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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事吧

來源:湖南文學   時間 : 2015-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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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政府辦主任給吳叢打電話,請他趕回市區(qū),當晚六點到市賓館參加接待客人。

       吳叢問:“哪里的客人?”

       “是水利部專家組。這一組客人到本市工作已經數(shù)日,明日返回。”

       “我在下邊縣里調研呢。”吳叢說。

       “是朱市長定的,請您參加。”

       吳叢沒再吭聲,回頭就給市長朱以強打電話,核實當晚接待是怎么回事。朱以強聽了哈哈一笑,問吳叢疑心啥呢?是正常接待,不是鴻門宴。

       “水利我不管啊,怎么叫上我了?”吳叢問。

       “這個好辦,我說了算,今天歸你管。”朱以強笑答。

       本市政府里,分管水利的是另一位副市長,不是吳叢。只不過那天該同志去北京辦事,不能出場,因此朱以強點名要吳叢參加。問題是市長親自出面接待專家組,規(guī)格已經夠高了,并不需要非得再找個人來陪同,特別是眼下接待規(guī)定有陪客人數(shù)限制,少了更好。因此難怪吳叢有疑問。

       “今晚是不是另外有些什么事?”他向朱以強打聽。

       “有啊。”朱以強回答,“省里有人來,專案組的,聽說沒有?”

       “聽到一些傳聞了。”

       “不是傳聞,是真的,他們來了。”

       “干嘛呢?”

       “有可能接待完了就把人帶走。他們要帶的是你嗎?”朱以強打趣。

       吳叢嘿嘿:“市長開玩笑。”

       “也許人家愛你沒商量,像女朋友一樣?”

       “市長,我還真沒那個資格。”

       朱以強大笑:“那還怕什么?快回來,吃一頓賺一頓,又不收你錢。”

       通完電話,吳叢草草結束在下邊縣里的調研項目,匆匆往回趕。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六點零四分才走進包廂門,超過四分鐘。他到達時,朱以強和貴賓們均已落座,一張大餐桌只留下一個位子,就是主位朱以強正對面,背朝包廂門的副主位空著,虛位以待,等候吳叢駕到。吳叢進門后自然先得道歉,表示遲到了不好意思,因為下邊縣里還有個會,會后趕回來,進市區(qū)的路口遇到了一點狀況等等。

       當時朱以強就出來說話,表面是替吳叢解釋,實則調侃。他說近日吳副確實有一點狀況,跟女朋友鬧別扭,心情不太好。建議大家給予同情,不要計較。

       于是眾人皆笑,有人跟著調侃,打聽吳叢的女朋友是婚內還是婚外,漂亮如何?吳叢也開玩笑,稱該女朋友的婚姻狀況和長相他本人不知道,朱市長才清楚。朱以強便把吳叢的名字拿來開玩笑:“現(xiàn)在不能為難吳副,因為他‘有鬼暗藏,無從說起’。”

       吳叢舉手回應:“請求朱市長幫助捉鬼。”

       朱以強稱沒有問題,今晚他可以充當鐘馗替吳叢抓鬼。這是有償服務,吳叢得準備付一筆巨額捉鬼費。

       朱以強喜歡開玩笑,除了性格原因,也由于地位。他是市長,在政府班子里排第一,這才有資格把常務副市長吳叢拿來調侃。如果倒過來是吳叢當市長,朱以強屈居之后,那么哪怕朱以強有天大的幽默感,他也不會去扯什么“女朋友愛你沒商量”,該是倒過來由吳叢自號鐘馗替他捉鬼了。

       當晚客人除了水利部專家組人員,還有陪同的省水利廳總工程師等若干人,他們來本市考察桂溪引水項目,工作日程已基本完成。吳叢跟其中多數(shù)客人是初次見面,他繞桌子跟客人握手,寒暄兩句,而后落座,隨手脫下外衣搭在靠背椅上。

       朱以強從對面主位對他擠了下眼睛。

       “有點熱。”吳叢干咳一聲,“這鬼天氣。”

       “果然有鬼。”朱以強笑:“諸位動手吧。”

       當晚接待是自助式。根據(jù)有關規(guī)定,時下本市各相關接待不再像早先那般隆重宴請,基本都在賓館吃自助,具體吃法略有區(qū)別。今天市長接待的客人比較重要,自助餐用圍桌吃法,就是安排在包廂里,主客圍著桌子坐如正式宴請,但是不上菜,大家到外頭取食區(qū)自己拿,想吃什么拿什么,然后回到這里一起用餐,邊吃邊談。朱以強讓大家動手,意即大家去拿吃的吧。這種場合當然還得講究先后,不宜一哄而去。大家坐在位子上,等主人和主客先離桌。朱以強拉著專家組長往包廂門外走,經過吳叢身邊時,忽然俯下身子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吳叢說:“沒事。”

       “真沒事嗎?”

