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麗舍與蝸居

　　“你想擁有一個叫做愛麗舍的夢想嗎?趕快行動吧!”愛麗舍樓盤即將火熱開盤，臨街樓王上掛著這么一幅又寬又長的紅綢條幅。愛麗舍是什么?是法國總統(tǒng)官邸，代表著權勢和富有，誰不想擁有這樣的夢想?虧開發(fā)商想得出如此眩目的廣告語。

　　不知是廣告語眩目，還是愛麗舍品質確實好，池小燕有空沒空都會拉著李見好，屁顛屁顛跑去看樓，指著條幅說：“你想不想擁有這個夢想?”

　　李見好回答得很干脆：“不想。”

　　李見好哪是不想?是不敢想。動不動就上百萬的房價，憑他和池小燕那點工資，不吃不喝也得熬上十年二十年，哪敢輕易做這樣的美夢?

　　其實池小燕也不敢想，可親朋好友同事同學都住上了好房子大房子，唯獨自家還龜縮在德南大學潮濕陰暗的蝸居里，她憋屈心酸，不平不甘，不敢想也得想，一直盤算著說服李見好，哪怕砸鍋賣鐵，哪怕天天蘿卜白菜，哪怕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也要趁愛麗舍開盤之日有一定優(yōu)惠，趕來購上一套。她附在李見好耳邊說：“你不想做夢是吧?我再問你，你想不想做愛?”

　　做夢與做愛，這哪兒跟哪兒啊?不是東扯葫蘆西扯蔓么!李見好疑惑地看著池小燕，像不認識她似的。池小燕指指高處的條幅，嘻嘻笑道：“上面不明明寫著‘做愛麗舍’四個字嗎?不買套像樣的房子，怎么做愛?”

　　扯蛋!李見好肚子里罵一句，也不知是罵開發(fā)商還是池小燕。池小燕收住笑容，又說道：“你也許覺得開發(fā)商低俗是吧?可低俗歸低俗，卻是真話實話。愛麗舍是富貴的象征，富貴是價值的體現(xiàn)，人總得活出點價值，才有激情做愛吧?否則像咱們這樣，滿足于跟豬圈差不多的破屋子，不思進取不求變，誰還有好心情跟你做愛!見好你給我聽清楚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來愛麗舍買套屬于咱們的房子，否則這輩子別想碰我。”

　　池小燕說到做到，此后半個多月，都不讓李見好沾她邊。李見好又好笑又好氣，想不到開發(fā)商一句狗屁不通的廣告詞，竟惹得池小燕橫下一條，非買房不可。買房自然沒錯，反正要買的，只是不一定現(xiàn)在就買呀，緩一緩又不會死人。不過這話已說過不止一次兩次，每次都被池小燕頂回去：你還沒緩夠?從均價三千緩到四千，再從四千緩到五千，又從五千緩到六千，現(xiàn)已緩到七八千，還要緩到什么時候?緩到跟北京上海廣州一樣五六萬，你才痛快!

　　李見好意識到，這個坎邁得過得邁，邁不過也得邁。他深愛著這個女人，不愿因房子的事一再讓她失望，甚至弄不好失去這個溫暖的家。兩人曾是德南大學校友，李見好高池小燕兩個年級，所學專業(yè)也不同，一個土木，一個財會，是緣分將他們捆到一起的。那時年輕浪漫，李見好信誓旦旦，要為池小燕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衫寺偰敲炊虝海缃癯匦⊙鄾]再稀罕九天之月，五洋之鱉，只盼著擁有一套屬于自家的房子，好在里面相夫教子，過平常人的生活。為此李見好辭去德南大學副教授，毅然走進安平建設監(jiān)理公司，做了監(jiān)理工程師，想多賺點錢，早日搬出當年學校安排的三十平米的兩居室。德南大學是百年老牌大學，名教授多得數(shù)不過來，李見好這類普通副教授想熬出頭，享受好待遇，謀套好房子，沒十年二十年別去指望。不想走出校門后，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世界真精彩，外面世界更無奈，做監(jiān)理并沒比做副教授多賺多少，池小燕幾次提出買房，李見好都支支吾吾，敷衍過去。這次池小燕被開發(fā)商的廣告扎到痛處，忍耐達到極限，李見好還想玩虛的，看來已經不靈。沒辦法，李見好只得跟池小燕商量：“愛麗舍的房子太貴，可否另外考慮其他樓盤?”

