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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

來源:湖南文學   時間 : 201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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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八十年代末從部隊復員回家,街上打架剁人像呷飯一樣平常。我參與過,菩薩保佑,沒挨刀。我那幫一起當兵的戰(zhàn)友,也許是年齡關系,對打架已無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妹子。我跟他們玩耍,除了斗酒,就是談如何釣妹子。我們沒事喜歡去冷飲店,呷啤酒,呷麻辣菜。冷飲店前臺那個開票的妹子吸引了我。她坐在窄窄的小柜臺里面,長發(fā)遮住她半邊臉,眉目間隱約著嫵媚。我天生就喜歡嫵媚的妹子,那是像云,或水似的波動,令人產(chǎn)生夢幻。不像有的妹子,五官身材似乎都無可挑剔,但總缺了讓人心跳的沖動。在我心里,嫵媚就是別樣的風情,自古至今,男人骨子里的色光仿佛賊眼,一直詭詭譎譎尋覓著它。

  這妹子叫宋月。

  我穿一身軍便裝。這裝扮蠻適合我。我生得高大,健壯而不胖,自有一種英武。雖然十幾年后,蠻多人說我一雙色眼,哪談得上英武。英武二字是和浩然正氣連一起的。隨他們說去,反正那時我感覺良好。因為我吸引了她。我與她后來發(fā)生了一段沒有結果的情感。那是青春的噴發(fā)期。前二十年的真元及氣力,全在那幾年中爆發(fā)?,F(xiàn)在想來,雙方的激情想什么時候燒起來,就會燒得爛漫。我如今老氣橫秋的身子,仿佛另外一個人。接吻時,兩張嘴合為一團火,地球即便下一刻毀滅,我倆應該還存在。我撫摸她的乳房,可能我個高,就這么居高臨下伸進去,扣住溫熱的一坨。她就恩呀一聲。這一聲是鼓勵我長驅(qū)直入的號角。然而她對于腰肢以下防范得蠻嚴,在心里筑了堡壘。起初我攻克不了,后來,我夢似的得到了她。她小巧的身子早被嫵媚煉成,我無法表達。關于異性,她是我打開的第一本書,僅僅一個性字,不及其中之萬一。女人的奇妙,是上天撒下的光,奪人魂魄,神之圣之,最后將男人留在黑夜里,生生世世夢她。至今我都迷惑,宋月與我有過海誓山盟,當然,青春期的美麗謊言,美麗就要得。她沒有說過要嫁給我的話,一句也沒有。我也沒說過討她做婆娘,就這么干干凈凈玩了三年。

  我說干干凈凈玩了三年,是有緣由的。在我的婚姻問題上,我母親早已定下標準:“凡入不了她法眼的,即便那妹子是皇帝的女,也不可成為他的媳婦。”母親那一代人雖然是在新中國成長起來的,然而,三從四德的觀念,并不因為婦女半邊天而一夜逝去。她選擇兒媳婦的標準逃不了兩個字:賢惠。在她眼里,女人再多的缺點,皆可原諒,如果不賢惠,那基本上就是一個壞坯。當然,母親的標準對于未結婚的我,暫時起不了作用。

  我可以答應母親的要求,卻從不把宋月帶到家中去。宋月是我這只籠中鳥在籠外的天空。像我這種男人,后來,找一個正宗的婆娘進入籠穴,直至婚姻的壽終正寢,真該感謝上蒼垂青于我,讓我成了一個正常的人。據(jù)好幾個八字先生的說法,我這樣的男人,沾了幾年風流,一世也得不到安寧。而偏偏后來在婚姻上修成正果,菩薩,這正果讓無數(shù)年輕時充滿夢想的人折腰。人除了年少時那一陣子的不畏天地,經(jīng)過幾十年的磨礪,有幾個還能說硬氣的大話?大多是變成屁話的多。我因為年少而消受了宋月的嫵媚,姑且也算春夢一場。宋月與我的那三年,倆人不分晝夜,感官上獲得極大滿足。照我后來用一個成熟男人的眼光看,她是一個小妖精。幸虧沒帶去見我母親,否則,我母親會將她視為妲己之類的角色。

  宋月的家住城東,那邊地勢高,閣樓和巷子交錯,人走進去,像個八卦圖。如果碰上陰雨天氣,那上面涼氣蠻重。我夜里送她回家,巷子兩邊都是青磚房,巷子里藏著巷子,院落中隱著院落,那感覺仿佛進入北宋時的煙花巷。我倆喜歡在黑巷子里接吻,而且時間不短,偶爾被狗吠或路人打斷。穿過巷子,有幾處荒蕪的閣樓,看上去是民國初年的建筑。我倆踩在樓板上,接吻。這上面一片陰森,而我們的激情照亮了它。

  說句實話,我和宋月的交往,如果我沒錢,那絕對死馬。我在年少時沒有受過錢的煎熬。我之所以一生沒造化,就是沒受過錢的困苦。這說法有點混賬,但這是硬道理,不服不行。古今中外不少英雄豪杰,年少時大多受過錢的煎熬,若干年之后,他們成了氣候,錢卻變成了他們的奴婢。他們想怎么作踐錢都可以。這便是世間法則:沒有無緣無故的英雄。英雄的冷酷無情,都是他們從前受苦的反光。我現(xiàn)在開始不喜歡英雄,他們都是依靠心機和煞氣成功。仔細想來,沒趣得很。到真不如像我等這樣的眾生,年少時風流一回,年老了無人記得,又如何呢?人和人不一樣,死后刻在豐碑上面是一生,隨流水落花走天涯也是一生,不提也罷。

  我是塵世間的大俗物,快活才是我要的,尤其年少時,無快活的日子倒不如不活。宋月喜歡喝冷飲店那種老冰水。老冰水在六七十年代,就令蠻多青少年神往。它里面放的是紅糖,還加了一點奶油。一喝,整個人涼快死了。這是梅山城酷暑時節(jié)的極品。宋月除了呷老冰水,還會點上一些麻辣豆腐,五香牛肉之類的,呷得她稀里嘩啦呼吸。她那種火辣的呼吸聲是我的至愛。那一刻,我感到銷魂。宋月還喜歡去東方館呷三合湯。三合湯乃梅山的一道老菜,千年不衰。這道菜由牛血、牛肉、牛肚三樣烹成,加了山胡椒油,辣中含香,咸中有脆,美妙得很。宋月每次連湯都一口口呷了,芳唇辣得像個紅月亮,好不性感。我猜想她這么經(jīng)得住辣,也許是她住的地方太幽深,必須用這麻辣火燒來滋養(yǎng)她。

  有一個朋友對我說,宋月這樣的女子,在一起玩玩沒關系,千萬不要當真。我問為何,他說,她是個風騷的貨,做老婆會害你一世。我沒回答他,笑一笑罷了。他還不太心甘,說宋月在認識我之前,跟他的另一個朋友好過的。我照例笑笑。我心里其實一直存在自私的想法,為什么不帶她見我母親,就是如此。反正,我最后無論如何不必對她的風騷負責。而且,在我心里,我執(zhí)拗地認為,宋月的氣質(zhì),不叫風騷,應該是兩個字:嫵媚。嫵媚與風騷的區(qū)別在于,嫵媚是三月桃花,而風騷則是一樹石榴。也許這比方不妥,大概如此了。

  宋月每回赤身裸體與我廝守一起,問得最多的是,我的皮膚不丑吧?我老有點不解,水豆腐一般的皮膚,還嫌不白?而且,即便銷魂時進入高潮,我從未聽到過她大聲喊叫,也不過嗯呀嗯呀的,夜鶯般地流淌。我與她的那幾年,癡心妄想這樣一個小妖精,要能與我廝守一世那再好不過。永遠做夢而已。我還要結婚成家,生子,成為世俗中的一個正常角色。我那個小干部家庭的教養(yǎng),使我只能這樣選擇。

  但社會的發(fā)展由不得我們做主,一些笑貧不笑娼的故事在梅山流傳開來。比方一個女子,過去若是干傷風敗俗的勾當,會被人詛咒,風言會致她于絕境。現(xiàn)在則有點改變了,如果運氣好,與一個老板勾上了,而這老板又是有家小的。人們首先照例詛咒幾句,然后,長嘆一聲:這人有錢,怪不得妹子偷他。人們的道德標準已開始下降,這過程很是微妙。錢,這千刀萬剮的錢,這天天罵它短命又天天精氣十足的錢,成為道德的克星。是呢,女人愛名節(jié),卻更愛錢。有了錢,年輕妹子可以穿港式服裝,可以時尚無窮;有了錢,女人走在大街上,讓蠻多人羨慕。即便平時恨她的人,也會投來驚嘆的一瞥。

  宋月跟我在一起,談錢的時候也多起來。她同樣對錢充滿了夢想。也難怪,男男女女都被這位孔方兄苦熬了好多年,該一起討伐它了。那時,梅山城開始舉辦摸獎活動。活動的舉辦單位是某家銀行,也無非是為儲蓄做宣傳。

  整個梅山城為此發(fā)了瘋。摸獎現(xiàn)場盛況空前。公安局調(diào)了數(shù)十名干警,才勉強維持住秩序。人們眼睛里為一個字發(fā)著光,嘴巴里為一個字發(fā)著聲,心里為一個字叫喊著。這個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錢!

