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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巴魚

來源:李健   時間 : 2014-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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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與常奶奶之間有種讓人說不清的感覺。說她們關(guān)系好吧,她們不但到一起就斗嘴,還暗中較勁。我常聽見奶奶沖常奶奶炫耀:我說蒔田比你麻利,你就是不信,看,偌大一塊空田,我一天就栽滿了。而常奶奶一臉不屑,還一聲:哼,我半天就把后山坡的地全翻出來,還種上豆子。說她們關(guān)系不好吧,每到斜風(fēng)細雨村人懨懨欲睡時,常奶奶便成我家???,兩人細聲細氣總有道不完的家常。

  她們說的多是年輕那會的事,說著,說著,常奶奶蹭的站起身,滿臉不高興地扔句:你樂吧,樂死你去。然后她拍拍**,也不管外面雨大雨小,一頭扎進雨幕里。

  奶奶急忙抓把傘,追出來拉扯常奶奶,說:別打濕身子,會起病咧。

  你是擔(dān)心我生病?你怕是擔(dān)心我比你走得早吧。常奶奶推開奶奶,走了。

  真是條倔鳥。奶奶沒好氣地扔下傘,退回屋里。

  我傻愣愣地問奶奶:你擔(dān)心常奶奶比你走得早,是到哪里去呀。

  奶奶慪著氣,沒搭理我。我以為常奶奶不會再來了。哪知挨不到第二天上午,奶奶就心浮浮的,拉上我在村里村外到處轉(zhuǎn)悠,遠遠看到常奶奶在一個山坡上翻荒地,自在著呢。奶奶慌忙順原路退回,像卸下心里的一塊石頭般自言自語:還好,還好,她那把老骨頭經(jīng)熬,沒淋著。

  傍晚時分,常奶奶路過我家對奶奶丟句雞不啄狗不聞的話:見我好端端的不樂意了吧。

  我挺納悶,奶奶與常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怎么說出這等前不著村后不搭店的話來?

  奶奶不耐煩說:去,去,大人間的事,小孩少打聽。

  常奶奶常到我們這邊的田地里撿稻穗,撿遺落的紅薯,如沒有這些撿,她甚至?xí)炻愤叺臉渲?,一根兩根拿在手里,在村莊上逛一圈,回家路上,她背上就有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捆柴??吹剿@么上心,我?guī)退龘?,她接過柴慈祥地直夸我:崽,好崽。聽到常奶奶像奶奶一樣稱我崽,我感到很溫暖,心里就像吃了七八分的蜜。

  沒想到常奶奶這回真的病倒了。

  沒想到我這回回老家與常奶奶有關(guān)。

  奶奶打電話來,說她想到縣城里看望戰(zhàn)友,要我開車接送她。我疑竇叢生,對奶奶說:跟你在一起這么多年,從沒聽說你有戰(zhàn)友啊。你又沒當(dāng)過兵。

  奶奶:你真二百五,誰說只有當(dāng)兵才有戰(zhàn)友。

  我剛出差回來,不甘心星期天睡懶覺泡湯,說:你等我休息兩天再說,好么,就兩天時間。

  奶奶:不!立馬回來。

  很少見到奶奶以這樣的口吻和我說話,簡直就是命令,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我趕忙打起精神,再不敢嘻皮笑臉。

  平時,都是我們打電話回去,探問她的近況。她其實想給我們打電話,但眼睛不好使。有次,奶奶按錯號,竟打到別人手機上,窘得手腳不知怎么放置,以后就再不敢打電話了。這次,她學(xué)乖,找村里一個小妹佗撥的號。

  我是在槐村長大的,父母在省城,他們工作忙,沒時間照顧我,生下來一脫奶,我就被他們送到奶奶那里,大學(xué)畢業(yè)后才被安排到父母身邊工作。所以,真正撫養(yǎng)我成人的是奶奶。在我心里,奶奶的話比父母的話重要得多。

  奶奶在電話里說:你還記得常奶奶么,經(jīng)常抱你的那個,她患骨髓瘤癱床,再擱兩天,興許就看不到啦。從她話里,我聽出了奶奶心中的哀戚和傷感。

  原來奶奶說的戰(zhàn)友就是指常奶奶。

  常奶奶就像我的親奶奶,我說當(dāng)然記得,是個臉上皺紋像核桃殼一樣,一旦笑起來,每一條皺紋都溢滿樂觀的老人。一個割禾傷著手,鮮血淋漓,扯根茅草包扎,又要繼續(xù)勞動的老奶奶。她常到我們家里來玩。那時候,除了奶奶,她是我見得最多的人。

