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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功

來源:曾晨輝   時間 : 201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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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雄做夢都想呷王老五的西瓜。王老五的西瓜本地產的,不大,但殺開一看,紅,鮮。王老五好大一坨,靠一把大竹椅上,叉開雙腿,守著他的西瓜。市場里的人都說王老五渾身幾百斤毛力,梅山拳的坐立三拳練得仙,蠻多不畏火的青少年為了呷他的西瓜,跟他打喂手,皆人仰馬翻。他的坐立三拳像打鐵,幾下就見分曉。他身后的西瓜貼了封條似的,一般人呷不到。只要贏了他,西瓜只管抱好的呷。王老五此處像個市井里的小擂臺,吸引了蠻多人。

  李雄是個天天做俠客夢的后生,今年十八歲。自從去年《少林寺》放映之后,梅山縣的人似乎一夜間全癲了,除了夜里困覺,其余就是一個“武”字。李雄也拜師練武。他學的正宗梅山拳,無非是土字樁,梅花拳之類的套路。他打拳十分好看,尤其打一點梅、五點梅之類的拳,仿佛在地上撒開一朵氣韻四溢的梅花。但有些人說他是花架子。白眼人倒不打緊,反正是外行,亂說一氣,就怕碰上真把式,一眼看穿你的小把戲。其實梅山民間已開始流行一些功法,李雄也曉得練拳必練功的古訓,然而練過一種歪老歪史的功法之后,他不敢練了。這功法太邪,想起來都有些閉皇心。據(jù)說這是梅山拳譜上有記錄的:八月十五,月光溜亮溜亮時,去水里捉一條大黃鱔,最好是捉一條對著天上月光吐氣的黃鱔。此刻的黃鱔乃極陰之物,將它殺了,搗碎,配幾味另外的東西,諸如蜈蚣,蝎子,一起混了,然后將其夾到鐵砂中,做一個小布袋裹了。每日習者用掌在布袋上拍三百下。半年之后,掌就成了毒掌。一般不出手,出手,即便金剛羅漢之身,也經(jīng)受不住。

  去年中秋節(jié),李雄真去水里捉了黃鱔,也捉了蜈蚣蝎子等配了,與鐵砂一起做成了袋子。練了十來天,被他爺老子曉得了,罵得狗血淋頭:“娘賣西西的崽子,什么練不得,偏練那斷子絕孫的。”他爺老子罵過之后,說:“要練武,就要練那正樁的,練好一個梅山封閉手就可以保身。”

  李雄的爺老子也練過幾手,不精。

  李雄雖放棄了毒掌練習,但心里一直想練一手絕招。這幾年那些武術雜志風行,蠻多人照著雜志上介紹的功法習練,少林七十二藝,武當南派功法等,練來練去,隔了一層紙,皆半途而廢。比方,鐵砂掌,十分迷人。然而雜志上那張洗手秘方,就讓人望而止步。有幾味藥太難找了,鷹爪、虎骨之類。如今連老虎的屁都難聞到了,何況虎骨。

  李雄覺得自己若不操練出一手絕活,那俠客夢白做了。

  他去主動找王老五打過幾次喂手,都敗了。王老五是個小個體戶,這幾年賺了點錢,也癡迷武術。沒到夏天,他賣西瓜,凡本地的大把式,名拳家,經(jīng)過市場,他會主動請人家呷西瓜,呷過,還會送上幾個。但對于那些無名之輩,要白呷可以,來打喂手。打喂手是梅山武術中古老的比武方式,非常公平,兩個人赤手空拳,不使用刀棍,也不可用暗器,全憑實戰(zhàn)功夫。

  李雄其實打起喂手來也是蠻靈活的,出手快。他跟王老五打喂手,有好幾次,他的翻天印都打到了王老五臉上,卻一點殺傷力也沒有,像搔癢。而王老五的坐立三拳,大鐵錘似的。李雄上次打喂手,胸口上挨過他一拳,足足呷了半個月的中藥,才好。王老五譏笑他的拳頭是豆腐渣。

  最令李雄難受的,就是每次見了王老五拿西瓜巴結那些有名的把式。那一刻,王老五像條小傻卵。那些把式無非是口頭上輕描淡寫點撥他幾下,他如獲至寶。

  李雄夜里做夢,在夢中,他練成了鐵砂掌,去找王老五打喂手。比武過程中,他出掌,直奔王老五的胸,沒料到王老五結結實實受了這一下。像蒼蠅在王老五胸口上蹭了一下,就走了。王老五一拳把他打倒。

  他醒了,有點傷心。他自己對自己說:“連王老五都奈何不了,還想當俠客嗎?當不了俠客,也起碼要在梅山做個有名的把式。”

