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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浩明:曾左的友誼與破裂

來源:   時間 : 2015-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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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左的友誼與破裂

 

唐浩明
  

編者按:唐浩明先生的歷史小說充滿濃郁的湖湘氣息,體現(xiàn)出明顯的湖湘文化精神。他的作品一方面褒揚經(jīng)世致用,反對清議空談,表現(xiàn)為“學為蒼生”;另一方面,于事功之外,主張修身、守靜,強調(diào)“含雄奇于淡遠”。儒家文化的“外王”與“內(nèi)圣”,湖湘文化的“經(jīng)世致用”與“心性修煉”在小說中得到了完整詮釋。鑒于左宗棠對新疆的發(fā)展與祖國的統(tǒng)一有突出的貢獻,特邀請?zhí)坪泼飨壬鸀樾陆骷野嗪秃现星嗄曜骷野嘣诿珴蓶|文學院講授《曾左的友誼與破裂》一課。本文以其獨到心得見解史實,深刻透徹地分析了曾國藩與左宗棠的合與分的背景與根源,詮釋了曾國藩與左宗堂的文韜武略、進退寵辱、人生態(tài)度、人格學養(yǎng),再現(xiàn)活生生的歷史和文學形象。
  
  近百年來中國人尤其是湖南人,習慣將活躍在十九世紀后半葉的風云人物曾國藩、左宗棠并列稱呼,簡稱曾左,如毛澤東青年時期就常常在文字中將曾左并列:“曾左,吾之先民;黃蔡,邦之模范。”《湖南改造促成會復曾毅書》:“宋韓范并稱,清曾左并稱”(《講堂錄》)。曾國藩、左宗棠的確有許多值得并列說一說之處,他們猶如晚清軍壇政界上兩顆耀眼的雙子星座,在那個混亂衰敗的時代里令無數(shù)人仰望崇敬。他們曾經(jīng)是一對親密的戰(zhàn)友,但后來卻又老死不相往來。他們的友誼與破裂,是百年來曾左話題中最令人感興趣的內(nèi)容。
  
  一、曾左友誼
  曾國藩,湖南湘鄉(xiāng)人,清嘉慶十六(公元1811年)年出生。左宗棠,湖南湘陰人,嘉慶十七年出生。曾左二人的接觸,最晚也應(yīng)該在道光十五年的北京會試期間。在此之前,曾忙于在湘鄉(xiāng)應(yīng)付秀才與舉人的考試。經(jīng)過七次秀才試,在二十三歲那年曾國藩考中秀才,第二年即道光十四年中舉。左則是在二十一歲那年即以納資的方式成為監(jiān)生直接參加舉人考試,并一舉而中。第二年,即道光十三年,左進京會試告罷。道光十五年,左再次進京參加會試。此時,曾也以甲午科舉人的身份進京會試。同為湖南舉子,應(yīng)該有見面的機會。三年后,兩人又同時參加戊戌科會試。這一次,曾高中進士點翰林,左第三次告罷。按常理,也會有見面的機會。但見沒見面,現(xiàn)今已找不到文字根據(jù)。不過彼此都會知道對方,這一點應(yīng)該是毫無疑義的。從那以后,一個在朝廷一路順利地做官,一個在湖南做普普通通的教書匠,未見兩人有什么交道。
  兩人之間的密切交往,應(yīng)該是在咸豐二年(公元1852年)底的長沙。此時曾奉命出任湖南團練大臣,左則是在這年八月,太平軍圍攻長沙最危急的時候“縋城而入”。二人辦的都是對付太平軍的事,自然交往密切。曾氏咸豐三年正月給胡林翼的信說:“日與張石卿中丞、江岷樵、左季高三君子感慨深談,思欲負山馳河,拯吾鄉(xiāng)枯瘠于萬一。”蓋當時實情也。那時,就分工來說,曾在一線練兵打仗,左在二線籌款籌糧,二人配合默契。
  咸豐四年四月,曾親領(lǐng)八百陸勇、四十條戰(zhàn)船到長沙城外靖港與太平軍交戰(zhàn),不到一頓飯的工夫,水陸俱敗,曾氏率殘兵敗將逃到長沙,停舟橘子洲畔。曾氏心情沮喪,對自己的無能很是羞愧。他在船上給朝廷寫完遺折,趁半夜無人,跳進湘江自殺,幸而被貼身衛(wèi)士救起。第二天一早,左宗棠聞訊,即悄悄出城來到江邊曾氏的船上。見曾氏氣息微弱,身上穿的單薄短衣上還留著泥沙痕跡。左安慰曾,說事情尚可為,剛起兵就自殺,不合道義。曾氏睜大眼睛不著聲,只是在紙上書寫火藥、軍械的庫存數(shù),請左代為檢點。在長沙滿城都在看曾氏兵敗的笑話時,左宗棠能來船上看望,并鼓勵他繼續(xù)干下去。左的高情厚誼無疑給曾以溫暖。