  宋月那天上午纏著我,嗲聲嗲氣,要我陪她去摸獎。她的打扮蠻耀眼,短袖紅T恤,牛仔短褲,一雙白色高跟鞋。莫看她嬌小,渾身曲線水一樣流淌。她像一朵小桃花,迷人。

  “一等獎摸不到,二等獎該有吧?”她說。

  我有點緊張。因為聽人說,昨天一個農(nóng)民摸了個一等獎,是臺冰箱,司法局的公證員當眾宣布,完畢,這農(nóng)民兄弟臉色突然不對,一下就倒地了,渾身抽搐,趕快抬往人民醫(yī)院搶救。昨天還有一個摸二等獎的人,也突然發(fā)癲,送到邵陽那邊的神經(jīng)病院去了。

  我不敢將這陰暗的兆頭說出來。

  蠻多老人常對我們說,一個人能否發(fā)財,前世就注定了的,你如果不是發(fā)財?shù)拿?,硬去發(fā)財,那反而沒有好結果。我對此還是相信。就說我,也為錢做過夢,姑且算是白日夢吧。我又是想象自己突然得到一筆巨款,這接下來的一切,就是盤算著該如何去花它。比方,是先拿錢去北京上海等地,或美國法國去玩呢,還是先去買一棟別墅,請幾個仆人,每天美味佳肴享受一番,再做別的安排。想象中,還隱匿著淫暗。當然,這基本上接近意淫。有了錢,天下姿色別樣的女子,真可呼之即來,由不得她們。世上女人,除了天宮中的七仙女不愛錢,其余都沒法免俗。

  反正,我自認為不是發(fā)財?shù)拿?。至于做夢,那是另外一碼事。我這人大概從參加工作那一天起,兜里若沒有錢,老是不踏實。即便有三五塊揣身上,也硬氣些。我不是守財奴,但每天夜里睡之前,我照例要在燈光照耀下,欣賞一遍錢。燈光將人民幣上的人影照得兩面通亮,一直亮到我心里。還有,我還會估計一下,第二天我和宋月幽會,要花去好多錢,才能博得她孔雀開屏似的嫵媚。甚至,我還有點迷信,假如這天夜里兜里空了,那第二天的幽會也就跟著空了。宋月是個花錢的小妖精呢。

  我和宋月來到摸獎現(xiàn)場。她一臉自信,仿佛一等獎已到了她手上。她的嫵媚吸引了蠻多人的眼光。銀行設的摸獎箱四周貼了紅紙,箱子兩旁立著銀行工作人員。

  畢竟是第一次摸獎,我倆不敢投入太多。

  宋月先投入兩塊錢,小心翼翼將手伸進箱子里。她雙目定住神,手在里面游動了一會,抓了一個方塊的小紙片上來,目光亮了亮,撕開上面一層,現(xiàn)出四個字:恭喜發(fā)財。沒有摸到獎。恭喜發(fā)財是一二三等獎之外的,什么也沒有。宋月眉頭一蹙,沒說話。我跟著也投了兩塊錢,一摸,娘的腿,又是:恭喜發(fā)財。有人見此,笑,然后夸銀行的人:你們銀行的人都是小學生,只會寫這四個字。宋月不心甘,又摸了兩次,依舊是這討厭的四個字。我早沒了信心,但宋月逼著我摸了一次,恭喜發(fā)財鬼纏身一樣,躲都躲不開。

  十塊錢很快就沒了。

  “不摸了。”我唉聲嘆氣,扯著宋月的手,想走。

  “不,我就不信我發(fā)不了財!”宋月甩開我的手,嘴翹得老高,說。

  她這一次投入了五塊錢。

  結果仍是:恭喜發(fā)財。

  我倆一無所獲。人群里,有一個男的指著宋月笑道:“妹子,生得乖乖態(tài)態(tài),財運不如你的長相。”宋月氣得橫了他一眼。

  為了安撫她,我請她去一家店子吃飯。剛一坐下來,她卻哭了,哭聲蠻低,一臉委屈。“不就是十五塊錢么?值得這樣。”我說。“你哪曉得我的心,我看過好幾次相,都說我財運好的,沒想到……”“好妹子,你財運好。”她用拳捶了我一下,說:“你是個官家子弟,說多了也不懂。”

  我的確是官家子弟,沒為錢發(fā)過愁。不過,在錢方面,我也不想去了解她的內(nèi)心。我只是每天千方百計使她快活。然后,因為她快活,我更快活。錢說到山窮水盡,無非是買來快活。否則,錢就是廢紙。

  宋月她所在的飲食公司,雖然是國營單位,但已有好幾個妹子斷然停薪留職,去了廣東那邊。宋月多次流露出對她們的羨慕。那幾個妹子走了不到兩個月,梅山城就流言四起,說那幾個小娼婦原來在那邊做了暗娼。人們說得有聲有色:一個商業(yè)系統(tǒng)的采購員,去廣州出差,偷著嫖娼。不嫖則已,一嫖,我的菩薩奶奶,暗娼竟是飲食公司的一個妹子。人們于是就推測,既然這一個已下了水,那幾個還能保全其身么?

  我將采購員的故事說了出來。這一次,宋月倒沒發(fā)脾氣,說:“我不信,有一個都寫了封信給我,說她在那邊一家大公司做事。”“大公司?叫什么名字?”“你這人是木腦殼,人家發(fā)財?shù)牡胤?,憑什么要全部告訴你,我今后去廣東那邊,信都不會給你寫。”

  這句話有點冷。不管怎么說,我和你宋月相戀一場,即使今后分了手,也不至于如此絕情。然而,有一點我倒是感受到了。宋月對于錢,滿懷夢想。她多次向我描繪過,若是有錢,她首先去上海,逛遍所有的大商店,購買最喜愛的服裝,再貴也要買下了。然后,去香港定居。

  “偏偏只去香港,不去美國英國呢?”我說。

  “我……我不會講英語。”她紅著臉說。

  “哦,昨天我?guī)闳タ聪愀垭娪埃抢锩嬲勂饝賽蹃?,比我們浪漫很多?rdquo;

  她一聽,嬌嗔地瞪著我,半響才說:“你個沒良心的,我對你還要怎么樣?當了皇帝還想成仙,我最討厭這種男人。”

  “我沒錢帶你去香港。”

  “你就只配在梅山生活,莫看你是官家子弟,出門討呷,未必比得上我。”

  “你以為廣東,香港真的滿街是金子。也有叫花子呢!”

  “你去了可能會變成叫花子,我不會。”

  她對廣東的想往,以及那種燈紅酒綠的喜愛,時不時表露出來。這一半與香港電影那種又長又纏綿的電視劇有關,另一半,與錢的魅力有關。人們每天都在談錢,都在講述暴發(fā)戶一夜成功的故事。梅山城里每天都炸開某某又成了富翁的驚喜。有人甚至說,他親眼看見某人家中藏了一臺印鈔機,五元,拾元,包括伍拾元的,都能印。而且,這臺印鈔機平時就像一臺廢打字機,需要的時候,馬上變成鈔票制造的神奇工具。

  人們對以上傳聞寧可信其有,好像別人暴富總與自己有點關系,最好是自己也擁有一臺印鈔機,不多印,躲著印一印,供應著自己就足夠了。

  不過,沒過多久,另外的故事又出現(xiàn)了。這故事起初還有點傳奇色彩,時間稍長,人們口口相傳,覺得它簡直像沒經(jīng)過任何加工一樣,原始,真實,又活靈活現(xiàn)。說有一個人力三輪車車夫,夜里用車搭著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去老虎山公園那邊。到達公園門口,女子下車付了兩塊錢,走進了公園。車夫起初沒在意,將兩塊錢放進兜里。第二天早晨,他去一家面館鋪子呷面,掏錢時,我個佛祖爺爺,掏出的竟是一張紙錢,祭奠亡靈的紙錢。他嚇得面如土色?;丶液蟛×撕脦滋?,直至請了道士來家中驅(qū)邪,人才算清醒過來。

  后來,有人告訴車夫,那女子其實死了好幾年,她的墳就在老虎山公園的后巖。后巖緊鄰資江,陡峭,險峻,有一條又長又窄的石徑通往它。它四周草木幽深,到了夏天,蛇也蠻多,大都是那種暗紅色的蝮蛇,也叫土波土。

  當然,這只是梅山城里市井深處的一則傳奇。然而,因為它四溢著鬼氣森森,人們老是擔心這與鬼有關聯(lián)的事情莫來纏住自己。它不僅催人魂魄,而且陰氣太重。男人躲著風流,這似乎自古至今是一種暗含淫本色的方式,《聊齋》里狐鬼通人,《紅樓夢》中也曲寫“扒灰”之樂,沒別的,禁錮久了,人們總愛在某處捅個洞穴,透一口長長的氣。但哪個也不想因為女人而去觸及霉氣蠻重的景況。

  無論如何,宋月對此反應十分敏感。有時我約她去老虎山公園玩,她不敢往里走得太深。略有風吹草動,她就像一只驚慌的小鳥緊緊偎到我身上。她的眼睛看見林中的土堆,馬上避開。去了幾次,她干脆提出,那鬼地方太幽靜,不去了。最要命的是,原來和她幽會,我倆喜歡玩一種把戲,蠻有味的。比方說,我請她在城東呷飯,呷得麻辣火燒之后,她往左邊去,我往右邊去,兩邊都連著一條大巷子,巷子里又隱著五六條小巷子。我倆在巷子里相會,在哪碰上就算哪。那真是一種極樂。巷子里風光無限。有井,有院子,有酒店,有一年四季擺的象棋攤,還有草藥郎中的診鋪,以及專治性病、怪病的人。尤其我每次經(jīng)過那個治性病的店子,青磚墻上橫著一行紅字,用朱筆寫的:古時天子宋三郎也患此病,萬般無奈,御醫(yī)近水難救天火,便術助江湖。

