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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香

來源:   時間 : 201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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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年代的月亮對于老古來說是誘惑,像一盞燈,引著老古走進那個名叫晏家院子的地方。晏家院子在夜里藏得蠻深。他為了摸清這個地方,足足做了一個月的準備。而且是暗暗地準備。如果讓人知道你在打聽這個地方,那馬上會成為梅山縣城的一大新聞,供人們茶余飯后做笑談。

  梅山城里人談論晏家院子,是最近兩年的事。街頭巷尾有人談,機關單位也有人談。偶然的一天,老古在辦公室埋頭寫材料,旁邊幾個閑下來的人在談論晏家院子這個話題。那口氣像在談論美國的事情,新鮮,又神秘。

  老古的心悄悄一跳。他在幾個月前就聽說了這個地方,那是在街上散步時,聽一些閑漢瞎扯。閑漢們說,那就是過去的青樓,但青樓的婊子是公開的,晏家院里的婊子是躲著的。老古一下就記住了晏家院子這個名字。后來,隨著說起它的人一天天多起來,老古的心開始浮動了。有一次,他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問一閑漢,晏家院子在什么地方?閑漢說,在樟樹路的巷子里面。他本想打聽得再仔細些,卻實在不好意思問了。

  他一個人偷偷尋找起這個地方。樟樹路在城南,一半是老街,一半是新街。每天的暮色時分,吃過夜飯,老古鐵打不變地在街上散步。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巷子,確切地說,是樟樹路的巷子。他本來就喜歡走小巷子,何況晏家院子就躲藏在巷子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巷子。這條巷子的外面比較熱鬧。旁邊是樟樹路飯店,飯店二層有一個錄相廳,蠻火爆,是一個名叫老八的人開的。除了放映武打片,還半遮半掩放映三級片,甚至毛片。老古也壯著膽去錄相廳看過三級片,算是開了葷。

  飯店旁長年有蠻多人在下象棋。一盤棋,下來下去,因觀棋者多,你一著我一著,仿佛是一盤永遠也走不完的殘局。老古也是觀棋者之一,當然,偶爾也走一二盤,棋藝平平。這幾年,老古感到人生也開始一天天接近殘局了,自己有點像那個將,在時間的包圍圈里,走不出來了。當然,這也不過是一種消極的念頭,對老古來說,不會引起太大的感傷??贪宓纳钍估瞎艓缀鯖]有感傷,感傷是需要閑逸的,老古不是閑漢。

  棋友中,老吳的棋藝最好。他是本地居民,在此擺了一個小書攤。他一邊照管著書攤,一邊與人交流棋藝。他也通過地下渠道進過幾本黃色書,租給別人閱讀。自從有了錄相廳,那幾本破書就沒幾個人來租了。視覺上的刺激遠勝于文字上的描寫。后來,他自己進錄相廳看了一回毛片,出來,就把那幾本書收到了家中,不租了。書攤上擺著的都是《七俠五義》,《岳傳》之類的書。

  他第一次看毛片,是和老古一起。那天,是個星期日,他沒下棋,坐在小書攤發(fā)悶。老古也沒觀棋,蹲著,拿了本書在翻。老吳說,老古,看過毛片么?老古抬眼瞟他一眼,說,你看過么?老吳說,聽說毛片比《金瓶梅》還要黃些。老古低著頭再不看他,說,我不曉得。老吳說,今天我倆一起去看一回毛片,敢嗎?老古的心跳得厲害,看看四周,鼓足勇氣擠出一字,去。

  看完毛片出來,老吳對老古說,這里面的花花世界,我要再重新投一次胎,才可能有。

  以前,很多人來此下棋就是下棋,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有些人觀幾盤棋,或走一二盤,就看錄相去了。

  這幾年,晏家院子又冒了出來。棋友到一起總喜歡開幾句玩笑,棋越下越臭,是不是去晏家院子了?

  老古聽著這些戲耍的話,總覺得晏家院子是個大問號,大家把它放大了再放大,目的是什么呢?鬼曉得。

  老吳的眼睛蠻毒,這些天見老古心神不定,而且見了巷子就目光異樣。老吳說,老古,找什么?老古自然是勉強笑笑,不回答他。老吳鬼頭鬼腦笑著,說,我要是再投一次胎,可能什么事也不敢去干。老古說,我天天在巷子里散步。老吳說,散步好,對身體好。

  老古跟他又說了幾句話,然后,一個人繼續(xù)散步。

  他走到了巷口。巷口兩旁起碼擺了七八個小攤子,都是賣花生瓜子麻辣豆腐香煙一類的。他突然感到有一雙眼睛在跟著他。是一個擺香煙攤子的女人。她似乎看出了他的異常神色。他是去尋找一個見不得陽光的地方。老古平常最怕別人用探問的目光打量自己,特別是領導,只要一投來如此目光,他就有點發(fā)麻。此刻,這女人仿佛一眼就會穿過他的心。但他還是慌慌地看了女人幾眼。他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看起人來有點滑稽。這女人的目光其實沒有帶著惡意,老古的直覺告訴自己,不過是看出了自己的異常而已。異常的人總容易引起注意。老古想要去的那個地方,一說出來,足可以首先嚇死自己。他對著女人勉強一笑,就進了巷子。

  一走進巷子,天就黑了,好在四周都亮起了燈火。但老古感到自己一時半刻不曉得要往哪個方向走。巷子里套著巷子,一條大巷子里起碼隱著七八條小巷子,小巷子里面又有房屋高低錯落的院子。燈火像水一樣,亮在深處。

  他穿過幾條小巷,走進了一個院子。土坪中間,幾個人在扯談。他鼓著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禮貌十足地問:請問這里是不是晏家院子?那幾個人先是一驚,馬上就一起大笑了。哈哈哈,哈哈哈。有一個人連口水也笑出來了。老古被笑聲壓得大氣不敢出。終于有一個人說,老哥,我們要曉得晏家院子在哪,還會告訴你?老哥,跟你開個小玩笑莫怪,到晏家院子搞一回娼婦,聽人說起碼要二十塊。老哥,二十塊夠我吃一二個月了,為了那么快活一下,合算么?

  老古到了這個地步,只是一個勁的嗯嗯嗯點頭。他費了很大神才走了出來。

  又回到巷口,小販們早回家了。他突然想去錄相廳坐一坐。一般來說,去錄相廳的大多是小青年。他這種年齡,連自己也感到不對勁。但心里實在太孤寂了,到那里面坐一坐,人就舒服些。他上了樟樹路飯店的二樓。老八坐在錄相廳門口,見了他,壓低聲音說,蠻好看,快進去。老八以前是一個游手好閑之輩,這幾年,蒙著頭東西南北亂闖,竟賺了一些錢。去年,開起了這個錄相廳。平時,他一般放映武打片,也隔三岔五放黃色錄相。派出所來查過幾次,都被他機智地躲過去了。

  老古走進去,里面像個大黑洞似的,錄相里兩個外國男女裸了身啊呀啊呀的喘叫,像兩條病狗。一屋人屏住呼吸,生怕兩個外國男女從錄相里滾出來,撞到自己身上。老古在后排椅子上坐了。終于有一個人吼叫了一聲,看,這個男的好像在玩球!有人就呵斥他,閉上臭嘴好好看。

  老古聽到前排兩個青年人在小聲說話。

  一個說,晏家院子有這個吧?