  第二天上午,他在街上閑逛。經(jīng)過一個小書亭,懸掛著一些雜志?!洞蟊婋娪啊贰ⅰ盾饺亍分惖?。他沒蠻多興趣。他忽然看到一本雜志,《武林》。封面上一個白須飄飄的老人在練大刀,老人旁有三個字十分醒目:百日功。

  他買了這本《武林》。

  回到家,他別的內容都沒看,直接翻到“百日功”這一頁。

  介紹得很詳盡。

  其實功法簡單。買一本大年歷,最大的那一種。用鐵釘將它釘墻上。每日早晚,對著年歷擊打兩百拳到三百拳,拳拳必須打實,意念上要有把年歷甚至墻壁打穿的感覺。手上的皮打破了,有洗手方子。方子的藥也簡單:地骨皮加鹽,用水燒開,溫下來時洗手,可清熱解毒。

  李雄驚喜異常。他去文體商店買了一本最大的年歷,又去藥店買了地骨皮,鹽家中有,鐵釘也有。他拿了一個鐵錘,把年歷扎扎實實釘在自己臥室的墻壁上。墻是紅磚墻,非常結實。

  他當天夜里就開始練起了百日功。

  他每出一拳,都使出了吃奶的勁,打在年歷上,震得墻壁咚咚咚。

  他爺老子走進來站了片刻,沒說話,又出去了。爺老子沒罵他,證明他這功法還正樁。

  他的意念上起初是每一拳打穿年歷及墻壁,但慢慢地,這年歷恍惚成了王老五的腦殼。他沒理會這個,只管一拳拳練將下去。皮破了,他用藥方洗手,第二天照常練。

  年歷上的紙,一天天薄了。

  他的拳頭上,起了薄薄的繭。

  一百天過去了。

  他拳頭上的繭更厚實,粗硬。

  他去找王老五打喂手。

  王老五躺在竹椅上閉目養(yǎng)神,見他來了,懶得理他。

  “我倆再打個喂手試試。”他說。

  “哈哈,你再練一世,也經(jīng)不起我一拳。”

  “你才經(jīng)不起我一拳呢。”

  “哦?”

  王老五起身了,但還是用輕蔑的目光看他。

  “反正也沒事,陪你再玩一次。”王老五抖了抖拳頭,說。

  雙方擺了樁,打起來。

  李雄只有進攻的念頭。

  他直奔王老五的中門,一拳打向他的腦殼。打在額頭上,王老五啊呀叫了一聲,向后退了兩步。李雄迅速向前進兩步,又是一拳,這一拳打在太陽穴上。王老五嗯呀叫了一下,叫聲有點木。王老五隨著這一聲叫,倒地了。

  倒在地上的王老五,竟呼啦呼啦喘著粗氣,聲音蠻嚇人。

  李雄感到不妙,很多人圍了過來。人們把王老五抬到人民醫(yī)院急診室。

  不到兩個小時,王老五死了。醫(yī)生說,李雄那一拳太重,打得王老五顱內出血,搶救無效。

  李雄被公安局抓了。

  正碰上這一年全國大嚴打,李雄判了死刑。

  在執(zhí)行死刑的前一天夜里,他哭了蠻久。

  “我想做俠客,汪汪,俠客!俠客!汪汪!”

  他這一世是做不成俠客了。

  賽 車

  曾晨輝

  如果運氣不好,碰上那幫穿制服的人來捉,他們像一群驚弓之鳥,那肯定是飛得又快又遠。用一個“飛”字,我覺得是比較妥帖的。他們?yōu)榱硕惚芰P款,駕了摩托車,沒了命的跑,輪子都仿佛不沾地了。

  縣政府已將他們的摩托定名為黑車。政府下面專門設一個臨時機構,對付他們。政府早已下了文件,摩托車不允許載客,不準搞營運,即便辦了合法手續(xù),也只能自己使用。但文件沒有達到禁止他們載客的目的。他們依然分布在縣城的各個角落,打游擊似的,搭乘客人。雖然偶爾讓執(zhí)法的人抓到了,罰款較狠,他們卻會因此跑得更勤,把罰款加倍地賺回來。

  這座縣城發(fā)展速度蠻快,尤其是人口,簡直是浪潮般往上漲。本縣在全國也算得上一個人口大縣,一百四十萬人口,縣城現(xiàn)在已達到人口三十來萬。這幾年車輛的數(shù)量也成倍增長,路面又不寬,擁擠程度就可想而知??梢赃@樣說,每一天,從早晨七點左右開始,直到夜里十點以前,在街上行走,總感到是在車與人的夾縫里。堵車是常有的事。說的夸張點,碰上堵車,你若開一輛小車從城西前往城東,五六里路,停滯個把小時一點也不奇怪。有人說,一天堵上二三趟車,差不多可以去一趟長沙了。如此一來,摩托車就成為了一些人極大的方便之物。拿來搶時間,非它莫屬。自行車比起它來,還是慢。人流是浪潮,摩托車就像一艘小快艇,乘風破浪,直達終點。摩托車還有一大好處,它可以拐小巷,插直路,穿過高樓間下面的一些偏角靜角,只要沒徹底堵死,就能過去。