  這要通不通的文字令我喜歡。還有那個象棋攤,一獨眼老者長年坐此,見了我,獨眼便有光,小手電筒似的。“一著炮追老子,十幾年沒人破得,我閉了眼之后看有沒有……”他說。我愛跟他說一句:“將炮一腳踢開,就破。”“你個鬼崽子,虧你想得出,沒人能破,你的腳倒是有點用。”他古怪地笑著。如果不是還有宋月,我蠻想跟他下幾著。另外,我直想去水酒店再開懷飲幾杯。

  宋月沿路看到了什么,她感興趣的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不過,巷子里的氣味,想必她也同樣喜歡。這氣味是古老的,又是最新鮮的。這氣味全是為我倆碰到一起時的驚喜做鋪墊,也是侵浸到少男少女心里的魂魄。我們的輕狂舉動有這巷子做倚靠,就更踏實一些。宋月每次在巷子里與我玩這把戲,幸福得像個小妖精。

  自從那個女鬼及紙錢的故事驚擾了她的心之后,她便不敢和我玩巷子里的把戲了。即便在大白天,她也怕。她害怕走著走著,前面走過來一個女子,穿著白色連衣裙,朝她一笑,笑中射出一把把紙錢,有一張飄向她。從此,她也不覺變成了一個沾著陰界之氣的人。那一天下午,她一定要我緊跟身邊,去巷子里走一趟。我答應了她。經(jīng)過那口古井時,她停下來,她蹲到了井邊。這口井大,上面用青石圓圓地圍著。她將頭伸過去,朝井中探望。三五秒鐘之后,她嚇得尖叫起來。我連忙抱住她,說怕個鬼,有我在!半響,她才告訴我,她看見水里有骷髏腦殼,才看是個女的,一下就又變了。“幻覺!”我說。“我想也是幻覺,不過……”

  我走到井邊,蹲下,往井里看了老半天,除了我的影子,什么也沒有。

  宋月單獨行走在巷子里怕遇見艷鬼的恐懼,過了數(shù)月才漸漸消逝。但她每次面對錢,又變得疑神疑鬼。她拿人民幣時總要正反兩面定神看幾眼。這個時候,我在一旁嘿嘿笑著。她立即有點不舒服,雙眉緊鎖,罵道:“奸笑!”其實人民幣上的人頭像端端正正,毫無半分鬼氣。

  說到錢,是后來我與宋月經(jīng)常辯嘴斗氣的主要原因。

  過了幾天,梅山城里出了一件有味的事。兩個小后生打賭。甲說,只要你光著身子圍城里跑一圈,我輸四十塊錢。乙說,當真?甲說,我若說假話,遭天打雷劈。甲的父親是個老板,已有幾十萬的家當。乙果真脫光衣服,跑了一圈。這短命的邊跑邊喊:“莫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緊跟著他健壯的赤身裸體,仿佛一張活廣告,滿城晃動。人們盡管將此當做笑柄,卻也認為此舉邪是邪了點,卻充滿了沒頭沒腦的膽氣。說穿了,梅山城里這些年發(fā)跡的人,全是憑借這膽氣殺出來的。“當官靠后臺,發(fā)財靠亂來。”多少有幾分道理。

  宋月對這個赤裸的后生一臉的鄙薄。

  “這比女人作暗娼還要可恥。”她說。

  “都是為了錢。”

  “還多加十塊錢,他肯定會去死。”

  “不見得。”

  “哼,男人見了錢更不要命。女人算什么,不過跟在男人后頭搞幾個零花錢。”

  “既然只想搞幾個零花錢,那你還羨慕去廣東那邊的女人干什么?”

  “去廣東怎么了?有本事的人才能去那邊討呷。像你這樣的人,不過是爺娘當干部,你也捧了一只金飯碗。若去廣東討呷,搞不好就成了叫花子。”

  她的小嘴蠻刁,我擋不住。

  宋月幾天之后,竟然請假去了一趟廣東。去之前,我說陪她去走走,也增長一下見識。她說,你是干部子弟,最好莫過去變壞了。我負不起責任。她一去就是七八天?;貋碇螅簧矸浅Q髿獾拇虬纭FG紅色的套裝,渾身箍得蠻緊,尤其那雙高跟鞋,那跟細得像兩根小火柴棍。我生怕她走路時一下斷了。我問這問那,無非是好奇,想了解廣東究竟已開放到了何等地步。她對這些避而不談,只說一些廣東人煲的靚湯喝起來好舒服的,廣東女人如何打扮,廣東男人如何有錢。那口氣仿佛廣東人隨便喘口氣,都比我們粗,比我們長。

  “那你還回來干什么,嫁個廣東佬算了。”

  “今后會嫁的,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著。”

  我倆又笑了一回。

  到了一九九零年,全國興起了一場經(jīng)商熱,很多機關干部、國家工作人員,甚至領導,都去開廠辦公司。有的是停薪留職,有的干脆辭職下海。梅山城也出現(xiàn)了蠻多公司。就像戰(zhàn)亂年代拉桿子封司令一樣,一些總經(jīng)理、董事長之類的人物,從四處冒出來。

  連我所在的那個小單位都成立了一家公司。莫看我們那個單位小,權力卻不小。我們管著縣城兩個最大的市場。尤其城南市場,方圓好幾里路,城里十幾萬居民的吃、穿、用,這里占了半壁江山。不說別的,里面一個小小的攤位,都有不少個體戶來爭。若是那些占據(jù)著黃金碼頭的攤位,想要擁有,不跟我們搞好關系千萬莫做夢。有時為了一個攤位,個體戶們還提煙送酒去拉關系。我都呷過人家的酒抽過人家的煙。我們所里辦的公司,得天獨厚。比方說我們利用權力,讓個體戶們提供信息,什么東西好賣,我們就賣什么。不到兩個月,我們就嘗到了甜頭。我們每月的獎金開始翻倍。我就是從這個時候迷上打牌的。而且,錢多了,膽也壯大了,與妹子打交道,吃喝玩樂,出口氣都硬扎起來。也就在這一年,酒店陪著喝花酒,只要男人愿意出錢,妹子們陪著玩耍、睡覺的花樣也多了。老板們制作出一張張鍍金的名片:某某公司總經(jīng)理。玩過妹子之后,那張名片留在了妹子性感的短褲旁邊,以示其身份。

  我那時也制作了名片,當然不敢打出單位的名號,畢竟是行政單位,太張揚了人們忌諱。名片上面排開一行字:某某公司保衛(wèi)科科長。這倒符合我的身份。每次出去進貨,我都負責安全保衛(wèi)?,F(xiàn)金都藏我身上。為了以防萬一,所里還給我配了一根高壓電棒。我用一個布袋子提著高壓電棒,一臉警覺,那樣子像某本神話小說中的天兵天將。所長是個老軍轉干部,每回我跟所里另幾個人去廣西南寧拉貨,他會嚴肅地叮囑我們:“出了門,吃點喝點沒事,別的事可千萬不能干。干了,你們自己負責。”他果真料事如神。夜里在南寧住宿,我們不住高級賓館,也不住那種小旅館。我們住的賓館,正是暗娼活動最盛的。房間里已裝了電話。夜半,就有電話響起。那種聲音,比三級片中女人的聲音還麻煩些。

  “先生,很寂寞是不是?”

  “是……有點寂寞。”所里的另一個后生故意將聲音裝得有些饑渴。

  “那我來陪你,住哪個房間?”

  “403。”

  電話掛了。

  幾分鐘之后,響起輕輕地敲門聲,我躺床上,不想去開門。我對這個沒多大興趣,因為我夢想的還是那種情意十足的接觸,即便是生理上的,也不愿太齷齪。那個后生開燈,接著開了門。妹子走進來,一下子就抱住了后生。她以為房間里就一個男人。她打扮得蠻露,身材也不賴,只是嘴唇抹得太紅,像血。

  妹子很快看到了我。她松開了后生。

  “你倆想來個二龍戲珠?”妹子說。

  “你是一只豬。”我故意沒聽懂似的,用梅山話說。

  “你才是一只豬。”她也冒出一句梅山話。

  我倆一臉驚愕,他鄉(xiāng)遇故知,竟在這樣的地方。梅山話就是我們在他鄉(xiāng)的美麗暗號。她雖然從事這項買賣,但此時我覺得她蠻親切。三個人大笑一回。妹子將我從床上扯起來,笑著說:“緣分!緣分!該請我呷夜宵去。”

  已是夜半時分,我們?nèi)ベe館外的街上呷夜宵。亂七八糟點了幾個菜。廣西才也講究辣味,不過在梅山蠻子面前,就算不上了。三個人喝了一箱啤酒。妹子主動告訴我們,她姓李,叫她李妹就是。她說在南寧的梅山妹子也不少,別看干的不是正經(jīng)生意,大家卻互相照應著。

  “我們黑道、白道都有人。”李妹說。

  “黑道白道?”我不太懂。

  “黑道就是江湖上的人,白道就是當官的。”所里的小后生說。

  “你倒還蠻懂。”李妹夸了他一句。

  她還告訴我,一些梅山的小崽子,在梅山犯事,跑到南寧來,靠她們養(yǎng)著。

  “我看不起呷軟飯的男人。”我說。

  “你不曉得,我們愿意養(yǎng)著他們。他們平時只管呷酒吃飯睡覺,哪個要沖我們的行,搶我們的飯碗,他們才出來擺平。梅山男人都是呷刀屙鐵的,他們呷我們的軟飯,我們快活。”