  一個說,我又沒去過,鬼曉得。

  那個地方我曉得去,可我身上沒錢。

  你快告訴我,在哪?我有錢。

  告訴你,就沿著飯店下面這條巷子走進去,往左,再拐幾個彎,就是。

  老古一陣驚喜。

  第二天的這個時候,老古又進了巷子。徑直往里走,走到一個自然拐彎之處,方向朝左。他又繼續(xù)走,又遇上一個自然拐彎之處,方向朝右。走著走著,又是往左。終于,一座大院子出現(xiàn)了。這深巷里竟然藏著偌大一座院子。從外觀看,這應該是舊社會大地主的闊宅。

  他抬腳想走進去,卻停住了。

  他還是一腦子的顧慮,只要這么一進去,從此老古就可能不是現(xiàn)在的老古了。可能就搖身一變成了嫖客。嫖客這二個字像一只死老鼠,落到他心上。他咬咬牙,轉(zhuǎn)身回去了。

  這后面的幾天,老古都重演著這不為人知的一幕,像是一個老古跟另一個老古打架。他這樣煎熬自己。

  而當這一刻,自己的同事在辦公室談起晏家院子,他竟寫錯了幾個字。等同事們不注意時,他悄悄換了一張信箋,重新寫。

  老古是一個國家干部,雖不是領導,但國家干部本身就是一種身份。如果去晏家院子那樣的地方,就是墮落。為此,梅山城在一九八三年還流行一則笑話,說一個退休干部去晏家院子墮落了一回,安全出來了,他對著夜空跪了下來,涕淚交加,邊嘆邊說,老天爺,感謝你讓我在這把年紀做了一次真正的人。笑話無疑包含這么一層意思,退休干部壓抑幾十年的欲望得到了一次釋放,盡管借用一種并不太干凈的方式。

  老古聽說這個笑話時,總感到那個退休干部就是自己。不過,他立即又否定自己的荒唐一念。他是墮落,我老古呢,離墮落還遠。這樣想過之后,他覺得安全了,放心了。沒過幾天,他又不放心自己了,我老古會不會有墮落的一天呢?在黑夜里,尤其在月光充盈的夜里,欲望像水一樣浸開老古身上,他就擔心自己抵御欲望的信心了。老古四十五歲的年齡,做為男人,身體沒什么毛病,欲望無時不在體內(nèi)流動。

  到了一九八四年初夏的一個夜晚,有月亮,老古終于走近了墮落,就身不由己,隨著月光七拐八彎走進晏家院子。

  在梅山縣城,晏家院子是賣淫和嫖娼的另一種說法。人與人之間互相嘲笑時,不經(jīng)意間就會冒出一句話,你沒去晏家院子干壞事吧?這玩笑話中流露著不易察覺的惡毒,它基本上是攻擊一個人倫理道德最后喪失的佐證。可不管人們怎樣的流言紛紛,晏家院子的存在已經(jīng)是無法回避的事實了。

  這感覺實在復雜,退回去吧,已不可能。去哪一間房屋里面,他又拿不定主義。月亮在天上像一口井,月光無聲地泄下來。

  他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一驚,身子轉(zhuǎn)向有聲音的一方。他頭有些暈。晏家院子所在的地方,被幾條幽深的巷子包圍著,像一張八卦圖。他戴著眼鏡,深度的,就更加深了天昏地暗之感。他定一下神,終于看清了那個喊他進屋的女人。他的想象立即啟開了,女人,床,還有他經(jīng)常在床上渴求的一切。他渾身的細胞跳動起來,身后像有一個人在推他,不由得向前走去。

  女人站在屋門口,燈光把她的影子扯得很長。屋子是那種木樓,老宅子,雕龍刻鳳的,只是有些頹敗了。梅山城里有八條老街,大多是這種樓房,一家接一家的。雖然陳舊,卻透著一股親切的氣息。在老古心里,這樣的舊屋子可以供人做著悠悠長長舊夢,仿佛幾生幾世,似醒非醒。

  嚴格地講,老古首先看清了女人的身段。女人比較豐滿,胸脯鼓得蠻高。

  老古喜歡高胸脯的女人。可能是從小缺奶的緣故,見到高胸挺乳的女人,他內(nèi)心就升起暖暖的感覺。

  他最后當然還是看清了女人的臉。這張臉有點眼熟,好象在哪里見過。老古走到門口時,女人笑著,用眼神暗示他進屋。

  老古還是緊張地看看身后。

  女人說,緊張什么,后面沒有派出所的人。老古無法抑制渾身的緊張,說,哦,派出所,沒,沒有派出所的人,啊?女人笑了起來,說,看你這個樣子,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吧?老古老老實實回答,是。

  二

  老古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女人給他泡了茶,又拿出一些花生瓜子,與平常的家庭主婦接待客人沒什么兩樣。老古那深度的鏡片里放出怪怪的光,他對眼前這個女人懷著疑問,晏家院子里的女人,那基本上是深藏在暗處的婊子,但她怎么看也不像。女人看著老古的神色,就笑了。她很坦率地告訴老古,此處的確是晏家院子,但自己不是干那個事情的。她指著屋里的一個小木柜說,我是靠這個為生。老古一看,木柜上面整齊擺放著幾排香煙,木柜下面有四個小輪子。這是街上那些賣香煙的小販常用的,方便,可以四處推著賣,也可以固定在一處地方賣。老古突然想起了什么,說,你就是……女人笑著說,那天在巷子口,就看到了你。老古哦一聲,說,原來是你。

  老古渾身松懈下來。他剛才一路朦朦朧朧走進來,嫖客這二個字,野鬼一樣跟著他。只要走進了這個地方,即使沒有被派出所捉住,一輩子就成了永遠的嫖客。起碼,自己承認自己是嫖客了。既然女人說她不是干那個事情的,就是走進了這個地方,也不應該算一個嫖客吧?

  他馬上就聯(lián)想到,在這么一個黑黑的夜里,在這么一間屋子里,四面散發(fā)著家的氣息,可女人為什么是孤身一人呢?

  女人坐到他的對面。她看他的目光隱約有些饑渴。老古剝著花生喝著茶,覺得今夜自己遇到了一件難以言表的荒唐事情。他向來把不太對勁的事叫做荒唐。梅山城這幾年出現(xiàn)的新聞,不是殺人強奸,就是偷情養(yǎng)漢,或者潛入晏家院子秘密行動,他統(tǒng)稱為荒唐。

  輪到自己荒唐了。他想。

  女人開口說話了。女人應該是一個人住在這屋子里,遇上老古,滿心的高興怎么也掩藏不了。

  她告訴老古,她名叫王月梅,是個寡婦,三年前從鄉(xiāng)下嫁到城里來的,結婚不到一年,丈夫就暴病而亡。她和丈夫沒有生下后代。本來想再回到鄉(xiāng)下去,但好不容易做了城里人,就在此定下來。

  王月梅說,以前在鄉(xiāng)下,做夢都想做一個城里人,沒想到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老古說,城里人有什么好,還是鄉(xiāng)下人好。王月梅說,城里人不用種稻谷也有得吃,要是有一只國家飯碗就還好些。你是端國家飯碗的人吧?老古臉上掠過一絲笑,說,國家飯碗也是一只飯碗。王月梅立即搖頭,說鄉(xiāng)下人的飯碗是土飯碗,城里人的飯碗是鐵飯碗,國家飯碗那才是響當當?shù)慕痫埻?。她一邊說一邊在空中畫一個圈。

