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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青蛙在歌唱

來源:蝴蝶兒滿天飛   時間 : 2014-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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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住在鄉(xiāng)下。奶奶家門前,有一口小池塘。池塘邊上,站著三四棵柳樹。從葉子認識這幾棵柳樹起,它們就一直這么高,這么瘦,冬天光禿禿的,夏天卻曲著柔長的枝條,搖曳著無數(shù)綠葉,樹影婆娑著倒映在水中,惹得塘里的魚兒穿梭來穿梭去,弄碎了滿池的陽光。

  葉子很喜歡這口池塘,還有池塘邊的柳樹。每逢暑假,她都會來奶奶家玩。她在這里有兩個要好的朋友,黃皮和黑皮。

  那一年,黃皮和黑皮都考上了縣一中。一個村子里,兩個人同時考上重點高中,這是一樁大喜事。黃皮和黑皮都得到了父母獎勵的單車??h一中離村子只有十來里路,他們可以騎單車上下學。等葉子去奶奶家過暑假時,他倆已經騎著單車去縣一中參觀了好幾次,有一次還順便打了一場籃球。

  黃皮和黑皮是堂兄弟,也是同年,葉子比他們小一歲。葉子讀小學時跳過一級,所以能和他倆同時初中畢業(yè)。葉子直接升入了本廠子弟學校的高中部。黃皮和黑皮騎著單車來奶奶家找葉子時,葉子正坐在堂屋的麻石臺階上,癡癡望那口池塘。有知了叫個不停。葉子仿佛沒聽見。一只長尾巴翠鳥,站在一根柳枝上。風兒輕輕地吹,柳枝下面的柳條飄過來,又蕩過去,翠鳥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一副很愜意的模樣?/p>

  葉子恨不得自己也變成一只翠鳥,與那只長尾巴翠鳥一起,在柳枝上蕩著秋千。

  黃皮和黑皮同時按響了車鈴鐺。翠鳥受了驚嚇,撲騰著翅子,向水面飛去。清脆的鈴鐺聲將葉子從白日夢中喚醒。看到那兩輛嶄新的單車,葉子眼都直了。她一直想要一輛單車。遺撼的是,爸媽擔心葉子摔跤,幾次以學校離家近為由,拒絕了她的請求。

  不用葉子開口,黃皮和黑皮就不約而同地說:我教你騎單車!葉子臉上洇出一抹粉紅。她歪了頭微微一笑,半瞇著細長的黑眼睛,望著黃皮和黑皮。黃皮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黃黃的短頭發(fā)。黑皮卻沖黃皮揮了揮拳頭,似乎在警告黃皮:小子,別跟我爭!

  黃皮很想教葉子騎單車,他才不怕黑皮的拳頭。黃皮比黑皮高,比黑皮結實。兩人從小到大,打過不少架,黑皮從來就沒贏過。

  最后還是葉子做主,要黃皮和黑皮劃拳,誰贏了,誰教她騎單車。葉子主持比賽。她喊“預備”,黃皮和黑皮便將右手藏到背后。葉子喊“起”,他們同時伸出右手。黃皮的右手平攤著,那是布。黑皮的右手握成了拳,那是石頭。葉子宣布黃皮贏了。黑皮卻不服氣,他堅持要五劃三勝。黃皮正獨自偷著樂,不肯再來。兩人僵在那里,葉子急了。她不介意誰教她,她只希望快點騎上單車。葉子瞧了瞧兩人的臉色。黑皮板著臉,似乎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黃皮卻可憐兮兮地盯著葉子,想要她主持公道。葉子決定說服黃皮。葉子說:黃皮哥,你比黑皮哥大兩個月,你是大哥哥,你讓讓黑皮哥,再和他劃幾下,讓他輸?shù)眯姆诜?,好不?

