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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顯考(下)

來源:潘紹東   時間 : 2014-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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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半,鬼亂竄。

  一進(jìn)陰歷七月,易德就聽娘說起這句話,交待他不要單獨外出,尤其夜里不能出去——夜里莫外走,寸遠(yuǎn)三個鬼。易德不解,問怎么到七月鬼就亂竄?易德娘說不出個一二三,說你去問爹。老易告訴易德,七月即將由夏入秋,秋乃肅殺之候,草木始凋零,瓜果已成熟,地府開門放鬼找食,猶如人間開倉放糧。當(dāng)然這只是傳說。不過,不管有鬼沒鬼,一年過大半了,給先人燒點錢祭點物是應(yīng)該的。

  那時候冥錢不是買的,都是自家打的。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個錢鏨子,形如木匠的鑿子,不過刃是雙刃,相向彎曲如同一個括號,“括號”正中間再嵌著一根纖細(xì)的方形鐵扦,這樣打出來的紙錢效果就形如銅錢狀。錢紙用馬糞紙,三張一疊,每疊都裁成腳板大小的長方形。打錢也有講究,“七為神錢,八為鬼錢”,也就是每疊紙都用錢鏨子打三排“錢”,但每排“錢”數(shù)神鬼有別,敬土地菩薩、觀音菩薩、文殊菩薩等各路神明,每排打七個“錢”,祭先人及其他孤魂野鬼,每排必須打八個“錢”,否則,就像美元拿到中國一樣,不能自由流通,弄不好還會被閻王定個“偽幣罪”。

  以前,相對其他時節(jié)燒包,中元節(jié)易德記得最牢。先是怕鬼,晚上連去村上的大曬谷坪和小伙伴玩游戲都不敢。而后是老易要他到村口普駝子店里買來馬糞紙、鞭炮和香燭,接下來父子倆一起打錢、折包、裝包、寫包。七月十三或十四,將包依倫常之序擺在“天地國親師”的家神榜下方的桌子上,同時擺上肉、魚、蛋等祭品,插上香燭,然后磕頭作輯,稟告祖先。稟告完畢,就在自家前坪平鋪一排干柴,再將冥包依前序移放其上,點燃柴火和鞭炮,在熊熊燃燒和啪啪炸響的光影聲震中,父子倆齊齊跪下,感念列祖列宗的垂恩和蔭澤。這時候,易德往往會看到老易眼里泛出兩抹淚光。不知何時,易德就很少燒包祭祖了,也許是上了中專后,也許是參加工作以后,尤其下崗跑上快遞后,整天像條瘋狗,滿大街小巷狂竄,有時剛吃著飯,一個電話來,就得摔了飯碗去接單,有時在廁所里接了電話,一泡屎都會拉得踉踉蹌蹌。今天是回來最早的,五點半準(zhǔn)時將小三輪往公司一交,就再沒有半個意外電話。莫不是很多人也都忙祭祖去了?

  易德拎著東西神情佗傺地走在街上,做賊一樣尋找燒包之處。大街上是絕對不能燒的,只能往郊區(qū)方向走。好在縣城不大,過去兩塊錢的摩的可以跑遍全城?,F(xiàn)在有了的士,摩的照樣蒼蠅一樣多,不過一上車起步價就是五塊。遇到殺黑的,你不按他的價他就轟著油門帶著你往暗處飆,要錢還是要命一下子就讓你腦殼清醒。

  走了十多分鐘,易德聽到遠(yuǎn)處有鞭炮聲。放目看去,斜對面街上的一排低矮門店前,一個人在火光的映襯下正磕著頭。易德心頭一喜,知音一樣奔過去。這兒原是個火車站,以前熱鬧得跟KTV似的,建新站后,一下就冷了大半截。不過幾乎所有的門店都還開著,像一條條茍延殘喘的老狗。獨那人燒包的地方的門店是關(guān)著的,大約他正是看了那門店已關(guān)門歇業(yè),沒人管,才敢往那兒磕頭。