  王月梅的話多起來。她說丈夫死去之后,在一般人眼里,寡婦門前是非多。一個寡婦,不到三十歲,你不去找是非,人家偏找你的空子來鉆。幸虧自己住的地方是晏家院子,除了一些來干那個事的人,幾乎沒人到她這里來。這房子是丈夫留下來的祖業(yè),她沒有租出去。而院子四周的房屋,全部被人租了出去,租給各種來路不同的妹子。妹子白天一般在家睡覺,到了夜里,就接客。妹子接客的手段蠻高明,互相換著地點接客。比方說今夜在南邊這一扇房子里面,明天夜里就換到北面的房子。而且,干完那個事,又另外換地方睡覺,讓派出所的人摸不清方向。一般來說,妹子價錢收得貴,嫖客們也都舍得,嫖一回,那些端國家飯碗的,沒有半個月的工資對付不了。偌大一個晏家院子,就她王月梅不靠賺那種錢為生。她在街上擺一個小煙攤足夠為生了。

  王月梅對老古說,自己住的這幾間屋子在東邊,極少有人從這個方向進來,你這個端國家飯碗的一定是亂走,才到了這里。老古想起剛才走八卦圖的感覺,笑。

  女人拿了酒出來,走到灶臺邊,準備炒兩個下酒菜,讓老古慢慢享用。老古心里冒出一股久違的溫暖。做為一個男人,還是老娘在世時,每次回鄉(xiāng)下老家,老娘又是溫酒又是炒菜的。但老古婉言說今夜不太想喝酒,等下次再來喝。王月梅就那么站在灶臺邊,說,三年了,你是第一個走到這屋子里來的男人。老古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這屋子有兩層。王月梅夜里睡樓上。寂靜得可以讓鬼四處活動。有時碰上派出所搜查,她必須配合。派出所的人總是不太信任她,有人懷疑她是個鴇母,專門為妹子提供服務場所。她感到一種侮辱,卻無力爭辯。也確實有妹子來過她這里,說只要她提供方便,錢給她一半。她謝絕了。她這窩身之所可以讓鬼來去,卻不能讓婊子來去。她白天在街上賣煙,坐在小煙攤旁,聽一些男人說話。這些男人不曉得晏家院子在何方。他們彼此口氣中滿含嘲笑,卻同樣也透出神秘之色。有的人還開著玩笑,只要到那里面去快活一回,就是死了也合算。還有的人說即使被派出所抓去也合算。她在一旁聽著,心里暗笑,晏家院子又不像百貨公司那樣掛著牌子的,就是走進去了,你們也不認得。她笑自己上一世做錯了哪樁事,住到了這么地方。夜里寂寞難耐時,她就起床。她平時喜歡把一些空煙盒撿回家。她賣煙,時間稍長,對那種香煙味產(chǎn)生了依賴。特別到了夜里,失眠,她一定得玩玩香煙盒才能入睡。她從米缸里抓一把米,放到桌上。然后,坐下來,一手拿著空煙盒,一手捏一粒米上來,將這粒米輕輕投到煙盒里面。就如此一粒一粒的,直到那一把米投完為止。這院子四周,肉欲像鬼火一樣在夜里閃著森森的光。她,一個寡婦,在夜里與無聲的欲望廝守著。有時,她真希望丈夫這個亡魂活過來,同床共枕。這木板樓不比水泥房屋,到了夜里,輕微的響動都有可能被隔壁人聽到。人家與人家隔著木板墻,夜里,妹子嫖客的舉動再隱秘,也會傳過來絲絲縷縷。起初,她很不自在,心跳得厲害,好象自己用耳朵聽這個,一樣變得臟了。她為此用相當痛苦的方式懲罰自己,每聽到隔壁的聲音,就用指甲往腿上狠狠掐一把。時間稍長,她就笑自己,又不是你主動叫這些男女干臟事的,何必讓自己受皮肉之苦。慢慢地,隔壁那些細若游絲的聲音不那么令她恐懼了,相反,如果連這點微弱的聲音也消逝了,那她就真正成了守著這院子的孤魂野鬼。

  她每天夜里夢魘甚密??蓧魜韷羧?,除了男人,還是男人。有一次,不曉得是夢,還是幻覺,她和一個男人竟然在沒有來由的情況下發(fā)生了那件事情。幾年了,天地良心,她快忘卻床第之事。可夢里的這一瞬來得太突然,又不容她抵御,水漫金山,淹沒了她。直至夢魘離去,她仿佛被什么妖怪強奸了一番,那滋味久久盤在心頭。她哭。

  難熬的夜。

  今夜,老古出現(xiàn)了,是她主動喚他進屋的。這屋子有三年缺男人的陽氣。老古帶了進來。這個男人有點倉促,有點神色慌慌,嫖客沒做成,倒也未必是壞事。她想。

  這天夜里,她和老古什么也沒發(fā)生,只是聊一些家常,扯一些閑話。老古曉得了她的姓名,她曉得了老古的姓名。但老古不敢久呆,不到九點,就走了。不過,她告訴老古下次必須從東邊進來。東邊靠近樟樹街,沿著樟樹飯店旁的巷子,往左,再往右,再往左,就進來了。不要東拐西拐亂走,不然就真成了嫖客。老古尷尬地笑著,因為他早已曉得從哪個方向進來。他聽得出,這個名叫王月梅的女人希望他還來。他當然懷著偷雞不成的鬼胎,但想一想,今夜沒有做成嫖客,真是難以說清楚的。

  進了晏家院子,竟沒有做成嫖客,哼哼。老古出來的時候,就這么自嘲了兩聲。

  三

  回到家,老婆坐在廚房里洗衣服。她喜歡夜里洗衣服,從結婚到現(xiàn)在,二十幾年了。月光落進屋里,她坐小竹凳上,面前擺著圓圓的木盆,洗衣板斜放盆中。她一下一下搓著衣服,衣服上灑了洗衣粉,隨著她的搓動,一堆堆白泡鼓起來。