  然則二人相處,也有一些不愉快的事。世傳曾左之間的芥蒂最先緣于募捐。因軍餉緊絀,湘軍創(chuàng)建初期,強迫大戶人家出錢資助。原兩江總督陶澍號稱三湘名宦,陶家自然首當其沖。據(jù)傳湘軍曾以粗暴手段威逼陶澍之子陶桄,而陶桄乃左的女婿。此事一定令左不快。多年之后,曾在與心腹幕僚趙烈文聊天時,證實了這件事:“起義之初,群疑眾謗。左季高以我勸陶少云家捐資緩頰未允,以致仇隙。”不過,這件事對曾左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影響還不算大。初期曾左之間最明顯的一次不愉快,發(fā)生在咸豐七年二月,曾回籍守父喪一事上。
  咸豐七年二月初四日,曾氏之父病逝于湘鄉(xiāng)老家。十一日,曾氏得到訃告。他立即向朝廷奏報此事,不待朝廷批準便擅自回家。曾氏此舉引來不少詰難與指責。歐陽兆熊說:“咸豐七年(曾國藩)在江西軍中丁外艱。聞訃,奏報后即奔喪回籍,朝議頗不謂然。左恪靖在駱文忠幕中,肆口詆毀,一時嘩然和之。文正亦內(nèi)疚于心,得不眠之癥。先是,文正與胡文忠書,言及恪靖遇事掣肘,侈口謾罵,有效王小二過年,永不說話之語。”從這年三月六日左給曾的信中,我們可以看到左對曾是如何肆口詆毀的。左一開頭便指責曾不待朝廷批準擅自回家奔喪是不對的。因為此時曾的身份是軍事統(tǒng)領(lǐng),做的是“金革之事”,與五年前的鄉(xiāng)試主考的身份大不相同。接著又批判曾對自己在江西“過多功寡”的辯護,義正辭嚴地指責曾:“忠臣之于君也,不以事不可為而奉身以退。”再接下來,又奚落曾:你再出不出山,我不知道,你出山后有用無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等朝廷的批復就回家,這一點就做得不對。
  曾心里本有著大痛苦(仗未打好)大委屈(朝廷不給地方實權(quán),無法籌糧籌餉),而左不知安慰,還這樣以大道理來壓他責備他。曾如何不惱怒不傷心!他拒絕回信。不過,曾守父喪這段時期,也是曾的思想經(jīng)歷大轉(zhuǎn)變的時期。他接受朋友的勸告,認真研究老子與莊子。從《道德經(jīng)》《南華經(jīng)》里悟出了順其自然、以柔克剛的大道理。通過一年多的反思與檢討,曾終于完成了學理修持上的從法家到道家的轉(zhuǎn)變。他一改過去剛烈過分、急于求成的心態(tài),向圓融、變通一路轉(zhuǎn)化。咸豐八年六月,曾再次奉命出山,剛一到長沙,便去拜訪左,并自集“敬勝怠,義勝欲;知其雄,守其雌”十二字聯(lián),請左代為書寫。左也很高興地答應(yīng)。曾左交歡如初。
  兩年后,曾與左有一段生死之交,事情起于著名的樊案。
  時任湖南巡撫的駱秉章在他的自訂年譜中是這樣敘述樊案的:永州鎮(zhèn)總兵樊燮聲名惡劣,同在永州的文武官員及屬下兵士都對他有怨言。駱在咸豐八年進京陛見時參劾樊的劣跡。朝廷將樊交部嚴議,即行開缺。接下來,駱又參樊貪污公款的罪行。朝廷下旨,將樊捉拿,交駱嚴審究辦。樊不服,向湖廣總督及都察院告狀,聲稱是永州知府勾通左宗棠的陷害。朝廷于是命湖廣總督官文、湖北正考官錢寶青審辦。事情牽連到左宗棠,他因此事于咸豐十年正月離開湖南巡撫衙門,北上參加會試。
  有野史記載,左因討厭樊的人品,對樊極不禮貌,公然罵樊“王八蛋”,叫他“滾出去”。左不過一師爺而已,竟敢如此對待身為二品大員的樊總兵。這令朝廷很憤怒,故而咸豐在樊的告狀折上親批:湖南巡撫為劣幕把持,若查明屬實,將左宗棠就地正法。如此,這件事對左來說便很嚴重?;实蹖⒊⒅贫瓤吹酶?,且不管這場官司是駱有理還是樊有理,只要坐實左是這樣罵了樊,左就會被殺頭。所以,左宗棠不得不出逃。
  左在走到襄陽時,被胡林翼的信止步了,轉(zhuǎn)而來到曾國藩的安徽宿松軍營。曾聞訊,派專人去英山迎接。咸豐十年閏三月二十六日,左來到宿松。曾氏當天日記說:“未正,左季高、李次青二公到,暢談至二更盡。”可見,曾對左之到來,所取的態(tài)度一是重視,二是熱情,一點也沒有顧忌到左當時是惹皇帝生氣而要嚴辦的身份。
  就在這段期間,胡林翼、郭嵩燾、王闿運等人在極力營救左。他們不但自己出面,還疏通肅順、潘祖蔭等朝廷中強有力的人物從中斡旋。據(jù)說潘祖蔭的那道著名的保折,就是郭嵩燾用重金換來的,其中“中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這兩句話,已成為傳誦久遠的近代文人佳句。此時曾氏也以湘軍統(tǒng)帥的身份上了一道保折,稱贊左“剛明耐苦,曉暢兵機。當此需才孔亟之際,或飭令辦理湖南團防,或簡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俾得安心任事,必能感激圖報,有裨時局。”以當時曾氏被朝廷倚為長城之身份,這份折子的份量自然非比一般。