  葉子問“好不好”,黃皮當然只能說“好”。結果卻是,黑皮贏了。黃皮心有不甘,但也無可奈何。他眼睜睜地看著黑皮用兩只手扶住單車尾座,告訴葉子怎么上單車,怎么掌控車頭方向,怎么保持車身平衡。葉子悟性不錯。剛開始時,車頭在她手里左搖右擺,黑皮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掌控住單車。很快,葉子就學會了平衡車身,黑皮只需輕輕扶住車尾就行了。

  這條路并不窄。葉子學單車時,黃皮完全可以在一旁騎著玩。這些日子,黃皮做夢都在騎單車??涩F(xiàn)在,黃皮毫無騎車的欲望。他將單車往邊上一靠,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黃皮恨透了黑皮。那個扶住單車尾座的人,原本應該是黃皮。如果是黃皮教葉子,葉子肯定會學得更快。最起碼,她的車頭不會那樣子東拐西拐的。要是葉子不小心摔下來了,黃皮決不會饒過黑皮。

  太陽早就下了山。暑熱仍未散去,田埂有點烙屁股,黃皮身上的汗,一層接一層。他懶得揩汗,反正揩了還有。只有當汗水迷住了眼睛,影響他看葉子時,他才趕緊用手背抹一抹。葉子已經騎得有模有樣了,黃皮心中的恨,也隨著汗水一同蒸發(fā)。

  見葉子能夠完全掌握車身的平衡了,黑皮偶爾會松開雙手,開始只敢松兩三秒,葉子毫無察覺,依然騎得穩(wěn)穩(wěn)當當。試了幾次,黑皮干脆放了手,任由葉子騎,他小跑著跟在車尾,葉子還以為黑皮一直扶著單車尾座。其實她已經騎得很好了。黃皮發(fā)現(xiàn)黑皮竟然沒有扶住單車,嚇得叫起來:葉子,小心!

  葉子一驚,車身頓時失去了平衡。黑皮趕緊沖上來扶,沒能扶住,葉子連人帶車摔倒在地。黑皮將單車往旁邊一推,扶起葉子。黃皮奔過來,問葉子摔疼了沒有。葉子眼里含著淚花,搖了搖頭。她上穿一件淺綠色短袖襯衣,下穿一條卡其色五分褲。黃皮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葉子的一只小腿蹭破了皮,有血慢慢滲出來。

  都摔出血來了!黃皮叫道。黃皮想蹲下去察看葉子的傷口,沒想到黑皮對著他的肚子就是一拳。黃皮氣得罵了句癩皮狗,也狠狠回了黑皮一拳。黑皮小時頑皮,從一個土坡往下跳,頭碰到一塊石頭,磕掉了一小塊皮,留下了一個難看的疤。每當黑皮惹怒黃皮,黃皮都會罵黑皮是癩皮狗。黑皮最痛恨別人罵他癩皮狗,他氣乎乎地喊道:打死你這黃眼狗。只有忘恩負義的人,才會被人罵做黃眼狗。黃皮從未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他想不通黑皮為什么這樣罵他。于是,兩個氣急敗壞的人,你一拳,我一腳,打得不可開交。葉子的淚水滾出了眼窩,她哭著喊道:別打了!我的腿好疼!

  這句話果然有效,黑皮和黃皮同時住了手。黃皮的牙齒磕破了嘴唇,黑皮的汗衫當胸裂了條小口子,他們沒顧得上這些,都蹲下去看葉子的小腿。黑皮忍不住埋怨黃皮:你叫什么叫啊,你把葉子嚇壞了,不然,她哪會摔跤?黃皮火了:你還好意思說?你要是一直扶著單車,葉子哪會摔跤!

  你是豬呢!黑皮說:如果我一直扶著,葉子怎么學得會?

  黃皮說:再怎么樣,也不能讓葉子摔跤……

  你們倆有完沒完?葉子跺了跺沒有受傷的左腳。

  黑皮要葉子坐到他的單車尾座上。這一次,黃皮沒和他爭。黑皮飛快地騎著車,黃皮垂頭喪氣地跟在后面。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輕描淡寫地說:只是破了一點點皮,擦點絡合碘就行了。黃皮追著醫(yī)生問:真的不要緊嗎?不用打針?也不用吃藥?