  家中飄著淡淡的洗衣粉味。他每次聞到這氣味,就不禁想去衛(wèi)生間洗個澡。大概多年前,老婆洗衣服時,總要提醒他一句,洗個澡,臟衣服順便拿過來洗。不覺養(yǎng)成了他勤洗澡的衛(wèi)生習慣。即使冬天,他也洗得勤。這四年以來,就發(fā)生了一點變化。老婆不再提醒他。夫妻倆分床已經(jīng)四年。自從兒子考上中專以后,就分床了。兒子中專畢業(yè)后分到了長沙,很少回家。就這么一個兒子,他不在家,家中蠻安靜。分床也不是因感情問題引起的,可以說,這個家永遠不會為了感情掀起波浪。沒有起伏的感情在家中流動。分床的原因說起來簡單,兒子走后不久的一天夜里,兩個人幾乎同時感到睡到一張床上相當不自在。比方說老古睡前習慣在臺燈下看一會兒書,女人就覺得難受。她責備老古為什么把書翻得那樣響,還有老古喝白開水的聲音,聽上去也難受。女人提早進入更年期,睡在床上,臥室的每一點風吹草動都令她不安。老古上床以后,她又說他的呼吸聲好粗,特別是鼻孔里吐出來的氣,又粗又熱。反過來,老古也同樣不自在。女人睡他身邊,老愛翻身,而且翻身又很用力,撐開時蹬直腿,呼啦就是一下。女人夜里要上好幾次廁所。等等。反正,一夜比一夜不自在。老古找不到這種不自在的根源。可能時間就是根源,少年夫妻老來伴,做伴也要有足夠的耐力。這幾年來,夫妻之間沒有改變的,就是女人夜里洗衣服的習慣,以及老古勤于洗澡的習慣。今夜回到家,老古忽然感到自己的內(nèi)褲有汗?jié)?。想想似乎又不是,是一種久違了的濕潤。遺精?簡直新鮮,好多年沒有了。雖然分了床,但他靠著一種安全又直接的方式,解決自己的欲望。有了這個,臟是臟一點,卻不存在遺精的問題。很多時候,女人在夜里洗衣服,用手提起男人的短褲來洗,就會輕輕地呀上一聲,表示對上面臟物的不滿,盡管已分了床。老古今天夜里偷偷去了晏家院子,沒干壞事,內(nèi)褲卻汗?jié)窳恕_@讓他暗自興奮,心跳加快。四年來,夫妻之間的性生活基本喪失。男人天生像一條魚,是需要女人這一脈水來養(yǎng)的。老古心里早已干渴出裂縫來了。

  如果說老古對性生活還懷有一點溫暖的記憶,那應該也是十年前的事。

  他老婆很傳統(tǒng),對待性生活,莊嚴得像進行著一場儀式。她從不允許老古看清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永遠藏在被窩里面。但老古也感到幸福。那儀式般的性事本身就刺激著他。每次,基本上都是老婆主動說,好,你可以來了。這句話像一枚紅色信號彈,亮了夜晚。女人的身體其實蠻濕潤,在老古的心里,仿佛春天的青草地。盡管她永遠不讓老古看到她的身體,老古也知足。

  這濕潤的身體十年來一天一天走向秋天。老古也跟著她走向秋天。特別是這四年,加速了衰老的進程。

  今夜,荒唐走了一趟晏家院子,沒做成嫖客,身體有了明顯的濕潤。我的佛祖爺爺!老古心里這樣念著。

  他洗了澡,短褲依舊讓老婆洗。他躺到床上,合上眼,想起那個胸脯蠻高的女人。這樣一想就不得了,欲望野火般遍布全身,四面八方的熱浪向一處地方涌過去。他馬上坐了起來。他坐著,還是難熬,就索性起床。他拉開床頭柜的一個抽屜,拿出一根香,又拿出火柴,點著了,插在一個小香爐里。臥室里就彌漫開一股清香。這是檀香。老古一般在夜里不燃香,但遇上欲望十分難熬之時,就點燃一根。他燃香也純屬偶然。算起來是去年,老古和幾個朋友去梅山城外的寺里清游。這寺叫色空寺,住著三個和尚。住持是一個中年人,法號一燈。拜完佛,幾個人來到一燈的禪房。老古聞到一股香氣,透骨。禪房里燃著香,檀香。老古說,這香聞著就舒服。一燈念聲阿彌陀佛,說,施主是有慧根的人。老古告辭時,一燈贈了一捆檀香給他,還有一個小香爐。還是五六十年代,老古進寺廟庵子拜佛,熟悉這香氣。后來破四舊,梅山城四周的寺廟道觀,全破壞了。這兩年,又出現(xiàn)了寺廟。也怪,偶爾到這個清燈古佛的地方來,老古總是生出卑微感,直想跪下去,再跪下去,化作一線塵埃,躲藏到塵世的深處永遠不出來。這當然可笑。老古是一個身負罪孽感的人。雖然與老婆分了床,卻在很多時候?qū)λ拇尕摼?。為什么要和她分床?就算她提早進入更年期,自己未必沒有責任。這自然沒法跟她說,暗暗壓在心頭。另外,老古的靈魂需要這種檀香來撫慰,或者說是冷卻一下。這些年來,心一直懸著,像《水滸傳》里說的,一股子無名業(yè)火。檀香一縷一縷飄忽著,在夜里,就這么輕輕麻醉他。

  他用這個來麻木欲望,止住自慰行為發(fā)生。每發(fā)生一次自慰,他會后悔好幾天。再發(fā)生,再后悔,連自己都厭惡起自己來。

  他困了。

  四

  第二天,老古照常上班。他在一家行政單位干辦公室工作,寫材料。一年四季,徘徊于小蟲似的文字中間,毫無怨言。他文字工夫好,字也寫得好,小楷,沒有一筆馬虎。單位的同志給他總結過,他的小楷字十分工整。比方說一個“我”字,寫在格子里,第一次是那般大小,再寫個“我”,還是那般大小。特別是他的毛筆字,有人做過試驗,剪下兩個“我”字,都是老古寫的,重疊到一起,兩個“我”字分毫不差。

  大家崇敬他,一個人修煉到這樣的地步,自然會受到崇敬。老古卻半分驕傲也沒有,就像平常一樣,重復他的工作。

  老古上班才一會,主任就交給他一個任務,三天之內(nèi),趕寫一份關于單位作風整頓的材料。單位無時不在整頓作風,卻總是在改變,完善,好像一本沒頭沒尾的書,沒個完。老古有耐心,關于作風,他的材料中總是一針見血切中要害,然后,逐條逐條提出整頓或改善的方法。

  他泡上一杯茶,鋪開信紙,把鋼筆灌滿墨水,寫起來。

  他突然感到有點走神。剛寫上幾行字,其中就有一二個字竟然撐破了格子。這在以前簡直不可能發(fā)生。以前的每一個字,飽飽滿滿,穩(wěn)穩(wěn)當當,形體保持一致,排列得像儀仗兵一樣整齊。筆劃捅破格子,這可真是第一次。老古見此就有點慌了,盡力將心收攏。但幾行之后,又是如此。他嘆一聲,扔下筆,坐著發(fā)起了呆。他真想在辦公室里面點一根香,來平息心中的無名業(yè)火。這無名業(yè)火,他閱讀《水滸傳》時,時不時出現(xiàn)這四個字。他有點解不開它的意思。后來他自己對自己這樣解釋,凡沒法說清的心頭之火,就叫做無名業(yè)火吧!他想自己心中若不是懸著一把無名業(yè)火,昨夜絕不會走進晏家院子。他實在一下子難以平靜。

  一個上午,這個材料老古只勉強寫了一半。當然,他下午完成了它。他提前交給了主任。向晚時刻,他回到家。透過玻璃窗,夕照的燦爛悄悄消褪。他默念,夜又要來了。這幾十年來,他只擁有兩個天地,辦公室,家。當然,每天晚飯后喜歡在梅山城內(nèi)四處走走。這個叫做散步。老婆從不干涉他,走到九點十點回家都隨他。他散步除了街上,很多時候愛走巷子。城內(nèi)巷子多,據(jù)老輩人講,七十二條巷子。名字也怪異,金豹巷、錦雞巷、豬婆巷等。巷子里的人間煙火,老古看也看不夠,蠻過癮。即便心中窩著無名業(yè)火,走一走,就輕松些。

  自從他曉得有晏家院子這個地方,走在巷子里,就覺得這煙火里抹上了淫暗一色。解放以前,梅山人把青樓女子叫做開娼,現(xiàn)在呢,怎么叫來著?

