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您現(xiàn)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網>文學閱讀>小說

童年里的鷓鴣

來源:陳錦丞   時間 : 2015-02-27

 

分享到:

  一

  人在活的時候活出了許多未解之謎。我在給別人講我的故事時,就要這樣開頭:

  “我小時候……”

  但聽的人里總有較我年長,輩分比我大的人在,這些旁人捂了笑臉,假裝正經地問:

  “那么陳先生,今年貴庚?你現(xiàn)在不也小嗎?哈哈哈哈。”

  但未解之謎確實存在。比如我常常懷念那一顆瑪瑙玻璃彈珠,總覺得它就藏在下一個我將拉開的抽屜里。又疑心八年前的那一碗苦澀的中藥,長輩們是否將藥材多加了二兩,或是一兩——奶奶搖著蒲扇吹藥,吹出一團白氣。我想我能品嘗出來的,但我從來不與任何人說,他們也就永遠不知道;兒時的秘密就在那里。是和伙伴摘翠綠棗樹上紅艷的棗,是偷偷拔掉繆啞巴的幾株絲瓜——拔或未拔我也記不清楚了。

  我還沒有上小學時一直住在鄉(xiāng)村里。鄉(xiāng)村里的孩子永遠不會孤單,四周都是友善的玩伴。白天和玩伴四處撒野——打鳥或爬樹,下水或捉蟲。但下到天目河去游水我是不敢去的,爺爺咬牙切齒地警告我,膽敢下水,走著瞧。我看著爺爺額頭上的青筋,果真不敢違命。等到外面的世界沒有了光,幾個孩子聚集在一起,意猶未盡地說:“明天繼續(xù)玩。”就匆匆回家閉了眼,腦海里卻在高速運轉著,想著明天玩的游戲,是打彈珠還是扮演李尋歡,又想不能玩扮演游戲,不然大家都爭搶著要扮演李尋歡,肯定有人因搶不到而掛下了臉。

  我這樣胡思亂想著,終累了,睡著了。

  二

  要捉鷓鴣鳥的事是大孩子王鵬提出來的,我不懂什么是鷓鴣,也不明白這個想法的突兀。但王瀟和英子,還有豆芽都連說三個“好”,說得我也莫名其妙地點起了頭。但鷓鴣是什么,王鵬也支支吾吾,只說是個大鳥,全身長滿美麗的七彩羽毛。我們看向王鵬,摸一摸頭,卻沒有一絲辦法對付這美麗的鳥,只等王鵬拿主意——說句摩登點的話語,他是我們的頭兒。

  “頭兒”王鵬想著,眉頭皺起來,嘴里時不時地倒吸涼氣,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又要掐指算一算,忽地喜笑顏開,歡樂地拍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喝一聲“有了!”嚇得蹲在地上的王瀟旱地拔蔥似地站起來。

  王鵬說他已經算出來了,美麗的鷓鴣在每天太陽剛下山的時候,都會到后面這塊田地里覓食,它吃蟲,也吃稻谷。“好極了!我的弟弟王瀟不是一百米短跑第一名嘛!這是我們的優(yōu)勢,一會兒叫王瀟沖上去,以他的速度,這天底下沒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逃脫的了的。”

  我們聽得有些振奮,王瀟也摩拳擦掌。我看見英子偷偷地瞄王瀟,臉上忽然多出兩抹腮紅。

  但現(xiàn)在只是早上,按著“頭兒”的話,捉鷓鴣要到下午。我們還沒有見這鷓鴣鳥,但卻已經被它迷住了,王鵬用手擋一擋朝陽,瞇著眼看著田野上,一望無邊的田野上種著的是清脆的絲瓜和黃瓜,零星點綴著紅寶石一樣的番茄,又見了四周扎堆堆著的稻草,他用商量卻又堅定的口氣說:

  “先筑一幢稻草屋吧?這里筑稻草房蠻好的,蠻好的,四周還有菜可以吃,這里可以作為我們捉鷓鴣的根據(jù)地哩。”

  幾個孩子隱隱都有些興奮,聽了話就干起來。早晨的陽光多不曬人,只叫人覺得渾身暖洋洋的。我是幾個孩子里年紀最小的一個,遇上出力,他們總讓著我。我只將一捆稻草挪一挪,就找了托詞要回家歇。豆芽站在一旁,臉上還掛著鼻涕,時不時發(fā)出吃面條的聲音。我看著豆芽,豆芽也看見我,癡癡地笑,我吐一吐舌頭,心想這樣的婆姨以后我可不要。

  草草吃了午飯,再去田野上看一看,稻草屋已經堆扎好了,英子正在屋前撥弄雜草,見了我,興奮地站起身,扔掉了手中的雜草就招呼我:

  “陽陽,陽陽,快點來,造好了。”

  我之前自然覺得這小屋是已經造好了的,但被英子的話一印證,忽然惶恐起來,磨磨蹭蹭不肯往茅屋的小洞里鉆。終于被英子推搡著進去了,卻不敢睜眼看,英子撥開我擋在眼前的手,有些急躁:

  “你快看呀,有什么不敢看的嘛,你看,什么都有,還有客廳呢!”

