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一夜的瞎貓撞到死老鼠，使孟芙蓉興奮了好幾天，她仿佛看到財神菩薩向自己走來?？山酉聛?，又是接二連三的買不中。錢流水般的，又去了?！　∵@段日子，整個縣城買碼的人越發(fā)多了。好多家庭，爹媽，兒女，兄弟，除了吃飯睡覺拉撒，就是買碼。有時，一首玄機重重的打油詩，滿城流動。大家在街上一碰面，互相打招呼的第一句就是：是雞呢，還是羊呢……等等。人們臉上每天變幻著十二生肖?！　±钅匀灰殉闪诉@其中的一員，只是他依舊不膽大，一次最大的數(shù)額，到一百塊，算封頂了。即便這樣，從辛旺那里搞來的黑心錢，僅勉強能應(yīng)付下來。　　六合彩真是猛虎，再多的錢它也能吞下去?！　∮诌^了一陣，辛旺差點出了問題。主要是夜宵攤的問題?！　∵@幾個月來，城里患各種各樣怪病的人多起來。腫瘤什么的就不用提了，有的病，怪得很。好好的一個人，晚上去夜宵攤暴食一頓，第二天，皮膚上面就突然冒出血紅點點，去醫(yī)院檢查，查不出名堂，全身卻癢得要死，用手去搔，就搔出血來。有的人，去呷了一頓夜宵，就莫名地高燒不退，頭痛欲裂，于是去不停地打吊針?！　±钅囊粋€鄉(xiāng)下親戚，在城南開個夜宵店。所謂夜宵店，不過是用一些粗糙的木板搭建的木棚，生意卻出奇的好。他烹出來的臘豬頭肉，可以香透半條街。那些豬頭，全是在辛旺那邊廉價買的，被他用柴火加茶葉一熏，成了臘的。本城好多閑漢到了深夜，都惦著他做的臘豬頭肉，必來呷一頓。所以他生意一天天好起來。他名叫李三吉，大家都叫他三吉?！　∪I的豬頭畢竟隱藏著各種病毒，雖然吃起來受用，但免疫力差一點的人吃了，就消受不了。接二連三有好幾個人身體出現(xiàn)強烈反應(yīng)，具體病癥為嘔吐、發(fā)燒、泄肚，乃至皮膚疾病，等，全像毒蛇似的鉆入血液及五臟。他們來責(zé)問三吉。三吉自然心虛，陪著笑臉，緊張得很?！　∷麄円娙闹杏泄?，便也不多加追問，一起來到消委。消委的人聽了情況后，說，你們先回去，我們一定為你們做主?！　∠娜讼蚬ど叹值念I(lǐng)導(dǎo)匯了報?！　」ど叹峙扇撕叭獊砭掷镌儐?，三吉終究是個膽小的鄉(xiāng)下人，問過三巡之后，就說出了實情。工商局的人一一記錄了，最后，讓他看過問話筆錄，無誤，便簽了字按了手模。這之后，三吉就跑來找李莫哈。李莫哈一聽，心怦怦猛跳起來，菩薩!局里很快會有一場行動，辛旺一翻船，自己和王小兵不一起卷進去才怪。他努力鎮(zhèn)定著，對三吉說，你沒太大的事情，我替你說個情。三吉連說幾聲感謝，走了。　　三吉剛走，李莫哈趕忙通了王小兵的手機，說了此事。王小兵說，我曉得了，便掛了手機?！　±钅蛲觌娫?，腿有點發(fā)軟。畢竟是做了虧心事，他有大難臨頭之預(yù)兆。就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度過了一天。第二天，他看到辛旺沒有來**，更加恐懼了。王小兵倒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反而安慰他，沒事的，天不會塌下來，我昨天還打電話告訴了辛旺?！　〉拇_沒事。辛旺接到王小兵的電話后，迅速將窩點里的瘟豬病豬肉轉(zhuǎn)移了，并及時通知了那些鄉(xiāng)下人，這幾天查得緊，過了這陣風(fēng)再說。工商局采取了暴風(fēng)驟雨式的行動，可還是撲了空。局里雖然把李莫哈、王小兵列為懷疑對象，卻沒有證據(jù)。　　辛旺這一次出手重，給了王小兵和李莫哈每人一千元。李莫哈收錢越多，越發(fā)有罪孽深重的犯罪感了。他曉得時間越久，數(shù)額會越大，然而，他無力拒絕，只好聽天由命?！　]過幾天，為了一件事情，他和辛旺吵了一架。因為筒子骨的原因。　　辛旺每天以八塊錢一斤的價格把筒子骨賣出去。既然兩個小干部都嫌他的筒子骨不好，他賣給別人，喜歡的人多呢。筒子骨的湯可以用來下牛肉面，可以用來煮新鮮魚，可以用來烹狗肉，還怕沒人喜歡?