  我敬了她一杯。

  “我們這幾年,每次回家過年,都打扮得闊闊氣氣的。地方人問我們在廣西干什么,我們懶得搭理,只說,在那邊發(fā)財。他們要信不信。無所謂,你們當干部也是討呷,我們也是討呷。”

  “對對對,都是討呷。”

  從廣西回來,我將此事說給宋月聽。我是懷著一點陰暗心理說出來的。因為她好多次說廣東那邊如何好,說她們飲食公司去了那邊的妹子如何造化。我無非是想讓她曉得,外面的花花世界的確好,也許遍地黃金,甚至走在路上,也會撿到人民幣。但賺錢的未必個個是辦廠開公司,也有歪門邪道的。沒料宋月說:“你好榮幸,在南寧認識了有錢妹子。”“我不是那個意思。”“當妓女好呢,有干部請她呷酒。不光在一起呷酒吧?難怪我嗅到了一點腥味。”我一聽也有點冒火:“我喜歡跟她呷酒!比和你呷酒有味。”她氣得烏發(fā)一甩,指著我說:“我再愛錢,也不會下作到那一步。像你這樣的,見著個婊子就撿了個寶似的。我看你也干脆辭了工作,到那邊跟她混算了。”

  我倆不歡而散。

  人們既然愛錢,但那種古老的倫理準則,仍舊像蒼天上面懸著的繩索,在人們頭上晃動。那些已成家立業(yè)的老板們,即使憑借錢,誘惑良家女子,或年輕妹子,也只敢半明半暗的。好在梅山城的賓館多起來。以前,就那么一家政府辦的招待所,如今,城里已立起幾家賓館。尤其是金銀賓館,十層樓,電梯。那簡直是老板們的樂園。

  我除了因公進金銀賓館開過幾次會,其余就只能經(jīng)常仰頭看它了。宋月也蠻羨慕金銀賓館,但聽別人偶然說起那是老板們養(yǎng)二奶包小妾的地方,馬上便戳痛了她的心。我與她交往時間一長,就發(fā)現(xiàn)她這個人逆反心理較重,而且虛榮心也強。明明她心里喜愛錢,也欽佩有錢人,但她又反感別人把有錢人吹得太神。比方她所在單位的那幾個去廣東的妹子,她口氣中有時也欽佩她們,甚至還常為她們辯護。但有一次,她單位的一個妹子將那幾個遠去廣東的人吹到天上去了,她立馬就不舒服。她贊揚一下可以,別人贊揚,她莫名地煩躁。她至今還是個沒錢的女人。她心情好時才贊揚她們的。偏偏別人說得口氣不一樣,仿佛是貶己似的。“也不曉得她們賺的是什么錢。”她說。女同事一臉愕然,老半天才說:“你以前也常說她們的好話。”“我沒說過什么好話。”

  宋月生在這個時代,注定是一個矛盾的女人。她愛錢,卻不愿為錢去徹底舍棄自己的名聲。她是有點風騷,不是那種性情呆滯的女人,但她同時又希望自己即使拿青春去換金錢,也得在保全名聲的條件下,方可。

  她對那些風塵女子十分好奇。她蠻多時候聽人們說這些同性如何墮落,如何下作。她總要在心里反問一句:真的這樣下作么?她久聞城南是一片紅燈區(qū),每次路過那里,便會抬眼看一看那些窗口。沒有掛紅燈。馬路旁都是一些小販,是一些小飯館,還有一些人家。看到有姿容較好的女子上樓,她的想象馬上打開:她上樓是不是去干那個?樓上一定有個兜里塞滿了錢的男人在等她,雙眼蓄滿了肉欲的饑渴。不過,她很快從想象中回到了現(xiàn)實,并且罵了自己一句:想法未免太不干凈。她還想,真正的風塵女子未必有那么漂亮。因為城里蠻多婦女在說,凡那些當娼的,不僅臟,而且丑。一般來說,可能丑者居多。直到有一天,在梅山廣場召開公捕公判大會,主要是對一個賣淫團伙進行宣判。犯罪分子中,有幾個女子,她們既自己賣淫,又去幫雞頭拉別的女子來賣淫。她們雖低著頭,胸前掛著牌子,但宋月坐在會場的前面,看清了她們的面目。老天,個個生得不賴。

  賣淫女子原來并不丑。她們究竟有多臟,不得而知。不過,這種印象又讓她不舒服:錢,原來可以使漂亮女子變得這么臟。錢是個魔鬼!這一刻,她竟有點恨錢了,因為她總認為女人愛錢天經(jīng)地義,而且也不會為了錢變得蠻壞。錢有時也可以促使人產(chǎn)生美好的夢。而這次公捕公判大會起碼粉碎了她心中的一縷夢想。過了七八天,她才釋然:幸虧那些女犯罪分子不是自己,她們的臟,隔自己十萬八千里呢。

  她在兩年以前是有點向往燈紅酒綠的,那是觀看了幾場香港電影所致?,F(xiàn)在,她忽然感到這燈紅酒綠中籠罩著什么。梅山城的燈紅酒綠一天比一天濃起來密起來。舞廳多了。在一九八八年以前,城里才兩家舞廳,如今發(fā)展到七八家了。賓館多了,聽說那里面隱匿著說不清的淫暗。她每次走過賓館,想象力又打開了:一些如花似玉的妹子,眼珠子像舞流星似的,走進賓館,尋找一間不可告人的房間,房間里早有一個男人在恭候著。當然,男人絕不是窮光蛋,是一個錢包鼓得像蛤蟆肚子的人,里面的人民幣,或許還有美元,是最美的音樂,讓妹子為之狂舞。

  不想也罷。

  也就是從最近開始,她對自己的工作越來越厭惡。太單調(diào)了,而且工資低。每天坐在那里開票,有時也幫著干點別的雜務。她的青春年華就這樣一天天的磨枯。她不心甘。她原本想去廣東的,停薪留職,憑著年輕,好好闖一番。前幾天,她聽一個同事說起那幾個妹子,的確不是她以前所想象的那么好。說得難聽點,跟做暗娼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終于還是信了,因為這幾年她看到錢對女人的各種不良誘惑。她單位的這幾個妹子,又不是七仙女下凡,能免俗么?

  她想來想去,決定去做一個個體戶。

  個體戶才真正是如今這個社會的上等人,他們神氣十足走在街上,太令人羨慕。尤其那些女個體戶,除了腰包里不缺錢,她們的穿著也引領梅山城的潮流。比方說短裙,以前梅山城里的女人做夢都不敢穿。從今年開始,有好幾個年輕妹子穿短裙了。宋月認識其中的兩個,都是個體戶。而且,這兩個妹子穿短裙倒也罷,她倆說話的口氣,無法言表。整個腔調(diào),仿佛昨夜去了香港一趟,說起話來,粘粘稠稠的,像一泡雞屎出不來。她倆說起那個“萬元戶”的萬字,腔調(diào)拖得蠻長,一條街都在這個“萬”字中拉長了。

  宋月跟我來商量,她能否當一個個體戶。如果她想成為劉曉慶或斯琴高娃,那我沒法幫她。成為個體戶,不是一件難事。問題是她的工作,國營單位的職工,好多人不想舍棄。

  “你端的是鐵飯碗。”我說。

  “哈哈,鐵飯碗!還發(fā)展下去,就會變成豆腐飯碗。”

  “不是做個體戶就能發(fā)財,有不少人都虧了本。”

  “你量死我就發(fā)不了財?”

  “那倒也不是。”

  “我曉得也難,但不走這一步,我肯定困死在單位。國營單位,吊著一口氣呢。早出來也是一步,晚出來也是一步,不如趕早。”

  幾年后的事實證明,她這一步走得正是時候。毫不夸張地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從事個體行業(yè)的人,就單憑著那種闖勁,絕大多數(shù)人賺了錢。那基本上是一個沒有形成規(guī)則的時代,有點像提著命去鬧革命。她果真打報告停薪留職,我在市場內(nèi)給她搞到了一個攤位,賣服裝。一個小小的服裝攤位,簡直是暴利。一件普通的服裝,進價也許不過幾塊錢,或十幾塊錢,在梅山城可以賣到幾十塊,甚至上百塊。宋月幾個月后就嘗到了甜頭,以至于一年之后她就有點看不起我了。她多次說過這世上個體戶才是最有本事的,他們不靠天不靠地,就靠自己。這一點我倒不計較她。我和她分手,沒別的,我就根本沒想和她結婚。我只是想,在自己還未成家之前,拼命地多玩幾年。美好的年華,如此多的欲望和誘惑滾滾而來,由不得我們不去想。我們上面那代人遇上這個開放的年代,已到了天命之年,他們的精力正所剩無幾。有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據(jù)說壓抑了幾十年,去年的某一天,去風流了一回,之后,人就瘋了,走在街上,老是重復一句話:值得了,值得了。