  我睜開眼,腳下墊了茅草的土地就是英子說的客廳,除了這客廳,還有五個單獨延伸出去的空間。茅屋很矮,我們不能直起身子,只能匍匐著前進。我跟著英子摸索到我的“房間”,興奮地說不出話,只向著她傻笑。好久才想起另外幾個同伴,問一問,是去吃飯了。

  田壟上刮起了風,風從稻草的間隙里鉆進來,倒也不熱。英子在黑暗里看著我剝手指頭,看得倦了,眼睛移開,打一個哈欠,低了頭自己也剝起來。

  “陽陽,你是知道的。”

  黑暗中一個聲音傳來,我點點頭,卻什么也不明白,仍埋著腦袋專心自己手指上的事。

  “你是知道的,我和你王瀟哥哥的感情。”

  原來是這個事,我心想:這個事我當然再清楚不過,每次過家家都要我當娃娃,你當我的娘他當我的爹,這件事清楚,我清楚。

  我使勁地點點頭。英子黑暗中一只手探了過來,碰到了我的臉,順著我的臉摸了摸我的頭。

  “你是好的,就這樣也好,不要講話,聽我講。我喜歡你瀟哥的事不能講出去。曉得?你好的,乖的,下次過家家,讓你和豆芽一對,我當你的小孩。”又深深地嘆了口氣,接著說,“只要有個他,住這茅草屋我也是情愿的。”

  我也想我是好的人,英子前面的話讓我對自己的這點認識更深信不疑,高興地“哦”一聲,又聽見了英子講要讓我和豆芽做家家的事,皺了皺眉,學著爺爺?shù)臉幼酉虻静萁锹浜莺莸剡豢凇?/p>

  三

  傍晚的陽光從遠方的山間射過來,透過了樹的間隙在地上印出一個個棱形,把地里的菜也染成金黃色。這一切妙極的場景使得孩子們嘰嘰喳喳停不下來,在田壟上做起了游戲,做累了就靠在我們的茅屋旁歇息喘氣。麻雀落在四周,像我們一樣嘰嘰喳喳,是在和我們說話,或停在電線桿上搓搓她的嘴她的喙,忽的一個俯沖,像條黑線斜斜地切開了時間的一道口子。野麻雀常有而鷓鴣不常有,我們看著麻雀忽然想念起鷓鴣來。我看著眼前的那一只,心想:她懂得我心思。于是在心里暗暗地說:

  “麻雀啊麻雀,你聽得見?聽得見你撓一撓土;好極了!請你告訴我,鷓鴣會來嗎,會來你叫一叫,你叫一叫。”

  麻雀呆頭呆腦,不知所措,拍拍翅膀飛走了。鷓鴣卻在我們的眼光里拍拍翅膀冒出來——長得又胖又圓,走起來像鴨子一樣蹣跚,屁股尾上的七彩羽毛一晃一晃。

  事情來的這樣突兀,我們的心抖起來,但誰都不敢說話。王瀟一張黝黑壯實的臉咬著一股勁,額頭上冒出一些汗珠;最后,我們連動作也停止了,像一塊塊木樁立在田野上。我雖小,不懂事,但也不敢出大氣。鷓鴣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只安穩(wěn)地收起了翅膀,像背著手散步的王子。王鵬看準時機大喝一聲,將手里的石塊重重向鷓鴣肥胖的身軀上砸去,一切隨著石塊的丟出又活了起來。王瀟仿佛一張弓猛烈地射出去,雙手一張就要圍抱住嚇呆的鷓鴣。

  鷓鴣受了驚,忘了它是鳥能飛的事,只振翅在天地間奔跑,像一只撒歡的小鴕鳥。孩子們一擁而上,但“咕咕咕”不停叫著的鷓鴣卻怎么也抓不住,或從豆芽的襠下穿過,或跳起來讓英子向下的手落空;偏偏又倚倚斜斜地向我沖來,駭?shù)梦掖蠼?ldquo;媽媽”,尿水濕了褲檔。

  我被鷓鴣沖倒在地,它不顧我的喊叫和淚水,從我的身上踏過去。細長的爪吻過我的胸膛我的臉,其時我已嚇得六神無主,閉上眼雙手胡亂地在空中撕扯,幾個伙伴也嚇得不輕,但王瀟和王鵬還是冷靜的。王鵬在后追趕,王瀟在前伺機,終于,鷓鴣鉆進了王瀟的懷里,再沒有大動靜,猶如一個怕生的孩子。

  我們稍稍松了口氣,結果卻還是無法可想。王瀟抱不住,兩只手像抖畚箕一樣不停搖晃,說鷓鴣機靈,懂得拿爪子撓他的胸,王鵬說那換我來,我不怕?lián)?。就在兩人要交班的時候,鷓鴣趁機溜走,留給我們一陣拍翅膀的聲響。