  她家就住在山背后的晏家鋪。晏家鋪是槐村下面的一處小地名,說是鋪,其實沒有鋪,就住著常奶奶一家。那房子孤零零立在空闊的原野上,背靠一座小山岡,就像荒原邊上生長出來一棵樹,讓遠行的路人看到,陡然生起一種方向感,還有一種溫暖感。晏家鋪那邊的荒地全被開墾成田地時,到處挖出殘磚碎瓦,想見這里曾經(jīng)至少是個村落的廢墟,至于怎么成了廢墟,那是年代久遠的事,誰也說不清。有人說是兵災(zāi),有人說是山洪,反正一個村子說消失就消失了。此后晏家鋪就成了兇地,鮮有人去。常奶奶夫家不是本地人,是從鐵山壩那邊搬遷過來的,她夫家的先人路過晏家鋪見這里荒蕪,怪可惜,就聾子不信雷,把根扎到了晏家鋪。

  小時候,我貪玩,過年到常奶奶家唱過土地。我羨慕大人手持一面銅鑼走村串戶唱土地。正月初一,吃過年飯,燃過鞭炮,我就像大人手里拿著一塊廢鐵皮子往常奶奶家走。草坪邊緣密密麻麻的灌木叢林里,偶爾從葉腋間探出鮮黃的迎春花,就如蝴蝶駐足在藤枝上,悄悄搖曳。

  常奶奶家很安靜,屋柱上沒看到過新年的對聯(lián),門口也沒放鞭炮的紙屑?;蛟S是常奶奶覺得沒必要放吧。鞭炮本是放給村里人聽的,告訴大家自個也過了熱鬧年??伤要氶T獨戶的,放給誰聽?于是,她干脆省掉了。

  我站在門口,猶豫一陣,用石頭敲打廢鐵皮子唱起來:銅鑼敲得響綿綿,土地來到貴府前,看你門庭多紫氣,聽我來幫你唱幾聲,祈你富貴高升年年有,年年月月在高升。屋里堆金積玉人吉祥,養(yǎng)個兒子坐中央……

  還沒唱完,常奶奶已開門迎了出來,喜顛顛說:原來是崽崽啊,看你那手凍腫成個包子了,快進屋坐。

  常奶奶家光線暗黑,桌凳擺在屋里,只依稀看到模糊的輪廓。她兒子在縣城機械廠上班,兒媳婦就在兒子工廠附近的地方租門面做服裝生意。過年是生意最旺的時節(jié),他們沒回來過年,說要守店。常奶奶趕緊沏茶搬座,拿出花生瓜果擺上。她不停地催我吃喝。待我全是大人的路數(shù)。崽崽真乖,長大啦,曉得唱土地啦。接著,她問奶奶過年好嗎?爹媽回了嗎?給壓歲錢了嗎?我一一作答。常奶奶獎勵我一個紅包,還霸蠻留我吃飯。我飛一樣跑了。

  那是我第一次唱土地,常奶奶的笑容我至今都記得。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二,奶奶帶我給常奶奶拜年,常奶奶說起這事,贊不絕口,崽崽真懂事。奶奶卻在回路上罵,小小年紀不好好讀書,卻干這等丟人現(xiàn)眼的勾當(dāng)。我感到奶奶和常奶奶是朋友又是敵人,我在她們之間穿梭來去,蠻好玩的。

  槐村之所以叫槐村,是因為過去槐樹成林。但自我記事起,村中除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就沒看到過成規(guī)模的槐樹群。鄉(xiāng)親們或坐或站在自家屋檐下,有的抽煙,有的在吃早飯。拐過歪脖子老槐樹,可以望到我家了。我按了下喇叭。好久沒回家,村中的事物有了陌生感,仿佛隔了一層什么東西。

  聽到喇叭聲,奶奶閃出屋,好像她早就靜候在門后邊。奶奶臉上皺紋擠成一坨,身體就像一棵風(fēng)干的蘿卜,走路打飄。我開心地摟住奶奶肩膀,逗她:奶奶你更年輕啦,像吃壽桃的王母娘娘。奶奶用食指點下我額頭,你呀,永遠長不大。奶奶身體是好著呢,當(dāng)初要隨你父母進了城,怕早遭熱鬧死嘍。