  左宗棠在曾氏軍營住了二十三天,從曾氏日記中可知,他們幾乎每天在一起暢談。談什么?《曾國藩年譜》中說:“昕夕縱談東南大局,謀所以補救之法。”原來,此時東南戰(zhàn)場正處在一個關(guān)鍵時期,一個因軍事大變故導致的政治大變動正在醞釀之中。
  咸豐十年三月下旬,太平軍一舉踏平江南大營,乘軍威全力南下,將蘇南丹陽、常州、無錫、蘇州、江陰、昆山全部收入囊中,江南大營主將和春、張國樑死在逃亡途中,兩江總督何桂清棄城逃命,江蘇巡撫徐有壬城破自殺。清朝廷在江南的整體部署被完全打碎,在四顧無人的狀態(tài)下,只得調(diào)整多年來所實行的對待以曾氏為首的湘軍集團又用又疑的政策,轉(zhuǎn)而更多地信任與依賴。左宗棠恰好在這時客居曾營,他在對曾氏分析時局時預見:江南大營破了是好事,膿包穿破后,轉(zhuǎn)機反倒會很快到來。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果然,左宗棠離開軍營十天后,曾氏收到湖廣總督官文寄來的咨文,得知朝廷已任命他以兵部尚書銜署理兩江總督。很快,曾氏又收到朝廷令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補,隨同曾國藩襄辦軍務(wù)的上諭。
  左宗棠隨即在長沙招募五千人,號為楚軍,開赴安徽,投身以曾氏為主帥的東南戰(zhàn)場的最前線。左的軍事長才由此得到充分的施展,從那以后戰(zhàn)果累累,威震天下。
  一旦擺脫客寄虛懸的尷尬局面,曾國藩也便從困境中走出,開始走向坦途。一年后,咸豐去世,慈禧上臺,加大了對曾氏及湘軍集團的倚重,提升曾氏為協(xié)辦大學士,節(jié)制兩江及浙江四省,凡蘇、皖、贛、浙四省包括巡撫、提鎮(zhèn)在內(nèi)的所有文武官員一律由曾氏節(jié)制。曾氏的權(quán)力達到一生的頂峰,曾左的合作也達到一生中的最為親密的階段。曾氏保奏在浙江打仗的左宗棠有“獨當一面”之才,可以獨任浙江軍事。咸豐十一年十二月,五十歲的左宗棠出任浙江巡撫。
  從咸豐九年底的布衣出逃,到咸豐十一年底官拜巡撫,短短兩年間,左宗棠經(jīng)歷過一場少見的人生巨變。這場巨變發(fā)生在左的身上,折射出官場的迷離與吊詭,當然,也見證了曾氏對左的情誼以及左的超凡絕倫的才干。一年零四個月后,左升任閩浙總督。長久壓抑的左宗棠,到運氣來了的時候,其青云直上的速度,也令世人驚艷不已。
  曾左攜手合作,東南的軍事進展順利。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六月十六日,南京被曾氏親弟國荃統(tǒng)率的吉字營攻克,他們所共同盼望的這一天終于來到了。令所有人都不曾預料到的是,隨著這個大勝利的到來,曾左之間的友誼頃刻間便從頂峰跌到谷底。


  
  二、曾左破裂
  南京打下后,曾氏兄弟向朝廷報捷,說幼主積薪自焚,逃出去的六七百人,也被追兵在湖熟鎮(zhèn)全數(shù)斬刈,未留一人。但是幼天王洪天貴福其實并沒有自殺,而是在一支人馬的保護下從太平門缺口中沖出去了。七月初六日,左宗棠將此一發(fā)現(xiàn)奏報朝廷:“昨接孝豐守軍飛報,據(jù)金陵逃出難民供,偽幼主洪?,櫽诹露蝗沼蓶|壩逃至廣德,二十六日堵逆黃文金迎其入湖州府城。”
  左的這一奏報,無異于是在說曾氏欺君,罪名不小。在沒有確鑿事實面前,曾氏自然不能接受。七月二十九日,曾氏就此事向朝廷作答:一是逃出去的人馬不會很多,頂多不過數(shù)百人。二是“賊情詭譎,或洪?,檶嵰焉硭?,而黃文金偽稱尚存,亦古來敗賊常有之事”。三是杭州克復時逃出太平軍十萬之眾,并未遭到糾參,故請朝廷不要參辦曾國荃。
  曾國藩的不承認,尤其是反過來指責左,這令左很惱火。九月初六日,左宗棠上奏,聲稱杭州逃出十萬之眾之說毫無根據(jù)。并說南京與杭州兩城不能并列:南京早已合圍,杭州并未合圍;城破后,南京捷報上稱誅殺凈盡,杭州捷報上說明首領(lǐng)已逃出。左嚴辭辨白:杭州一事,即使有人要參劾,也找不到參劾的理由。接下來,左對曾的這種態(tài)度嚴厲指責:“因意見之弊遂發(fā)為欺誣之詞,似有未可。”一個多月后,洪天貴福在江西被抓。事實證明,洪天貴福“積薪自焚”一說是錯誤的。