那天上午，李莫哈看到一個懷孕的女人在跟辛旺討價還價，準(zhǔn)備買筒子骨。李莫哈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戳了一下，整個人有點發(fā)抖。若不是一個懷孕的女人，他的神經(jīng)可能不那么敏感，甚至還是麻木的。懷孕的女人讓他聯(lián)想到了另一個新鮮生命。他剎那間想象著這個孕婦把筒子骨買回家，熬成湯，然后喝下去，連同一種，也許不止一種不明不白的病毒喝下去，那……他不敢往下想。他本來不敢得罪辛旺，他的死穴早掐在辛旺手中。此刻，他實在忍不住了。他鼓足了膽，走上前去，對那個孕婦說，不要買這筒子骨。孕婦一驚，忙問，為什么?他說，這筒子骨不好，不買對你有好處。辛旺雖然還在勉強笑著，但手上攥的那把刀，猛地晃動了幾下。孕婦自然不曉得這中間的名堂，卻明顯感到是李莫哈是一片好意，便說了聲謝謝，走了?！　⌒镣哪橁幜讼聛?。他低聲罵李莫哈是一條養(yǎng)不親的狗。李莫哈最忌諱別人罵自己是狗。你可以罵他是豬，甚至別的什么，卻切不可這樣罵他。對他是天大的侮辱。在所有動物中，他最厭惡的就是狗了。辛旺竟然敢罵他是一條狗!　　他恨不得一刀宰了辛旺?！　∷@過屠桌，雙目竟冒出了惡毒，緊逼辛旺：你再罵一句試試?　　“狗。”辛旺仍不把他當(dāng)一回事，手中的刀依舊緊握著。　　他氣得哇地叫了一起，這一聲似乎將憤怒推到了極致。他的手隨著無法抑制的沖動，瞬間便卡住了辛旺的喉嚨。　　辛旺發(fā)出咕嘟咕嘟的痛苦聲。手中的刀晃動著，終于還是沒敢造次。　　李莫哈想罵辛旺是狗，一條不折不扣的狗，一條喪盡天良的狗。他卻沒有力氣罵起來。他的喉早已被辛旺卡住了。辛旺就用這么一點錢，早將他的人格買了。他那點小小的國家干部虛榮心，早已化為烏有。他松了手。辛旺喘了好一會的氣，刀也落到了地上。　　辛旺說，你還蠻兇。李莫哈說不出話來。

　　六

　　幾天之后，所里要分獎金了?！　”緛?，照老規(guī)矩，到每年的年底才分獎金的。去年，所里略微改變了一下，半年分一次獎金。一來是大家等著錢用，二來是分成兩次發(fā)獎金，就顯得不那么聲張。比如王小兵和李莫哈這個小組，一般慣例是年終獎一萬，這數(shù)目嚴格一點講，作為小干部，接近巨額了。分成兩次，就輕微了，即便泄露出去，也不會嚇著別人?！　∑鋵?，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正如賊，偷一次是偷，偷萬次也是偷。既然大家都習(xí)慣了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勾當(dāng)，那就隨行就市好了?！　±钅鸫a有一個星期沒去辦公室。在基層所工作最大的好處，只要收費完成了任務(wù)，就不必按照作息制度上班下班，三五天不來辦公室是常事。大家都把這叫上自由班?！　±钅傋叩睫k公室門口，心里就莫名地惶恐起來。他曉得自己和王小兵的事已多少透了點風(fēng)出去，所里人會用怎樣的目光看他呢?　　所長是個老同志，平常對李莫哈還不錯。李莫哈剛走進門，所長正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李莫哈估計所長是在計算分配的具體數(shù)字。所長抬頭瞟他一眼，目光頗怪。李莫哈像燙了一下，渾身抖了抖?！　∑鋵嵥丫o張到了一定的程度，自己沒意識到罷了?！　〈蠹胰齼蓛啥紒砹?，分獎金嘛，幸福寫在臉上。倒是王小兵，跟這個開幾句玩笑，又跟那個說幾句痞話。他根本沒有假裝輕松。李莫哈太了解他，他并不認為自己干了多壞的事。王小兵對這個社會的看法常用順口溜代替：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無官不貪?！　⊥跣”源俗鲂睦砘A(chǔ)，他和辛旺交易起來，基本上面不改色心不跳。　　果然，獎金還未開始分，所長的話就開始有所指了。