  那是,那是。我嘿嘿傻樂。

  盡管我喜歡奶奶,還有常奶奶,也愿意親近她們,但我心里卻總有事情放不下?;贝宓娜私?jīng)常談?wù)撃棠毯统D棠蹋孟窕贝咫x開她倆就沒別的話題,有時竟當(dāng)著我的面說“她倆是同在梅爺身上使勁。估計白玉沒勁,還是棗花浪勁足,套住了梅爺……”看他們閑扯時那鳥相,一個個笑得前伏后仰,壓根就沒當(dāng)我在他們身邊。

  白玉、棗花分別是常奶奶與奶奶的名字。起初我并不知道常奶奶叫白玉,聽人常把白玉與奶奶的名字連在一起。我便問奶奶:白玉是誰?

  奶奶說:是你常奶奶。

  我口無遮攔問:那為什么叫她常奶奶,不叫她白奶奶呢?

  奶奶大聲說道:她男人姓常。用男人的姓,就是提醒常奶奶,你是個有男人的女子,是姓常的婆娘,別忘記自己的身份。

  奶奶好像一下就漲起了自信,得意,忍不住別過身自語:哼,想跟我搶,沒門。你呀,常姓是永世改不了啦。

  梅爺,當(dāng)然是那個我未曾謀過面的爺爺了。

  聽奶奶說過爺爺長得高大英武,還完小畢業(yè),是個三年的退伍兵,槐村人都看他臉色子行事。我不知他為何被村人拿來當(dāng)笑料。我對男女之事完全沒開蒙,但從村人的動作與表情里,我判別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既是不光彩的事情,你們?yōu)楹尾划?dāng)我爺爺面說,有本事沖我爺爺抖去呀,來欺負我年小力薄做什么。我恨不得操起刀子割了他們的舌頭喂狗。

  還有,我很想找奶奶問個清楚,村子里的人為何要背地里說你們和爺爺。但每回一見到奶奶,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這是大人之間的秘密,不可以隨便去問??墒?,一旦謎團在心里蹲久了,隨著日子的推移,竟會日日往上蹭,蹭得人很難受。我擔(dān)心萬一某天奶奶沒了,這謎團不是也要把我蹭到死。所以,這次回家,我打定主意想解開這個謎團。

  趁著奶奶擺好早茶站在我身邊歇氣之際,我乘隙問奶奶:當(dāng)年你和常奶奶和爺爺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咧。

  奶奶矮在凳子上,滿臉不高興說:我們親如一家,很好啊,你聽哪個嚼舌頭的亂說。

  你不回答我,我不送你去看常奶奶。我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罷休相。

  蠻有用,曉得威脅奶奶嘍,長本事了。奶奶笑著說。

  門外,一陣大風(fēng)刮過,天上起了烏云。奶奶忙起身看天,嘴里喃喃道:要下雨了,這下瓜秧子有救了。

  這個夏天很難看到一場雨。田頭地里都干裂了。我在來的路上看著蔫蔫的禾苗,都心疼。何況靠田地吃飯的農(nóng)人。

  奶奶站在屋門口,用布滿青筋的手掌搭成一個棚子,罩在額頭前,不斷張望天空。天空上的云越積越厚,似要向大地壓過來。奶奶做過七十大壽后,我和爸媽便要她放下鋤頭,和一切與農(nóng)事有關(guān)的工具。吃的、喝的,只管向我們開口。每次回家,我都再三叮囑,一大把年紀,就別折騰了。她總是口頭唯唯諾諾應(yīng)了,心里其實還是裝著一些東西。比如她盼望下雨。既然早已離開農(nóng)事稼穡,落不落雨和季節(jié)盛衰,就應(yīng)不是她關(guān)心的事。她把一生都放在土地上,功德圓滿,應(yīng)當(dāng)放下了。

  奶奶的盼望,終于感動老天,響起兩聲悶雷。那雨仿佛對不起盼望已久的人們,羞羞答答,扭扭捏捏一陣,變成豪雨,豆子般歡暢地撒著。奶奶的盼望得到實現(xiàn),干茄子皮似的臉上就像喝酒一樣,興奮。