  曾左之間的這場爭論,導致的結(jié)果是兩人從此失和,直到同治十一年曾氏去世,八年之間互相不通音訊,私交完全斷絕。這樣兩個在當時聲望極大、地位極高的湘軍首領(lǐng)的絕交,自然會引起廣泛的關(guān)注與議論,也為曾左共同的朋友們深為挽惜,不少人試圖從中勸和。王闿運在存世的《湘綺樓日記》中多次提到他勸曾氏與左復和的事。曾氏對此雖不反感,甚至在左與郭嵩燾的交惡中還替左說話,但他畢竟沒有主動邁開和好的步伐,這真是令歷史遺憾的事情。
  事過一百多年了,我們重提這段往事,平心而論,曾負左占十之三四,左負曾占十之六七。
  在江西期間,曾作為統(tǒng)帥在前線作仗,左作為后勤統(tǒng)領(lǐng)在湖南籌餉,左為曾籌餉高達二百九十萬兩。湖南是一個窮困的省分,能擠出如許多銀子確不容易,所以后來王闿運在光緒年間寫作《湘軍志》時為之感嘆:左生對江西貢獻很大。但曾的仗沒有打好。在江西可謂是屢戰(zhàn)屢敗,水師遭人腰斬,老營經(jīng)常被人包圍,又與江西官場鬧不團結(jié),很窩囊。曾氏本人也認為自己很無能,是個通國不能容的人。父親死后,他不顧身負重責,不待朝廷批準,便私自回家奔喪,內(nèi)心深處,也是有點想扔掉江西這個爛攤子的想法。這是曾負左之處。
  左所統(tǒng)率的楚軍縱橫贛浙,大量消滅太平軍的有生力量,收復朝廷在這兩省的失地,使曾國荃包圍的南京不斷減少外援和供給,逐漸變成一座孤城。無論是作為朝廷所任命的東南戰(zhàn)場的最高統(tǒng)帥,還是作為曾氏家族的兄長,曾國藩都應(yīng)該感謝為他的事業(yè)做出巨大貢獻的左宗棠,即便左宗棠說過一些過頭話,曾氏也不應(yīng)負氣絕交。這是曾負左的第二點。
  作為多年相交的老朋友,曾對左的個性應(yīng)是非常了解的。曾一向主張謙抑待人,寬容待人,且對人才極度愛護,為什么就不能謙抑、寬容對待這樣一個天下奇才,主動與他講和呢?這是曾負左的第三點。
  至于說到左對曾的辜負,那似乎要更重些。
  首先,曾對左有救命之恩。左當年陷于樊案官司中,盡管有胡林翼、郭嵩燾、潘祖蔭等人的援助,但他們的分量都不及曾國藩。曾手握重兵,儼然南天柱石,支撐著大清王朝的半壁江山。曾當時的保折話不多,卻是字字千鈞。“剛明耐苦,曉暢兵機”,曾對左的評價很高。“辦理團防”、“簡用藩臬”,曾對左倚恃很重。這樣的話,雖無“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的文采,卻有實實在在的重量。曾的這份保單,對左的命運有扭轉(zhuǎn)乾坤的作用。對于左,面對著如此救命之恩,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報都不為過,怎么可以那樣意氣辦事呢?
  其次,曾對左有知遇之恩。脫離樊案官司后,朝廷命左隨同曾國藩襄辦軍務(wù),此后的左宗棠應(yīng)該是曾的直接下屬。不久,曾氏就任兩江總督,接下來,朝廷又命曾除節(jié)制兩江所轄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外,還要節(jié)制浙江省,左宗棠的楚軍此時正在浙江作仗。曾氏在辭謝節(jié)制四省的奏折中說:“節(jié)制四省,自顧菲材,實難勝任。左宗棠之才,實可獨當一面,即無庸臣兼統(tǒng)浙省,茍思慮所能到,才力所能及,必與左宗棠合謀,不分畛域,不必有節(jié)制之名而后盡心于浙事也。”
  正是有這句“可獨當一面”的評語,一個月后,左宗棠就被特授浙江巡撫,頃刻之間成為一個二品方面大員。曾對左,亦可謂恩重如山。左即便不厚謝,也不應(yīng)該以惡報。
  再者,出于對大局的責任心與對朝廷的忠誠,左向朝廷報告幼天王逃出南京城一事是應(yīng)該的,但作為同一營壘的戰(zhàn)友,如此大事,應(yīng)該先與曾氏兄弟溝通,至少是一面報告朝廷,一面知會曾氏。像這種類似于打小報告的做法,不要說曾氏是東南戰(zhàn)場的主帥,是一個曾經(jīng)于自己有大恩者,即便是一般的同事,心里也難免不愉快。
  正因為如此,筆者認為,曾負左占十之三四,左負曾占十之六七。
  左為什么要這樣負曾?左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知恩不報的人。對于上了那道“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折子的潘祖蔭,左在發(fā)跡之后,每年送敬銀一千兩給他。潘好古玩,左把在西北得到一件價值連城的三代時期青銅鼎送給了他。但為什么對同樣上折說情的曾,左卻要這樣跟他過不去呢?論者大都認為這是源于左的功名情結(jié)。左是舉人出身,他其實終生以自己的乙榜出身而遺憾,但他卻偏偏要極力抬高乙榜的地位,貶低進士翰林。不少野史都記錄這樣一個故事。