  吃過飯,天黑了,老古出了門。走到樟樹街,他停下來,站到路旁一棵樹下,四下看了看。他還是趕不走做賊心虛的念頭。稍歇一下,又向前,樟樹路飯店就在眼前。他再一次認真看看身后,是否有人跟蹤。沒有人。“嫖客”二個字,像兩扇黑色翅膀,撲騰一下躍上心頭。他立馬提醒自己,不是嫖客,那個女人不開娼。

  他進了巷子。

  五

  往左,再往右,再往左。就到了。城內(nèi)的巷子太多,方向感稍差一點難免不在巷子里轉(zhuǎn)一夜,還找不著地方。

  王月梅像是曉得老古會來,那一臉笑容,仿佛見到多日不歸家的夫君。她丈夫在世時,她把他侍奉得像個皇帝??上悄腥藳]福,就這么去了。老古從她的神態(tài)中明顯覺察到今夜將發(fā)生什么。王月梅剛洗了澡,穿一件水紅的確良短袖襯衣,一條黑色裙子。這兩年,城里女人開始穿裙了。開放才幾年,女人的打扮就變得花花綠綠了。老古扶了扶眼鏡,認真看了看她,盡管膚色有點黑,但豐滿健康。那乳房自自然然挺向老古的目光。

  她一見老古話就多。熬久了,一說話,就多。她說今天運氣好,攤子上十盒煙全賣了。每包賺兩毛錢,十包,兩塊錢。她說,你們端國家飯碗的一個月有好多錢?老古笑了笑,沒說。他上衣口袋里放著二十六塊錢,半個月工資。這是通過一個月了解晏家院子行情的結果。他又笑了一笑。應該也算一個笑話,有一個人只帶十塊錢進入晏家院子,妹子說不行,起碼二十塊。這人就央求妹子,我這錢是血汗錢,掙來不容易,請開一回恩。妹子答應了他。結果,這人在妹子身上一陣亂摸,準備干那個事時,妹子及時準確地制止了他。妹子說,一半錢,這已經(jīng)是一半了。

  老古來之前本來想把錢掏出來,放在家里。猶豫了一下,心里決定還是帶身上的好。錢是膽,無錢就無膽。他在單位,從不跟同事們談錢。每月,一半錢給老婆,一半錢歸自己。他不亂花錢,一般都存了起來。

  王月梅見他不回答自己,就說,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有人給我送來金元寶。老古愣了愣,說,金元寶?王月梅說,好大的金元寶,發(fā)光。老古這才反應過來,王月梅是一語雙關。梅山人形容一個人快活,總會說,有人送金元寶你了?老古嘿嘿笑了幾聲,說,那個人是誰?王月梅說,你。

  女人原來是用雙關語勾他。她是要告訴他,這屋子里吃的用的一樣也不缺,包括錢,就是缺男人這個金元寶。老古成了她的金元寶!他好多年沒被女人寵過了,快忘記了女人的味道。老婆不是一個完全的女人,一個伴而已。

  她說,你還沒有到我樓上看看呢。老古說,看看。一個寡婦樓上還能有什么呢?寂寞,想男人。還有,就是一張缺少陽氣的床。老古已不把女人請他上樓視為勾引了。昨夜是偶然碰上這個女人,今夜所有該發(fā)生的,都不必大驚小怪。

  王月梅閂了門。門有兩扇,一關,就合攏了。她用了兩個閂,中間一個大木閂,下面還加一個鐵閂。

  一堆干柴,一團烈火,遇上了,不燒起來那足可以把人活活悶死。樓梯是寬寬的木板,兩人的腳步聲,就像是燒起來的前奏。來到樓上,王月梅拉亮燈,她看著老古的目光完全變了,灼死人。她說,老古,到了這一步,就不要多想了,今夜我這個人就是你的,你要不是熬死了也不會來。老古也沒說話,上去就抱定了她。他的第一個目標是乳房。梅山男人把乳房喊做兩坨肉肉。老古先抓到一坨肉肉,不滿足,又松開了這坨肉肉,來抓另一坨肉肉。他沖動得有點亂了。女人的襯衣扣子一下子繃開,自己繃開了。正好是兩乳中間的扣子。她的兩坨肉肉太高,關不住。老古的手伸了進去。他的手像一個開關,一碰,女人身上像通了電。一會兒,她說,把我抱到床上去。

  老古平常的積壓仿佛就是為了這一刻。他的力量近乎瘋癲。如果不是壓抑得快癲了,怎么能夠碰上王月梅呢?王月梅也一樣,她像一條干水多年的魚,吸到了水。

  抱著親著摸著動著喘著,一不小心,竟從床上滾了下來。倆人同時滾了下來。好在樓板是木的,雖然陳舊了,質(zhì)地卻好,厚厚的,軟軟的,還有些彈性。王月梅每天把地上弄得蠻干凈。倆人不曉得在這木樓上翻滾了好多圈,最后,王月梅說,我好干。老古說,哪里干?她說,身上到處都干。

  這一對干渴的人??赡芨舯谟腥寺牭靡娺@邊的聲響,可這一對已經(jīng)不顧忌了。

  老古終于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身體,完完整整的一片。因為她主動脫光了。身體自然熟透,是他干渴時幻想的那種。這是一個還沒有生下崽女的身體,結實,緊繃,一點不松垮。不管這身體美或者丑,起碼,毫無保留奉獻到了老古面前。老古抱死這身體,好象不這么用力,她就會馬上跑掉似的。他撫摩了好久。王月梅嘴里發(fā)出了聲音,念咒似的,人名不像人名,地名不像地名。

  老古當然徹底領略了身下這個女人。而她那樣子像是幸福地死了一會,又漸漸醒了。倆人就這樣叉手叉腳躺在樓板上,聽各自的呼吸和心跳。

  老古,你這個鬼。月梅說。你這個鬼。老古說。男女至樂時,都喜歡罵對方的鬼。你要還不來,我就熬死在這個里面了。她再一次粘到他身上。沒有你,我就做了嫖客。老古輕輕摸著她的乳房說。你要是沒過癮,明夜再去嫖一回,我任你。她兩眼亮著溫情。你這個鬼,想讓我去派出所蹲黑屋子。老古略用力捏她一下。好好好,你是個好人,你是我的大好人。月梅笑了起來。

  隔壁有人說話。是一男一女。雖然王月梅用舊報紙把木壁糊了幾層,總是擋不住人的說話聲。倆人靜下來聽那邊說話。很快就聽出了意思,男的少了妹子的錢。妹子說,我賣這個的錢你也敢少?男的幾乎是哀求,我實在就這點錢。妹子應該是發(fā)了脾氣,說沒錢就不要來晏家院子。男的忙說,再不敢來了。

  老古和王月梅又聽了一會,男的走了,妹子還在嘮叨個不停,說自己嫩草般的身子,被一個窮鬼撿了個大便宜,真是個短命的。

  王月梅掩嘴而笑。老古的臉色倒灰了下來。他說不出心里的滋味。錢!懷里揣著的二十六塊錢壓迫著他。他告訴自己,沒有嫖娼??蛇@錢已跟隨了他兩夜,再不掏出來,他總是感到欠了這晏家院子的。他一直懷著來嫖娼的鬼胎,這二十六塊仿佛已提前嫖過了,放在身上,比生一個瘡還難受。他搞不清自己這是一種怎樣的心理,反正,這錢已成了娼婦。必須拿出這惡心的二十六塊,自己才不是嫖客似的。