　　池小燕已認定愛麗舍，毫無余地地說：“我就看中愛麗舍，非它不可。”李見好說：“愛麗舍均價比別處貴了上千元，一套中等戶型的房子相差十多萬，你算過賬沒有?”池小燕說：“怎么沒算過?便宜不是貨，貴有貴的理。不說愛麗舍的品質，單說周邊環(huán)境，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要超市有超市，要醫(yī)院有醫(yī)院，要學校有學校，轉個彎就可上機場高速，離新建的高鐵站也不遠，你拍拍腦袋想想，整個省城哪還有第二個這么好的樓盤沒有?”

　　池小燕所說句句屬實，李見好無可否認，只得硬著頭皮，隨她走進愛麗舍。售樓小姐小楊見兩位這陣子來得勤，知道他們有心買房，越發(fā)熱情，提出先參觀一下小區(qū)，買不買房都沒關系。兩人跟著出了售樓中心。整個小區(qū)不下六百畝，數(shù)十棟高樓錯落有致，豎立在高高低低的坡地上。滿眼都是綠色：綠色的樹木，綠色的草地，綠色的水系。路不寬，是給人走的，車子有專用道直通地下車庫，叫做人車分流，各得其所。

　　參觀完小區(qū)，再看榜樣房。有百平米以下的小戶型，兩房兩廳，結構合理，精致實用。李見好說：“就這種小戶型吧，主臥歸咱倆，次臥歸炎炎。”池小燕說：“你岳母住哪里?難道像現(xiàn)在一樣，仍跟炎炎睡上下鋪?沒什么可猶豫的，至少得三房兩廳。”

　　聽池小燕如此說，小楊帶兩位走進三房兩廳的榜樣房。這種戶型更理想，客廳和臥室都方方正正的，好裝修，好利用。見池小燕還滿意，小楊說：“一百三十多米的面積，總價小百萬的樣子，不交全款的話，首付只三十來萬，壓力不大。”

　　聞此言，李見好緊張起來。雖說夫妻倆已工作十余年，可都出身農村，要資助雙方家庭和弟妹，還要供兒子炎炎讀書，家里幾乎沒啥積蓄，五六十萬的按揭暫且不說，三十萬的首付是怎么也湊不攏來的?？沙匦⊙鄥s態(tài)度堅決，拍板說：“就這種中戶型，上售樓中心去。”

　　知道攔不住池小燕，李見好干脆閉嘴不聲。

　　三人走出中戶型榜樣房，小楊隨便說了句：“還有兩種戶型的榜樣房，一是四房兩廳三衛(wèi)一百九十平米的大戶型，一是上下兩層三百平米的空中別墅，要不要也去看看?”李見好說：“有什么可看的?看也白看。”不想池小燕卻泥住腳步說：“咱買不起，總看得起吧?空中別墅就免了，這輩子別指望，看看大戶型，以后也有個奮斗目標。”

　　大戶型自然比中戶型強得多，客廳大，房間大，衛(wèi)生間大，還有南北兩個大陽臺。池小燕雙眼頓時放出綠光來，對李見好說：“咱們還是買這種大戶型吧，三間做臥室，另留一間做書房，咱們的書也好有個歸屬，免得到處亂堆。還可在南面陽臺上擺張小桌子，一邊曬太陽，一邊喝咖啡，回味咱們初戀的日子。”

　　池小燕不只說說，還真動了心，來到售樓中心后，拿著中戶型資料隨便翻翻，便扔到一邊，要過大戶型資料，讓小楊估價給她看。估價結果，房價加上各項稅費，怎么也得一百五十萬，好樓層還不止這個數(shù)。

　　對于工薪階層來說，這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池小燕也不得不放棄，重新拿起一百三十多平米的中戶型資料，跟小楊算起細賬來。算來算去，抵掉優(yōu)惠，首付加稅費三十萬有余，另六十萬的按揭，若以二十年為還款期，月均四千多元。

　　算完細賬，小楊說：“池姐如果定得下來，最好先出定金，過幾天來交首付和辦按揭也不遲，不然房子售罄，再來就買不到了。”池小燕掉頭問李見好：“帶卡沒?”李見好說：“你是家里財政大臣，我哪來的卡?”池小燕說：“好好好，刷我的卡。”

　　交上兩萬元定金，走出愛麗舍大門時，池小燕回過頭，深情地望望小區(qū)，自言自語道：“從今天開始，咱們就是愛麗舍的業(yè)主了。”李見好忍不住哼哼道：“兩萬元就想做業(yè)主，沒這么容易吧?”