       “沒事。”

       “別緊張。”朱以強笑笑,壓低聲音變?yōu)槎Z:“鳥門關好。”

       說畢他即直起身走開。吳叢坐著沒吭聲,一動不動。待朱以強和幾位客人離開后才悄悄伸手,在桌面下摸了摸褲襠處,然后罵了句:“媽的。”

       聲音很低,只有他自己知道。按照他剛剛做過的緊急摸查,此間一切正常,外褲開襠口拉鏈拉到皮帶邊,鳥門并未敞開。

       朱以強是忽然心血來潮搞惡作劇嗎?似乎不像。市長大人的調侃和惡作劇通常不會無厘頭。曾經有一次,朱以強在市長辦公會上向吳叢擠眼睛,給吳叢傳了張紙條,紙條上寫了四個字“探頭探鳥”。吳叢納悶半天,最后才發(fā)現(xiàn)剛才自己去洗手間,急著回會議室,沒把褲襠口的拉鏈拉好。難得朱市長在忙于主持議題討論之際依然目光如炬,而且還能抓住機會適時調侃,該調侃尚能掌握分寸,以不對外為原則,免得當事人尷尬,只要“你知我知”,互相自娛自樂。

       此刻朱以強拿鳥門說事,其中必有緣故。

       吳叢很快找到了答案。他做起身取食狀,快步走出門,卻沒去拿東西,拐個彎直接上了洗手間,在那里迅速換了換身上的衣服:那天他穿件薄毛衣,該毛衣穿反了,把里面翻到了外頭。毛衣反穿,衣服上的縫路圖案有異,穿著外衣時別人看不見,脫下外衣就暴露無遺。

       而后在餐廳取食區(qū),吳叢與朱以強又碰了面。兩人交談了幾句。

       吳叢說:“市長,謝謝提醒。”

       朱以強看看吳叢身上的毛衣,又看看他手中的盤子:“你在減肥?”

       還是調侃。吳叢是瘦子,無須減肥。吳叢告訴他自己近日胃有不適,沒胃口,醫(yī)囑少吃為好。朱以強即搖頭,說胃的毛病多半與精神緊張有關,這么緊張可不是好事。剛才他注意到了,吳叢進包廂時臉色不對。反穿毛衣是小事,額頭發(fā)黑可不好,像是馬上要給帶走似的。難道吳叢有事,而且事情很大?

       吳叢還說自己沒事。

       “未必吧?”

       吳叢笑笑:“市長有什么新消息可以分享嗎?”

       “還是那個。他們來了。”

       “誰?”

       “女朋友。”

       “市長又開玩笑。”

       朱以強也笑,轉口問吳叢這兩天都干些什么?難道沒趕緊去了解些情況?吳叢搖頭,稱自己一時也沒轍。省里這是怎么搞的?沒事找事?這還讓人怎么辦?

       朱以強說:“有事沒事別人不知道,你自己明白,看起來上邊也有點數(shù)。你得想清楚,省里不會無緣無故來這個。能辦什么你趕緊去辦,爭取時間。”

       吳叢依然不松口:“這個真是無從說起。不過還要感謝市長關心。”

     朱以強用取食勺在吳叢的盤子上輕輕敲了一下,笑笑道:“我要收費。”

