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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湘西遠去的背影——《湘西秘史》創(chuàng)作緣起

來源:李懷蓀   時間 : 201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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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篇小說《湘西秘史》歷經十四年的艱辛,終于得以出版。這時,我已是74歲的老人了。出版這樣一部書,是連我自己也不曾料到的事情。年輕時,我也曾小打小鬧,寫過一些小說、詩歌之類的文學作品。那時,我視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畏途,非我輩能力之所及,在人生規(guī)劃中,是不敢有這個選項的。豈料到老來,我居然還花費了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寫出這部百萬言的長篇小說來。

  誠然,這部《湘西秘史》〉雖不在我的人生規(guī)劃內,可也并不是從天而降?;仡櫰鹞议L達半個多世紀的文字生涯,盡管早先沒有寫作長篇小說的計劃,而其間所做的一切,就如同燕子壘窩一樣,都是在不經意間為后來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做著各種準備。沒有那些年的準備,就不可能有今天的這部《湘西秘史》。

  我生長在湘西會同縣的一個小山村里。1955年,我初中畢業(yè),由于政審過不了關,未能繼續(xù)升學,當了一名“回鄉(xiāng)知青”。早在三歲時,我因患小兒麻痹癥,落得雙下肢殘疾,回到農村,只能干些力所能及的輕活。白天,我上山放牛;晚上,義務教農民夜校。帶著我放牛的幾位老者,個個都是“喜樂神”,整天山歌不離口。生動無比的山歌,深深吸引了我。我便開始用“豆腐本子”(一種豆腐塊大小的本子)抄錄山歌。不到兩年,竟然抄錄了二十多本。這是我最早從民間吸收到的藝術營養(yǎng)。這時,我開始試著搞起創(chuàng)作來。1956年,我根據教農民夜校所得素材,創(chuàng)作了小快板《母女學文化》,寄到黔陽地區(qū)的《群眾報》,很快就得以發(fā)表。十天后,《新湖南報》的“湘江”副刊予以轉載。那年我16歲。不久后,我當上了鄉(xiāng)里的民辦教師。到了1958年,大躍進民歌唱遍神州大地。我有搜集民歌的經歷,熟知傳統(tǒng)民歌,懂得民歌的比興手法,將那些搜集到的民歌改頭換面,搖身一變,便成了大躍進民歌。我創(chuàng)作的新民歌經常在省、地、縣的報刊上發(fā)表,有的還輯入《湖南大躍進民歌集》,并且還得過獎。這就是我從事文字生涯的起點,雖然說是非常低,卻是扎扎實實植根于民間的土壤里。

  大躍進的1958年,縣里成立歌舞劇團。劇團分為歌舞隊和戲劇隊。歌舞隊演的是配合中心的各類節(jié)目,需要有人搞創(chuàng)作。當時,縣里此類人才稀缺,才18歲的我,由于經常在報刊發(fā)表點小東西,又曾為農村俱樂部寫過小演唱之類的節(jié)目,便被吸收到了劇團,成為一名專職編劇。我為劇團創(chuàng)作配合中心工作的快板、三句半,也寫小演唱、小劇本。后來,還根據縣里先進人物的事跡編寫過兩個大戲,在城鄉(xiāng)演出,反映都還不錯。當時,我還只是個20來歲的毛頭小伙。劇團的戲劇隊由當地的民間戲曲藝人組成,演唱的是湘西流行的辰河戲。辰河戲演出的劇目有兩類:一是有固定劇本的“本子戲”,根據明清傳奇古本演出;一是沒有固定劇本的“搭橋戲”,由藝人根據明清小說即興改編演出。前者文采飛揚,后者通俗淺顯。那時候,我除了為劇團創(chuàng)作節(jié)目之外,還混跡于這些民間藝人之中。每當演出“搭橋戲”時,需要開列一個“橋路”,作為藝人們即興演唱的依據。開“橋路”的人,被稱為“公堂先生”。有時,我在藝人們的指點下,也充當起公堂先生來。幾乎所有的明清小說,都曾被藝人改編為“搭橋戲”。除“四大名著”之外,還有《封神》、《岳傳》,乃至《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南》、《羅通掃北》、《楊家將》、《二度梅》、《粉妝樓》、《再生緣》等等。這些戲都是連臺本,一唱就是連臺幾十本。有如今天的電視連續(xù)劇,非常受歡迎。我在充當“公堂先生”之前,都要提前通讀這些小說。通常的情形是,經過藝人改編,立體化了的戲曲,比平面的小說更生動,更好看,觀眾非常歡迎。久而久之,我也掌握了民間藝人將小說改編為戲曲的套路。若干年后,我在創(chuàng)作《湘西秘史》時,就曾將民間藝人這種小說改編為戲曲的創(chuàng)作手法,反哺到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從而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1960年底,我試著寫了一個9000字的短篇小說《韓大爺》,寄給了當時的《湖南文學》,沒想到竟然在1961年3月以頭條發(fā)出。后來聽人說,剛從北京調回湖南工作的周立波同志看了這篇小說,頗感興趣。周立波回到湖南擔任文聯(lián)主席辦的第一件事,就是于1962年組織一個文學、戲劇作者的讀書會。當時,全省的中、青年文學、戲劇重點作者悉數參加,我有幸成為這個讀書會年齡最小的學員。讀書會為期八十天,文學組讀《紅樓夢》;戲劇組讀《西廂記》。我因來自劇團,分到了戲劇組。我們都住在一個招待所里,兩個組的活動交叉進行。期間,我研讀了《西廂記》,也研讀了元稹的《鶯鶯傳》,王實甫的《西廂記》就是根據這篇小說改編的。我結合當“公堂先生”的實踐,認真分析研究了王實甫的改編,與民間藝人對小說改編手法的異同。除此以外,我還認認真真地把《紅樓夢》讀了兩遍,聽了有關《紅樓夢》的所有講座。一個奇幻的文學世界,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個文學之夢的胚芽,就這樣埋在了我的心底。特別令我興奮的是,讀書會期間,周立波同志曾找我進行交談,他肯定了我的小說《韓大爺》,說我已經注重對細節(jié)的描述,而塑造人物靠的就是細節(jié)。期間,我還有幸聆聽了田漢、趙樹理等名家的講座。五十多年前的這段經歷,讓我受益終生。