  奶奶打開話匣子,把那些塵封的往事一股腦攤了出來:當(dāng)年你常奶奶是我們村最漂亮的妹子,還讀過幾年掃盲書,不像我,沒上過學(xué)堂門。我們倆同時喜歡上一個人。

  我知道,那是我爺爺。我笑著說。

  槐村人以外來戶居多,姓氏復(fù)雜。因土地肥實,好養(yǎng)活人的緣故,大家都戀著這個地方,連找對象都不出村,女的不外嫁,男的不外娶,就在村里消化。

  既然常奶奶那么漂亮,還讀過書,條件比奶奶強多了,為什么爺爺卻選擇奶奶,而不選擇常奶奶呢。莫不是爺爺吃錯藥了。我問道。

  當(dāng)時,你爺爺在我倆間難以取舍,直到后來發(fā)生一件事。

  爺爺退役,不時有身穿黃軍服的外地戰(zhàn)友來看他,他們戰(zhàn)友長戰(zhàn)友短談?wù)?,奶奶和常奶奶親如姐妹,羨慕他們經(jīng)見過大世面,她倆私下里說我們也作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兩個妹子野得和伢子沒兩樣,經(jīng)常和爺爺結(jié)伴上山砍柴,爬樹掏鳥窩,還上地扯豬草,下河摸魚。

  那時的槐村,槐樹漫山遍野,迎春花也多,夾雜在槐樹間。每到三四月,槐花的幽香與迎春花的清香彌漫整個村子。爺爺爬上槐樹,采摘槐花。往常爺爺只摘槐花往下扔,讓奶奶她們自己編織花環(huán)。不過,這次爺爺破例了,他想編個花環(huán)。不知他是編花環(huán)的心太切,還是天黑看不清樹桿,腳踩空了。只聽吱呀一聲,正在不遠處撫弄迎春花的奶奶、常奶奶同時尖叫,不好,梅志堅掉下來了。

  我聽到這,瞪大眼睛問:那后來呢。

  奶奶說:我接著了唄。常奶奶沒我麻利,我蹦過去,你爺爺剛巧壓在我身上。奶奶一臉自豪。

  我掩住嘴,想想細巧的奶奶怎么承受得了爺爺?shù)闹貕?,你不怕被壓死呀?/p>

  哪想那些呀,只想你爺爺別摔壞了??催@還有你爺爺壓傷的印記呢。奶奶卷起褲腿,露出兩道疤痕,這是爺爺從樹上掉下來,壓斷了奶奶的腿。

  難怪,我常聽奶奶說腿疼,尤其是下雨天。我伸手摸了摸問:后來呢?

  后來又發(fā)生了一件事。

  爺爺是個閑不住的人,他家屋檐下碼了幾堆粗柴塊子,這都是他平時抽空打回家的。沒事,他就打了一個土灶,架上一只大鐵鍋,把風(fēng)干的紅薯剁成泥,倒入鐵鍋,燒起粗柴塊子熬薯糖吃。

  風(fēng)干的紅薯富含糖質(zhì)。

  奶奶和常奶奶坐在灶邊幫他添柴旺火,熊熊火光下,她們的臉像樹上熟透了的紅柿子。

  那年代,飯都沒吃飽過,很少見到糖,不像城里,什么冬瓜糖,南瓜糖,蠻花俏。農(nóng)村人饞,就就地取材,想方設(shè)法熬紅薯糖吃。熬了一陣,爺爺就把紅薯渣過濾出去,只剩下水,再熬,直到用文火把水分熬干,最終剩在鐵鍋里的就全是糖了。墨黑的,看相很不好,卻特別甜。爺爺幫奶奶常奶奶每人盛了一海碗。奶奶把那海碗糖用筷子挑著吃了,甚至把碗沿也舔得干干凈凈,常奶奶卻在那里看著他們吃,她不動。爺爺奇怪,就問她怎么不吃,很甜呢。常奶奶說不吃,擔(dān)心把牙齒吃壞,不好看。即便是餓肚子的年代,常奶奶也講究乖態(tài),無論多糟糕的粗布衣服著在她身上,都是干凈整潔,熨貼。哪怕是件破衣裳,到她身上,硬是穿出了與眾不同的味道。

  吃完薯糖,奶奶和爺爺咧開嘴巴子一看,牙齒像在鐵鍋里熬過一般,墨黑,一個星期,顏色不褪,漱之不去,即便是現(xiàn)在,數(shù)十年過去了,也還感覺那黑還在。