  醫(yī)生白了黃皮一眼,懶得理他。

  黑皮送葉子回奶奶家,黃皮騎著車跟在后面。經過那口小池塘時,黃皮突然說:黑皮,我們比賽扎猛子好不?葉子做裁判。

  這個主意得到了黑皮和葉子的一致?lián)碜o。其實三人都不想這么早回家。黑皮和黃皮停好單車,脫得身上只剩一條短褲。黃皮和黑皮當著葉子的面脫外衣時,葉子并沒有不自然的感覺。黃皮和黑皮的水性很好。每年暑假,她都會臨時充當這樣的裁判。他們比以前更高更結實,黃皮的胸肌明顯比黑皮發(fā)達。葉子覺得,黃皮胸前的兩坨肉,似乎比她的還要飽滿。想到這里,葉子的臉突然火辣辣的,她被自己這種不知羞恥的比較嚇了一跳。

  撲通,撲通,黃皮和黑皮都跳進了池塘里。他們一般先要游一兩個來回,才開始正式比賽。黃皮游的狗刨式,黑皮是仰泳。兩人你爭我趕游了兩個來回,這才并肩站在靠岸最近的水中,示意葉子可以開始比賽了。

  葉子一聲令下,黃皮和黑皮齊齊扎入水中。葉子斜倚著柳樹,手里揉著一根狗尾巴草,眼睛盯著水面,看誰最先冒出頭來。太陽還未完全下山。有些水面呈淺黛色,像遠山的影子。有些水面卻像不小心打碎的紅瑪瑙,閃爍著誘人的光芒。葉子無法確定,那兩個水淋淋的腦袋會從哪種顏色里突然拱出來。葉子很想下去游一游,但奶奶再三交待,不許她下塘。而且,葉子的泳衣都放在自己家里。她只在游泳池里試過自己的膽量和水性。

  正當葉子等得有些心焦時,水塘中央浮出一個黃黃的腦袋,那是黃皮。黃皮大口喘著粗氣,看樣子是憋壞了。葉子捂了嘴,吃吃地笑。很快,另一個黑乎乎的腦袋也鉆出了水面。黃皮的頭發(fā)沒有黑皮的茂盛,更沒有黑皮的黝黑油亮。論水性,黃皮也比不上黑皮。但黃皮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

  天麻麻黑了,奶奶站在堂屋階沿下,大聲喊著葉子。葉子沖著池塘說:你倆別瘋了,趕緊回家吃飯去。奶奶在喊我。

  葉子擔心奶奶發(fā)現(xiàn)她小腿上的傷,回家先洗了個澡,換了白色的短袖T恤和淺藍色的九分牛仔褲。奶奶忙陣忙那,沒有發(fā)現(xiàn)葉子的異常。葉子正吃晚飯,門外又響起了單車鈴鐺聲。聽那一唱一和的鈴聲,就知是黃皮和黑皮都來了。葉子將碗一推,說吃飽了。奶奶板著臉說:不吃完碗里的飯,哪里都不許去。葉子趕緊將剩下的幾口飯菜狼吞虎咽了。正要起身,奶奶拉住她的手:一個女孩子家,晚上最好不要出門。葉子在奶奶臉上啵的親了一下:有黃皮和黑皮在,奶奶還擔心什么?我們就在院子里聊聊天。

  去吧,奶奶說,別玩遠了,早點回來。

  你們就吃完飯了?這么快?葉子按了按黃皮的單車鈴鐺,又按了按黑皮的單車鈴鐺。

  我們沒回去。黃皮說。

  瞧我們這樣子,回去非得挨罵不可。挨了罵,就不好溜出來了。黑皮嬉皮笑臉地說。

  那,你們不餓嗎?要不,要我奶奶給你們煮點面?

  算了,我們已經吃了你奶奶的黃瓜了。月光下,黑皮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

  奶奶在池塘邊搭了些木架子,上面爬滿了絲瓜藤和黃瓜藤。平時,葉子也會自己去摘黃瓜解饞。哈,你們偷吃我奶奶的黃瓜!葉子握了拳頭,對著黃皮和黑皮晃了晃。

  這怎么算是偷?黑皮說:你奶奶也是我們的奶奶,她老人家經常要我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要客氣。

  黑皮和黃皮來奶奶家時,奶奶會端出一些干花生或南瓜籽,有時也會有幾條嫩黃瓜,奶奶的確說過要他們想吃就吃不要客氣之類的話。葉子不想就此糾纏,她問黑皮:你們晚上還要騎單車嗎?

  對啊,你看,月亮又大又圓,多美的夜晚啊。黃皮搶著說。

  黑皮對著黃皮翻了一下白眼,他不滿黃皮的酸不溜秋。黑皮說:今晚的月亮真好,看起來和白天沒多少區(qū)別。我們騎單車去縣一中打籃球好不?