  我和宋月快到第三年時,宋月坦率告訴我,她交了一個男朋友,名叫歪武。她說自己可能會嫁給他。

  對此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我若是想要她嫁給我,還能在一起玩三年之久嗎?她的嫵媚,倒讓我至今舍不下。她這么一說,起初我沒覺得什么。但過后又想,心頭馬上升起一股悵然若失的酸味。這蠻像一個崽子獲得了件寶貝,玩著玩著,突然就飛到別人手上去了。如果與她分手,找一個另外的女朋友,未必令我喜歡。她的身體,她的氣味,以及她奉獻給我的千媚百態(tài),剎那間涌向我。我以前過分迷戀她的身體,其實在我們的交往中,同樣蘊含了不少愛戀,只是這愛戀處在青春期,被烈火一般的沖動焚燒得無影無蹤。

  另外,我突然感到自尊心多少也有點受損。原來我骨子里還是將自己視為官家子弟,而宋月從頭至尾不在乎我這身份。當然,我這種心態(tài)只是隱隱約約封閉著。令我傷感的,還是我即將失去她。

  果然,那個叫歪武的每天出現(xiàn)在宋月的服裝店。宋月以前沒告訴我有歪武這個人還好,我很少去她店子?,F(xiàn)在我曉得了,倒去得多了。歪武其實我對他也蠻熟悉。梅山城就那么幾條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只是互相喊不出名字而已。他判過刑,是一九八五年嚴打,參加了本縣最大的流氓團伙。這一點我敢肯定,因為我親眼看到公捕那個團伙時,他雙手反捆著,胸前掛著牌子,亮光的腦殼。

  他那是也不過十七八歲。時間過去八年了,他可能剛出獄不久。這幾年,強奸犯罪明顯減少,好多青少年覺得再去強奸,簡直是蠢到了家。色情無處不在,還需要如此野蠻么?不比歪武他們那個時候,他們的犯罪行為除了打打殺殺,就是強奸。

  從宋月的眼神看得出,她喜歡歪武。歪武那張臉生得還雄性,右邊臉頰上斜著一條紅色的疤痕,像條蟲子似的。宋月蠻愛使喚歪武,一時叫他去買個小燈泡,說店里的燈泡老不行,該換換;一時又叫他去買米。宋月就在這個小服裝店里弄飯吃。服裝店里四面貼著的都是鄧麗君的彩像,姿態(tài)各異,總讓人看也看不夠。靠墻的凳上擺著一臺雙喇叭的小錄音機,放的全是鄧麗君的歌。

  好花不常開,

  好景不常在

  ……

  整個世界都唱得軟軟的。

  歪武身上那種成熟男人的味道比我重。憑我的印象,像他這種坐過牢的人,一定樣子強蠻,是這社會上倒立著的一個釘子,哪個去碰他,他就刺向哪個。但他比較沉默,一臉的超然。不過,無論如何,他身上絕對存在一種吸引宋月的氣質(zhì)。那天我在宋月店子,我主動提出與歪武掰一下手腕。歪武沒拒絕我。我對自己手腕的力量向來十分自信,想試試他作為一個男人同樣的力量究竟如何。他身子起碼比我矮了六七公分,看上去也不壯。我倆在一條木凳上掰起來。他的手好硬扎。我想用手腕的爆發(fā)力一下子將其壓倒,卻根本做不到,對方鐵棍一般。他眼中開始冒出一點不屑:勁用足了嗎?只管把勁使出來。我無可奈何。他也未反擊。我估計,他未反擊,我的手腕雖不敢說完全被壓下去,但起碼可壓下去一半。

  這讓我的自尊心多少受了點刺激。

  宋月中午買了幾樣下酒菜,幾瓶啤酒,請我在她店里吃飯。她今天穿一條紅花連衣裙,一雙白色高跟鞋,托起曲線妖嬈的身體。見此,我的血一下熱騰騰的。咫尺之間,她已不是從前的她。這感覺是針對我而言的。要不是有一個叫什么歪武的男人在,我可以吻她,撫摸她,盡情領略她的活力。現(xiàn)在不行了。她之所以告訴我她想嫁給歪武,就是一則信號:她的嫵媚,我若想擁有是很難了。

  這念頭一動,我心里同樣火燒一樣難受。

  更令我不舒服的是在呷酒的過程當中,她對歪武關懷備至。我和歪武比試呷酒的氣勢,每人開一瓶啤酒,一口氣將它喝了。她扯著歪武的手,眼里水樣的溫柔,說:“莫這樣。”歪武不領情,撥開她的手,喝將起來。

  這小妖精以前好像沒這樣關心過我。

  罷。呷酒好了。

  三個人邊呷邊扯談。

  宋月對她的生意以及未來充滿了夢想。

  她說還賺一兩年錢,就和歪武結婚。然后到正在拆遷準備建新房的城南那邊買一個門面,再購一套新房。這之后,再去賺更多的錢。當然,錢永遠是賺不盡的,她要和歪武享受人生,去旅游,去干好多想干的事情。

  聽得歪武雙眼發(fā)光。

  聽得我窩一肚子火。

  就這么失去她,我實在不太心甘。

  過了幾天,我找了個合適的機會,避開了歪武,找她出來吃了一頓飯。飯后,天黑下來,我?guī)齺淼胶舆叺囊惶幤ъo角落。我抱她,她沒拒絕;我摸她的乳房,她也勉強接受,我欲更進一步,她斷然拒絕了。

  我整個人燃燒著欲火兼些許邪火。

  “我是個刀劃水斷的女人。我已答應了歪武,跟他好一世。另外,我對你有言在先,只和你戀愛的?,F(xiàn)在也已三年,我想斷,你千萬莫霸蠻。”

  “我霸蠻了,又如何?”我不想跟她講道理。

  “你的優(yōu)越感又來了。我還不是夸他,他懂得體貼我。你不行,你就是個花花公子。反正,講多了也沒用。”

  “他坐過牢,是流氓犯罪團伙里的一個。”

  “我曉得,他現(xiàn)在浪子回頭,我喜歡。”

  我說不出話了。

  她還對我說了蠻多。她說自己這種女人,必須找一個牢實的依靠,才能在社會上生活下去。而且這社會有錢人越來越吃香了,自己無論如何想做個有錢人。女人有錢跟男人有錢不一樣。她必須有一個男人來保護。

  “你這個花花公子保護不了我一生一世。”

  “我是個干部,他是個浪子。”

  “哈,干部!干部是好,但你這樣的干部,只會玩。”

  “我陪你還玩幾年。”

  “還玩幾年,我就老了。你這人,就曉得幫你自己著想。”

  我是第一次聽她這樣乖態(tài)多姿的女人說害怕自己老了。在我眼里,她離老,離丑這些,中間隔著十萬八千里。不過,我從她的話里,不覺就想起鄧麗君那首“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女人總是從自身聯(lián)想到花。真有那么脆弱,經(jīng)時間一碰就碎?面對宋月,我的欲火冷了許多。

  自此,我發(fā)現(xiàn)她與歪武在一起時,似乎比以前更乖態(tài)了。她和歪武將那個小小的服裝店,弄得煙火味十足。宋月店里懸掛的服裝花樣已遠勝過去。尤其女式服裝,連那些蠻膽大的短裙,吊帶裙也掛了不少。而且,宋月自己就穿了吊帶裙,黑色的。我的菩薩,她穿黑色也十分嫵媚。她的頭發(fā)盤了起來。如此一搭配,比起她曾經(jīng)的飄飄長發(fā),又添了幾分韻味。

  歪武蠻勤快,手持一個叉子,將顧客搞亂了的一些服裝,整整齊齊掛好。店子略微弄臟一點,歪武就用拖把拖干凈。若沒有顧客光臨,宋月就摸一本時尚雜志,坐著看。有時,她和歪武扯談。歪武在她面前,話比什么時候都多。將他過去混跡社會的故事,慢悠悠說給她聽。

  我經(jīng)過她店門口,見此,笑一笑。

  我夜里睡在床上,翻來覆去,想的盡是我和她的事。從我第一次吻她,到最后的所有風情,放大了,一遍一遍想。我渾身熱了,每一處毛孔像子彈,射向夢幻中的她。在這片夢幻中,她比過去更嫵媚了。她所有的風騷全是為我預備的,她的乳房,她的大腿……

  “你真喜歡我?”

  “喜歡。”

  她嗯一聲,將長發(fā)抖了幾下,笑。

  “你這個人,填不飽的,做了皇帝想成仙。這三年,我和你在一起每次都蠻快樂的。”

  “是蠻快樂。”

  “還給你一次。”

  “好。”

  我身下忽然有了黏黏糊糊的感覺。

  夢飄走了。

  她的身體又變得神秘起來。這神秘中含有一種可望不可即,折磨著我。我每一次夢幻,像攀登一座高高的山,到達峰巔之后,跌落下來。

  她的身體讓我看到了些許圣潔的光澤。這是青春的光澤,其中當然也溢著欲望,流著淫暗。但她的身體,是一本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新書,我第一次打開了它。現(xiàn)在,這本書在我心中,還是新的。它的暗香愈重了。

  只是我再也無法打開它了。

  宋月和歪武雖然沒有正式結婚,但關系已經(jīng)明朗。歪武成了宋月生意上的幫手。宋月每次去梅東縣進貨,歪武都陪著去。梅東隔我們梅山只有六七十里,路卻十分難走。中間隔著一座飛龍山。個體戶們?nèi)ッ窎|進貨,交通狀況最令他們頭痛。有的個體戶蠻能吃苦,索性手提肩扛著貨物,走路,在中途要歇上一個晚上。有的為了省錢,幾個人合伙租一輛農(nóng)用拖拉機,就這么搖過去搖過來。尤其在飛龍山上的馬路,拖拉機像一只被人打傷的小蟲,左顛右晃爬行著。然而,個體戶們卻十分快樂,因為他們心中流淌著向往:走一趟,人民幣賺到手。一趟又一趟的走,銀行賬戶上的人民幣數(shù)字就往上跟著走。