  于是,這些黑車就找到了它們生存下去的價值。既然不少需要搶時間的人記得它,它就毫無理由拒絕。黑車的主人們那語氣中更是咄咄有理:“搭我們的車方便,時間是最值錢的呢。”而且,搭乘摩托車比搭乘的士便宜二三塊錢。不過,摩托車的危險性大些,鐵包著肉,一出交通事故,十死九傷,令人有點恐懼。

  我家在城西,上班的地方在城東。很多時候,上班為了趕時間,我喜歡租摩托車。我老婆罵過上百次了:“摩托車太危險了,那一天你撞斷了手腳,殘疾了,我可懶得服侍你。”這婆娘,自然是關心我。

  一般情況下,我喜歡搭老施的摩托車。老施四十來歲,鄉(xiāng)下人,因兩個崽在城里的中學讀書,便在城里租了房子。老施個矮,卻生的敦實,尤其四肢,像八根小柱。他帶著頭盔,坐在摩托車上面,有點像懸幻片中的一個小騎士。他喊我干部,那語氣中,多半是友善,小半是嘲笑。我只要坐到他的摩托上,發(fā)動前,面對滾滾人潮,他會很習慣地笑罵一句:“這個娘賣西的世道。”久了,我也跟著來一句:“這個娘賣西的世道。”這句話深含著一種釋放,每個人在生存壓力面前,不釋放就會壓壞。

  這兩年,我搭他的車多了,倆人就無話不談。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世風。某個當官的又出問題了,物價又漲了,崽子讀書要的錢太多……無非是無數(shù)小百姓天天在扯談的一些破事。一般來說,我從城西坐他的摩托到東邊,四五里,快,十幾分鐘,慢,二十來分鐘。倆人沿路就在車上扯談。

  他害怕的仍舊是捉車的人。他對我說,又不是犯什么罪,頭是不會殺的,但罰起錢來,心痛。多罰去一百塊,他那兩個崽子要花的錢就少去一百塊。他說那些人下手太重了,只要罰上一次,他起碼要一個把月才能賺回來。他隨后笑著說你太沒造化,若是當上了官,人家要罰我,你一句話就保了我。我也笑:保一次就一次,就是當了官,也不可能永遠保你。我曉得小百姓那種官本位思想已根深蒂固,比方說老施,他舍死舍命賺錢讓子女升學,他骨子里或多或少就含有某些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崽子考上好大學,然后也做人上人,等。

  為此,他擺放摩托車的地點恰到好處。在人多的風口上,卻又不能太顯眼。這樣,執(zhí)法者便很難看出他是搞營運的。另外,他對城里以及城郊那些雞腸小道,了然于胸。比方說,城西到城東,有一條長長的巷子,隱匿在錯亂的居民樓里面,里面猶如一張八卦圖,三教九流的人都住。老施開著摩托,穿插其中,真是游刃有余。那里面高低起伏,還有好幾處陡坡。一條土路,高高的,卻藏在幾棟樓房的后面。老施就喜歡走這條路,上坡時,摩托射箭似的快。我坐上面瞇著眼,隨著摩托車的節(jié)奏起伏。老施到達目的地那一刻,高興了,又要來一句:“這個娘賣西的世道。”他賺我的那幾塊錢,平平安安。

  也有波折。

  那一天,我坐他的摩托,剛出小巷,來到大街上,就被執(zhí)法的人截住了。

  “你是他什么人?”有人帶著詢問的口氣,朝著我。

  “朋友。”

  “朋友?不像。”

  “朋友還有什么像不像的,笑話。”

  “你不要包庇他。”那人突然殺出這么一招。

  老施向我遞了個眼色:“不要出賣朋友。”我自然心領神會。因為只要我說是租他的摩托,要付錢的,那老施今天就將大出血了。一罰就是二三千,我個菩薩奶奶,他又得跑車個把月,才能掙回罰款留下的虧空。

  “真的是朋友。”我說。

  “他姓什么?”

  “姓施。”

  “他家這在哪里?”

  “城西那邊。”

  “他有幾個崽女?”