  有人說,要了解湘西,必須要懂得辰河戲。我剛參加工作,就能和辰河戲藝人朝夕相處,湘西的窗口由此向我敞開。更為幸運的是,1963年,我作為一名工作人員,參加了為期八個月的辰河戲藝術遺產發(fā)掘工作。湘西各地的16位辰河戲名老藝人受邀參與這項工作。他們年齡最大的85歲,最小的也近70歲。老藝人或是出身辰河戲世家,或是曾在清末的科班里坐科。我和這些梨園宿耆一道,對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辰河戲藝術,進行從未有過的全面清理盤點,古老戲曲的千姿百態(tài),使我眼花繚亂。夜晚,是老藝人們的休息時間。我和他們一道,夏天乘涼,冬天烤火,聽他們擺龍門陣。老藝人打開話匣子,總有說不完的故事。他們擺起了幾十年來在“辰河”上下闖蕩碼頭,酬神唱戲的種種情景。老人們興致勃勃,無所不談,當年社會上三流九教發(fā)生的逸聞趣事,常常成為閑談的主題。有時,老人們興致來了,甚至將他們人生中從不示人的隱秘(包括和大戶人家姨太太私奔的風流事)也合盤托出。老人們以聽眾的哈哈一笑為滿足。一幅清末民初湘西社會生活的風情畫,就這樣在不經意間印在了我的腦海。我完全沒有想到,四十多年后,老藝人都早已不在人世,而他們訴說的那些生動無比的故事,卻作為那個時代的絕響,出現(xiàn)在了我的長篇小說之中。

  就這樣,我被說成是既能創(chuàng)作現(xiàn)代戲,又懂得傳統(tǒng)戲曲的劇團編劇。我榮幸地成為了省里的三位重點青年戲劇作者之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唯一能做到的,是專心致志地投入到劇團的工作中。我只得依依不舍地漸漸遠離了文學創(chuàng)作,再也沒寫過小說。我在劇團,繼續(xù)擔任著“公堂先生”,將一部部古典小說,開列成“橋路”,由藝人們天天在劇場里演唱,維持著劇團的運轉。其間我創(chuàng)作的劇本,得以在刊物上發(fā)表,由劇團演出。今天看來,當年的“成績”,實在是如同過眼煙云,除了我自己,誰也不會再記得起它??稍谀菆?ldquo;文化大革命”中,卻不由分說地變成了我的“罪行”,成了我無休止受苦受難的由頭……