  易德跟那人討好地點點頭,以示打招呼,然后往袋子里掏東西。那人已跪拜完,正專注地看著紙錢化灰,見易德攏來,很是警覺,木著臉問:你要干什么?易德笑:我也燒包,給我娘。那人說:不行!易德愣了,說:怎么不行?你不也燒了嗎?那人說:我剛給我爹燒了,這會兒你又給你娘燒,這不亂套了嗎?要燒找其他地方燒去。易德覺得好笑:這有什么亂套不亂套,你燒你的,我燒我的。那人眼睛一下圓了:說了不行就不行!易德一聽也有些火了:這地你買了?我偏要燒。這話像一把砍刀,將那人剁得一聲吼叫:那老子就看你燒。兩只手也舉起來了,像兩只肉實的豬腳。這時附近門店里的人都出來了,其中一個拍著易德的肩,湊著他耳朵說:這個脾氣暴,天氣又熱,別跟他斗,外面天大地大,哪兒不能燒包?易德沒作聲,轟了一下鼻子,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停一下,再走,一寸寸地離遠(yuǎn)。

  天邊的霞光慢慢黯淡,路燈東一盞西一盞亮了起來,像池塘里不時冒出的水泡。易德繼續(xù)往前走。拐過一個小巷子,是一片城中村,在屋與屋的間距,有一塊菜地?fù)u晃著一汪暗綠。易德心想這是個好地方??觳降讲说?,菜地溝里長滿了油麥草,這恰好可以將冥包懸擱在上面,燒起來肯定利索。易德拿出冥包開始擺放,剛擺完祖父的,忽然后背劈來一聲干喊:偷菜賊!還沒反應(yīng)過來,后背就被兩雙手壓住,臉逼向青澀氣味濃烈的草叢。你們干什么?易德竭力反著臉,想看清來者何人。你不是偷菜的?干喊變成了存疑的厲問,大約看到了易德面前的冥包。易德大聲說什么賊啊,我給我娘燒包!壓著的手松了,是兩條面目可憎的漢子,一個說老有人偷菜,我們氣死了。易德說偷菜有這么早的嗎?老子……另一個漢子立即抓住易德新的把柄:你稱誰老子?你在人家菜地里燒包還有理了?你想把老子家的菜地當(dāng)成你祖宗的陰地嗎?你這個比偷菜還惡毒,你還不給老子滾。

  易德像甕在水里的蒼蠅,毫無方向地往前走。手機(jī)響了好一陣才猛然聽見。一看,是公司的。他媽的不會又有什么緊急事吧。是經(jīng)理打來的:今天你退了一個件?易德連忙說是的,一個老客戶,他寄東西到上海,貨到了公司,他又打電話給我說有同事剛好去上海,東西不寄了,我就給退了。經(jīng)理說你喊退就退?易德說我看他是老客戶。經(jīng)理說老客戶就不按規(guī)矩不走程序?你是經(jīng)理還是我是經(jīng)理?易德咬著嘴唇,默住。經(jīng)理說按規(guī)定罰款三百!易德張嘴想回。那頭掐了。

  捅你娘的逼!易德自說自話地罵。照理說這家公司工資還可以,兩千三,比前兩家公司都高。加上黃紅一月能拿一千四,老易五百的伙食費,供養(yǎng)一個高中生兒子綽綽有余。黃紅說趁現(xiàn)在要多攢點,以后兒子上大學(xué)要的是錢。但這狗屁公司就是容易扣錢,還扣得重,稍有差池就是一百兩百,多的五百,每月總拿不到足份。易德心里一團(tuán)亂麻,已經(jīng)完全沒心思再找地方燒包了??吹角懊媸致房诘墓战翘幱幸粔K空地,他不顧有車無車地沖過去,將冥包凌亂擺開,插上香燭,拿出祭品——超市里用盒子包裝好的一塊肉一條魚,掏出打火機(jī),先點燃香燭,再用燭火點燃冥包,再點燃鞭炮……隨著聲音的炸響,他跪了下去,木頭木腦地磕了三下,起身。

  鞭炮聲剛斷,一輛面包車就呼嘯而來,嗖地一聲,車門洞開一個大口子,五個穿制服的踢踏踢踏地奔下來,將易德團(tuán)團(tuán)圍住。

  一個頭目模樣的制服沖易德背書:同志你好,你現(xiàn)在的行為已經(jīng)違反《縣人民政府關(guān)于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通告》的第五條第二款之規(guī)定,縣城管執(zhí)法大隊決定對你處以兩百元的罰款,請你配合我們工作。