  “兩個,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初中。”

  詢問者終于信了,一揮手:“走吧。”

  我和老施繼續(xù)前行。他夸我:“好,不是出賣朋友的人,要是日本鬼子來了,你不會當漢奸。”我說:“這跟當漢奸也有關系?”“起碼你這個人,和我們這些土包子講得來。”“我主要是要搭你的摩托,把你罰狠了,你不搞出租了,我又要找新朋友。”

  倆人在車上大笑了一回,滾滾人流起伏四周,淹沒我們的笑聲。

  老施為他崽子讀書的事找我?guī)瓦^忙。他崽子不喜歡自己的班主任老師,老師也不喜歡他。這崽子,逆反心理較強,經(jīng)常與老師斗氣。老師把家長喊去,無非是說一些要家長配合之類的話。老施把崽子打了一頓。崽子不服,叫著要換班,說碰上這樣的老師寧可不讀書。老施無奈,便對我吐露了此事。正好,我有一個朋友在該校教書,我滿口答應幫忙。事情蠻順利,因為崽子的老師拿著這個學生也傷神,走了也清凈。老施一定要請我和朋友吃飯,拒絕好幾次,拗不過他。終于在一家小酒店吃了。我的朋友聽說他是搞摩托營運的,都點感動,說:“虧了你,送兩個崽讀書。”老施說:“為了他們讀書,刮我身上的肉也干。”

  我仍舊租他的摩托。

  雙休日。我坐他的摩托去城南那邊。那邊有個青山公園,離城七八里,風光無限。我對他說速度慢些,反正是去公園玩耍,不是上班。他說好。我倆一面說話,一面前行。不覺到了城鄉(xiāng)結合部,要出城了。此處有兩條路,一條向前,直達青山公園,一條向右,通向鄉(xiāng)村,雖然是水泥路邊,但比較窄。

  老施突然叫了聲:“我的爺!”我一驚,回頭,見身后二三十米的地方,一輛面包車追來。面包車上亮著“執(zhí)法”字樣。我馬上意識到,是來捉摩托車的。

  本來是向前的,老施忽地向右打了個急彎,摩托加了馬力,一下子就奔向那條通往鄉(xiāng)村的水泥路。后面的面包車體積也不大,馬路窄它也能適應。

  摩托的速度剎那間變得出奇的快。

  我渾身的毛孔縮緊。摩托后面的排氣管兇狠地噴了幾聲,摩托箭一般往前,一股勁風裹住了我倆。

  “慢點慢點,捉去了我?guī)湍阆朕k法。”我有點慌張了,這樣的速度,只要路面上有障礙,會出大問題的。

  “沒用的,他們罰起來眼皮都不眨。”老施說。

  面包車緊追不舍。

  老施的摩托更快了。我直感到兩邊的房屋及樹,飛一般向后。我的心懸了起來。我這是平生第一次坐飛車。

  面包車喊起了喇叭,聲音模糊。水泥路面前有一條大裂縫。摩托騰地飛了過去,我渾身像大鐵錘打了一下。面包車不折不撓。

  兩邊的房屋中走出了很多人,興趣十足觀看這一幕,尤其一些崽子,驚喜地喊:“賽車了!賽車了!”

  一下子飛出去三四里,又向右。水泥路沒有了,是條土馬路。 不過路面還平坦。老施根本沒減速,我渾身出了汗。面包車也舍死,釘死在后面三四十米左右。

  我突然看到老施那小柱子般粗壯的雙臂,肌肉繃成了兩把弓。車速就懸掛在這雙臂上面。

  耳邊的風呼嘯著,車子已朝著一片綠色奔去。

  定睛一看,土馬路瞬間已到了盡頭。前面是一條細細的鄉(xiāng)間小徑,兩邊是稻田,遠處是河。而且,小徑在低處。

  面包車一直咬著不放。

  摩托車眨眼間就跳到了小徑上面。我的菩薩奶奶,老施是舍了命。面包車停了下來。

  小徑剛好能容下摩托車。

  又往前飛了二三百米,老施減了速。因為面包車不可能到小徑上來。

  一會,我倆在河邊停了。

  我渾身發(fā)虛,雙腳打顫,歪倒在河灘的草地上。老施倒看不出有什么異常,他笑了笑,坐下來。

  “今天免了兩三千的災。”他說。

  “還跑下去,我肯定心臟病發(fā)作。”

  “我也不想這樣冒險,沒辦法,想起我那兩個崽子要讀書,我什么都不顧了。”

  我沒再說話。

  我起碼有一兩個月沒坐他的摩托。

  那天早晨,我只差二十分鐘遲到,急急走出家門,又見到老施坐在摩托上,好像在等我似的。

  “上車上車,坐我的車絕對沒事的。”他大笑著喊我。

  我上了他的摩托。“這個娘賣西的世道。”他開心地罵了一句。

  我的腳有點打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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