  左外出巡視,按見官員,先看名片。名片上寫的進士出身,就壓下來暫不見,若寫的是舉人出身就先接見。《清稗類鈔》上記載一則故事。說是光緒十年,左宗棠以欽差大臣身份出京督辦福建軍務(wù),路過九江時接見當?shù)毓賳T。見官員們皆為進士出身,他毫無興致。后來見到九江府同知王惟清,名片上寫的是舉人出身。左見之大喜,以極恭敬的態(tài)度請王上座,并問王:舉人與進士誰更優(yōu)秀。王知左的心思,就迎逢說:舉人優(yōu)秀。左心里高興,但故意裝作不理解,問王為什么。王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于是當著左的面做了一篇大文章。王說一個人做秀才時,他經(jīng)營的僅僅只是八股試帖,沒有功夫去做其他事??忌线M士后,若為翰林,則得應(yīng)付大考、差試等麻煩事,必須騰出時間來練習書法,攻讀詩賦;若為部曹、知縣,則事務(wù)繁多,還要奔走于應(yīng)酬鉆營之間,更無心思去積累真才實學。惟有舉人,功名告一段落,胸襟得以初展,志氣開始恢宏,既有心情,又有時間去研究經(jīng)世文章、政治沿革等實在有用之學。若幸而出來做官,擔任要職,平時的積累,這時都派上用場。世上舉人出身的官員,少有尸位素餐者,所以舉人優(yōu)秀。左聽后拍案叫絕,一再稱贊:真是一篇好議論,我能聽到如此議論,真是有幸,足下是近幾十年來官員中的佼佼者。說完后,親自將王惟清送出門外。又對站在門外的官員們說:九江府里的好官員,僅僅只有王惟清一個人,可惜他長期得不到遷升。
  曾科舉順利,二十八歲即中進士點翰林,已為左眼中的不喜之人;何況戊戌年兩人同考,曾中左不中,而中的曾考過七次秀才,不中的左連一次秀才都不考,可以想見,左心里是如何的憤懣,是如何的對曾看不順眼!
  其次是左的瑜亮情結(jié),即左有三國時期周瑜的心態(tài):既生瑜,何生亮!也就是說左容不得居他之上的曾。此說也有道理。從左的功名情結(jié)上可以看出,左的胸襟不夠?qū)掗?。左?jīng)常批評曾在調(diào)兵布陣上的“才短”、“鈍滯”、“才略太欠”、“非勘亂之人”,晚年更是與人談話只有兩個話題:一是夸耀自己的西北戰(zhàn)功,二是罵曾不會打仗。他也經(jīng)常跟人說,人們都說曾左,為什么不說左曾?左這樣做,無疑是在向世界宣布,中興名臣左應(yīng)為第一。
  這些分析都對,但導致曾左最終決裂的真正罪魁禍首,是朝廷,是朝廷陰險地利用了左的報告,有意挑起曾左之間的這場爭辯,導致二人不和的這個后果,正是他們所希望的結(jié)局。如果朝廷不把曾左單獨上的奏折通報對方,一個在南京,一個在杭州,曾怎么知道是左打他的小報告?左又是為何知道曾揭他的短?他們彼此之間,并不能看到對方所上的奏折。若是朝廷不希望造成這兩位有功之臣的對立的話,完全可以隱去左氏的名字,也完全可以不把曾氏的意氣之辭告訴左。
  朝廷是存心的。這個心并非起于此時,而是已存于許多年了。自從曾氏的湘軍誕生那一刻起,朝廷對曾氏采取的就是又用又疑的態(tài)度:一面利用曾氏為之賣命,一面又對曾氏嚴加戒備,怕他擁軍坐大。這里明顯的證據(jù)就是九年間不給他地方實權(quán),讓他長期處于客寄虛懸的狀態(tài),人為地造成曾氏因糧餉籌集不易影響士氣而使得軍事不利。到了湖南軍事力量抱團結(jié)伙迅速崛起的時候,朝廷又采取以湘制湘分立山頭的辦法,以形成互相牽制,互不買賬,曾氏不能一人獨掌大權(quán)的局面。在曾氏客寄虛懸的年代,將資歷、貢獻都不如曾氏的江忠源、胡林翼、劉長佑先后擢升為安徽、湖北、廣西巡撫,便是最好的證明。
  左的奏報,為朝廷提供了一個極好的利用機會。朝廷中那些打仗無能卻傾軋有方的人充分把握這個機會,做足文章,最后收到了如愿之效。從前有人說這是曾國藩與左宗棠兩個人事先商量好的一個苦肉計,故意互相打壓,借以消除朝廷的嫌猜。這種說法,根據(jù)似乎不太充足。但也正好說明了曾左不和的根子在于朝廷。
  世人多以“兇終隙末”來概括曾左一生的交往,并給予很多的嘆息。其實,以“兇終隙未”四字來概括,并不很確切。在那些年月里,兩人雖然沒有直接的交道,但在公務(wù)往來中,依然可以看到先前的戰(zhàn)斗友情在其間起著明顯的作用。