  現(xiàn)在?葉子有些猶豫。

  對啊,就現(xiàn)在!黑皮熱切地說。

  奶奶會罵葉子的!黃皮忍不住插了一句。

  罵就罵!先玩了再說,葉子,你說是不是?

  葉子本就是個貪玩的人,以前,她也曾在晚上跟著黃皮和黑皮滿村子跑,和另外的孩子一起玩打野仗的游戲。有時磕破了膝蓋,奶奶也只是心疼地數(shù)落她幾句。奶奶從沒聲色俱厲地指責過葉子。

  好吧。葉子終于下定決心去冒一次險。

  可是,我得回家拿籃球,要是被我媽發(fā)現(xiàn),就出不來了。黃皮囁嚅著說。

  說不定正有人在學校里打球,黑皮看不慣黃皮的磨磨嘰嘰,我們先去了再說。

  葉子,我搭你去!黃皮又搶了頭籌。

  葉子,坐我的單車,別忘了,我是你師傅!黑皮嚷道。

  這樣吧,葉子歪頭想了想:去時,我坐黃皮哥的車;回時,我再坐黑皮哥的車。

  這倒是個好主意,那兩人都默許了。

  黃皮扶著車頭,黑皮扶葉子橫著坐上單車尾座,待黃皮搭著葉子騎穩(wěn)了,黑皮才騎著車追上去。

  村里通往縣城的公路比較平坦,公路的兩旁長滿了高高的楊樹。月亮的光芒從樹葉縫隙中擠進來,微風吹過,路上便有了斑駁起伏的陰影。葉子并不害怕。她的前面有黃皮,她的后面是黑皮,兩邊還有楊樹們保護著她。葉子很興奮,她啊啊地尖叫著,一會兒要黃皮加油踩,一會兒要黑皮快點追。黑皮在后面大聲喊:別騎太快,路有點遠!

  在爬一道長坡時,黃皮累得呼呼直喘粗氣。葉子說:黃皮哥,這個坡太長了,要不我下車,咱們走一截路吧。黃皮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沒關系,你別亂動,我撐得住。

  黑皮在后面尖聲吹著口哨,他等著看黃皮的笑話。如果黃皮踩不動了,他正好可以要葉子坐他的車。別看黃皮牛高馬大的,耐力卻沒有黑皮好。沒想到,黃皮竟然騎過了那道坡。從黃皮身上傳來濃濃的汗味。葉子卻不覺得難聞。在這樣的夜晚,就連汗味,都散發(fā)著月亮的芬芳。風吹得路旁的樹葉兒沙沙響。兩邊的稻田里,青蛙呱呱直叫。葉子問:黃皮哥,青蛙為什么叫個不停?黃皮說:青蛙高興唄,月亮這么好,他們要唱唱歌抒發(fā)一下感情,就像你高興起來也喜歡唱歌一樣。

  葉子說:黃皮哥,你會不會像青蛙一樣唱歌?

  當然會。黃皮尖著嗓子模仿青蛙叫:呱!呱!呱!

  葉子大笑,緊隨其后的黑皮忘了自己的失望,也跟著哈哈大笑。黑皮說:葉子,你碰上青蛙王子了!

  只要葉子高興,我就一直唱給她聽!黃皮大聲說。

  葉子于是笑得更厲害。

  好容易騎到縣一中,大門卻鎖了。葉子嘟著嘴說,慘了,進不去。

  進不去就進不去。黑皮說,你們注意了嗎?剛才進城的地方,好像有一片西瓜地。

  西瓜地?葉子有些疑惑。

  我們偷西瓜去!黑皮說:正好肚子餓了!葉子,你吃過剛摘的西瓜沒有?可新鮮呢。

  我都流口水了。黃皮摸了摸癟下去的肚皮。

  要是被抓住了怎么辦?葉子從沒偷過東西,她很想試一試。

  不會的,那片瓜地很小,沒人看守。

  太好了!我們偷西瓜去!葉子躍躍欲試。

  來吧,師傅帶你去!黑皮一手扶著單車,一手拍了拍單車尾座。

  葉子對黃皮揮了揮手,俏皮地說:黃皮哥,你累了吧,慢慢騎哦。

  瓜地緊挨著馬路,路邊只有一棟低矮的房子,沒亮燈,看起來沒人。黑皮要葉子站在馬路邊,負責看守單車,他和黃皮直奔瓜地。葉子的心跳驟然加快,她小聲囑咐他們:你們快一點,我害怕。