  宋月和歪武一個月要走好幾趟。倆人有時坐公共汽車,有時也坐拖拉機。歪武渾身是勁,充滿了幸福。我聽宋月說,有一次,與人合著租了一輛拖拉機,返回時在飛龍山上遇上了下大雨,路程剛好走了一半。兩個大袋子,每一個都有六七十斤重。宋月打著傘,歪武一手提一個,三十里路,硬是這么走了回來。宋月對我說這個時當然是贊美的口氣,她無非是告訴我,她要嫁給歪武是一種正確的選擇,歪武既具有男人的力量,又蠻能吃苦耐勞。

  宋月其實同樣充滿了幸福。幸福像她那雙美麗的手,左手是歪武,右手是錢。

  不久,所里派我去梅東縣那邊搞一下調(diào)查,了解本縣個體戶進貨的情況。不去則已,一去,才曉得梅東經(jīng)濟之發(fā)達。他們一個小小的縣城,有五六個專業(yè)批發(fā)市場,服裝、藥材、木材、農(nóng)具等。那邊工商所的人非常客氣,請我吃飯,喝的都是五糧液。吃完飯,出了酒店,竟遇上了宋月和歪武。

  倆人又來進貨了。

  通過我了解的情況,做服裝生意幾乎是暴利。比方一件平常的女式內(nèi)衣。在梅東這邊購進也就個三四塊,而到了我們那邊,起碼可賣到十五六塊,甚至更高。尤其那些時裝,進價便宜,賣出去簡直是天價。

  工商所的人將我?guī)У劫e館安頓下來,宋月歪武也跟著去了。宋月說還是干部好,能住賓館,公家報銷,自己和歪武只敢住小旅館。歪武在一旁沒說話。這之后,工商所的人走了。

  “我們?nèi)齻€看電影去。”宋月說。

  “看一場電影,還專門跑這邊來看?”我說。

  “泰坦尼克號,美國電影,我們那邊起碼要過一個月后才有看。”

  電影院離賓館還近,幾分鐘就到了。我的天,電影院門口擠滿了人。

  “我聽人說,這個愛情故事好多人看了都落眼淚。”宋月說。

  “過一下你也要落眼淚的。”我說。

  歪武不高興瞟我一眼,還是沒說話。

  “我不喜歡花言巧語的男人。歪武就沒有花言巧語。”

  “電影里面的人說話都是花言巧語。”

  “我又不是電影里的人。”

  這場電影果然很吸引人。給我一種十分新鮮的感覺。十幾年前,我看廬山戀,覺得特別新鮮,那里面的男女,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一樣。眼前的景象,令我神往。那對美國男女在船頭桅桿上接吻的一剎,我也跟著在飛。而且,我覺得這愛情來得很自然,不像很多國產(chǎn)片,那愛情像一張硬弓,男女主人公繃著臉在拉。當然,《廬山戀》是第一次,那時還沒有別的電影代替它。此刻,我已融入了電影中。這一對男女在一只船上愛得天翻地覆,這只船開往愛情的天國,女主角拉著男主角滿船上下跑,無非是為了躲避這俗世煙火。

  作為我這樣的一個中國小青年來看此電影,它太唯美了。我以前和宋月,雖然有純潔浪漫的一面,但多少與錢沾了點邊。這電影里的男女完全是天上的人,在無邊大海上,除了愛情,一切都不在話下。

  不知不覺中,電影結束了。我轉頭一看旁邊的座位,宋月和歪武早已不見。

  倆人去繼續(xù)電影里的感覺了?

  我回到賓館,一個人躺在床上,有點失落。想起宋月,我沒法讓自己不沖動。我又自慰了。

  宋月服裝店的生意不在話下。

  不久,她的服裝店隔壁出現(xiàn)了一家小發(fā)廊。是一個農(nóng)村妹子開的。妹子名叫申小花,看上去也還不土氣。她的皮膚有點黑,但長相是越看越經(jīng)看的那種。起碼我有這感覺。在我眼里,凡年輕妹子,沒幾個丑的。小發(fā)廊外面那塊招牌上面四個字:“美麗發(fā)廊”。好像有點俗氣,其實仔細一想,還蠻雅。在這片市井中間,有賣肉的,賣魚的,賣豆腐的,賣服裝的,人們吼聲惡氣討價還價,唯獨她想讓人們美麗起來。

  申小花洗發(fā)的技術蠻好。我喜歡去她那里干洗。她給我頭上澆點洗發(fā)液之類,十根指頭就開始抓,按,壓。她抓幾下,又雙掌用力壓幾下,我覺得好舒服。用水沖過之后,她又認真給我按摩頭部。她的兩根食指壓住我兩邊太陽穴,一按,一松,好幾分鐘,她一面按著,偶爾也問上一句:“舒服嗎?”我笑幾聲:“舒服。”“不舒服你要講出來。”我蠻聽話:“好。”這感覺簡直像一個女醫(yī)生給男病人看病,詢問就是一種舒服的過程。

  我隔上一天,就去申小花那里洗頭發(fā),享受她那舒服的過程。

  她叫我干部,我開玩笑:“干部干部,不如一只雞婆。”她說:“現(xiàn)在比雞婆值錢多了。”

  干部干部,不如一只雞婆的說法,那是我的父輩。他們五六十年代當干部,每月工資還不如一只雞婆的價錢。我們這一代,要買只雞吃隨時可以滿足。

  看得出來,申小花對干部這個職業(yè)蠻羨慕,甚至有點崇拜。她說自己的某某親戚當過干部,而且是局長。又說自己的爺老子以前也差點當上了干部。如果不差那么一點,自己現(xiàn)在也是干部子弟了。

  我笑笑,不說什么。莫看我經(jīng)常表面上不把干部這個職業(yè)當一碼事,但心里自有一種優(yōu)越感。說到山窮水盡,我也是個干部。當然,這優(yōu)越感我永遠藏著。藏著比說出來好,免得別人反感。像宋月,她倒是沒把我太當一回事,她以前跟我好,并不因為我是干部。

  申小花就不一樣。她不僅覺得干部好,還利用干部給她做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方她租的這個門面,是我們所里下屬的一家市場服務部,每月租金四十元。她就開口叫我?guī)退フf說好話,減到三十。我真就去幫她說了,并且很快實現(xiàn)。她高興得要死,這十塊錢的面子,讓她更喜歡我這干部了。喜歡的具體表現(xiàn)是,她給我按摩頭部,將我的后腦勺拉到她胸乳間靠著,再按。我的后腦勺若即若離享受著一個年輕妹子飽滿的青春。

  我感到申小花渾身都是彈性。

  她走路非???,在這個小小的發(fā)廊,她拿東西,舀水,節(jié)奏快,卻又不亂。她結實的小腿及高跟鞋,在裙擺的配合下,走起路來,發(fā)出一種動聽的聲音。我對她的小腿和高跟鞋,充滿了想象。

  她用一塊寬大的三夾板,將小發(fā)廊分成兩間。里面就是她的臥室。她收拾得很干凈,整潔,還灑了一點香水。墻面上還貼了幾張女影星的像。我每次走進去,仿佛闖進一處溫柔鄉(xiāng)。

  我那天傍晚吻她,就在此。這間小臥室對我充滿了誘惑。這兩個多月來,我情緒不太穩(wěn)定,主要是宋月與我中斷了關系。這當然十分刺激我。原以為她舍不得我的,沒料到她灑脫得很,說舍下我就舍下了。這還不算,她很快就和歪武好成那樣子。

  我對宋月野火般的欲望,無處燃燒。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去吻申小花,以及后來發(fā)生的那些,不完全是為了發(fā)泄心頭的那股情緒。

  申小花那帶著鄉(xiāng)土氣息、青春洋溢的身體吸引了我。她那種鄉(xiāng)土氣息活力十足,應該經(jīng)過了鄉(xiāng)野陽光雨露的滋潤,養(yǎng)得蠻健康。我天生不喜歡病美人,像林黛玉那一類,我能夠隨她傷感流淚,但就是感覺上愛不了她。病美人無法令我生出激情。

  申小花每天關門,一般要到晚上九十點鐘。但那天她說自己有點感冒,人不太舒服,也巧,正好是她剛給我洗完頭發(fā),店里就我和她。她把卷閘門拉了一半下來,沒有趕我走的意思。因為這一向蠻饑渴的緣故,我早就想抱她了。她走進小臥室那一刻,我跟了進去,從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她有點猝不及防,露出美麗的驚慌。我的嘴巴壓向她的嘴。

  她的嘴唇蠻豐潤,乖巧地服從了我。

  吻了一陣,我本能地抓住她的乳房。此處應該比宋月更飽滿,更有彈性。我連抓了幾把,似乎不過癮,又用力抓幾把。她嗯呀叫一聲,有點嬌嗔之態(tài)。

  當然,最后,她守住了那道防線。

  松開之后,她抬手戳戳我的額頭,說:“你這個干部蠻壞。”

  我笑得像個傻包。

  “你在外面一定經(jīng)常這樣。”

  “那倒沒有呢。”我為自己辯護。

  “哼,還好意思說沒有。不過,你是個干部。嘻嘻,反正你是個干部。”