       旁邊有人過來,兩人停嘴。話題挺敏感,不供旁聽。

       他們說的這個事情眼下正在遭受熱議,此刻本市上下流言四起。事情起于省里的一個通知:吳叢原擬于下周帶一個團組到香港,代表本市參加當?shù)赝l(xiāng)會的一個大會并招商推介項目,全部日程大約一星期。這個項目早先已經獲得省上批準,團長吳叢的出境手續(xù)也已辦完。不料前天省主管部門突然通知,“因工作需要”,決定吳叢不去香港,由市里另定一位副市長前往。該通知未行文,只是口頭告知本市市委書記,由書記親自通知吳叢并安排更換。這種事當然得悄悄進行,不事聲張,但是哪有可能保密,特別是臨陣換將,外界立刻就有動靜,而后便沸沸揚揚。把負責官員從出境團組中撤下來,這種事時下并不少見,限制出境的理由通常不具體說出,事后卻都清楚,十有八九是涉嫌某案。吳叢這個情況一傳出,難免人們做相關聯(lián)想:一個月前,本省省委常委周文生被宣布“涉嫌嚴重違紀接受調查”,成為中紀委在打的一“虎”,據(jù)傳案情主要涉及受賄和用人腐敗。周文生升任省級高官前,在本市任過多年書記,他落馬前后,相關辦案人員頻繁于本市活動,顯然其案主要發(fā)生于本市。周文生在本市任職時很欣賞吳叢,一再提拔重用,直到推為常務副市長。周文生出事后,外界即風傳本市有若干重要官員受到牽連,可能很快將隨之出事。吳叢被撤下出境團組的消息幾乎是在一夜間傳遍全市,這時候已經不需要更多情況,誰都認為是周文生案的進一步發(fā)展,接下來該是“請君入甕”,讓吳叢“進去”了。吳叢被甩上風頭浪尖,焦慮可想而知,這兩天他跑到縣里,明說是“調研”,實因流言四起,沒心思在辦公室待著,跑到下邊找地方暫時棲身,同時設法了解情況。剛才朱以強說吳叢“有鬼暗藏”,一再問他“你沒事吧?”指的就是這件事。雖然吳叢還嘴硬,抱怨上頭“怎么搞的?” “沒事找事”,心境其實很困難,在只等一聲“請進”的這個當口上,胃口沒有了,額頭發(fā)黑了,毛衣穿反了,都不算奇怪,說來也屬靠譜。

       當晚吳叢如其所言,確實沒什么胃口,吃得很少,事情卻不少,席間不時起身出去接電話。專家組客人們不知底細,有人打趣,問吳叢是不是碰上女朋友查崗?要不要大家一起提供在場證明?吳叢表示感謝,稱自己暫時還能對付,不行了再搬救兵。朱以強又開玩笑進行表揚,說吳副市長的女朋友非常強勢,很較真,抓住把柄會窮追不舍,很難應付。還好吳這個人總是以事業(yè)為重,今晚不惜把女朋友“放鴿子”,親自撥冗趕來接待諸位貴賓,因為桂溪引水項目牽動全局,事關未來,于本市非常重要。

       吳叢也調侃,保證把市長的重要指示原原本本傳達給半空中那只鴿子。

       “我不是開玩笑。”朱以強強調,“這個項目接下來要吳副多用心,所以才請吳副今晚來跟專家們見見面。”

       吳叢說:“我明白。”

       吳叢覺得朱以強這些話是說給客人聽的,以示對該事項的重視。桂溪引水項目是本省水利一大重點項目,已經報送國家水利部。項目一旦建成,本市南境水量充沛的桂溪水引到市區(qū),近數(shù)十年來發(fā)展造成的城區(qū)規(guī)模成倍擴展、人口迅速膨脹以及工業(yè)開發(fā)區(qū)建設后出現(xiàn)的市區(qū)及周邊供水緊張問題將得到根本解決。該項目朱以強親自抓,在市長辦公會上多次討論過,吳叢知道其分量。至于所謂讓吳叢“多用心”,那應當是朱臨場發(fā)揮,因為項目自有人管,吳叢以往夠不著,日后更不好說。即便吳副市長沒像外界傳言那樣涉案出事,市長們的分工也不會因為參加一次接待說變就變,因此無從“多用心”。朱市長有時喜歡把正經事玩笑說,把玩笑事正經說,此刻當是后者。

       當晚自助接待氣氛不錯,雖然按規(guī)定很遺憾未敢上酒,賓主們端著果汁碰來碰去,跟這個干杯跟那個干杯,場面也還熱鬧。席間,吳叢發(fā)現(xiàn)朱以強消失了,他趕緊端起杯子,做打果汁狀離開包廂,跑到一旁休息室,推開門看看:朱以強果然獨自待在里邊,坐在一張沙發(fā)上吞云吐霧。

     吳叢說:“找市長要支煙抽。”