  兩人才進瓜地,一只黑狗從那棟房子的屋檐下躥出來,沖到瓜地邊上,汪汪直叫。葉子嚇得直哆嗦,她最怕狗了。房子的燈突然亮了,黃皮和黑皮拼命跑到葉子身邊?;琶χ?,黃皮不忘先扶葉子坐上黑皮的單車尾座。

  三人狼狽而逃。

  漸漸地,黑皮的車速慢下來。葉子問:要不要休息一下?黑皮說:不要??赡苁悄菞l狗將我的腿嚇軟了。

  葉子格格地笑起來。

  黃皮在前面等。黑皮趕上去,黃皮說:黑皮,你要是覺得沒力氣,就讓葉子坐我的車。

  去你的!黑皮硬邦邦地說。

  那好,你們走前面,我斷后。

  你走前面,不用等我們。黑皮絲毫不領黃皮的情。

  黃皮搖搖頭,為黑皮的不識好歹或不可理喻。他賭氣似地,將車騎得飛快,很快就將黑皮他們落下一大截。

  到了那個長長的下坡,黑皮停下來說:葉子,你這樣側著身子坐,我不敢騎得太快,要不,你換個姿勢,橫跨著坐怎么樣?

  葉子心里有點緊張,似乎那條狗隨時都會追上來。她巴不得黑皮快一點騎。葉子下了車,重新橫跨著坐好。黑皮說:準備好了嗎?我要飆車了!

  葉子說:準備好了!

  黑皮不動。葉子問:我準備好了,你怎么不騎啊?

  我要飆車,你這樣坐著,不怕摔下去?

  是你要我這樣坐的啊!

  不行,你還得摟著我的腰。

  什么啊!葉子不高興了。

  別生氣啊葉子,要不,你雙手抓著我的衣服,使勁抓著,不要松。

  葉子嘟著嘴,揪住了黑皮腰側的衣服。

  本是下坡,黑皮還一頓猛踩。風從耳畔呼嘯而過,葉子不由自主摟住了黑皮的腰。黑皮的手一抖,車頭像醉了酒似的,扭起了秧歌。葉子尖叫起來,將黑皮摟得更緊了,黑皮定定神,車頭直了,黑皮使勁踩著腳踏,葉子有了騰云駕霧的感覺。突然,黑皮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個小坑,他想躲過去,不料車速太快,他想躲卻來不及了。車子猛地往上一彈,隨即倒向一側,黑皮想扶住車子,可眨眼之間,他和葉子跟著單車一起倒在了地上。葉子啊呀一聲,聲音里帶著哭腔。黑皮顧不得自己身上有沒有蹭破皮,爬起來,去扶葉子。葉子坐在地上,不肯起來,她將褲管往上擼了擼,指著那條原本已經摔傷的小腿說:好疼!黑皮蹲下去,就著月色,察看葉子的傷口。果然,有淡紅的血緩緩滲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黑皮連聲道著歉:我先扶你起來。

  黑皮雙手扶起葉子,葉子似乎沒站穩(wěn),黑皮順手一摟,葉子就到了黑皮懷里。他們聽到了狂亂的心跳聲,卻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葉子羞得將臉埋進黑皮懷里。黑皮摟著葉子的肩,他的半張臉,壓在葉子的頭發(fā)上。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他用雙手捧起葉子的臉,葉子緊緊閉上眼睛。黑皮只在葉子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他想吻葉子的嘴,卻不敢。有一只迫不及待的小獸正在他的身體里橫沖直撞。黑皮擔心自己無法控制那只小獸,便一把推開葉子,去扶地上的單車。

  咱們走吧,黃皮肯定在前面等得不耐煩了。

  葉子感覺臉頰燙得厲害,她不敢抬頭看黑皮的眼睛。葉子看著地上的影子,嗯了一聲。

  一路上,都有青蛙在歌唱。黑皮騎著車,沒說一句話。葉子摟著他的腰,將半邊臉貼在他的背上,也沒說一句話。她仿佛聽到黑皮身體里也有一群青蛙,也在呱呱地唱著歌。

  遠遠地,有一個人騎著單車迎面而來。黑皮定睛一看,果然是黃皮。黃皮到了黑皮跟前,兩人都停了車。葉子抬起頭,發(fā)現(xiàn)黃皮騎著車就在她面前。她心里有點慌,但還是沒有松開摟著黑皮的手。黃皮嘩地一下,將車掉了個頭,飛快地踩著腳踏板。