  回憶這些時,奶奶很得意,說傻人有傻福。墨黑一嘴牙齒算什么呀,在與常奶奶的戰(zhàn)爭中獲勝才是人生值得驕傲的大事。新婚那晚,奶奶問爺爺:白玉那么好的妹子,你為什么不當(dāng)寶一樣看待啊。爺爺說:我是泥腿子,田里來水里去,一身泥土,她那精致的樣子,嫁到城里去才合適。聽到爺爺?shù)脑挘D棠贪l(fā)沖跑了,邊跑邊怨:你是豬,蠢豬,眼珠子掉在褲襠里了。

  奶奶和爺爺結(jié)婚后,有人給常奶奶做媒往城里嫁,常奶奶卻偏偏嫁到了晏家鋪,還笑著說,倒要看看到底什么是田里來水里去。說這話時,常奶奶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只差沒掉下來。

  我為常奶奶感嘆。常奶奶放著嫁城里的幸福生活不要,僅僅因了爺爺一句話,就犯倔嫁到晏家鋪??山Y(jié)果呢。奶奶說,幾十年過去了,感到好像就在眼前,對與錯,誰又說得個準頭呢。

  我還想問,奶奶站起身說:你先歇一會,反正得等雨停了才走,到時我喊你。

  屋外的雨聲就像催眠曲,敲得我昏昏欲睡。

  起床太早,我有點困乏,長長地打了呵欠。

  奶奶倚在門欄邊看屋外的雨天。

  屋前空坪上積滿了水。一些鉆出地面的蚯蚓被雨點擊暈了頭,慌亂地在水中漫無目的,四處亂竄。倉惶的窘態(tài),吸引幾只鴨子追趕。當(dāng)然,奶奶看不到鴨子到底在雨地里追趕什么。她只能體會鴨子歡快的叫聲。

  夏天的雨說去就去了。奶奶手里挽著一只籪,攆著漸遠的雨腳,撲向野地。那籪落滿塵埃,看上去和奶奶一樣老。

  梅山這地方,天晴幾天受旱,下雨極易遭澇。只見田塍上溢水像瀑布掛著,東一片西一片,潺潺有聲。一些小孩早已在野地追捕隨著溢水漫出的田魚,還有泥鰍黃鱔之類的水族。

  奶奶腿腳遲邁,手腳自然沒有小孩利索,待她趕到幾處出水口,發(fā)現(xiàn)腳印紛亂,早已有人來過,戰(zhàn)爭已近尾聲。她并不失望,耐心在別人戰(zhàn)斗過的地方用籪打撈,往往一籪下去,撈上來的只是一些小蚪蚪,不見魚族蹤影。她單瘦的身影在田野上精神抖擻移動,田塍上的溢水漸漸變?nèi)酰冃?。而她身上掛著的魚簍卻沒有裝進一條魚,哪怕一只蝦米。

  走到一處小溪入口,那口子不大,水勢也不太洶。奶奶把籪牢牢裝在那口子上,守株待兔一般,坐在一邊守著。她聽見流水的聲音就像音樂一般,輕撫。正當(dāng)她眼睛疲倦昏昏欲睡的時候,她聽到魚掙扎的聲音。一條魚順著流水鉆進籪里,奶奶就如見到久違的朋友,雙手捧起那魚,是一條肥碩的鯉魚,手掌大,小鰓,紅尾。

  她興奮地說:乖啊,找的就是你。

  她把魚輕輕放進魚簍,生怕?lián)p傷它。好事成雙,偶數(shù)才吉祥。她又在原地坐下來,靜靜地等候下一個幸運寶寶。

  水洗過的太陽,清亮清亮地高懸天空,照著幸福快樂的奶奶。奶奶就像一尊紫銅塑像,靜坐在溪水邊,她赤腳拍打著溪水。這個時候的奶奶真的幾多俊俏,恍若回到了年輕時代。

  我靠在椅子上,瞇上雙眼邊打盹,邊想奶奶,想爺爺,想與常奶奶有關(guān)的一些舊事。

  梅山地方信鬼。這鬼不是興風(fēng)作浪害人的鬼,是指像爺爺一樣故去的先人。一到鬼節(jié),奶奶怕爺爺在陰間受窘,她親手封了幾大包冥錢,卻不會寫字,沒寫爺爺名字及收件地址,爺爺是收不到的。奶奶無可奈何,對在一邊看把戲的我說:去叫常奶奶,腳程利索些。