  漸漸平靜了。各自穿好衣服,老古又陪著王月梅說了一陣話,要走。不能回家太晚,十點以前必須回去。他掏出錢,要王月梅收下。王月梅先是驚愕,接著就哭了起來。老古自然知曉她為什么會哭。她用哭聲表示對老古的不滿。他的錢侮辱了她。她沒有開娼,住在開娼的地方幾年,連開娼的念頭都沒有。

  老古忙說該死,該死,我不是那個意思。女人還在哭。老古說,月梅,你莫多心,這錢是個惡鬼,差點讓我做了嫖客。我放在身上不自在,你先替我保管一下。女人聽他這么一說,不哭了。

  二十六快,兩張十塊,一張五塊,一張一塊,都是新票子,疊得整齊。燈光照得票子兩面發(fā)光。老古捏在手上,微微抖動。月梅猶豫了一下,終于接了錢。她說,就當這錢不是你我的,我暫時收一下。老古說,收下好。月梅說,好?你這個鬼。

  老古這一夜回家,沒有焚香。他獲得了身體上前所未有的滿足。睡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他和月梅最瘋癲的那一刻。王月梅的身體和氣味已鉆入自己的身體。不僅僅是身體,還有魂魄。

  六

  這以后的幾天夜里,他去得很準時,回來也很準時。王月梅和老古干那個事以前,必端上一杯水酒,炒兩個雞蛋,讓老古慢慢吃了,才上樓。這是過去一種不上書的秘方。水酒溫火,后勁卻足,雞蛋一炒,火性十足。后勁加火性,男人既有耐力,又有力氣。舊時的女人喜歡用這個招呼自家男人。它不比強腎的藥,傷不了身體。

  老古感到身體回轉(zhuǎn)去了十年。

  不過,一天夜里,老古的魂魄差點嚇得沒有了。正在樓上幸福著,突然響起敲門聲。月梅比他鎮(zhèn)定,叫他莫慌。盡管敲門聲一下大似一下,她還是從容穿好衣服,下樓開了門。是派出所搞大行動,打擊賣淫嫖娼。這里歸樟樹路派出所管轄,帶隊的是派出所嚴所長。

  為什么不開門?嚴所長的聲音冷得像刀。我這不是開了門嗎?月梅不慌不忙說。這屋里就你一個人?嚴所長繼續(xù)逼問。我一個寡婦,誰敢來我這里。您去問問,我除了賣煙,就是回家吃飯睡覺。她說。一個民警幫她說了話,說認得她,買過她的煙,應該不會干壞事。嚴所長這才口氣放溫和點,說,今后有任何人來晏家院子干壞事,發(fā)現(xiàn)了,來派出所報告。她嗯了一聲。

  派出所的人走了。樓上的老古,緊張得縮在床上,連尿都快嚇出來了。他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還是有點打擺子。王月梅上樓來了,見老古如此慌亂緊張,就笑,說,萬一被他們上樓看見了你,我死也要保護你。老古癡癡地看著她,一時半刻說不出話。臨走的時候,女人告訴他,明天又要來紅了。她每月來得蠻準時。這句話的弦外之音老古當然明白,她該休息幾天了,老古也一樣。

  第二天,老古才曉得昨夜那場行動的聲勢浩大。公安把那些抓來的嫖客和賣淫女一齊游街示眾。公安租用了兩臺大卡車,每個違法者胸前都吊著一塊牌子??纯腿缭?。最慘的是那些嫖客,牌子上排開兩行字:我是嫖客,以我為戒。老古站在人海中,伸長脖子看著。他每次看死刑犯押赴刑場,不怕。因為他知曉自己這一輩子即便再倒霉,也不可能成為死刑犯。永遠不可能??催@個他怕。在他心里,成為公開的嫖客比死刑犯更令人恐懼。死刑犯還可以假裝豪氣干云地胡亂叫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但嫖客呢?豪不夸張地說,在這八十年代初,他們的名聲就像一只蒼蠅,屬于人人厭惡的對象。這次游街示眾很快得到最現(xiàn)實的證明。一個星期后,一個因嫖娼被拘留了一個星期的男人,剛從拘留所放出來,就吊死在一棵樹上。他是個中年人,無臉見家里上中下三代。人們像看耍猴似的,來到樹下,對著自殺者指指點點。

  一陣風吹過,自殺者在空中悠悠晃晃轉(zhuǎn)一圈,又止住。從此,這棵樹仿佛就烙上了嫖客二字,成了樹中名聲不干凈的一棵。

  這些都令老古莫名地害怕。

  接下來的幾天,他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還有那街巷中散步,生活得像一枚印章。但他身體內(nèi)的欲望更強烈了。不與王月梅發(fā)生那個事倒沒什么,一旦發(fā)生了,整個身體起了大火似的,短短幾天熄不下來。有好幾次,他想走進晏家院子,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夜里又開始焚香。在這種孤香的彌漫中,他像是睡著了,又像是醒著。

  他迷迷糊糊出了門,來到王月梅家。王月梅正在洗衣服,見了他,高興死了。上樓,王月梅當著他毫不害羞脫光了衣服,說這幾天一直等你來。二人就漸漸進入樂園。王月梅說,把我抱緊點,抱緊點。老古就想抱得更緊點??杀ее龥]有了蹤影。而且明明是在床上的,突然變成了在船上,四面是大水一片。大水里一浪接一浪涌來,船開始搖晃,下沉。

  下沉。

  他大叫一聲,張開眼,四壁黑黑。原來是一夢。襠部有明顯的潮濕。他摸了摸,遺精了。

  香已熄了,香氣卻依舊繚繞于房里。香氣遙遠如夢,遙遠到一個虛空世界,而老古則越來越小,直到墜入那片虛空,比羽翼還輕。他經(jīng)常處于似夢非夢。

  這一天,一切照舊。下午七點左右,老古又去了錄相廳。錄相廳的門關死了,像是沒有營業(yè)。他抬手敲三下門。門開了,老八做個手勢,叫他進來。進門后,門馬上關死。門不僅用大鐵閂插死了,老八還不放心,又搬來兩條長凳子頂上。老八說,派出所這一向抓得蠻嚴。說著,就收了老古的錢。蠻貴,三塊錢,畢竟是毛片呢。買一斤豬肉才一塊錢。老八告訴他,放映的是《金瓶梅》,比上次外國佬演的要好看些。

  廳里坐滿了人,有男有女。老古照常坐到后排。沒人說話。能夠聽得清四面的呼吸聲,有的粗,有的細,有的急促,有的像是在努力克制著。錄相里的人都是古裝,但沒過多久,就開始親嘴了。接著是一連串的動作,男女主角身上一下一下脫得光光的。還是沒人說話。男主角將女主角抱上了床,放下,那男主角的嘴巴極不老實,狗啃骨頭一樣,叼住女主角的乳房。老古覺得這個名叫西門慶的人骨瘦如柴,像個鴉片鬼,干起這個事來怎么就勁火十足呢?很快就聽到猛烈的響聲,一點也不比武打片的弱。老古忽然感到壓在女主角身上的就是自己。他的魂魄仿佛一下子飛進了錄相里面,隨著那節(jié)奏分明的響聲,動起來。他的手不覺往自己身下去,渾身像火點著了。