  慢一點,等等我們。黑皮使勁踩著車,想跟上黃皮。

  那天晚上,三個人各自回家后,都挨了一頓臭罵。

  第二天,突然下起了大雨。老天不知搭錯了哪根筋,這大雨一下就是三四天。桐江里的水噌噌噌往上漲,眼看就要平著堤岸了。奶奶跪在神龕前,念念有詞:觀音菩薩,你要保佑我們!田里的秧苗剛插下去,桐江再漲水,秧苗就會被沖走了!

  奶奶的誠意果然感動了老天,雨停了,一輪太陽跳出云層,威風凜凜地巡視大地。黃皮和黑皮幾天沒來找葉子,葉子正憋得慌。好容易盼到雨停,果然,黃皮和黑皮在門外喊著葉子。這一次,他們沒騎單車。下了幾天大雨,路上全是泥濘,不好騎車。

  黑皮說:葉子,我們去桐江邊玩,你去不?

  去,當然去!葉子轉身去找她的太陽帽。那是一頂漂亮的寬沿草帽,淺黃與淺綠的條紋相間環(huán)繞,帽側還綴著一朵粉色的玫瑰。這是葉子爸去上海出差時特意給葉子買的。葉子一般只在出城或回城時才戴這頂帽子。遺撼的是,帽子沒有系帶。她不舍得在鄉(xiāng)下戴,是擔心被風刮落,沾上塵土或泥巴。

  葉子穿著一條淺綠色雪紡連衣裙,一雙深綠色綁帶涼鞋,再戴上那頂帽子,就像一支盛開的玫瑰。

  葉子,你的帽子真好看!黃皮由衷地說。

  你懂個屁!黑皮說,明明裙子比帽子更好看!

  葉子抿嘴一笑:漲這么大的水,桐江邊有什么好玩的?

  去桐江沉魚。黑皮說。

  黑皮家有一只奇特的漁網。一塊四方形的漁網,四個角扎在兩根又長又彎的竹棍兩端。竹棍斜著交叉之處,系著一個長長的麻繩套,套頂是紅色的浮標,麻繩套著另一根更粗更長的竹棍,這根竹棍的另一端,不是握在沉魚者手中,就是插在岸邊的泥土里。這只漁網不大,黑皮偶爾會拿著它去小池塘里沉魚。他高興時,會讓黃皮試幾把。葉子負責快樂地尖叫,還負責撿網里的小魚和小蝦。

  漁網我們已經帶來了。黃皮指了指池塘邊的柳樹,喏,就放在那兒。

  葉子沖兩人點點頭,對他們的靈泛表示贊許。三人來到柳樹下,黑皮扛了漁網,黃皮提了小塑料桶。小塑料桶里并沒有酒糟或蚯蚓。葉子伸頭看了看,問:怎么沒有魚餌?

  河里漲了水,魚餌可能沒什么用,就沒帶了。有沒有沉到魚,無所謂,下了幾天大雨,把人都憋壞了。黑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要是能沉到魚,當然更好。黃皮補充了一句。

  一路上,葉子走得很小心,她想盡量躲開那些水洼或泥濘。她那雙漂亮的綠涼鞋,已經沾上了一些黃泥巴。黃皮走在她身后,不時提醒她別摔著了。黑皮扛著漁網,走走停停地,等著葉子。

  桐江的水比平時黃了許多,卻沒有想像中的濁浪滾滾。江水滿滿當當?shù)?,浮著塑料袋、枯葉之類的雜物。偶爾漂來一截樹枝,一只死去的麻鴨子或花母雞。葉子有點后悔。她最怕看到死去的小動物。每當奶奶要宰雞給她吃,她都會躲得遠遠的。

  黑皮在岸邊選了個好下網的位置,還在網的正中間綁了塊石頭,這才舉著竹棍,慢慢吞吞將漁網沉進桐江里。

  黑皮下網時,黃皮對葉子說:我們沿著河堤走一走,站在這里等有點無聊。

  葉子,別聽他的!等一會我就起網,你不在,誰幫我撿魚撿蝦?說不定還會碰到大草魚,黃皮你不幫著我起網,去走什么走!