  “文革”結束,我也結束了不堪回首的痛苦生涯,落實政策回到了單位。這時候,我所在的黔陽地區(qū)(即今懷化市),出現(xiàn)了一件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安江農校教師袁隆平的雜交水稻科研取得成功。不知道有關部門怎么會看中了我,讓我編寫一部這一題材的電影劇本。為此,我跟隨著袁隆平和他的團隊,去到了廣西的南寧,海南島的黃流、荔枝溝、南紅農場等地的試驗現(xiàn)場,進行了深入的采訪,獲得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在創(chuàng)作電影文學劇本之前,我應省里的《湘江文藝》雜志之約,寫了一篇17000字的報告文學《稻香萬里》,發(fā)表在該刊1977年的第6期上。這是一篇全國最早以雜交水稻科研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曾被輯入多個報告文學集,在第一次全國科學大會期間,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多次全文播送。由于種種客觀和主觀的原因,電影劇本雖然寫了好幾稿,卻一直沒能投入拍攝,最后不了了之。我十分慶幸和珍視在自己的文字生涯中,能有這樣一段令我終生難忘的經歷。袁隆平心智的廣闊與高遠,性格的堅韌與豁達,以及他為人類所作出的卓越貢獻,令我感佩與欽敬。他的人格魅力與科學精神,伴隨著我此后的人生,成為我終生為之看齊的標桿。

  1981年初,湖南的一家出版社擬出版一套湖南的民間故事叢書,向我約稿。再三斟酌,我的選題定為《沅水的傳說》,搜集的范圍聚焦在千里沅水。于是,我便有了一次考察沅水的機會。當時,有一個叫做“沅水整治指揮部”的機構,負責沅水航道的治理。我有幸請到指揮部的孫恩惠工程師,擔任顧問與向導,與我結伴同行。那時候,沅水一座水電站也沒有,暢通無阻,長年通航,由各個航標站管理沿江的航標。我們從沅水上游的托口出發(fā),由各地的航標站派航標船遞送,經過十七天的行程,到達常德。孫工從事沅水整治工作二十多年,對沿江所有航道的變遷都十分熟悉。沅水上的一座座險灘,經由他和團隊的爆破,險情都得到了改觀。航標船途經這些險灘時,他都會告訴我,這里沒炸之前是什么樣子,險在什么地方,是采取了怎樣的爆破,才變成今天的模樣。我們每歇在一個碼頭,都要請來當地的老人(多為舊時的水手、排工和纖夫),給我們講沅水的故事、傳說;講船排行江的經歷和習俗;講舊時的軼聞趣事。到達常德以后,我們去到那里的麻陽街和西堤,采訪那里的麻陽老鄉(xiāng),他們的祖輩都是水上人,后來落戶在常德?;剡^頭,我和孫工分別,只身溯水而上,回到沅水的第一天險青浪灘,在灘邊的航標站小住了半月。在這里,我拜謁了殘破的伏波廟,尋訪昔日助人駕船、排飆灘的“灘師”、在灘上從事沉船打撈的“洣匠”。后來,由于組稿編輯調走,出版計劃未能付諸實施。我搜集整理出的《沅水的傳說》部分書稿,只能以單篇的形式在報刊上陸續(xù)發(fā)表。而我對千里沅水探訪的意義,絕不僅限于此。沅水河,湘西的母親河,她承載著湘西的歷史和文化,也是湘西的命脈所在。我是一個幸運的人,能夠在沅水還基本上還保持著原生態(tài)的當年,跟隨一位對沅水了如指掌的向導,進行了那么一次深入細致的探訪。能獲得這種機會的人,除了我,恐怕就很難再有別的什么人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是中國文藝創(chuàng)作繁盛的年代。作家們在的擺脫了多年的精神桎梏之后,井噴似地暴發(fā)出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優(yōu)秀文藝作品層出不窮。而我卻沒能成為這個大合唱中的一個音符。進入不惑之年的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惑與苦惱。回溯二十多年的文字生涯,原日躊躇滿志,如今卻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能,不論是文學,還是戲劇,都產生了質疑。當年寫的第一篇小說《韓大爺》,雖然得到了周立波的肯定,可就是因為小說里寫了公共食堂,開始有點小小的轟動,后來便變得無聲無息了;報告文學《稻香萬里》,也曾轟動一時,可就是因為寫了華國鋒對這項科研的支持,不但無緣獲獎,評論界再也無人提起了。我為自己的努力感到悲哀。再有,我作為多年的編劇,劇本倒是寫了一些,回過頭看,大都是配合中心的宣傳品,當時也曾紅火過,過后誰也記不住,更不要說能夠保留下來。思來想去,我感到必須另辟蹊徑,做點更切合實際,也更有意義的事。我想到了當年的辰河戲藝術遺產挖掘,也想到不久前的沅水之行。這些僅是神秘湘西厚重的歷史文化的一角,就足以令我震撼和神往。湘西,這一塊蘊含著無盡寶藏的文化高地,值得我用一生去登攀。與其說抱著那搞不出名堂的創(chuàng)作,倒不如及早抽身,改弦易轍,轉而投身于這塊土地在歷史文化研究。那里才是更廣闊的天地。然而,我頭腦中雖是閃過這個念頭,卻不知從何處起步,何處入手。我處于迷茫之中,我在期待著事業(yè)、人生的轉折點。