  既然這樣,我也和奶奶一樣著急。

  天上沒有太陽。我打飛腳跑到晏家鋪,常奶奶坐在屋端頭的一只竹椅上,正兩眼專注眸望虛無的遠處,好像奇跡會突然從某處踏坎而來。她頭上箍了一把黑線,我以為她犯頭暈。我們那地方女人犯頭暈就在頭上束黑線,說只要黑線上頭,就不暈了。可是在常奶奶臉上我沒看到丁點痛苦,反倒像是年輕女人盼望心愛的男人一般,臉上紅霞朵朵。當(dāng)我氣喘吁吁跑到她跟前問她在做什么時,她仿佛在微醺中猛然受了驚悚,說:曬太陽。

  我上下四顧一陣,說:常奶奶你沒搞錯吧,陰天曬什么太陽?

  常奶奶說:太陽在頭頂上,你細伢子看不見,長大就看見了。

  常奶奶好像算準了我的來意,也不問問我來做什么,就起身拿著筆墨跟我走。

  常奶奶真的是個讀了書的人,會寫字,特別是梅志堅三個字,寫得龍飛鳳舞,如果不是經(jīng)常操練,絕對寫不出這等氣勢。寫完,我看到兩個老女人就在我家屋門前的十字路口一起燒紙錢,專注,虔誠的樣式仿佛已不為外界任何事物所動。我也把一扎冥紙松開往那火勢上添。她們嘴里心里想來都各有一番說辭,可惜我尖起耳朵聽不到,想來爺爺應(yīng)是聽到了。

  燒完,待常奶奶走了,奶奶悲憤地對我說:這里是你爺爺起身的地方,那天出去時,他在這里站了一會,就不見回來。

  頓一頓,她又嫉妒地說:以后就不勞煩你常奶奶寫字了,你來寫吧。

  奶奶當(dāng)時的表情蠻奇怪,好像剛才被常奶奶搶了她什么好東西似的。那時候,我剛進初中,記住了常奶奶的書寫格式。來年,我就按照常奶奶的書寫格式,完成奶奶的囑托,給爺爺寫封包。雖然字跡歪歪斜斜,奶奶卻喜不自禁,連聲贊道:崽崽書沒白讀。

  我醒來時,奶奶正在灶屋里忙碌。灶屋煙熏火燎,奶奶在里面活動自如。不知她從哪里搞來了幾坨半濕的田泥,抻面一樣搗弄。估計那泥巴在她手里做出了粘性,竟然拉長捏扁,得心應(yīng)手。

  她用泥巴把鯉魚嚴嚴實實包裹起來。起初,鯉魚不服帖,瞪圓眼睛看著奶奶,嘴巴不停張動,好像邊掙扎邊罵臟話粗話似的,亂蹦亂跳,涂上去的泥全遭它抖落了。奶奶嘿嘿笑著,萎縮的臉皮漸漸飽滿,酡紅。她說:乖,聽話啊。她先用泥巴將鯉魚眼睛嘴巴糊住,鯉魚變成瞎子,嘴巴不能呼吸,悶著一口氣不動了。及至奶奶把它全身上下一層一層涂滿厚厚的泥巴,鯉魚就是想動想掙扎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眨眼,奶奶身前擺著兩個長條形的泥坨。泥坨像瓷器一樣發(fā)亮,看不出和田里的普通泥巴有什么區(qū)別,擺在那里就像兩個靜物,像兩具棺材,里面安靜地躺著兩條魚。

  奶奶把兩坨泥巴搬放到柴灶肚子里,覆蓋通紅的火灰。

  我好奇地問奶奶:這是在干嗎?

  奶奶說:火煨泥巴魚。

  我從來沒吃過這樣的魚,覺得新鮮,以為奶奶是為了慰勞我,忙說:奶奶真好!看來我真口福不淺。

  你?靠一邊去,往后做你吃。奶奶戳下我鼻子說。

  我疑惑地指指灶膛:那,那給誰吃?