　　池小燕瞪李見好一眼，說：“你就知道說這種酸話。”李見好說：“不是我說酸話，我看你怎么出首付，怎么交按揭。”池小燕不滿道：“我出首付?我交按揭?莫非是我一個人的事，跟你沒關系?”李見好說：“我不知首付和按揭的錢從哪里來。”

　　回到家里，炎炎剛放學進屋，岳母已做好晚飯，打開折疊桌，擺碗放筷。這是真正的蝸居，里外兩間小屋，廚房是走廊改建的，另拼了一格僅容一人的衛(wèi)生間，全部加一起也就三十平米的樣子。夫妻倆住里屋，岳母和炎炎睡外屋的架子床，飯桌沒地方擺，吃飯時將折疊桌打開，支到架子床前的過道上，飯后再折好，塞到床下。架子床共兩層，池小燕見母親年事已高，爬上爬下不方便，要她睡下鋪，老人擔心炎炎睡覺不安穩(wěn)，萬一從上鋪跌下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無論如何要睡下鋪。母女倆相持不下，最后李見好多了句嘴，攀攀爬爬，還可活動筋骨，強身健體，就隨媽意思吧。池小燕才沒再堅持，讓老人睡了上鋪。

　　家雖小，池小燕卻很持家，飯后要李見好輔導炎炎作業(yè)，自己挽了袖子，開始抹家具，拖地板，沖刷衛(wèi)生間。十點左右，炎炎作業(yè)完成得差不多，池小燕也做好衛(wèi)生，服侍炎炎洗過澡，把他請到床上睡下。回頭再洗理自己，直到十一點多才消停下來。打著哈欠，跟已躺到架子床上鋪的母親說聲晚安，輕輕推開里屋門，鉆進被窩。

　　李見好還沒睡，靠在床頭上看書。池小燕往他懷里偎偎，說：“我算過一筆賬，今年我兼了兩家外企的財務，有五六萬薪酬即將進賬，加上家里現(xiàn)有存款，可湊到二十余萬，還差十來萬，咱倆分頭行動，各負責找人借五萬，先把首付拿下。至于四千多元一月的按揭款，更不是問題，只要開源節(jié)流，還是對付得了的。”

　　李見好沒這么樂觀，放下書本，沒好氣道：“找誰借?誰借你?一幫窮親戚，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指望得上么?同事朋友呢，肯借你的沒錢，有錢的不肯借你，難道拿把槍，點著人家腦袋掏錢給你!”

　　“罵架是吧!”池小燕捅一下李見好，輕聲道，“說話打雷一樣，全世界都聽得見。老媽忙了一天，你就不能讓她老人家睡個安穩(wěn)覺?”

　　李見好也意識到嗓門粗了點，壓低聲音道：“你要我上哪兒借去?”池小燕說：“你愛上哪兒借上哪兒借，我管不著。”李見好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借錢比搶錢還難。”池小燕說：“誰不知道借錢難?不難我一起借了，還勞你大駕?”李見好說：“我要有力氣，真的蒙了面直接上銀行搶去。”池小燕說：“搶銀行要力氣，還要膽子，不敢指望你?？梢哉艺依钜娢暮屠钜姼镅剑粋€借你兩萬五，不就解決了大問題?”

　　李見好三姐弟，李見文是姐，李見革是哥，都是老家高林市下面區(qū)里農民，靠幾畝薄田供養(yǎng)孩子讀書，日子緊巴巴的，平時還需李見好接濟，哪有余錢倒借給你?李見好知道池小燕故意這么說說，不會真對他們寄予希望，說：“要找李見文和李見革借錢，你自己借去。”

　　池小燕下了硬指標，李見好不得不麻著頭皮去找人。人到無求品自高，求人卵都短兩寸，開口借錢，簡直比挨刀還痛苦。可妻命難違，該挨刀還得挨。找過朋友，再找同事，果然沒一個肯借錢。客氣點的，說這陣子手頭緊，緩幾天再說。不客氣的，反過來教育李見好，什么都在增值，就錢在貶值，上半年一百元能買兩袋米，下半年就只能買一袋了，你說誰有錢不趕緊花掉，留在家里傻等貶值?除非腦袋進了水。

　　現(xiàn)在的人都是聰明人，沒誰腦袋進水，李見好只得識趣點，去了正做監(jiān)理的工地。工地在城東即將完工的高鐵線上，有趟城際客車從旁經過，半個多小時就能到達。李見好現(xiàn)為安平監(jiān)理公司經營部副主任，經營部屬務虛部門，事情不多，被在高鐵上當監(jiān)理處處長的熟人拉去做了兼職監(jiān)理員，賺點小外快。