  正在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難得的機遇從天而降,落到了我的頭上。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國家文化部啟動了“十大文藝集成”的編纂工程,其中便包括了《中國戲曲志》。戲曲志的編纂,要從戲曲的最基層,即全國各地的地方戲劇種開始。由于我早年曾在辰河戲劇團工作過,后來又參加過辰河戲藝術遺產的發(fā)掘.,《辰河戲志》的編纂任務就這樣落到我的肩上。我意識到從研究辰河戲入手,拓展到對湘西歷史文化的研究,是一個絕佳的途徑,既可以完成編纂《辰河戲志》的任務,又可以此為契機,搜集到大量的第一手資料,進而投入到我心儀的湘西歷史文化研究之中。1982年春天,我開始了相關資料的搜集。沅水中、上游廣大地域,包括湘西(含今湘西自治州和懷化市)及與之毗連貴州、四川、湖北等地都是辰河戲的流行區(qū)。我用了半年多時間,對這一地域的六十多個縣逐一進行了考察。每到一地,少則停留一、兩天,多則要住上三、五天。我查閱地方檔案文獻;拜訪民間辰河戲藝人;請教當地宿耆名流;實地勘察建有戲臺的廟宇、會館、祠堂……這些地方的歷史變遷、社會結構、民族關系、水陸交通、宗教信仰,經貿往來,風俗民情等等,無不與辰河戲在當地的流行有著密切的關系,我也都進行了調查。這一路走下來,我搜集到了編寫《辰河戲志》的第一手材料,同時也對這一廣大地域的歷史文化、地理民情有了較全面的了解。其中,我走得最多的地方是瀘溪縣的浦市鎮(zhèn),前后有十多次。這里是湘西最早的商埠,同時也是辰河戲的發(fā)祥地。在上游的洪江興起后,它便逐漸衰落了,而這里的文化脈絡,卻一直保留了下來。后來,小說《湘西秘史》中的浦陽鎮(zhèn),寫的就是這個地方。

  1984年,《辰河戲志》編纂完成,我被借調到省里的《中國戲曲志·湖南卷》編輯部協(xié)助工作,前后時間長達三年之久。其間,我工作任務的一項,是負責核對志書中引用的所有古籍文獻。我借著這個由頭,一頭扎進湖南圖書館,干起了“私活”,泡在那里的古籍部,如饑似渴地閱讀有關湘西的正史、野史和地方志;瀏覽歷代文人墨客有關湘西的詩文、筆記、日記和相關著述。民國時期的著述、期刊、報紙,也都成了我涉獵的范圍……前后一年多,我通過湘西歷史文獻的研讀,原日田野考察中的許多疑惑,都得到了解釋和印證。湘西厚重的歷史文化的脈絡,在我的腦海中變得更加清晰。

  1986年初,我與《湖南日報》的一位編輯朋友閑談。他得知我這些年走了湘西的許多地方,獲得了大量的第一手數據,又坐了那么長時間的圖書館,接觸到湘西的相關文獻資料,便約我寫點兒有關湘西歷史文化的隨筆短文,在他編輯的“湘江”副刊上發(fā)出。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選題,便一口氣寫出了好幾篇,同時還給了他開列一個擬寫的篇目。那位朋友看了以后非常感興趣,當即拍板,在“湘江”副刊為我個人開辟一個名為“五溪漫話”的專欄。專欄的每篇文章千字左右,內容包括湘西的地理民情,歷史事件,民族遷徙,地方特產,民間百藝,奇風異俗等等,既具知識性,又有可讀性。陸續(xù)發(fā)出以后,反響非常好。專欄的開篇文章《浦市說古》,寫的是瀘溪縣的浦市鎮(zhèn),也就是后來《湘西秘史》中的浦陽鎮(zhèn)。專欄持續(xù)了三年,發(fā)表的短文有四十多篇。之后,這個選題的文章又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報刊上發(fā)表了一些。隨筆的涉及面非常寬泛,其中的許多篇目,后來都成為《湘西秘史》的內容。