  易德表情冰冷,目不斜視地看著眼前的那一團(tuán)火焰:冥包一個個在接力的火焰中變色、扭曲和灰化,成為一只只烏色的蝴蝶,借著汽車穿梭攪動的氣流,在半明半晦的燈光中飄飛、旋舞,最后潰散成溶入夜色的細(xì)沫。

  你聽到?jīng)]有,請交罰款!頭目聲音提高了八度,其他四個圍得更緊。

  交你媽的逼!易德像頭暴躁的獅子,一拳向頭目鑿去。

  頭目很靈活,閃過飛來的拳頭,隨即四個制服箍了攏來,將易德鉗住。

  你媽的逼,蠻猖狂啊,罵了人還想打人!頭目摳住易德的胸口,像手拉風(fēng)箱一般來回扯動。

  突然,頭目看到易德臉色紙一樣寡白,汗水如同漲潮一般遍布整個腦殼,眼神不再憤怒,而是變得離散和暗淡,像黃昏時兩口枯井散發(fā)出來的恐懼之光。

  呀,壞了,這家伙怕是發(fā)病了。頭目松開了蟹鉗一樣的手。

  經(jīng)法醫(yī)鑒定,易德全身無任何外力傷,排除了城管人員在執(zhí)法過程中毆打致死的可能。心肌梗塞是唯一的致死原因。

  處理善后事宜由分管城建工作的副縣長陸大明牽頭負(fù)責(zé)。陸大明將易德親屬和有關(guān)方面負(fù)責(zé)人召集在一起開協(xié)商會。陸大明先要人宣讀法醫(yī)鑒定書,并要易德親屬過目。然后陸大明說城管確實沒有打人,但鑒于目前社會上對城管成見較深,加之雙方可能有推搡行為,城管沒有做到完全文明執(zhí)法,再考慮死者家屬實際困難,政府還是愿意從人道主義立場出發(fā),給予易德家屬適當(dāng)經(jīng)濟(jì)補償。陸大明問黃紅:黃紅同志你有什么想法?黃紅哭:我只要人,我要你們還我男人!陸大明說: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易德原來和我同事,我們還是好朋友,他的去世我也十分痛心,但確實是發(fā)病而死,這是誰也沒辦法的事,說得蹩腳點,我們不能冤枉一個好人,可也不能錯怪一個壞人。陸大明轉(zhuǎn)而問老易:易伯,你說說看。老易邊抹淚邊搖頭:兒媳婦說怎么就怎么。陸大明又轉(zhuǎn)向黃紅:你別光哭,這是來跟你商量事的,你把想法亮出來。黃紅哭聲更大。陸大明端著杯子喝了口茶,手指在杯子上彈了幾彈說:你們都不說我就說了,經(jīng)過我們慎重研究,決定對易德家屬補償人民幣八萬元整。等下請你們在協(xié)議上簽字后領(lǐng)錢。黃紅大聲嚎啕起來:陸大明,我家的易德就這么走了哇,以后我們娘崽如何活啊……一屋子人對黃紅直呼陸大明其名很是驚詫,有些人坐不住了扭動著屁股,有些人指責(zé)黃紅要尊重領(lǐng)導(dǎo)。陸大明自己也顯得有些不大適應(yīng),皺了皺眉,但很快又將臉舒展開,他將杯子往桌上放出了一些響聲,說:人死不能復(fù)生,黃紅你也別哭了,這樣吧,我再從縣長基金里拿兩萬,你趕快將字簽了。

  錢到手后,老易和黃紅卻鬧開了。黃紅一是要老易趕快搬回老家去,現(xiàn)在家里就剩下公公和兒媳婦,別人說閑話猶自可,自己還住得不自在呢。二是十萬塊錢誰也別想得,已都替兒子存著,將來他考大學(xué)、結(jié)婚、生孩子要的是錢。兩樣老易都不依從,說房子自己是出了十萬塊錢的,憑什么要趕我走?易德生前沒盡什么孝,那賠償?shù)氖f塊也算他留下的唯一財產(chǎn),他現(xiàn)在一分錢都得不到,天理何在?黃紅說你還好意思跟孫子爭財產(chǎn)?老易說這理是一折一折講的,你先給我是理,我再給孫子也是理,天曉得你拿了錢給沒給孫子存著?兩人僵持不下,又都叫來各自親屬開會協(xié)商。黃紅叫來自己的兩個哥哥,老易叫來兩個女兒和老家的侄兒。商量了一整天,都沒分出個蛋黃蛋白,兩個女兒和黃紅哥哥還差點動起了手腳。最后,老易兩個女兒和黃紅哥哥都放出狠話,法庭上見。