  同治五年十月,左宗棠在赴陜甘總督任上,奉命先進陜西對付張宗禹的捻軍。曾氏特派身邊得力戰(zhàn)將皖南鎮(zhèn)總兵劉松山,率老湘營九千人幫助左。捻軍平定后,左宗棠在同治七年七月二十日專門上奏,為劉松山請功,并極力贊揚曾氏的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說自己十多年前就知道劉松山,但未特別看重,曾氏卻格外賞拔劉。劉松山一軍,曾氏為之解餉一百多萬兩銀子,使劉能一心打仗,無后顧之憂。左誠懇地說:“此次巨股蕩平,平心而論,何嘗非劉松山之力!臣以此服曾國藩知人之明、謀國之忠,實非臣所能及。”并請朝廷“將曾國藩之能任劉松山,其心主于以人事君,其效歸于大裨時局,詳明宣示,以為疆臣有用人之責者勸。”
  曾則對左在西北的軍功由衷地予以贊揚,稱左為天下第一人,即便胡林翼活到現(xiàn)在,他的成就也不能與左相比,其他人就更不要說了。當左與郭嵩燾鬧意見時,曾為左說話,稱“季高畢竟是我輩中人,而非曲性小人”。
  曾去世后,正在甘肅平回的左宗棠送來挽聯(lián):“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短短的二十八個字,把自己對曾的敬重之心及與曾的相處之道,說得懇摯真誠,令人推服。挽聯(lián)上自署“晚生”二字,以示格外的尊重。同時,左又致信兒子,說明他與曾的爭論是在國事兵略上,非私人之間的爭權(quán)競勢,令兒子在曾氏的喪舟路過湘陰時,代表他登船祭奠,并送上奠儀四百兩。
  曾死后,左對曾的兒女也盡力關(guān)照。光緒六年(公元1880年),曾紀鴻寓居北京,因生病向人借錢。遠在新疆的左宗棠得知,致信老部下時任甘肅布政使楊昌濬。告訴楊,他去冬贈送京官銀兩中尚有三百兩存入某處,可以送給紀鴻,并說:“栗諴(紀鴻字)本同鄉(xiāng)京官,弟應(yīng)修饋歲之敬,且故人子也,謹厚好學,弟所素知。適因音問未通,不知其留京與否,遂偶忘之。臺端書復栗諴,乞代為道意。”
  曾的小女兒紀芬在晚年的回憶錄中,深情地談到左對她及其丈夫聶紀槻的關(guān)愛照顧。光緒八年,左氏任兩江總督,時曾紀芬夫婦正在南京。左委聶為上海制造局會辦,這是所謂辦洋務(wù)的肥差使。紀芬說,她的丈夫“一生感激文襄知遇最深”。左又邀請十年前在兩江總督衙門里住過的紀芬舊地重游,特開中門,讓她的轎直接抬到內(nèi)室。左與紀芬聊天,要紀芬以叔父視他。左甚至高興地對別人說:“滿小姐已認吾家為其外家也。”
  光緒十一年七月,七十四歲的左宗棠以欽差大臣督辦福建軍務(wù)的身份病逝于福州。消息傳出,曾氏長孫廣鈞含淚賦詩悼念:“全將浩氣還天地,更作明神翼圣朝。圖史馨香有磨滅,不滅名字在云霄。”曾廣鈞這些詩句,表達的應(yīng)該是曾氏家族的共同心聲。
  種種史冊所載,都可以看出左氏挽曾氏聯(lián)中的“同心若金”的話,并非虛言應(yīng)景。


  
  三、曾左比較
  曾左二人有不少相同之處。他們同為出身耕讀之家的平民子弟,從小都有大志。他們同為信奉孔孟之道有過功名積極入世的讀書人。他們同為書生領(lǐng)兵并建立赫赫軍功的典范,并同為封侯拜相的大成功者。他們同為晚清的中流砥柱,同為洋務(wù)運動的先驅(qū)。他們同為廉潔自守、不謀私利的高級官員。他們同為對中華民族有過巨大貢獻的炎黃子孫(曾捍衛(wèi)中華文化,左收復新疆)。
  但他們也有許多不同之處。
  首先是他們的才具不同。曾氏屬于全才型人物。他做京官,十年七遷,遍兼五部,三十七歲就升到從二品高位。做地方官,管理天下最富庶的兩江與最重要的直隸,都游刃有余。不僅是行政長才,更是軍事高手。他的軍事之才主要表現(xiàn)在:一,白手起家組建一支軍隊;二,為這支軍隊貫注精神靈魂(樹起一面大旗:衛(wèi)道。倡導一種風尚:血誠。規(guī)定一條軍紀:愛民);三,制定戰(zhàn)略規(guī)劃。他做官最大的長處是能發(fā)現(xiàn)人才,培養(yǎng)人才,所謂善于將將而不善于將兵。他為國謀畫的最大成就是師夷之智以徐圖自強。除開從政外,曾氏還是散文家、詩人、書法家。一句話,曾氏是政治家、領(lǐng)袖,是通才,是帥才。
  左的才干集中體現(xiàn)在用兵打仗上。他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卓越軍事家,出奇兵,謀奇策,以少勝多,特別是以六十九歲高齡,滿頭白發(fā)舁櫬出關(guān)這一情景,真是一幅令人不能不感動不能不佩服的英雄圖。但左氏在行政上,在學問上,在識人用人這些方面,過人之處不是太多。左氏只能算是軍事家,是專家型人才,是將才。
  其次是他們的為人上有很大的不同。