     朱以強取笑:“毛衣穿反了,糧草也忘了帶。”

     吳叢自嘲:“真像快完蛋了。”

     本屆政府班子里,煙民只有他們倆,其他幾位副市長通常只是配合抽二手煙。抽煙讓他倆有不少共同話題,例如自命為雖然“吸毒”,卻是“最佳納稅人”,對國家財政貢獻最大等等。抽煙或許還讓他倆有更多的默契與合作。早幾年對煙民容忍度相對大些,盡管市政府會議室桌上也擺著“請勿抽煙”標牌,開會時兩人還是公然互相丟“糧草”,讓其他人敢怒不敢言,因為朱以強是市長,本會議室他說了算。當時吳叢積極配合行動,用一支水筆開玩笑地在禁煙標牌上畫了兩道,將那個“勿”字改為“多”字,這就成了“請多抽煙”,于是心安理得。后來上邊有文件,禁煙規(guī)定越來越嚴,“吸毒”活動不好再那么公然,市政府會議室正式實行禁煙,只在一旁另辟“吸煙室”以滿足特殊需求,該室基本上是他倆專用,被他們自嘲為“朱吳大煙館”。這項同好讓兩人多出了一條溝通與交流渠道,彼此間打趣調侃,工作合作也有所得益。

       當晚吳叢身上其實帶著煙,并未如朱以強取笑那樣忘帶糧草,但是他沒拿出來,反而找朱以強討要,叫做“五指山上種煙”,這有助于拉近彼此,調節(jié)氣氛,因為吳叢有事要問,有話要說。

       “我老琢磨剛才市長提到的桂溪引水這件事,不是開我玩笑吧?”他問朱以強。

       朱以強回答:“不是。我考慮這個項目重要,讓你參與好。”

       “看來市長對我有把握?”吳叢打探。

       朱以強笑:“你不是沒事嗎?你自己沒把握?”

       “我想請求市長幫助一下。”

       吳叢求助事項就是帶團赴港這件事。朱以強能不能通過哪條合適渠道,幫助了解一下省里突然通知不讓他帶團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最好能向上級建議再做考慮,不要這樣臨時更換。不是吳叢喜歡到香港,是節(jié)骨眼上忽然變動讓外界議論紛紛,影響太大了,對工作很不利,對他而言很嚴重。

       “這個事你應當直接跟書記要求。”朱以強道。

       吳叢已經當面向市委書記提了這個要求,書記沒有明確表態(tài)。書記到本市時間不長,彼此不熟悉,很難為他出這個面。市長不一樣,共事多年,互相了解。

       “這個事我比較為難。”朱以強明確道。

       吳叢說:“市長可以相信我,情況不像外邊傳的那樣。”

       他提到外界把他與周文生案緊扯一塊,實為捕風捉影。周文生重用他,他在周手下干得非常賣力,這都是事實。一個人主政一方,哪怕再貪,都得用幾個能踏實做事的。周文生用他就屬于這種情況。

       “我自認為還有底線,錢的事我很注意,不會亂拿,也不亂送。”他說。

       朱以強笑笑:“東西呢?”

       “市長什么意思?”

       “比如你抽的煙,都是自己買的嗎?有發(fā)票嗎?”

       吳叢說:“這個事市長最清楚。”

       朱以強點頭,說他自己喜歡抽軟包中華,這些年倒真是基本沒有買煙,全是人家送的。如果以一天一包計,乘上若干年,也有幾萬十幾萬。媽的,這就足夠了。因此吳叢不要一味咬定沒事,此時此刻,還是應當仔細想想自己是不是有些什么狀況。

       吳叢說:“干了這么多年,確實不是每件事都做好做對,不是每個人都看得準。如果重新再來,確實有一些事不會再那么做,有些人不會再那么跟。不過外邊傳的情況跟幾瓶酒幾條煙不是一回事,是巨額腐敗受賄,那確實是沒有。”

       朱以強問:“省里不讓你去香港,難道會是無緣無故?”

       吳叢苦笑:“媽的,我也問自己呢。”

       “你一個接一個打電話,問出什么沒有?”

       吳叢搖頭:“到現(xiàn)在沒有確切消息。”

       “什么都沒打聽到?”