  轟的一聲,錄相廳的門沖開了,有人闖了進來。是派出所的。幾束手電光劍一樣刺過來。公安踢門入室的本事一向很好,仿佛從天而降。有人站起來往外面走,一個公安吼一聲,都莫動!可還是走掉了一些人。老古也想趁機走掉,剛一站起來,一只大手按住他的肩膀。

  他被帶到了派出所。

  七

  老古是第一次進派出所。那些進派出所的人,都是打架扒錢耍流氓之輩。他心里既委屈又害怕。這是樟樹路派出所。值班室的墻上橫著大家熟悉的八個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帶進來的人多,民警把他們分開問話。老古就在值班室這邊問話。問他話的是嚴所長和另一個民警。嚴所長精瘦,卻有一雙錐子似的眼睛。老古不敢正眼看他。他的腿有點發(fā)軟,順勢坐到靠墻的那把長椅上。剛一坐下,那個民警開口了,是請你到這里來做客嗎?站著。老古便站著。首先,自然是問他姓名,年齡,他如實回答。問到工作單位時,他變得吞吞吐吐了。嚴所長說,你一定要逼著我們?nèi)フ{(diào)查你的單位?他只好說出工作單位。嚴所長說,哦,原來是個干部。老古頭一低,恨不得馬上鉆到地里去。又問起他為什么看黃色錄相,看過幾次,除了到老八這個錄相廳看過,還到別處看過么,等等。老古說僅看過一次,這當然是說謊。只在老八那里看過。至于為什么看黃色錄相,他真說不清為什么,于是又一次吞吞吐吐了。

  問完話,嚴所長讓老古看過筆錄,叫他在上面簽了字按了手模。

  嚴所長要老古寫檢討。嚴所長說,因為是初犯,教育為主。老古一聽說寫檢討,渾身毛孔都緊張得堵住了。他馬上發(fā)揮了自己的想象,這份檢討如果寫出來,也許,明天就貼到街上,或者各個單位的墻上。派出所經(jīng)常把違法者的檢討公諸于眾。一想到這,老古硬著嘴說,檢討就不寫了吧,徹底改正難道還不行?所長說,真不想寫檢討?老古哀求道,莫寫了,莫寫了,求您了。嚴所長說,那好,不寫檢討就站站樁。嚴所長怕老古罵他搞法西斯,特意補充說,學生不聽話時,老師也要他們站站樁。站樁雖然是體罰,但我認為還人道,站樁嘛,使你在痛苦中反省自己,達到改正的目的。

  老古倒愿意站樁,說,好,我站。

  這樁叫屙屎樁,必須盡力蹲下去,蹲到膝蓋與大腿在一條水平線上為止。不到兩分鐘,他的腿開始發(fā)抖。他咬牙忍著。到了五分鐘,渾身冒起汗水。他想直起身來,民警瞪他一下,就不敢了。最難受的是襠部,皮肉像是一寸寸在繃裂。

  老古暗暗用一種方法對付它。他想錄相里的女人。那女人叫潘金蓮吧?想她的體態(tài),聲音,包括一些丑陋不堪的動作。他又想到了王月梅。想這些倒是止痛良方。他整個人死死站著樁,心卻飛了出去。不覺又站了十分鐘。天氣本來就熱,他一身汗。

  嚴所長說,不要站了。老古如獲大赦,猛地一向上,沒想到腿早軟了,一晃,坐到了地上。民警說,你回家去吧,有本事你只管看黃色錄相,反正我們也不打你,抓到了就站樁。他有氣無力回應一聲,好,站樁。臨走時,他懇求嚴所長千萬莫捅到單位去。嚴所長點點頭說,這一次我們先替你保密。

  回到家里,老古倒頭就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碰巧是星期日,老古睡到十點鐘才起床。渾身痛,腿有點抖,襠部火辣辣,說不出的味道。他在心里罵了派出所一句,但想起嚴所長答應替自己保密,不捅到單位去,又認為自己不該罵派出所。自己怎么說還是看了黃色錄相,另外,人家也沒有刑訊逼供,站樁嘛,還文明呢!

  老古這樣一想,心就放寬了。那一股無名業(yè)火雖長期窩在心里,但天生的懦弱性格又使他從不與別人做對。他永遠只跟自己斗一斗,最后,自己和自己打個平手,就會舒服一點。

  他想去色空寺。他一個人去了城外的色空寺。一燈在禪房打坐。見了他,就慢慢起身,給他泡了茶,說起話來。一燈說,施主臉色不好看。老古說,工作太累。一燈笑了,說,施主是心亂,心一靜,就好了。

  一燈用毛筆在紙上寫了四句——色是一把刀,欲海浪滔滔。昨天和明天,業(yè)障一般高。

  老古看了看,感到有點玄。前面兩句意思較顯露,讓人不費神。后面兩句就像啞謎了。為何不提今天呢?昨天已成過去,明天看不見摸不著,今天是夾在這中間的一條小路。這條路的前方是左還是右,是吉還是兇,不要說一燈,即使如來再世,也未必明了。

  老古當然還是道了聲謝。不過,他心里比來色空寺之前更糊涂了。

  他還得在這糊涂的塵埃里不聲不響活著。

  過了幾天,他不覺又去了那個晏家院子。

  八

  王月梅明顯把家中修飾了一番。老古感到有點新房的味道。樓上的木墻以前糊的是舊報紙,現(xiàn)在,四壁都貼了色彩鮮艷的畫,全是電影里的明星。畫上的一個女明星穿著大膽,那一對乳房,隱一半,突一半出來,堅挺得有點夸張。床單被子枕巾皆換了新的,枕巾上面繡的是鴛鴦戲水。床下一只洗澡的大木盆好像用桐油新涮過了一遍。

  老古怔怔看著這些物什,臉上竟現(xiàn)出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腆腆。

  王月梅說,自從你帶進了陽氣,這屋里就亮了。

  老古真不曉得自己陽氣到底有多足,不過,月梅這樣說,是她天天需要男人的陽氣來陪著吧?

  老古說,進巷子時我怕,進了你這屋子,我倒不怕了。

  月梅說,我去泡一壺滾水,給你洗澡。老古想到了床下的木盆,點了點頭。

  梅山自古流傳下來的風俗,男女新婚之夜,必須在一只木盆里雙雙沐浴一番,然后才圓房。這些年,此風俗淡化了。

  月梅去樓下泡開水,又把閂死的門查看一遍,提壺上樓。

  滿滿一盆水。老古伸手摸摸,說,燙。月梅馬上摻幾瓢涼水,問,還燙么?老古又摸摸,說不燙了。

  老古脫了衣服,坐到盆里。月梅也脫了衣服,坐進來。

  月梅用手溫情地摸了一下老古瘦瘦的胸膛,幾乎沒有肉。然后,她手拿毛巾,一下一下給老古搓身。毛巾上面的水隨著這節(jié)奏,提上來,又落下去,在老古心里,簡直是最美妙的音樂。

  月梅,你蠻好。老古說。

  你也蠻好。你不好,我會給你洗澡?

  老古就在盆里箍緊了月梅。月梅輕聲說,盆太小,到床上去。

  這一次,一切都變得很輕了,很細微了,屋中人生怕驚擾四周的世界,也生怕四周的一切驚擾自己。盡管欲望的火焰依舊旺盛。

  經(jīng)過了這一夜,老古也好,月梅也好,都感到真正圓了房,成了沒有打結婚證的夫妻。到這一步,不算夫妻算什么?