  曾氏為人,最大的特點是自省克己。曾氏其實也是一個缺點不少毛病不少的人。我曾經(jīng)據(jù)曾氏日記,歸納出青年時期曾氏的九大毛病:浮躁、虛偽、狹隘、自以為是、無恒心、好名、好利、好色、有不良嗜好。但他在史冊上留下的形象是為人謙抑自退,寬容忍讓,不居功,不凌人,別人對他的尊敬不僅出之于口,而且服之于心,被稱為一代完人,千古楷模。之所以這樣,完全取決于他的修身工夫,具體的表現(xiàn)一是自省二是克己。曾氏在三十一歲至三十九歲時,在翰林院期間有一個長達八九年的刻苦自勵的修身生涯,他以誠意、恭敬、謹言、靜心、有恒作為每天的功課,對自己做一番滌舊生新的修煉重鑄。這段時期幫助他克服不少自身的毛病,培育了一些良好的習性。這種修身,他后來一直堅持終生,直到去世的前夕,他還反省自己“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極品,而學業(yè)一無所成,德行一無所許,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赧。”他面對功勞的“功成身退”,他做事方式的“拙誠”“平實”,他對人生期望的“求闕”“惜福”等等,足以體現(xiàn)他為人的特色。
  左氏為人,最大的特點則是率真任性:心里想的,就是口里說的;任著自己的性子來,不加約束。他不知掩飾,也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他對自己的毛病和缺點也從不知道要修繕,要改正,要克服。
  他自尊心極強。三次會試告罷,就一氣之下絕意仕途。其實,以左的才學,再參加一次會試,說不定就中了,整個的人生,就將是另一番模樣。
  他自視很高,自我期許很大,在人前也不加以掩飾。他自比諸葛亮,給人寫信,常以“今亮”自署。晚年平定西北,甘肅學政吳大澂為討好他,以杜甫的“諸葛大名垂宇宙”一詩為諸生試題。左聽后,非常高興。第二天故意問身邊的官員們,學政出的試題是什么。官員們據(jù)實回答。左拈須微笑,一邊不停地說“豈敢,豈敢”。一派今日諸葛亮的模樣。
  他好說虛夸之話,喜歡高自標榜。他路過洞庭湖時,夢中見有人來打劫。他給夫人寫信時,就說自己在洞庭湖與水賊打斗,將賊人打得狼狽而逃,保護了大家。他的謊話被朋友揭穿后,不但沒有愧色,反而挺認真地對朋友說:你不懂,史冊上將巨鹿之戰(zhàn)、昆陽之戰(zhàn)寫得栩栩如生,你以為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說不定只是司馬遷、班固的筆底生花而已。天下事,都應(yīng)當作如此看。
  他不但對夫人說大話,甚至在慈禧太后面前也敢于說大話。陳聲暨編的《侯官陳石遺先生年譜》中說:光緒十年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時,左宗棠被朝廷派往福建督辦軍務(wù),離開北京前,他向慈禧辭行,竟然對太后說:臣這次去福建一定會旗開得勝,臣過去放生的牛已托夢告訴我了(左自認為是牽牛星下凡,對牛格外禮遇。有次他看到一條牛將被殺,就買下來將他放生)。慈禧知道左的這個性格,聽后大笑,連聲說:好,好,我等你的喜訊。
  他的脾氣很大,常聽任發(fā)作,也不加以克制。他為巡撫做幕僚,居然可以罵二品大員“王八蛋”,并用腳踢人家的屁股,高叫“滾出去”。他在前方打仗,遇有糧餉稍有遲延的官員,他就以嚴厲的口氣斥責別人,說:倘若仗打敗了,責任要算到你的頭上。
  馬敘倫的《石屋續(xù)瀋》記載一件事。左任陜甘總督時,一知縣來稟事。左微閉雙眼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知縣見狀,心里恐慌。說著說著,突然見左宗棠張大雙眼,目光凌厲,問某某是你什么人。知縣誠惶誠恐地回答是我叔父。左大聲叫道:“好官呀!”知縣不知左這三個字是褒獎還是嘲諷,大驚不已,回家后即病倒。后托人悄悄打聽左之本意,知果是稱贊,知縣的病才慢慢好起來。
  左調(diào)任軍機大臣,對身邊或為協(xié)辦大學士或為尚書的其他軍機大臣,也隨意呼喚,稍不滿意,即大聲呵叱,就如同他在軍營中的表現(xiàn)一樣。一軍機大臣對另一軍機大臣抱怨說:“左相將我輩視同他的軍中下屬一般,隨心使喚。”那個軍機大臣冷笑道:“軍中下屬,你這是抬高自己的話,在左相眼里,我輩就是他的奴才仆人。”
  他在軍機處,也不把朝廷的規(guī)矩放在眼里。請他看一道奏折,他每看一段,則議論一番,搖頭晃腦,大聲評論。一道奏折,三四天還看不完。按慣例,軍機大臣全班見慈禧太后,只有領(lǐng)班大臣一人上奏,其他人不問不作聲。左不管這些,待領(lǐng)班大臣恭親王說完后,他不等慈禧發(fā)問,便越次為他的老部下王德榜求官。慈禧尊重左,立刻答應(yīng)。出廷后,左便要軍機處下令王德榜謝恩。恭王哭笑不得,勸道:莫著急,且等詔命下達以后,再令王德榜謝恩不遲。