  接著,雙方很快請好了律師,只等開庭。就在臨開庭的前一天,老易突然變卦,說這官司不打了。律師問為什么,老易說不為什么。付了點錢給律師,讓他走人。律師一走,老易就找黃紅談,這是他們在易德死后第一次面對面說話。這一向,兩人都是各吃各的飯,老易自己買菜做飯吃,有時做得半生不熟的。黃紅一直在外面吃。晚上睡覺,黃紅則帶著小宋回來作伴。老易本來還想著到兩個女兒家住一陣,可她們異口同聲說官司未了之前千萬不能出這個門,說不定出來就進(jìn)不去了。

  黃紅不情愿跟老易談,說要談明天到法庭上談。老易說這官司他不打了。黃紅哼一聲,心想這老家伙又在使什么歪招。老易說他明天就搬回老家去,每月出點錢要侄兒照顧,侄兒明天一早來開車來接他。那十萬塊他一分錢也不要了,舐犢之愛是母之天性,相信你不會這么沒良心。黃紅有些愕然,不敢相信。老易說,只是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黃紅臉上的肉輕蔑地顫了一下,心想這老家伙果然不會那么松動。黃紅沒問什么條件,只是斜了老易一眼。老易用著暗勁,一字一句說:你得答應(yīng)我——無論你今后改不改嫁,我孫子永不改姓,永遠(yuǎn)是我易家人!黃紅對這個條件顯得很是出乎意料,半天,她才說一句:……這個你放心,這點良心我還是有的,他是易德的種,鋼刀劈不開鐵錘砸不爛。

  又到中元。

  雙江灣的中元和城里的中元完全不一樣。從七月十二起,田野上、大路旁、地坪里、墳塋邊都不時會升起一堆堆汪洋恣肆的燒包柴火,伴隨著無拘無束持久炸響的鞭炮,似乎長眠于地的先人都被逐一喚醒。他們成群結(jié)伴,用節(jié)日狂歡的形式重返村口、屋場和田間地頭,看一看家園故土,會一會舊友新知,來一回久別重逢和相談甚歡,在貌似冷清的曠野制造另一種形式的溫情脈脈和熱鬧非凡。

  七月十四是燒包的最后一天,也是易德的周年忌日。老易早已買好鞭炮香燭,備好紙錢祭品,只待寫包燒包。一大早,他開始寫包。前面的包寫得很順,最后一個包是寫給易德的,他不停地醮墨濡墨,卻寫不下字。他起身走到窗口,張望良久,重新回到桌旁,終于抖抖索索地寫下“故顯考易公德大人之靈位”。然后又停筆。又一次走到窗口張望。再回到桌旁,寫下“今逢中元之期孝男易安虔備冥錢一封 上奉”。

  易安是他孫子的名字。

  寫畢,他將包一一擺放在堂屋的家神榜下方的桌子上,點上香燭,抬頭看了看家神榜。這個榜還是他做過童生的叔叔寫的,起碼已有十五年——叔叔都去世十年了。紅紙已經(jīng)泛白,且斑駁成篩。“天地國親師”左邊寫著“純孝堂上”,右邊寫著“歷代祖先”。伯伯告訴他,“純孝”是宋代先祖易延慶因孝行感天而贏得的美名。家神榜兩旁還有一副對聯(lián),也是叔叔所作——“棠棣呈華繩其祖武;螽斯衍慶垂裕后昆。”對聯(lián)有兩處紙角卷起,在微風(fēng)中顫抖翕動。他撲通一聲跪下,口里念念有詞,伏身三拜,然后有如凍僵一般緩緩站起,將冥包又一一收攏,出門而焚。

  遠(yuǎn)處已有鞭炮聲響起。天空彌漫的水氣和升騰的硝煙混合,如同一襲藍(lán)色的紗幔輕拂過來。老易顫顫巍巍地往村口走去,迷蒙中,他看到路的那一端有兩個人慢慢近來。他猛地一個激靈。

  易安!

  他差點喊出聲來,但又怕喊錯,更怕是自己的幻覺,便使勁揉著眼睛想看清楚點,可視線反而越來越模糊。

  他揉出一手背的濕潤和無數(shù)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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