不過，所長怎么說還算含蓄。所長放下筆，盯著王小兵說，小兵，這一向收入還可以吧?沒料到王小兵半分懼怕也沒有，說，所長，您說的是哪一筆收入?我們托您的福，一年分兩次獎金，收入是板子上的釘子，清清白白。所長冷冷地說了一句，清白?王小兵寸步不讓，說，嘿嘿，清白?哪個那么清白呢?你管轄的那個組，我就曉得……不提了，不提了，提出來傷同志感情?！　∷L氣得雙眼圓了，說，你莫造謠!王小兵嘻皮笑臉，說，算我造謠，算我造謠。有好幾個人跟著所長瞪圓了眼睛，卻都沒有說話。王小兵打中了他們的七寸，豈有話說?倒是李莫哈，看著王小兵和所長一語雙關(guān)的相互譏諷，他緊張得要死。他一想到辛旺，一時想到自己，一時又想到那些瘟豬肉，心里一刻也沒平靜下來?！　∷L和王小兵倒平靜下來了。當(dāng)然是所長讓了步，他說到底還是有點害怕王小兵。他管轄的那個組，同樣干過收費不開票的事情。他做得還可以，主要是下面那幾個人，管著那些水果攤，長期占個體戶的便宜。他罵過，警告過，徒勞而已。自然，下面人也給過他好處。不過，他分寸把握得還好，收過幾次，后來就不敢收了。他其實是個老好人，只要不出什么亂子，就該感謝菩薩了。　　他哪是王小兵的對手!王小兵雖是個國家干部，但行事的風(fēng)格完全是市井上的小痞子味道?！　±钅O想替所長說幾句，此刻，見一切煙消云散，他這一念也就煙消云散了?！　—劷鸱值孟裢Ｒ粯?，令大家皆大歡喜?！　〈蠹艺绽蠛纫活D。李莫哈起碼喝了個七八兩白酒，沒有大醉。對于他來說，白酒喝到一斤半才算極限了。七八兩，剛好將他的酒癮勾出一半。他有發(fā)泄的強烈欲望。酒桌上，不曉得是哪個念了一句：兒子娶妻忘了娘。并說這是今天的特碼。大家便起哄，有說蛇的，說蛇心腸最狠毒，肯定忘了娘。有說龍的，說龍是天地生的造物之物，原本就沒有娘。李莫哈大聲冒出一句：豬!只有豬才可能忘了自己的娘?！　∫粠腿舜笮ζ饋恚f，對對對，豬。你今天去買碼，會中大彩的?！　±钅X海里突然浮出豬的幻影，一頭接一頭的，最要命的是那些惡心的瘟豬、病豬，又闖入進來。他想把這些驅(qū)趕開去，卻由不得他，越不想那些東西出現(xiàn)，它們越纏住他?！　∷械揭魂囯y受?！　∷F青著臉說，豬，你們都是豬!　　大家一看他的臉色不對，都驚愕地看著他?！　〈蠹业难凵?，像不同型狀的刀子，把李莫哈的心剎那間剖開了似的。他內(nèi)心的所有陰暗和恐懼，恍惚間，被眾人窺看得一清二楚，那些罪惡的豬，以諸多丑陋的百相在眾人面前顯現(xiàn)。那些罪惡的豬，還隱約呼叫著一個名字：李莫哈。然后，四面八方全是豬的叫聲。叫聲蕩在他感官里?！　∵@種不可名狀的感覺，直奔他的骨子里去，神經(jīng)里去，他非常害怕。他也想叫，卻無論如何也叫不出來?！　≈挥型跣”盟谝慌院莺莸仄怂直成弦幌?，低聲說，你莫激動。　　李莫哈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　±钅坪蠡丶?，腳步有點飄。經(jīng)過百貨大商場時，他忽然看見一個女人鉆進了一輛黑色的小車。因為他在背面，看不清女人的臉，但她的背景極像孟芙蓉。車內(nèi)的男人——肯定是男人，是什么模樣，他無法透過玻璃看清楚。他冒失叫了一聲孟芙蓉，回應(yīng)他的，是車門砰的一下，關(guān)了。他又想起朋友同事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不是怎么在乎孟芙蓉，正如孟芙蓉不在乎他一樣?？伤莻€男人，在乎那個蠻難聽的叫法。他喊了一輛的士，跟在那輛小車后面，小車開出去不很遠，就停了?！　∫荒幸慌铝塑嚒Ｋ餐Ｗ?，還是看不清女人的臉。他付了錢，下車，跟上去。仔細一看女人的身姿，似乎又不太像。他想退回去。終究還是不放心，又緊跟著。一男一女走進了住宅樓，開了鐵門，進去了，鐵門馬上關(guān)住。他走到鐵門前，里面什么聲息也沒有?！　〔皇撬?。他對自己說。她比這女人略胖一點。這樣一想，他放心了?！　⊥砩?，在家中，孟芙蓉又在看動畫片。