  你常奶奶喜歡這么吃。我們沒結(jié)婚那陣,常和你爺爺躲在山上這么燒著吃。呵呵,吃得是滿嘴烏黑。你常奶奶平日里是最講究的,遇上吃這魚就顧不上啦。

  這時,我才搞清那兩條裹滿泥巴的鯉魚是奶奶煨給常奶奶吃的。原來奶奶一個勁電話催我回來,卻又遲遲不走,下雨只是借口,捉魚,煨魚,才是她真實的動機所在。她是在為送什么禮物犯難。

  奶奶,孫兒我乖不乖羅,早替你在超市買了補品,放車上了,這個就不用操心啦。我就像讀小學(xué)時節(jié),拾金不昧,做好事圖老師表揚,對奶奶說。

  去!去去!你那禮品頂屁用。有錢隨便在哪個店鋪都能買到,誰稀罕。奶奶說。

  我委屈地嘟噥:好歹花了我?guī)装僭?,難道還不如你兩條裹滿泥巴的魚重?你是哪來的輕重?

  大道理說不過你,反正拿你那些金貴的禮品和我換兩條魚,我不換就是了。奶奶為她滿意的杰作得意。奶奶說著話,用鐵夾翻動那兩坨泥巴。泥巴在火里煨久了,慢慢變硬,敲起來咚咚響。不時有泥巴味魚腥味乘著火風(fēng)從灶眼里飄出來??粗棠棠歉闭J真巴意相,我手眼發(fā)癢,搶奶奶手中的鐵夾子。奶奶瞪我一眼,說:你掌握不了火候,想吃,往后教你。

  估計泥巴里的兩條魚煨熟了。奶奶就把兩團泥球從火灰中夾出來盤到一旁。我用塑料袋裝起來就想催奶奶走,不然天就黑了。沒想,兩團滾燙的泥巴將塑料袋熨穿,啪啪兩響溜到地上,竟像陶瓷一樣耐摔,不破。我手里留下的空袋子,失重,欲飄。

  奶奶咧嘴笑我的蠢。

  在車上,我問奶奶,怎么從來沒聽人說到過常奶奶的男人常爺爺呢。

  奶奶說:常奶奶的男人就像村里那棵老槐樹,是個歪脖子,看了都吃不下飯??桑簧鷲壑v究的常奶奶偏偏嫁給他。同一個村的人,奶奶說誰家不知誰家?guī)字煌?,幾個柜子。

  嫁給常家的常奶奶,誰都不清楚她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奶奶每天看到的常奶奶,不是今天額頭青紫,便是明天嘴角滲血。奶奶問她怎么回事。常奶奶只說是自己不小心碰的。

  后來,也就是兩家的孩子長到十一歲那年,一個夏天的傍晚,常爺爺約我爺爺下塘洗澡,他比我爺爺先跳下池塘,一個猛子扎下去就不見上來,我爺爺嚇慌神,以為他腳抽筋,忙下去救他。

  你爺爺這一跳,就再也沒出來啦。奶奶說到這,流起了眼淚。

  等村人打撈出來時,只見兩人緊緊抱在一起,不管誰使勁都無法分開。于是,關(guān)于爺爺與常爺爺?shù)乃婪ň陀辛藷o數(shù)個版本,有的說是姓常的腳抽筋,把爺爺當(dāng)救命稻草死死抱住才致死。不久,又出現(xiàn)了另一個版本的說法。說奶奶和常奶奶八字旺,克夫。這兩對夫婦注定只有幾年夫妻做。畢竟槐村人都知道姓常的老婆愛的是爺爺。更有人說常爺爺受不了爺爺給的綠帽子,才使詐與爺爺同歸于盡。奶奶和常奶奶聽到,異口同聲罵那些爛舌頭的良心遭狗吃掉了,挑撥離間。

  其時,常奶奶兒子與我父親一樣大。

  奶奶和常奶奶好像打過商量般,從此不嫁,安心將兒子撫養(yǎng)長大。一嫁都嫁殘了,還嫁就沒意思了。

  我無法想象,這兩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是怎么樣把守寡的日子過下去的。

  奶奶說起這些就如是說別人的事,樂哈哈地說:不照樣過來了,走路哪有不磕到腳的,磕著了,擦擦,繼續(xù)走。我和你常奶奶照樣沒見少塊皮,少塊肉。你爸爸在省城,常奶奶兒子在縣城,都混得人模人樣,不比人差。