  這之后,老古完全著魔,天天準時而來,定時而去。倆人像度蜜月,又沒人來干擾,幸福的滋味,就各自在心里咀嚼。因為這種幸福,使月梅忘記了自己是住在晏家院子。她徹底放松了警惕,雖然每次照樣把兩個閂插死。老古也放松了警惕。他把進派出所的事拋到九宵云外。這里安全,舒服,只有銷魂,只有幸福,除此之外,他還擔心什么呢?

  這期間,也出了一點小意外。

  這天夜里,倆人正準備上樓,響起了敲門聲。老古自然是心跳加速。王月梅壯膽提高了聲音,問:誰?門外竟是一個妹子的聲音:我。月梅又追問:什么事?妹子說,你開門我就會告訴你。

  月梅拉開二個閂,再慢慢把門開了一半。

  妹子像小泥鰍一樣鉆了進來。

  妹子說,嫂嫂,想借你樓上用一用。

  月梅一聽就火冒三丈,她曉得妹子的意思。她還是壓著沒發(fā)作,說,這屋里的東西你都可以借,就是屋子不能借給你。妹子笑笑說,又不虧你,會給錢。如果不是隔壁太擠,我根本不想麻煩嫂嫂的,幫個忙,如何?月梅說,什么忙都可以幫,就是這個不行。妹子見她不買帳,就翻了臉,說,你以為你蠻清白,還不照常搞一個男的在屋里,男的還沒給錢吧?千萬莫吃虧,要給了錢才讓他搞。妹子的嘴比刀子還鋒利,刺向月梅。月梅氣得要死,順手抓起桌上一個瓷杯,要砸妹子。老古抓住她的手。妹子見她這樣,忙走了出去。說,好,你有本事。

  后面的幾夜,盡管倆人如膠似粘,可還是遭到了報復。當然,這報復比較輕微。當倆人進入太虛之境,木板墻就兇狠地響了幾下,接著,飄過來幾聲尖酸的罵:臭娼婦,快活吧?你一樣喜歡那幾個臭錢,何必裝得像個良家婦女!

  碰上這些妹子,真是撞到了鬼。

  木墻還被她們用刀子戳了二個眼。這二刀正好戳在畫上,把女影星二粒黑眼珠子戳沒了。月梅只好買了一張新畫,再貼在那里。

  不過,幾夜過去,還是安靜了。

  老古說,月梅,你住這里真是有意思。月梅說,這些妹子還算有良心,沒一把火燒了我這屋子,就算她們積德了。老古心里不禁又念一句:我的佛祖爺爺!

  倆人一致感到這里完全是個幸福的孤島,或者是保留在煙火塵世的一個洞穴??赡苁巧弦皇纻z人同時修了一點點陰德,才有此番相遇。

  離幸福越近,離禍也同樣不遠了。

  派出所一直注意著這里。

  倆人沒料到,上次派出所搜查是敲門,提防還來得及。這一天夜里派出所應該是得到了舉報,就將敲門這道程序省了。派出所踹門而入!踹門有著無窮快感,特別是抓嫖,這一腳踹上去,里面的人會嚇個半死,真是快意無限。

  就從踹開門的那一刻起,老古的魂駭?shù)脦缀躏w走。

  派出所的人上樓射箭似的,月梅老古還呆在盆里,就被捉了。

  進了派出所,嚴所長第一句話就棒子似打過來:又是你這個國家干部!

  老古感到一盆冷水從頭頂骨倒下來,直涼到腳心。民警們在一邊幫腔,上次看黃色錄相,這次嫖娼,嘿嘿,國家干部!

  在整個問話過程中,老古除了一一回答之外,一直在重復,我沒嫖,沒嫖,對天發(fā)誓,我沒嫖。

  派出所把他和王月梅分開問話。王月梅那邊,民警問得仔細的是老古給沒給錢。王月梅第一次進派出所,沒見過民警發(fā)問的陣勢,見此恐懼得哭。民警再怎么問也還是哭。一民警狠狠叫道,哭個鬼,還好意思哭!月梅這才止住哭。民警問的依舊是老古給沒給錢。王月梅首先說沒給,但她經(jīng)不起七繞八彎的問,就說,給了。她將那二十六塊錢說了出來,說,我替他保管著。問話民警在紙上記了一句,問完話,民警要她看一下記錄,如果認為屬實,就簽字。王月梅說,我沒文化,看不懂。民警說,我念給你聽。民警念到這么一句:他給了你錢嗎?答:給了。又問,總共好多錢?答:二十六塊。再問:給錢之前你和他發(fā)生了關系嗎?答:還沒有,還在盆里,你們就進來了。

  最后,王月梅簽了字,蓋了手模。

  手續(xù)完畢,問話民警說,那二十六塊還在你家中嗎?月梅說,在。問話民警就叫另一個女民警跟月梅去把那二十六塊錢取來。月梅答應了。不到四十分鐘,錢取來了,裝在一個小布袋里面,整整齊齊。

  問王月梅的民警就來到這邊,在嚴所長耳邊說了幾句。

  嚴所長一拍桌子,說,老古,你還說沒嫖,王月梅已承認你給了錢。老古馬上大叫起來,我是給了錢,但不是嫖。嚴所長冷笑一聲,說,給了錢,不叫嫖叫什么呢?老古變得語無倫次,一下說嫖,一下說沒嫖,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

  老古正神經(jīng)兮兮嚷著,一個民警把那二十六塊錢拿到他面前,說,只怕這上面還有你的指紋呢。老古又沒頭沒腦說一陣,最后,就懷疑起自己:我,可能嫖了?嫖了嗎?他發(fā)出一種十分沉悶的哭聲。

  當然,老古再不愿意,也還是在問話記錄上簽了字。問完話,老古依舊在怔怔地說,我沒嫖,嫖?沒嫖?嫖?

  當晚,派出所就去公安局辦了拘留手續(xù),把老古送到了拘留所。王月梅沒有拘留,教育一番,放回了家。

  拘留一個星期。在拘留所里,老古一直念著嫖或沒嫖,白天黑夜都這樣。

  從拘留所放出來,老古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了巷子里,像在尋找自己的魂魄。他在巷子里走,沒人來管他。月梅照常在巷子口賣煙。見了老古,就喊他的名字。老古不應,直直的眼睛看她一下,像看陌生人。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還得靠自己活下去。老古只是她人生中的一道燈影,過去了,就會一天天淡下去。

  老吳照常還在棋盤上下著他的殘局。老吳的殘局雖然像市井月色一樣舊了,可他沒有被什么東西破壞掉,仿佛夜色本身,來來去去,平常生活而已。老古呢,他的人生殘局可真是個殘局,老天不讓他死,卻讓他癲,而且,在癲的上面飄著二道淫暗的光:嫖客。

  自此,梅山城里又多了一個癲子,嘴里老念著:我是嫖客?沒嫖,我沒嫖。

  這無疑是老古。他在街上走累了,就回到家。他老婆在月光下洗衣服,老古的衣服和她自己的。

  老古在臥室里,點了一根香,檀香,香氣悠悠長長散開了。

  老古說,沒嫖,沒嫖。

  香氣把這兩個字也淹沒了。這是老古在塵世間看得見的最后一點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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