  這句話含有對我的褒獎。這其中自然也隱匿著一個鄉(xiāng)下妹子的勢利。然而這勢利又天經(jīng)地義。她來城里開發(fā)廊,跟一個干部小青年好,總比跟不是干部的人好要實際些。另外,她健康的身體,像山野長出來的一枚新鮮的果子,不用別人采摘,她自己來到這煙火旺盛的市井中間,不會輕易廉價出售。

  這枚果子緩解了我暫時的饑渴。

  歪武也隔三差五過來洗頭發(fā)。

  歪武一直留平頭,蠻好對付。每次申小花將洗發(fā)液噴到他頭上,稍微用手一抓撓,泡就鼓起來。歪武喜歡邊洗頭發(fā)邊抽煙,享受這過程。宋月也過來弄弄頭發(fā)。她以前長發(fā)飄飄,現(xiàn)在竟盤了起來,居然有了幾分少婦的味道。在我眼里,她目前這種氣質(zhì)十分迷人,風情若隱若現(xiàn)。不想倒也罷,一想心里就拗住了。

  宋月倒來嘲笑我。說我天天守在這發(fā)廊里面,像是申小花的保鏢。又說上次她一件什么事要我?guī)兔?,我根本沒去做,而申小花只要一點屁眼大的事,我忙得滿堂轉。

  我冷冷笑幾聲,沒說話。

  有一天我實在無聊,一個人鉆進老巷子,漫無目的轉。不曉得從哪一天起,這成為了我解悶的一種方式。我是從城東那邊的巷子進去的,往城南那邊去。梅山城的巷子永遠充滿變化,我感覺好多地方又是新的。

  穿過一線陰陰森森的里弄,走出來,是一口水塘。走過水塘邊,是一片桔園。低頭鉆過桔園,又是巷子。四面全布滿老宅院落。空氣中凝固著頹荒的氣息。

  迎面走過來兩個人,是宋月和歪武。倆人手牽手,宋月的高跟鞋將巷子踩出美麗的節(jié)奏。

  我們驚喜于這樣的相遇。

  打過招呼,三個人在老宅外的青石臺階上坐了。青石旁有綠草。

  宋月扯一根青草在手上,轉動著。

  “幾百年前,巷子應該就是現(xiàn)在這樣子。”宋月說。

  “還過一百年,可能還是這個樣。”我說。

  三個人又不說話了。

  宋月忽然笑起來。我怔怔看著她。

  “發(fā)廊的妹子還蠻乖態(tài)。”她說。

  “她乖態(tài)關我屁事。”我不太高興。

  “既然玩了,就要對人家負責呢。”

  她這句話對我刺激很大,我氣得罵了她一句娘。沒料到歪武霍地一下站了起來,虎視眈眈盯著我。我也站了起來,面對他。

  宋月連忙扯了扯歪武,歪武又坐下了。

  “大家都是朋友,沒必要傷和氣。”宋月說。

  “哼,朋友!”我的氣還未消。

  “我哪敢得罪你,我在市場里面做生意,求你的事還多。”

  我沒搭理她。

  過了幾天,我上午經(jīng)過宋月的服裝店時,宋月竟急匆匆走出來,扯住我。

  我問什么事。她告訴我,這幾天,歪武以前流氓團伙的幾個難兄難弟,刑滿回來后找歪武玩。歪武跟他們出去,到了深夜,醉得像個鬼回來。昨天,歪武又跟那些人在外面打了一架。歪武用啤酒瓶砸破了人家的腦殼,被派出所關了。

  “我只求你了,帶我到派出所去。”宋月滿口哀求。

  我有點幸災樂禍。不過,很快心軟了。她終究以前是我的戀人。

  我和她來到派出所。所里的人我基本上熟,尤其跟所長,關系還不賴。所長正好在。把情況一說,所長哦了一聲,指著隔壁:“關在那邊,暫沒送拘留所。”所長說歪武運氣還好,用啤酒瓶砸人家腦殼,砸得還算輕,若是構成了輕傷,那是另外一碼事了。

  我替歪武求情。

  看我的面子,罰款兩百元。宋月交的錢。之后,當場放人。臨走,所長嚴肅地指著歪武說:“你本是個一進宮的人,最好莫二進宮。”所長邊說還邊用手做了個手槍的姿勢:“壞事做多了,要吃花生米的。”

  歪武一聲都不敢吭。一物降一物。派出所是另外一所課堂,專門給崽子們上課的。

  從派出所出來,宋月第一次對我千恩萬謝。又請我在一家店子大吃了一頓。當然是歪武作陪。

  我喝得大醉,說:“宋月,我蠻想再抱你一次。”

  宋月笑著罵了聲:“胡說八道。”

  歪武居然沒有惱怒,那樣子,像條傻卵,老老實實喝了一杯酒。

  宋月要歪武發(fā)誓,與那些人斷絕關系。歪武只是傻笑,沒發(fā)誓。

  第二天上午,我來到申小花的店里。她的打扮讓我沖動不已。她穿了一條牛仔短褲,一件白襯衣緊扎在上面。乳峰圓圓滿滿挺著。這處樂園我當然流連過。然而,她小而結實的腰肢,還有性感的大腿,以及那供我想象的一切,讓我欲望蓬勃。她又走進了小臥室。可能是去拿東西。我快步跟進去,抱住她。雙手急不可耐按在她雙乳上。她沒有掙脫,卻緋紅了臉。指指外面說:“莫鬧,白天人多,不好看。”

  我沒跟她理論,一只手撫摸她的大腿內(nèi)側,竟從牛仔短褲下端往上探。她驚叫一聲,死死抓住我的手,低聲說:“哥哥,我還是黃花女,這個搞不得。”她雙眼流出柔弱。

  我松開了她。

  這是我欲望最重的年華。我總是在夜間手淫,天馬行空,仿佛自己是一個荒淫無度的帝王,折騰著。我去地下書攤買了幾本粗制濫造的書,上面盡是一些劣質(zhì)的黃色故事,我居然也看得如癡似狂。

  其實宋月跟我斷了那種關系,才是我邪悶的根源。宋月無論如何太讓我著迷了,我隱約感到,我現(xiàn)在留戀的不光是她的身體,更有她的氣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魂魄。

  申小花,這個鄉(xiāng)下妹子,我想讓她代替宋月,起碼在感覺上接近。然而,宋月是宋月,申小花是申小花,兩種味道。

  但我想得到申小花的欲望絲毫沒有減弱。

  雖然十幾年之后,我覺得當時所有的一切近乎荒唐,然而,一個人在年輕時候,不發(fā)生幾件荒唐的事情,想想也同樣會感到荒唐。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市面上就流行一句:青春不美,老來后悔。另外,到了九十年代,中國人開始懂得及時行樂,賺錢、做官,似乎都是奔這個而去。

  申小花夜里將發(fā)廊門關之后,喜歡去吃夜宵。她像個餓死鬼投胎的,饑餓感十分強烈。我也一樣,每天三餐幾乎很難填飽我的肚子。我經(jīng)常請她宵夜。豆腐一類的素食極難滿足我倆。麻辣豬蹄、羊肉串、炸雞翅,狠吃一通,吃得七魂出竅,三魂亂竄。

  我倆暴食之后,哪還睡得著,喜歡在梅山城里亂竄一氣。也許是宋月的緣故,我有意帶她走巷子。她起初覺得新鮮,走著走著就怕了。巷子深得讓她害怕。她不是城里的人,對這種古老的巷子比較陌生。我不一樣,有一天即便我死了,也愿意終老在巷子深處。她死死扯住我,生怕我飛走似的。我倆在巷子里也接吻,但與宋月是另外一種感覺。

  申小花微喘著氣,說:“我好像看到了一個女鬼。”

  “我也好像看到了。”我故意嚇她。

  她果然更害怕,扯緊了我,忙說:“帶我趕快出去。”

  即便在夜里,我對巷子也很熟悉。我?guī)龔某悄洗┑匠潜?,再從城西的巷子里鉆出來。

  到了街上,我倆又往汽車站那邊走,那里靠近市場。四周熱鬧異常,到了半夜,依然火爆。這條街,五湖四海的人最多,小旅店,小飲食店,遍地都是。尤其河南的馬戲團,大大小小有五六個住這條街。馬戲團習慣夜里搞表演。夜色中,各種欲望燈火一般,凸現(xiàn)出來。汽車站北面,有一塊蠻大的野地,一個馬戲團在此扎了個大棚子,里面起碼可容納幾百觀眾。他們除了表演一般的雜耍,最吸引人的,就是脫衣舞表演。伴著脫衣舞的音樂,那些河南妹子,肉感十足,在將外套甩掉的剎那間,夜都抖動了一下。觀眾們有的罵著痞話,有的笑著,有的凝視著,看這些身體是否真實。

  買了門票進去。脫衣舞表演時,那些妹子外套沒甩掉之前,申小花看得蠻認真。外套剛準備向后甩,她馬上站到我后面,讓我擋住她的視線。她還是喜歡那些雜耍。有一個節(jié)目,一個中年男人表演氣功,耳朵功。先是耳朵上懸掛有重量的東西,然后,讓觀眾上去,可以使出吃奶的力,揪他的耳朵。不過有一條件,揪一下一塊錢。好多小崽子都搶著上去,欲做這快感十足的活計,被趕了下來。

  申小花看得眼都不眨。

  “他的耳朵好像是鐵打的。”她說。

  “這有點像魔術。”