  她倆把失夫看成走路崴了一下腳。

  奶奶住在村子里,狀況稍許好些,可常奶奶一個人帶著這么小的兒子住晏家鋪,那空落自是無法說的。為了打發(fā)空落,她就在房前屋后栽培迎春花。

  沒了男人的常奶奶、奶奶,成了村里男人的獵物。他們成天就像蒼蠅一樣繞著她們屋子轉(zhuǎn)。今天不是他送來一捆柴禾,明天就是你送來一藍豬草。再不就是田早讓人家理好啦。村里的女人們坐不住了。見到奶奶與常奶奶便指桑罵槐:喲,誰家的雞婆掀**啦,等著公雞爬呀。

  那些難聽的話,如臘月的風(fēng),刮得奶奶與常奶奶不敢出門。

  適時,村里爆出一個新聞:奶奶和常奶奶是兩只白虎。村上一些婦女不信,夏天和奶奶她們下地勞動,找個背灣的沒人處查看奶奶她們,果真不見一根陰毛。白虎的說法好像獲得了驗證。女人是白虎,對自身不危害,危害的是與白虎發(fā)生關(guān)系的男人。原來那淹死的兩個男人是被白虎搞掉的啊。自此,再沒有男人敢招惹這兩個女人。

  我不相信,笑著問奶奶,是你倆串通演的雙簧吧。

  奶奶點點頭:咳,被逼的哦。哪個愿意這樣?這是常奶奶出的主意。她找我說時,早把陰毛拔得干干凈凈了。

  我問:常奶奶怎么不跟她崽搬到縣城住呢。

  想你爺爺唄,個傻女子,看看她屋前屋后的迎春花,還說什么栽點花熱鬧。就裝。奶奶生氣的說道。

  其實,奶奶知道爺爺從樹上摔下來,原是想給常奶奶編個花環(huán)。那天正是常奶奶的生日,本打算趁著常奶奶生日,爺爺借花環(huán)向常奶奶提親。

  我大驚,你怎么知道的。

  小子,你想想你奶奶我是誰。我雖沒讀過書,可我眼睛能看事呀。還有常奶奶以前臉上的傷,你真以為是她自個摔的呀,只有傻子這么以為。

  兩個守寡的女人要養(yǎng)活兩個孩子,苦自是很苦。她們除了努力勞動,總想著謀點別的來錢路子。一日,她們結(jié)伴趕場,看到有個賣冬蟲夏草種子的地攤。奶奶聽說過冬蟲夏草是稀罕東西,燉湯吃大補。一定銷路很大,有賺頭。想兩人還正愁兩個小孩的學(xué)費,為什么不買點種著試試。與常奶奶一合計,兩人各買了一大包種子,實心實意播種,施肥,管理。沒想種下去長出來卻是白白胖胖像蟲子似的東西。根本不是什么冬天是蟲夏天是草,枉費了一番氣力。只好自己一鍋子燉了,嘗一口,哇苦的。后來才知道,冬蟲夏草只能生長在高寒地區(qū),在我們這根本沒有生長的環(huán)境和氣候。吃了啞巴虧,在心里咒罵幾聲那個擺地攤的做生意不地道,坑騙人。還是種點白菜蘿卜什么的清凈。

  我就笑兩個奶奶,動機是好的,可是腦殼進了水,輕易就上了當(dāng)。

  埋藏心底多年的謎底,似乎一下子給解開。原以為揭開了謎底我會輕松不少,誰知心里更加沉甸甸的,老有眼淚想往外面冒。

  ……

  帶著奶奶精心燒好的泥巴鯉魚,我們往縣城機械廠趕。常奶奶大病后,常奶奶的兒子便把她接到縣城治療去了。

  車在縣城鉆了幾條巷子,漸漸逼近機械廠。

  老舊的機械廠大門口用鐵架搭了一個靈棚,靈棚頂端懸掛著一幅白紙對聯(lián):哀哀我母,音容宛在。中間擺著的巨大相片赫然就是那臉上每條皺紋都在笑的常奶奶。她的笑容就像一朵迎春花,迎接著每一個來看她的親戚朋友。

  奶奶抱著兩團泥巴,呆呆地眸望著常奶奶的相片。

  過了一會,只見奶奶把兩團泥巴魚安放在靈臺上,嘴里念念有詞,別人以為她是在為亡者祈禱,我在旁邊分明聽到她老人家在說:老戰(zhàn)友呀,我知道你怕我跑得比你快,才連聲招呼也沒個,心急火燎的。你先趕到他那里報到了。沒良心的,你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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