  凡人來見他,他議論滔滔,不著邊際。要么一個勁地吹噓自己在西北的戰(zhàn)功,要么就是罵曾國藩打仗沒本事,弄得別人在他面前不知所措。
  慈禧太后過生日這樣隆重的祝賀集會,左宗棠居然都遲到。朝廷大員本來就多有對他不滿之處,這下有題目做文章了。于是禮部尚書延煦就上奏彈劾他。說左以舉人拜相,已屬格外優(yōu)待,不知感恩而竟日驕肆,應(yīng)予以懲罰。慈禧太后念左功高年老,將折子留中,也不處罰左。但左卻大感委屈,高叫軍機大臣不是人做的,他不要做這個官了。慈禧也便順水推舟,只做了半年軍機大臣的左宗棠便被外放兩江總督,離開京師南下。左倒很高興,如同遇到大赦一樣。
  左到了晚年,更是有點老頑童的味道。他聽說鄉(xiāng)親們都想來看他,很高興,說:好,好,你們都來看吧,看看左三爹爹吧!又問身邊的老鄉(xiāng)親,你們看如今的左三爹爹跟以前的左三爹爹有什么不同。有的說沒有不同,有的說老了點,也有的說,其他都沒變,就是肚子大了。左聽后很高興,拍拍自己的大肚皮問:你們猜,我這肚皮里裝的是什么。有的說裝的一肚子人參燕窩,也有的說裝的是一肚子屎尿。左聽了也不生氣,反而笑哈哈地說:你們都猜錯了,我這里裝的是一肚子絕大經(jīng)綸。有一個老農(nóng)民大為奇怪,問道:左三爹爹,你把車輪子裝到肚子里去了。弄得滿屋大笑,左更是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很享受這種不受任何禮儀限制的鄉(xiāng)居生活。他常對別人說,湖南近幾十年出了三個著名的兩江總督,一個是陶澍,一個是曾國藩,一個是我。陶、曾不如我,沒有進軍機處。不過,我也有不如他們的地方,我沒有他們的長胡子!說得大家都開懷大笑。
  七十三歲那年,法國軍隊侵犯福建。朝廷命左以欽差大臣身份視師福建。左那時已老病衰弱了,但他不服老,堅執(zhí)要帶兵渡海到臺灣去駐扎。身邊的人都知道左已根本受不了海濤的顛簸,于是早上用船載著左出海,在近海一帶行駛一段時間再返回海邊。對左說,遇到逆風,船不能再開。每天都如此來回一趟。這樣折騰七八天后,左只得放棄進駐臺灣的想法。
  左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一個為人作派完全不同于曾的人。
  第三是境界不同。
  曾事事處處以圣賢要求自己,在事功建立的同時,不斷地對自己的人格予以完善,反過來,又以日趨完善的人格力量去推進事功的進展,并以這種作為去教育感化人群,感化社會。曾氏的這種作為,就是立德之舉,就是內(nèi)圣工夫。他做的就是儒家學說所極力推崇的圣賢事業(yè),是人類社會最崇高最偉大的事業(yè)。曾氏因此也便被視為圣賢。
  左則事事處處張揚自我,他努力之處是在建立最大的事功,并在事功建立的過程中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最大化。為團隊立功,為國家立功,為民族立功,在建立豐功偉績的同時,也便把自己的名字銘刻在青史上。左做的這種事業(yè)習慣上被稱作豪杰事業(yè)。比起圣賢事業(yè)來,要略遜一籌。左被認為是唐太宗以來對國家疆土有最大貢獻的第一人。左毫無疑問是一個偉大豪杰。
  在各自事業(yè)上,曾左二人都做到了極致;在為人上,二人也把自己的特色,發(fā)揮到了極致。因為他們都為人類社會的推進,為國家與民族的利益做出了大貢獻,都為人們樹立了一個極高的樣榜,所以值得人們景仰。百余年來,曾左都有不計其數(shù)的崇拜者、追星族。但曾的目標太高,過高的目標便顯得有點虛幻,其實也將永遠達不到。曾對自己的要求太苛嚴,過于苛嚴的自我要求也就會約束太多。所以曾一輩子過得很累很苦很不自在。左從心所欲,肆意揮霍天性,活得很瀟灑,但過于自我的人,容易傷害別人,不宜于團體的組合,最后也就不利于自己。左是遇到了百年難逢的天賜良機,否則他這一生就被埋沒了。
  所以,我想以兩句簡短的話來概括曾與左,并結(jié)束這篇文章:
  曾國藩可學但不可全學,左宗棠可愛但不可模仿。
  
  辛卯十一月于靜遠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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