　　來到工地，跑幾處施工現(xiàn)場，想跟工程老板借錢，卻猶豫著沒這個勇氣。監(jiān)理員是監(jiān)督施工的，整個施工過程都要守在工地上，對工程質量和進度負責。換句話說，沒經監(jiān)理員審理簽字，施工隊進不了場，進了場施不了工，施完工無法驗收結賬。工程老板也就特別樂意巴結監(jiān)理員，塞紅包給好處不是啥稀罕事。可這是要以工程質量為代價的，弄不好出了事，會有牢獄之災，甚至掉腦袋都有可能。李見好膽小，不敢拿人身自由和身家性命做賭注，除正常工作關系外，輕易不與工程老板搞在一起，這下主動找他們借錢，還真開不了這個口。

　　在工地上轉一大圈，李見好只得垂著頭，打道回府。見郎崽(德南人對女婿的叫法)一臉愁容，死了爹娘一般，岳母問道：“是不是借錢沒借著?”

　　李見好不想讓岳母為買房的事操心，掩飾道：“借什么錢?沒誰說要借錢呀。是工作上的事棘手，有些傷腦筋。”岳母說：“別瞞我，那晚你和小燕的話我都聽到了。小燕也是的，現(xiàn)在的房子又不是不能住，非要買大房干什么?看把你給逼的。”

　　要是池小燕也像岳母這么想，就阿彌陀佛了。李見好感慨著，岳母走到架子床前，從床頭下搜出一張存折，往他面前遞。

　　李見好沒伸手，說：“媽您這是干啥?”岳母說：“你拿著吧，里面有五萬元錢，密碼是小燕生日。”李見好說：“這是你的養(yǎng)老錢，我怎么能拿?”岳母說：“是我多年的積蓄，不少還是你和小燕平時給的，怕萬一有急用，才存著不敢花。反正我吃住跟你們，沒什么用錢的地方，你拿去應完急再說。也不用告訴小燕，難得跟她解釋。”

　　李見好接住存折，感動得眼淚都快下來了。都說孩子愛糖，岳母愛郎，這話確實不假。李見好給岳母鞠上一躬，說：“媽謝謝您!見好一定想法賺錢，早日還您。”岳母說：“要你還什么!只要你和小燕和和睦睦，媽就開心。”

　　李見好嗯嗯著，下樓走進附近銀行，將存折里的錢轉到自己卡上。晚上池小燕下班回來，再把卡交給她，說：“卡歸你，里面有五萬元錢。”

　　“真的假的?”池小燕喜出望外，顧不得老媽和炎炎在場，捧過李見好的臉，在上面啪地一個熱吻，“看不出來嘛，這么快你就把錢借到了手，還說借錢比搶錢難?？磥砣硕际潜瞥鰜淼模槐颇?，你的能量哪發(fā)揮得出?”

　　說得李見好無地自容，偷偷望眼岳母，去了衛(wèi)生間。松下褲子，卻無尿意，又窸窸窣窣，把褲子扯上。池小燕哪知內情?晚飯都顧不上吃，飛快出門，到銀行柜員機里刷過卡，見里面確有五萬元錢，這才放下一顆心。

　　也是興奮，夜里池小燕主動撩撥李見好，兩人難得地親熱了一回。只是擔心隔墻有耳，不怎么放得開。池小燕卻很滿足，事后還纏著李見好的脖子，表揚說：“老公你真行。”李見好說：“哪方面行?”池小燕說：“白天的事行，夜里的事也行。”李見好說：“別表揚我，年紀來了，不行了。”池小燕說：“什么年紀來了，你才三十六七，正是如狼似虎的時候。”李見好說：“還如狼似虎，沒成太監(jiān)已屬萬幸。”

　　玩笑幾句，池小燕又說：“你還沒說，是誰這么哥們義氣，肯借錢給你?”李見好心里發(fā)虛，掩飾道：“只要是錢，你管誰借的?反正不是上銀行搶的，也不是當鴨子賺的。”池小燕說：“搶得了銀行，當?shù)昧锁喿?，你還做什么監(jiān)理師?”李見好說：“你是量死蝦子無血出，知道我沒膽量，也沒力量，才說這話。”

　　池小燕在李見好臉上親親，說：“我也只是隨便問問。如今的錢貶值得快，一次借五萬給你，可是個不小的人情。人家有情，咱們也不能薄義，要記得人家的好，是不是?”李見好說：“是是是，夫人教夫有方。”

　　“討厭!”池小燕擰一把李見好，一臉神往，“我那五萬也基本搞定，有位閨密已明確答復，就給我打錢，賬號都給了她。”李見好說：“還是女人好，關鍵時刻有閨密可找。”池小燕說：“男人有哥們呀，你沒哥們，誰借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