  “我爺老子現(xiàn)在都愛揪我的耳朵。說不賺錢回家,就揪掉我的耳朵。”

  “你跟他學學耳朵功。”我說。

  她笑起來。

  看完表演,回到她店子那里,已是十二點左右。她開了卷閘門,進去,我跟了進去。她轉身推我,說:“早回家睡覺。”我有點賴皮,不想走。“你不走,我就不關門。”她說。沉默了幾分鐘,我還是沒走。她將卷閘門拉了大半下來,剩一線口子。

  我渾身燥熱,抱住了她。

  也許是我太猛了,她有點抵擋不住,用手推我。哪還推得開。我將她抱起,走進小臥室,放倒在床上。

  “你想干什么?”她驚叫著。

  我沒說話,行動著。

  我今夜想干一樁壞事,達到目的。

  她的裙子被我解除了。一條粉紅色的小三角短褲,裹緊她飽滿、緊扎而又神秘的三角。

  我饑渴異常,手的力量蠻大。

  “你想……強奸……我?”她這時瞪大驚愕的雙眼,說。

  一聽強奸兩個字,我馬上像中了彈,松了下來。這幾年我常去刑場做看客,看槍斃人,其中有的是年紀很輕的強奸犯。

  她哭了,說我欺侮她,她雖然是一個鄉(xiāng)下妹子,但絕對是有自己尊嚴的。本來她對我感覺不差的,沒想到我是這樣的人。

  她不說還好,一說,我覺得自己的確不是個人,起碼,我沒有尊重她。如果她沒說出強奸二字,那今夜就很難說了。

  她的那根處女線守得像國境線一樣,其余倒可以友好往來,這一根線,她自有不放棄的道理。

  當然,在這個欲望一天天擴大的世界,她那根國境線能守多久,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沖不過那根線。

  宋月除了賣服裝,她自己每天也像在搞服裝展覽。上午她穿的事連衣裙,下午就換成了短裙。今天穿的是時尚T恤,明天就換成了西裝。而且她的身材百變多姿,任何款式到了她身上,都得體大方。她對高跟鞋越來越講究,白色、黑色、紅色,在反復變幻。

  我不曉得歪武能不能從心里欣賞她。不過,宋月將一身的嫵媚獻給他,我相信他不是一根木頭。但他的那些朋友,常到店子里來找他。他沒法回避,宋月也不好意思趕走那些人。我也跟他們喝過幾次酒。他們雖然是一些在社會上混的小流氓,卻同樣羨慕錢。他們說得盡是一些這樣的故事:“原來與他們一起打架的某個混混,突然就發(fā)了,之后,如何花錢玩妹子,如何享受人間至樂。”當然,到最后,他們會笑著長嘆一聲:“我們還是窮得像個鬼。”

  從他們的故事中我也了解到,他們已開始跟一些有錢人混。有錢人命他們?nèi)ゴ蚣?,或去砍人,才去。否則,很難請動他們。他們現(xiàn)在跟上了一個姓王的老板,那人經(jīng)常請他們喝酒,也給他們零花錢,但像支使狗一樣支使他們。他們愿意這樣,一句話,錢就是爺,就是神仙,有了錢,就有快活的日子。

  歪武因為宋月管束得緊,暫時收攏了心,沒去和他們一起混。另外,宋月的經(jīng)濟條件還不賴,他也覺得滿足。

  宋月在歪武面前,柔情似水的時候很多。有時倆人在店里閑著,就接吻。當然,宋月在一角落掛了簾子,拉開,外面世界就暫且隔開。有一次,我走進去,從旁邊繞過簾子,倆人正親熱得緊。一見我,馬上松開。歪武罵了我一句,倒是宋月,羞紅了臉,瞪了我一眼,沒說話。

  我是不經(jīng)意闖進去的,沒料到碰上了。

  宋月那種嫵媚之態(tài)令我搖蕩。只是這永遠沒我的份了,我心里總不太舒服。

  有一天,歪武出事了。他終于還是那種小流氓習性難改。為了義氣,其實是為了錢,出事了。那天,一個朋友來喊他,說那個王老板請客,要他去。宋月不讓他去。朋友說王老板是個有身份的人,無非是高興,請大家喝酒。也是撞見鬼,歪武自己蠻想去。宋月想了想,認為既然是有錢人,不會有什么事,同意歪武去了。結果,那個王老板雖然是請客,但這一次卻有目的。他生意上的一個競爭對手,常搶他的生意,他想請人砍他幾刀,教訓一下。他下面這些崽子就想到了歪武。歪武以前在社會上打架砍人,膽量十足。歪武去了之后,喝過酒,王老板給了每人四百塊。我個爺,相當于一個干部兩個月的工資。

  他們將王老板那個對手砍了五六刀。當然,全是砍在手上和腳上。歪武揮出去的那一刀砍得最重,砍斷了人家手上的一根筋。幾天之后,公安局就把他們?nèi)孔チ似饋怼a套觽兊搅死锩婧芸炀蜎]有什么義氣了,為了保自己,都將罪過往別人身上推。他們既供出了幕后指使人的王老板,又供出了歪武那狠命的一刀。王老板跑了,公安局沒抓到他。

  歪武肯定要判刑。這一次,宋月沒法去保他出來了。宋月少了一個幫手,尤其到梅東那邊進貨,她只好自己費苦力了。不過,宋月的情緒還好。她是一個想得開的妹子,臉色仍然像她店子的服裝一樣,鮮艷。我去她店里的次數(shù)又多了。然而,她對于我,沒有了以前的火熱。她沉醉于自己的服裝。蠻多妹子來到她店里,大多不買衣服,倒是像來參觀似的。妹子們看服裝的眼光很刁,但到了她這里,一片贊嘆。這時已流行旗袍,電視上那些女人的各式旗袍,也在梅山城出現(xiàn)。宋月就穿了一件紅牡丹花旗袍,很適合她的氣質(zhì)。雖然我不是民國的人,但我對于旗袍的印象,總停留在民國。我總覺得那時的女人才配穿旗袍,氣質(zhì)中古典占了大半。當然,還有民國時候青樓里的女子,旗袍是他們吸引男人的另一種魂魄。然而,宋月改變了我對旗袍的印象。原來旗袍也可以十分現(xiàn)代。宋月配著肉色絲襪,蠻性感。

  與她在一起,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但宋月基本上能夠抵御我的進攻。

  我約她吃飯,她去。請她去舞廳跳舞,她也不拒絕。我吻她,她順從了。我撫摸她,她也依了。我欲最后與她云雨一番,她斷然不肯。

  “不是從前了,我想嫁人。而你不是我要嫁的人。”她說。

  “你還想等歪武出獄?”

  “歪武我也懶得等他了。我付出了真心,他不珍惜。女人不比你們男人,感情是需要有一個忠實的男人來愛惜的,你不是愛惜我的人。”

  “我有點愛你。”

  “哼哼,有點愛我!你永遠是個公子哥。記住我們以前那些事情,就要得了。”

  她的確是個味道十足的妹子。不說別的,她身上的氣味,已入我魂魄。她的體香與春天桔花開放的味道恍惚,繚繞我心間。從少年時期到現(xiàn)在,對于女人,即便她容貌再好,如果身上氣味不對,我馬上走開。我對于女人的嗅覺像條小狗一樣靈泛,而宋月培養(yǎng)了我這種嗅覺。她獨特的氣味,給我身心兩個方面留下了不良反應。我成家之后,走過了三十歲,走過了四十歲,經(jīng)常在某個夜晚的某個時刻,她的氣味以及身體忽然就閃入我的夢幻,就難以抵御。

  當然,這是后話。

  半年之后,宋月忽然停止了做服裝生意。我有一天遇上她,問,生意做得好好的,為何又不做了。她說自己已賺了點錢,加之做服裝生意的人越來越多了,想暫時歇一歇,今后再看。另外,找了一個對象,準備結婚了。我不好多說什么,敷衍幾下,就算過去了。

  申小花有一天也突然走了,將小發(fā)廊轉給了另一個妹子。我問妹子,申小花去哪了?她說,去了廣東。我說去廣東干什么。妹子笑起來,說,干什么?討呷。

  在這個金錢一天天顯得重要的世界里,每個人都為此奔忙,挖空心思,千辛萬苦,這本身沒什么錯。我也愛錢,只是我沒有能力去獲得它。這就決定了我一生就守著干部這只飯碗,在梅山城生活下去。既然高不可攀的夢想與我無緣,倒不如活得快樂些,現(xiàn)實些。不久,母親為我物色了一個對象,我看了也還滿意,便順理成章結婚生子,像千萬男人,在婚姻中壽終正寢了。

  有一點我沒改變,就是喜歡走巷子。即便結了婚之后,我一個人喜歡往巷子鉆。我無法拋棄巷子里那種頹朽卻又神秘的氣息。我曉得,不管我早生幾十年,或晚生幾十年,這八卦圖一樣神奇的巷子會纏住我。巷子里深藏著那一點點燈火,仿佛黃色的卦象,解不開,又吸引著我做夢。還有那些青草,拱出青石板及土地的信息,這信息中含著梅山人生生世世的話語,又不可言。我其實就是巷子中的一棵草,拱出來在巷子中,隱下去也在巷子中。

  有一天,我走在巷子里,迎面走過來一個女子,竟是宋月。我驚喜地喊一聲:“宋月!”她一驚,之后嫵媚地笑笑,搖搖頭說:“我不是宋月。”

  我隱在巷子里,世界夢一般安靜。

  過去的歲月,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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