他本想忍住不提白天那一幕的，可還是忍不住問了。他問得很心虛：我今天看見你和一個男的……他等著火山爆發(fā)。沒想到孟芙蓉非常平靜，但平靜中隱著冷冷的笑。她只輕輕撇嘴說了一句，疑神疑鬼。他又緊張，又舍不下這個話題，說，可是那個女的真像你，反正，嘿嘿……有點像。這一下，孟芙蓉的目光里露出了鄙薄。李莫哈好像不止一次領(lǐng)略這種眼光了。孟芙蓉說，你心甘情愿戴這頂綠帽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無所謂，早就無所謂了。他沉默了，后悔自己真不該說起這件鬼事的，既然她也早已無所謂，就算現(xiàn)場拿個正著，又有什么意義呢?　　即便她千真萬確有了外遇，也隨她去?；橐鲆炎呓鼔?zāi)?，這個又值幾何?他很快放下了。放不下的，仍舊是，豬?！　∵@之后的一段日子，他瘋了似地買碼。他用買碼來驅(qū)逐心中那些罪惡的豬。因發(fā)了獎金，他買起來再不那么小氣了，一次二百塊，四百塊，多了，已不是新鮮事。十幾天下來，沒中一次，獎金卻差不多買完了?！　∷稽c也不心痛，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他想把罪惡的豬們從心里釋放出去，除了買碼，再找不到另外的辦法了。買碼的確有一種快感，那快感的過程起伏很大，先讓人往死里去猜，去琢磨，甚至發(fā)揮出一個人最大的想象力，然后，仿佛有鬼引路，牽著人一步步走向那個目標(biāo)。目標(biāo)布著一張八卦圖，走進去隨便哪條路都沒有錯，人心溺其中，興奮、快活、緊張、尋死覓活，最后，那一線綠光出現(xiàn)了?！　H這個過程，就可以迷得一個人丟掉所有，鉆入其中不想出來。盡管目標(biāo)令人失望，可還有下一次，再一次，每一次都是開始，財神爺稍不小心，就會來。　　李莫哈并沒有因此將罪惡的豬從心頭趕走。

　　七

　　李莫哈的負罪感一天比一天嚴重了。　　罪惡的豬，開始每時每刻折磨他。腦子里恍惚布開了一個豬場，密不透風(fēng)地有豬出出進進。更可怕的是，豬在里面不老實了，叫，每一聲叫像挨了刀，蠻慘。在叫的同時，豬用腦殼猛烈地撞他的腦子。這惡劣感覺李莫哈以外的人當(dāng)然看不到，要命的是他?！　∷咴诮稚?，腦子里是如此景象，回到家里，坐著也好，躺在床上也好，也是如此景象。走路時，每走一步，就有一頭豬跟著動一下。說話時，他感到不是自己在說話，而是腦子里面的豬。他怕得要死，拼命想把這些甩掉，真想用槍朝里面亂打一陣，消滅罪惡的豬?；蛘撸靡环N特效藥，把豬毒死，而腦子無半點損傷?！　⊥耆峭絼?。　　有一天回到家，孟芙蓉不在。她已深陷于六合彩中了，經(jīng)常與賈麗麗在外面一起鉆研各種特碼的奧秘，半夜而歸的時候多。李莫哈孤獨極了，恐懼極了。他突然冒出一種荒謬的想法，跳高，像少年時代打排球一樣的跳高，也許能把腦子里這些罪惡的豬趕走。他看到過一些患尿道結(jié)石或腎結(jié)石的人，痛時，醫(yī)生叫他們原地跳。李莫哈自己也覺得這想法的確有些可笑，但他太痛苦了，實在找不到好的辦法來緩解?！　∷似饋?。一下，二下……一口氣竟跳了七八十下。他喘著粗氣，坐到沙發(fā)上，感到要好些了，腦子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洞，什么也沒有，只有太陽穴兩邊在怦怦跳動。過一會，平靜下來，腦子里依然沒什么，他高興了起來，沒有了，罪惡的豬終于沒有了。　　他高興得太早。大概過了十分鐘，那惡劣的感覺又悄然而至。像是大壩里蓄滿了水，一決堤，加倍猛惡了。　　他又難受得哭了起來。　　屋里就他一個人，他哭得無所顧忌，像個委屈的崽子。他哭了好久?！　∷邢肴デ筢t(yī)的念頭。雖然他隱約意識到自己不是身體上的病，但精神已出問題了?！　【窨梢宰笥乙粋€人的生死。這樣下去，可能死倒比活著還來得痛快些。當(dāng)然，他不會自殺，永遠也不會。