       “只聽到你講的那個。省里已經派人下來,可能有組織措施要采取。”

       “這個消息確切。”朱以強再次確認,“我看你得有足夠思想準備。”

      “難道準備‘進去’?”

       “不可能嗎?”

       “市長也許還準備給我點建議?”

       朱以強的建議是:事到如今,與其徒勞無益瞎忙,不如趕緊多備幾條煙。到時候想必很費腦子,經常需要抽一支。

       “市長,不開玩笑。”

       “別那么緊張。”

       朱以強堅持開玩笑。他告訴吳叢一個“三多三少”:一旦非得說點什么,首先是自己的事多說,別人的事少說。如果別人的事不能不說,那么就下屬的事多說,上級的事少說。如果少說還不行,那么就上面的事多說,下面的事少說。

       吳叢不解:“自相矛盾嘛。”

       朱以強解釋,最后那一句的“上面”與“下面”不是以職務,而是以腰帶為準,分上半身和下半身。下面的事少說,就是不要總是下半身褲襠里那些事,也就是以前所謂的“與他人有不正當男女關系”,現(xiàn)在叫做“與他人通奸”。無論怎么叫,都涉及到對方。對方不只是一個人,人家也有一個家庭,老公啊孩子啊什么的,說出一個就毀了一家,所以還宜慎重。

       不由得吳叢哈哈:“市長我服你了。”

       朱以強這才笑出聲來:“好不容易偷偷抽支煙,不要搞得太沉重。”

       此刻朱以強反對沉重,所以他半真半假,像說真的,又似玩笑。類似話題很敏感,雖然彼此共事相熟,卻也沒有太深私交,涉及這種事最多點到為止,不宜深談。此時鄭重其事不如略加調侃,能夠扯開些,多交流一些情況與看法,可以當那回事,也可以不當真。借那支煙的工夫,朱以強除了拿“三多三少”開玩笑,還建議吳叢既來之則安之,聽其自然。他比吳叢年長幾歲,任職時間長一點,職位高一點,聽的看的也會多一些。以他的經驗,世界上的事無不有其道理,沒有無緣無故。一個人遇到些什么,一定是他以前做過些什么。哪怕他是被弄錯了,冤枉了,一定也有其內在原因。官員腐敗有不同情況,有的膽大妄為,有的偷偷摸摸,有的積極主動,有的身不由己。不管什么情況,到了出事的時候,權力利益被剝奪,聲名毀于一旦,個個都會悔不當初。人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怎么辦?認了唄。有錯認錯,有罪悔罪,該懺悔就懺悔,不要死活咬定“沒事”,那沒有用。

       吳叢并不認同:“市長重要講話很深刻。只是沒事也不該變成有事。”

       朱以強說:“事情開始時都會嘴硬,我理解。干了幾十年,威風凜凜,感覺飄飄,說沒就沒了,哪里會甘心呢。不甘心還怎么樣?難道都去跳樓?碰上了確實得想開點。掌握了那些個權力,腐敗了多少東西?‘與他人通奸’了幾個?沒有腐敗通奸也占了多少便宜得了多少好處?怎么說都是活該。”

       吳叢反對:“也不是都這樣。”

       朱以強打趣:“天底下僅吳副例外。”

       他把煙頭摁滅,指了指隔壁,示意客人還在那邊,他倆不能在外頭待太久。吳叢有所不甘道:“跟市長說幾句話不容易啊。”

       “你的事我想想,如果還有機會,我會幫你。”朱以強終于表態(tài),“我覺得不可能改變了,不敢開空頭支票,你絕對不要抱什么希望。”

       吳叢表示感謝:“無論如何,聊勝于無。”

       朱以強說:“今天這件事確實也要請吳副多用心,本屆政府得留下一點東西讓后邊人表揚,桂溪引水最排得上。”

       吳叢問:“市長真不是開玩笑?”

       朱以強笑:“還不信?你走著瞧。”

       朱以強稱自己很重視這個項目,所以要吳叢進來加強。吳叢可以抓住機會多努力,萬一真有什么不測,也好讓人表揚這個吳副雖然有點腐敗,還是做過些好事。

       吳叢嘿嘿:“給我蓋棺定論了?”