  黃皮囁嚅著:那,那倒也是。

  看見黃皮那副傻樣,葉子吃吃直笑。

  三人看著江面發(fā)了一陣呆。黑皮說:起網嘍!

  黃皮和葉子都湊過去看,葉子將腰彎得低低的,一陣風吹過,她的帽子掉下來,飄到了河面上。葉子尖叫道:我的帽子!

  葉子話音未落,只聽撲通一聲,黃皮竟然跳下河去了。葉子和黑皮都被嚇了一跳。葉子大聲喊:黃皮哥,小心!

  黑皮跟著喊:快上來,河里有漩渦,危險!

  黃皮仿佛沒聽到。帽子打著漩漂向河中央。黃皮奮力向帽子游去。

  黃皮,快回來!黑皮吼叫起來。

  葉子從沒見黑皮這么焦急過,她跺著腳問:怎么辦啊,黑皮哥?

  黑皮沒有理葉子,他緊張地盯著黃皮浮在水面上的腦袋。突然,那個黃腦袋沒入了水中,一雙手仍在水面上徒勞地抓著什么。黑皮撲通一聲跳了下去。他拼命向黃皮游去。

  葉子的身體開始發(fā)抖,河面上,那兩顆腦袋都不見了。葉子大聲哭喊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黑皮選的位置比較偏僻,四下里見不到一個人影。葉子心里害怕極了。如果那兩個人再不上來,她也要跳到桐江里去。就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河中央冒出來一個黑乎乎的腦袋,緊接著,另一個黃黃的腦袋也露出了水面。葉子大喊:黑皮哥!黃皮哥!

  黃皮被黑皮推上了岸,他的眼睛緊閉著,肚子有點鼓。葉子去推黃皮的肩:黃皮哥!黃皮哥!黃皮沒有一點反應。黑皮一下接一下,使勁按壓著黃皮的胸口。黃皮始終緊閉雙眼,一動不動……

  在黃皮的墳頭,葉子與黑皮一起,點燃了那只漁網。竹棍噼哩啪啦地燃燒著,火星飛濺,灼疼了葉子的眼睛。葉子不敢看黑皮,黑皮一直在流淚,卻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

  從此,葉子很少去奶奶家。即使去,也是和父母一起,來去匆匆。她再沒見過黑皮,也再沒戴過帽子。每次去奶奶家,葉子都很想去黃皮的墳頭看看??墒?,無論怎么掙扎,怎么猶豫,葉子最終選擇的,都是退卻。

  后來,黑皮沒有考上大學,也沒有外出打工。

  后來,葉子考上外省一所大學,畢業(yè)后留校任教。葉子偶爾寫點散文隨筆。她的筆觸,從不涉及與桐江有關的一切。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黃皮披著一頭白色長發(fā),穿著用泡沫做的衣裳,像一只風箏,飄在一望無際的水面上。葉子赤著腳,沿著堤岸一邊追趕一邊拼命呼喊:黃皮哥!黃皮哥!

  黃皮突然消失了。葉子大哭??扌训娜~子,沒法再睡。她的腦海里,全是黃皮與黑皮的身影。黃皮與黑皮劃拳。黑皮將葉子摟進懷里。黃皮嘩地一下,將單車掉了個頭,然后,一路狂奔。黃皮跳進桐江,手臂在水面撲騰。黑皮將黃皮拖上岸,一下一下,按壓著他的胸口……

  葉子打開電腦。她的手指仿佛被誰牽引,在鍵盤上飛快地跳躍著:

  那一夜

  你獨自騎著單車

  面對黑暗的盡頭

  狂奔。柏油路在后退

  星星躲進青蛙的歌聲

  風兒前所未有的溫柔

  稻子悄悄抽出長長的穗

  夜色如此美好 就像

  無法預測無法等待無法矯正的

  未來。此刻 你面帶憂傷

  漂浮在夜的另一端

  若隱若現(xiàn)。夜色如此美好

  當你狂奔而去 青蛙仍在

  歌唱。明天已經定格

  青蛙仍在歌唱

  這是葉子的第一首詩,如果這些文字可以稱之為詩歌的話。葉子將這首詩從頭看了一遍,按下了快捷鍵。

  葉子刪除了她的第一首詩,或許也是最后一首詩。

  在徹底刪除的一剎那,葉子輕輕喚了一句:黃皮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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