他聽人說過，自殺的人，殺自己就等同于殺人，罪孽深重，落入十八層地獄，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他想去長沙看心理醫(yī)生。本地沒有心理醫(yī)生，只有長沙才有?！　∫估?，他把這想法告訴了孟芙蓉。孟芙蓉豈能了解他的內(nèi)心世界?便說他是吃飽了沒事干，一個大男人，倒像個神經(jīng)兮兮的娘們。畢竟是夫妻，說歸說，孟芙蓉還是同意陪他去長沙。第二天，夫妻倆都請了假，坐火車去長沙。　　來到長沙，打的直奔湘雅醫(yī)院，掛了號，來到心理咨詢科?！　∽\的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看上去也還慈眉善目。李莫哈見了他，仿佛見了救星，想把一肚子苦水全倒出來，因為激動，倒說不出一句話。醫(yī)生給他倒了一杯涼茶，說，莫急，我們聊聊天，慢慢聊。醫(yī)生問了他家庭及單位的一些基本情況，他生怕回答錯了什么，一一說了。醫(yī)生對孟芙蓉說，請你去外面走廊的椅子上休息一下，我和你丈夫單獨聊聊，好嗎?孟芙蓉就出去了?！　♂t(yī)生告訴了他心理咨詢的作用以及咨詢師和來訪者各自的權(quán)利與義務(wù)，要求他放松，不要緊張，說出心理壓抑的真實感覺，并著重強調(diào)咨詢師的保密是受法律保護的。取得信任后，李莫哈鼓足了勇氣，將那無法示人的內(nèi)心罪孽說了出來。盡管醫(yī)生有承諾，他還是不放心，說，請您替我保密。醫(yī)生說，你放心?！　♂t(yī)生告訴他，他患的是長期的負性情緒影響造成的一種焦慮，如長期下去會形成焦慮癥，甚至抑郁癥。從目前的癥狀來看，還不是蠻嚴重。這種病，服藥是沒有多大效果的。他一聽就急了，說，那要怎樣才有效果呢?醫(yī)生笑了，說，你真是個愛激動的人。醫(yī)生說，這種病，嚴重的必須住院治病，你這個還算輕微，就用森田療法調(diào)節(jié)調(diào)節(jié)，效果蠻好的?！　∽詈螅t(yī)生又嚴肅叮囑他，那些事情，感謝你信任我，但再也不可為，不然，再好的方法也治不好你的病?！　±钅M懷感激，說，謝謝，記住您的話了?！　拈L沙回到家，神經(jīng)癥狀仍舊糾纏著他。他去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心理治療方面的書，找到森田療法，熟讀了，又閉目靜坐默念：一、忍受痛苦，為所當(dāng)為。在癥狀存在的情況下，盡管痛苦也要接受。努力做應(yīng)做之事，把注意力集中在行動上，任憑癥狀起伏，有助于打破精神交互作用，逐步建立起從癥狀中解脫出來的信心。二、面對現(xiàn)實，陶冶性格。我們的行動會造就我們的性格，即發(fā)揚神經(jīng)質(zhì)性格中的長處：認真、勤奮、富有責(zé)任感等；擯棄神經(jīng)質(zhì)性格中的致病之處：神經(jīng)質(zhì)的極端的內(nèi)省及完善欲?！　⑸锆煼ㄒ辉?，果然，蠻靈的。為了充實自己，他拜本縣的一個書法家為師，練習(xí)書法。早晨和黃昏，他去打籃球。最難熬的是夜里。孟芙蓉在六合彩中越陷越深，她買碼已到了不惜血本的地步。她用公款買碼的數(shù)字向上遞增。她曉得這樣下去的結(jié)果，卻一時找不到回頭路。她并不想回頭，潛意識里，早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當(dāng)然，她最壞的打算是永遠不可能告訴李莫哈的。李莫哈也沒有興趣?！　±钅幌胱晕医饷?。從那份罪惡感的深處一步步走出來。夜里，獨自一人在家，為了排譴寂寞，他買來一些音樂碟子，流行歌，民族歌曲，古典音樂，都有。他反反復(fù)復(fù)聽，直至整個人困去。清醒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過去那以國家干部自尊的虛榮早沒了。那太可笑了，國家干部原來一文不值。相反，他倒有自悲自憫之嘆息。