  我們呆在黑影里。有些累,有些惱。王瀟的胸前被撓出了一條條血道道,惹得英子落了淚。我也想起什么,摸了摸前胸,黏黏的,才感覺到疼。“頭兒”王鵬跑去遠處,捏一撮草木灰,擦了擦我的血,另一只手替我抹著淚。王瀟已經收拾好衣服,幸運的是衣服沒有被抓破。

  傍晚,人家屋頂上的炊煙像妖怪一樣扭來扭去。我們倚在茅草屋,干渴著嗓子沒人開口。再不多時,大人們來喚吃飯,才看著各自狼狽的身影,交代幾句,要守住捉鷓鴣的秘密。

  我回了家,頭有些暈。草草吃了飯,就要去閣樓睡覺,才發(fā)現(xiàn)右手緊緊拽著的東西,是一根七彩的羽毛,是鷓鴣的七彩羽毛。我摸一摸它,放在鼻子下聞一聞,夾在書中收好,一會即沉沉睡去。

  四

  我沉沉睡去。

  醒來已經是現(xiàn)在這個摸樣,長出了胡渣的十七歲,一夢十余年。那天我回到老家。我得了運氣于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又見到了夾在閑書里的七彩羽毛。羽毛被歲月夾得有些破損,有些干癟。我以為它是我的寶,欣喜若狂,正要拿它在手心的時候一切往事浮上來。

  我坦然,我大笑,摸摸胸口是沒有一絲痕跡的。趁著月光趁著興,去拜訪兒時的他和她,卻忘了豆芽的樣子。我問奶奶:

  “奶奶,豆芽,小時候和我玩的女孩在哪?”

  奶奶有些耳背,渾濁的眼,聽不真切,又把手支成一個半圓放在耳邊,聽我再說一遍,隱約聽見豆芽二字,點了點頭:

  “你要吃豆芽?奶奶明天給你買。”

  于是我去拜訪王氏兄弟,他們的宅門虛虛地掩著,撒了一地皎潔的月光。

  王鵬已經是一個孩子的爹了。我進門的時候王鵬和他妻子正看著奧運會,懷中摟著一個剛能站立的孩子,模樣精靈可愛。

  電視里的解說員激情地說到:

  “這是一名92年的老將!”惹得王鵬夫妻一陣唏噓,搖著頭苦笑的時候余光瞥見了站在門前同樣哭笑不得的我。盯著我端詳了半天,一拍大腿:

  “陽陽!”

  我自是高興的。應和著坐下,接過了嫂子泡的茶水,談天說地,聊一聊小時候的趣事和近況。我說:

  “真沒想到‘頭兒’都有孩子了!”

  “是啊,女兒,叫聲叔叔。”

  “叔叔。”王鵬的女兒怯怯的喊,喊出了王鵬臉上的自豪神情。,我卻有些窘迫,紅著臉低聲應和地接下了這叔叔的輩分。

  又說到抓鷓鴣鳥的事,王鵬要撓一撓腦袋,與我打著哈哈,笑著疑問:

  “哈哈,有這事?”

  他問得我也恍惚,或許真是一場逼真的夢。他們醒著,我睡著了;又可能是我醒著,他們睡去。想起唯一的證物七彩羽毛——兒時那天羽毛緊緊被我抓在手里,這回好好地收到口袋卻又不見,如此看來,真不真實實在不能深究。想起了王瀟,一問,是去了省城打工,我約莫著年紀猜他大概還未上完高中。

  王鵬家本就不富裕?,F(xiàn)在住的房子有些簡陋,裝修有些慘淡。哥弟嫂三人住一起是不得當。王瀟是到了出去的時候。我捂著嘴神神秘秘地打探英子和王瀟的朦朧情感,王鵬笑得有些干,低了頭,說:

  “我們王瀟怎個配得上英子哩。英子是個好女孩,看上我們?yōu)t,是瀟的福氣。但做不到門當戶對,也怪不得英子后來嫌棄。”我聽得他的聲音有些苦,幾分澀,眨一眨眼看見了那晚瀟在床上徹夜不睡,流出了男人的淚。

  我還知道瀟那年花了半年積蓄買了一個大件禮物,在英子生日那天送去,卻換來了鄙夷的眼神。從此再不聯(lián)系。青梅竹馬的十幾年情感因一件禮物就此全部切斷。

  但我裝作一切不明了,我不會說的,這也是我當年答應英子的事。我想見一見去了省城的王瀟,他穿著破了小孔的白襯衣或是藍制服。我的腦海里總是存著他在鷓鴣天保住鷓鴣時那張執(zhí)著的臉。我一眼認出他,他被工作和生活壓彎了脊背,真像一張弓,卻不同兒時的靈活了。我想,這是我兒時的好玩伴!干干地笑一笑,說:

  “好久不見。”

  沉默了。

  陳錦丞,男,生于1996年6月,現(xiàn)為浙江臨安市於潛中學高二學生。曾在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有文章被《格言》雜志轉載。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