       朱以強也嘿嘿:“不急,時候未到。你不是還在這里吸毒嗎?生命不息,奮斗不止,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沒有進去之前,你還得上班,還得接待,還得做重要講話,躲都沒處躲。碰上狀況必須不停地打電話,上下跑動求救,同時還得堅守工作崗位,該干嘛干嘛,該說嘛說嘛。這是你的角色你的命,直到拉倒算數(shù)。”

       吳叢感嘆:“說得真喪氣。不能加點勉勵嗎?”

       朱以強笑:“事已至此,你還想要那個?”

       “我感覺市長確實知道點情況。”吳叢點頭,“稍微透露一點?”

       “我知道他們來了。”

       “他們目標是誰?提前跟市長通過氣吧?”

       朱以強搖搖頭。顯然他不能說這個事。

       吳叢表示失望:“朱市長今天金口不開啊。”

       朱以強把煙屁股往煙灰缸一丟,哈哈大笑。

       “放松。這里說的都是玩笑。”他表明。

       吳叢也哈哈,跟著把煙屁股丟進煙灰缸,隨朱以強起身離開。

       回到包廂繼續(xù)接待客人,隨著杯中果汁漸漸見底,本次接待已近尾聲。

       吳叢沒再打電話,也沒再離開包廂,一直坐在背朝大門的副主位那張靠背椅上,分別與兩旁客人攀談,了解介紹情況,偶爾吃點東西,如朱以強所笑:“堅守工作崗位”,只是情緒比較沉悶。朱以強還拿他打趣,說他是因為“女朋友的事搞不明白”。當晚朱以強談興很足,玩笑格外多,刻意經營,搞得一桌氣氛濃厚,讓貴賓們非常盡興。

       晚餐結束后,吳叢尾隨朱以強送客,客人住在本大樓六樓,離開餐廳上電梯就可到房間。兩位主人送客人到電梯間外,把客人讓進電梯,電梯門關上之前,主賓雙方互相微笑、招手,本次重要接待任務圓滿完成。

       兩人穿過大堂,到了大樓門外。一輛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開上來,停在大門邊。這是朱以強的專車,守在外頭等候。朱以強上車前與吳叢握手,忽然發(fā)了句感慨:“市長辦公會開一半,一起溜進咱倆的大煙館抽煙,回想起來真他媽好。”

       吳叢拍拍上衣口袋:“要不要再來一支?”

       “算了,后備廂備著幾條呢。”

       “有事急著走?”吳叢問。

       朱以強沒回答,手掌忽然用力:“吳副,拜托了。”

       他松開手,拉開轎車車門,又回身向吳叢咧嘴笑笑。

       那一瞬間吳叢感覺詫異:朱以強此時的表情顯得古怪,有些僵,與其像笑,不如像哭,卻似乎比此前不停地開玩笑要真實。不由得吳叢心有所動,意識到分手前朱以強說的幾句話也顯奇怪。他不禁抬頭仔細再看,這才注意到朱以強的轎車上還有其他人:前排副駕駛位、后排靠左位置各坐著一個人。這兩個人都只是側影,看不清是什么人,卻可以斷定不是朱以強的隨員。如果是,他們不會那么安靜地坐在車上,必定要下車為市長拎包開門。朱以強上車后沒像平常那樣按下車窗招手告辭,他在車里轉頭看看身邊的人,似乎是有些意外,隨即身子一仰靠到座位上。

       吳叢看著朱以強的車駛開,心里還在納悶:怎么會有人提前進入市長專車,不吭不聲在里邊等候?這時又有一輛轎車迅速從吳叢面前駛過,跟上前邊的市長專車,緊隨著開往賓館大門。吳叢注意到這輛車掛的是省直機關的車牌,非本市機動車輛。

       他情不自禁“啊”了一聲,腦子里有若干碎片湊成了圖形。

       是“他們”,專案人員。“他們”真的來了,目標卻不是吳叢,是朱以強。朱以強出事了!顯然朱以強心里有數(shù),當晚他所說所為貌似調侃吳叢,實則在說自己。他把吳叢叫來陪客,實因自知有事,只能“拜托了”,請吳叢“多用心”。相應的,吳叢自己的事情似乎也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市長要“進去”了,工作暫時要由常務副市長頂起來,所以不讓他帶團出境。在朱以強被帶走之前,這一原因只能秘而不宣。

       也許真是這樣!

       那兩輛轎車在他眼中迅速遠去,駛入夜色。其時賓館大樓外華燈璀璨,樹影婆娑。

 

                                                                                                                                           責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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