他冷靜地想，自己和辛旺之間的交易，從數(shù)字上來說，的確不嚇人，尤其是與那些大貪官比，九牛一毛。但自己精神上為此差點崩潰。為何?可能是骨子里那種脆弱在起作用。人太脆弱，遠大的理想自然沒有能力去進取，同樣，極端的罪惡也不敢去沾邊?？勺约簠s又收了辛旺罪惡的錢，盡管數(shù)字不大。這足以證明自己是有貪欲的。他笑了起來，想，幸虧自己是個小干部，若是一個比較大的官，貪欲重，現(xiàn)在也許進了大牢了，甚至，被押赴刑場，啪啪了?！　⌒姨澴约菏莻€小干部!那狗屁自尊早沒了，現(xiàn)在還能平平安安坐在家中，已是萬幸?！　∥沂莻€國家小干部。他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再一次笑起來。國家小干部李莫哈，至今還平平安安坐在家中，這不是幸福又是什么呢?　　他的癥狀減輕了。

　　八

　　過了幾天，局里把他和王小兵調(diào)整了一下崗位，兩人都調(diào)離市場，去外面巡查。所謂巡查，就是在城區(qū)四周，特別是那些城郊結(jié)合地，查收購死豬瘟豬的黑商。這項工作流動性很大，必須四處走動，發(fā)現(xiàn)哪里有情況，就出現(xiàn)在哪里。李莫哈倒喜歡在外面巡查，走動走動，人舒服一些?！　】捎腥瞬蛔屗娣?，辛旺那個鬼又出現(xiàn)了。辛旺已不在市場上**，他辦了一個肉食品加工廠，廠房在稻田村的一座山下。他通過工商局辦了營業(yè)執(zhí)照。說是一個加工廠，其實是一個打著合法牌子的黑作坊，專門用死豬瘟豬肉加工臘肉香腸火腿腸。他雇請了七八個人，整日搗弄那些爛肉，用香料加急火，搞得像模像樣。那些臘肉銷路極好，全被小酒店飯店夜宵店買走。辛旺收購的渠道當(dāng)然還是來自鄉(xiāng)下。不是冤家不碰頭，李莫哈最怕跟他打交道，一見到他，感覺蠻壞。偏偏他又來了。這主要是王小兵起了作用。王小兵本來是個不馬虎的角色，他一下就掐住了辛旺的脖子。局里把他調(diào)離市場，他王小兵照樣能搞到錢，且能搞到更多的錢。那些農(nóng)民從三鄉(xiāng)四野給辛旺送肉，必經(jīng)過城西的一條小路。這條小路被雜草及廢墟包圍著，七拐八彎。王小兵掌握了最后一個出入口。這下，辛旺就進不來了。辛旺自然曉得這個厲害，他唯一的辦法，還是：錢。他單獨和王小兵談了交易。他說還是按過去那個最高價，每天四百塊。王小兵笑著拒絕了。辛旺咬了咬牙，答應(yīng)每天六百塊。王小兵這才同意。王小兵說，第一次得給一千塊。辛旺氣得罵，你是個餓鬼?！　⊥跣”樟艘磺K，自然要與李莫哈商量?！　±钅宦犇樕甲兞耍f，不要，我一分錢也不要。王小兵料到他會有如此反應(yīng)，不急不躁說，你不要并不能證明你是清白的，以前都要了，現(xiàn)在不要就清白了?李莫哈臉都氣白了，幾乎是在叫，你不要把我往死里逼。王小兵見此忙說，好，我不逼你，你想想再說?！　±钅m沒收錢，但他還是嚴重失職了。那些給辛旺送豬肉的農(nóng)民經(jīng)過這個口子，都被王小兵隨便問幾句就放行了。他好幾次想管，卻早已沒了那個底氣。　　他的底氣被瘟豬吸走了。　　幾天下來，瘟豬病豬大量進入了辛旺的作坊。他至此直想去紀(jì)委自首，任紀(jì)委給他一個什么處分，求得徹底解脫。但他連這份勇氣也沒了?！　∧且惶煜挛?，王小兵又給他錢，三四天了，大概有一千多塊。他的態(tài)度不那么堅決了。王小兵一看，曉得馬上可以突破。王小兵說，莫哈，我們所里哪個不撈點外水?你還是心理作用在作怪，一萬塊錢以下，檢察院連案都不立。紀(jì)委還管到我倆這些卵大的事來了?再者，辛旺雖是個奸商，嘴巴子卻蠻緊的，守口如瓶，你就放一萬個心好了?！　√焐悬c暗，王小兵手上的紅票子卻散發(fā)著誘人的光。說李莫哈不愛錢，那簡直是笑話。只是他對這種誘惑一直充滿了惶恐。他永遠是個自己做不了主的人，生活在大好人身邊就做個小好人，生活在大壞蛋身邊就做個小壞蛋。他那份國家干部微小的虛榮，早被生活洗盡了，現(xiàn)在，還有什么值得做一回白日夢?做白日夢的興趣都提不起了。紅票子怎么說也是迷人的。他怔了一會，終于收了?！　″X一收，帶來的基本上不是喜悅?！　∧Ч戆愕陌Y狀又來了?？蛇@一次，癥狀消逝得也快。夜里睡床上，他想起醫(yī)生說的話，更惶恐不安。他很快又想起王小兵白天說的話，為了驅(qū)遣恐懼，他強迫自己相信王小兵的，搞這點錢相對于好多當(dāng)官的，可能連一根毛都不及。還有，自己在這個誘惑無處不在的社會，可能連一粒塵埃都不是。這樣的逆反思維，以前有過，但從沒有像今夜這般清晰。他只能如此思維了，不然，生不如死。他想起上次的政府干部大會，有人在臺下講順口溜：百萬的在臺上作報告，十萬的在臺下聽報告，一萬的當(dāng)被告。那么多大魚都漏網(wǎng)了，偏偏我這只小蝦米運氣就一定壞?　　他睡覺了?！　∵@之后，他又買碼了。買起來蠻兇。買特碼，一下注就是四百，甚至八百，偶爾上千，他也不猶豫。　　他沒有了退路。他以買碼來消解內(nèi)心的恐懼，果然，沒過一星期，恐懼感幾乎沒有了。當(dāng)一個人瓦解了心中的道德底線，那就是把過去那個我殺掉，活著就是另一番滋味。　　局里來突擊檢查過幾次，卻無功而返。這其中的原因，就無需再啰嗦。反正，王小兵和李莫哈，成了辛旺安在這個出入口的暗哨。說句難聽的話，不管李莫哈怎么想，他已真正成了辛旺守門的一條狗。地地道道的看門狗?！　　　　【拧　　　±钅⑼跣”バ镣募庸S看過，那氣味，李莫哈沒法形容。他用手捂著鼻孔。辛旺在一旁怪怪地笑，說，味是難聞一點，加工之后，香呢，吃得你口水都要流下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摸摸剛加工出來的香腸。作坊里面一間屋子堆滿了臘肉香腸火腿，讓李莫哈莫名想起《水滸傳》中孫二娘的人肉包子店?！　∪M來了。他依舊是辛旺的老顧客。他見李莫哈也在，叫了一聲哥哥。辛旺問，你倆是親戚?三吉點點頭。李莫哈照樣捂著鼻孔，不敢松手，怕一松手，那氣味鉆入肺腑。三吉說，辛老板，你弄得最好的還是臘肉，吃的人也多，我一個晚上要賣兩塊臘肉，客人多的時候，有人還吃不上，今天我多提點貨回去。辛旺說，我的東西好便宜，你們上哪里買也不如我這里的好，味道又好。三吉說，不好我會來買嗎?我這樣做小生意的，一個錢剁成兩個花，不好我不來的?！　±钅蝗宦牭揭魂嚤┝业穆曧?，他驚得一回頭，是一個工人揮刀在剁肉。這是加工的第一道程序，先得剁成一塊塊的，再來加工。工人用力的姿態(tài)像在剁柴，呯呯呯，呯呯呯。李莫哈聽到屠刀激烈碰撞到骨頭上面的聲音，心里涌起一陣難受。辛旺瞇眼看著工人剁肉，一臉愜意。　　離開加工廠之后，那氣味以及聲音，足足在李莫哈心頭盤桓了好幾天，才漸漸散去?！　∫粋€月之后，城里許多人對臘肉、香腸、火腿有了明顯反應(yīng)，各類稀奇古怪的病都冒出來了。工商局，衛(wèi)生局，還有質(zhì)量技術(shù)監(jiān)督局，成了眾矢之的。有唯恐天下不亂者，說一場特大瘟疫已降臨本城，無論男婦老少，都無法幸免。　　李莫哈感到一場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這場暴風(fēng)雨是對著自己來的。他的罪孽感又一次占滿心頭。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無可救藥了。盡管暴風(fēng)雨清洗的是一個小干部，但對于他來說，那整個是上帝張開了公正的眼，不懲罰他，連他也覺得上帝沒準(zhǔn)是不存在的。自己到了該受懲罰的時候了?！　∵@樣一想，他倒不那么怕了。既然要來，就早來，判刑也罷，開除黨籍也罷，早來總是痛快些。正如一個死刑犯，多等一天執(zhí)行，就無異于多受一天罪孽?！　∷喟局恳惶欤酥撩恳豢??！　∵@個時刻，家中出事了。　　孟芙蓉伙同她單位一個男的攜一筆巨款跑了，這巨款自然是國家的。李莫哈以前的猜疑果然浮出了水面。孟芙蓉早已和那個男的偷在一起了。那個男的也跟著她買碼，家中積蓄全買光，現(xiàn)在，一起逃走。孟芙蓉自干出納那一天起，這一天似乎是一種必然。買碼，她用的是公款，到底讓多少國家的錢化為烏有，她也沒去計算了。只記得這幾個月來，買碼可以說是揮金如土，連眼都不眨一下。如此大量揮霍公款使她麻木了。她在畏罪潛逃前才真正感到，六合彩是猛虎，錢，不管有好多錢，在這只猛虎面前，全是一些豬。來多少它吃多少。孟芙蓉在攜公款潛逃之前，最后買了一次特碼。這一次，買得有點滑稽。這一天出的是一首福建草頭詩：一七相加是好漢，一五出面仍稀奇。欲知特碼看本期，野兔游走在苑邊。照例蠻玄，玄之又玄。孟芙蓉突然靈光一亮，她用筆在兩手心寫了字。左手心是個：羊。右手心是個：豬。她這樣提醒自己，在買碼的最后一刻，想到了左手，那無疑是羊，想到了右手，自然是豬。她一次下注陸千塊，最后一刻，想到的是左手，羊。結(jié)果，謎底偏偏是豬。她對天長嘆，財運永遠是別人的，自己就是買碼買到死也發(fā)不了財。她已經(jīng)用完了這么多公款，這一世是償還不清了。罷了，一了百了的方式，就是：跑。她什么也不顧了，家庭，孩子。從夫妻感情來說，李莫哈和她的婚姻不說徹底死了，最起碼也死了一半。但再沒感情，畢竟也是夫妻一場。孟芙蓉連只言片語都沒留，像一縷風(fēng)似地在本城消逝了。兒子雖然由外公外婆帶著，不用管事，可是兒子的母親就這么逃走了，對兒子意味著什么呢?　　李莫哈龜縮在家中哭了一場。　　結(jié)果都在他的預(yù)感之中。　　辛旺被公安局抓了。他雖辦了合法手續(xù)，但公安早已盯住了他，并且暗暗取了一些人證物證。這件事情很快在縣城傳開。城里人恐懼不已，見了商店、飲食店那些香腸火腿，如見瘟神。他們越傳越邪，說市面上所有的豬肉都不可靠，等等。公安局和工商局聯(lián)合打出公告，辟謠?！　±钅Υ诵拿魅珑R，曉得不用兩天，檢察院就該來拘他了。他倒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他的罪孽，需要洗清了。而洗清的方式，就是他去認罪伏法。他想，罪惡的豬們，你們纏我太久了，這次，我為你們這些畜牲承受所有的罪惡?！　∷道锏腻X，還在。錢因為他，也沾了些許罪惡。他掏出來，一數(shù)，十二張，一千二百塊。紅票子，仍舊放光。他一張張地看。他一個小干部，每月工資比這個數(shù)多點，工資到手，卻從未仔細看過紅票子。做小干部真的好啊，幾乎不用操心費力，每個月十多張紅票子如期而至。從此，這種幸福感覺將一去不復(fù)返了。紅票子，你個婊子養(yǎng)的，你是勢利的狗，我一背運，就離我而去。李莫哈在心中惡毒地咒了一句?！　∷麥?zhǔn)備把這十二張票子全買六合彩?！　〉诙欤卮a只有一句簡單的話：老虎最怕何方神仙?　　整個縣城流淌著這一句話，像老和尚的偈語，讓大家猜個死。有人說老虎怕蛇，有人說老虎怕龍，龍虎龍虎，老虎是龍的弟弟?！　〉搅讼挛?，人們還在猜。老虎怕什么?老虎怕什么?　　李莫哈覺得這一句完全是沖自己來的?？h城瘋了，他卻清醒著。他忽然想起本地鄉(xiāng)下的一個笑話，那就該是一個過去幾十年的笑話了。有人問一個老農(nóng)，老虎怕什么?老農(nóng)說，怕豬。為什么怕豬呢?老農(nóng)說，反正它是豬，不怕老虎吃。　　他認為這笑話是自己今日的寓言?！　±匣⑴仑i，哈!　　他把這十二張紅票子全買了，今天的結(jié)果肯定是：豬?！　」?，傍晚時分，謎底出來了，是豬。他中了。翻四十倍呢，四萬八!他從未這么大起大落過，一個小干部，連先進都極少獲得。此刻，他中了。結(jié)果是，老虎怕豬?！　∷吹綗o數(shù)人張著嘴，都在說著一句話，老虎怕豬?！　∷慕箲]癥狀又發(fā)作了，他控制不住，滿街地走，反復(fù)念叨：老虎怕豬。暮色里，他看到前面站著幾個警察模樣的人。有一個手中好像提著手銬。老虎怕豬。他痛苦地笑著，眼淚流了下來。    （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