  我從事文字生涯以來,一直與辰河戲息息相關。多年來,我不但將辰河戲放在湘西歷史文化的大格局中去研究,同時也將辰河戲擺在中國戲曲文化的大格局中去研究。就戲曲文學而言,我認為中國戲曲可以分為文人戲曲和藝人戲曲。文人戲曲出自文人的案頭;藝人戲曲出自藝人的口頭。中國戲曲的研究從王國維開始,研究的幾乎都是文人戲曲,把大量的藝人戲曲忽略了。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藝人戲曲才開始引起人們的注意。藝人戲曲的代表劇目,是各個地方戲劇種中以佛經目連救母故事為題材的“目連戲”。地處偏僻一隅的辰河戲,便是一個擅演目連戲的劇種。由于目連戲涉及到宗教內容,新中國成立后便從湘西舞臺上絕跡。我在為編寫《辰河戲志》進行的采訪中,屢屢聽到老藝人說起當年演唱目連戲的情景。而在當時,熟知辰河目連戲全堂劇本和排場的,就只剩下一位年過八十的老藝人石玉松了。我深感情況危急,于1984年9月去到石老先生鄉(xiāng)下的家中造訪,經由他口述,我筆錄了全部辰河目連戲的劇本。就在我離開他家的二十天后,老先生溘然長逝。1989年初,我所在的單位獲得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文化促進基金會的一個搶救傳統(tǒng)文化遺產援助項目。我想到了辰河目連戲,鼓動單位以“搶救辰河目連戲”為項目進行申報,很快就獲得通過。我成為此次活動的主要策劃人。我召集老藝人,整理出《辰河目連戲演出本》,又組織編印了《目連戲論文集》。這年10月,在經過精心重排之后,辰河目連戲在停鑼歇鼓四十年之后又重新登上舞臺,演出時間長達50個小時。此次演出還遵從舊時規(guī)制,與當地民間正一派道士的“羅天大醮”配合進行。整個演出和宗教活動都由中國藝術研究院進行了全程錄像。前來觀摩的日本、法國、加拿大以及國內專家學者反響強烈。演出結束后,召開了國際目連戲學術研討會。后來,我在創(chuàng)作《湘西秘史》時,特意安排了“目連大戲”一章。

  說起湘西,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這里的巫儺。湘西的辰州巫師名揚天下,奇異巫術編織的千古謎團,曾誘發(fā)過無數世人的好奇心。湘西的巫儺文化,滋潤了這片神奇的土地。以文化學者的眼光看,巫儺著實是湘西文化的根基和源頭。不懂得巫儺,就無法面對湘西的文化現(xiàn)象和社會百態(tài)。1992年,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和臺灣清華大學合作的科研課題——“中國儺戲研究計劃”啟動。我有幸作為湖南方面的學者,參與了這項課題。在此后長達八年的時間里,我有機會以家鄉(xiāng)會同縣為基點,進而輻射到洪江、黔陽、溆浦、辰溪、新晃、芷江、麻陽、沅陵、瀘溪等地,對湘西巫儺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田野考察,采訪了一百多位巫師,得以掌握湘西巫儺包括儺儀、儺技、儺歌、儺舞、儺戲等內容的幾乎全部資料,并擇其精要,撰寫成相關專著和論文在海內外發(fā)表,受到學術界的關注。在湘西,還有一種獵人信奉的“梅山教”。梅山巫師用法術加技術,進行狩獵活動。其中道藝最為高超的,當屬以弓弩毒箭射殺虎豹的梅山虎匠。由于虎、豹絕跡,國家實施動物保護,梅山虎匠這一古老職業(yè)瀕臨消亡。我的幸尋訪到湘西最后的幾位梅山虎匠,對這一古老的狩獵方式進行了深入的考察,撰寫成一部專著在臺灣出版。千百年來,巫儺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曾滲透到湘西社會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成為人們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解讀古代湘西人的精神世界,巫儺是最好的切入口。通過對于巫儺的研究,使我對于湘西的認知變得更加全面和透徹。許多我進行過研究的湘西巫儺事象,后來都成了《湘西秘史》中相應的章節(jié)。

  2000年,我參與的海峽兩岸合作的科研項目結題,同時我也到了退休的年齡。在我從事文字生涯的40多年里,一直在圍繞著湘西打轉。我以地方戲辰河高腔為突破口,對湘西的歷史文化進行了既頗有廣度,也頗有深度的研究。退休,意味著我進入了老年,而離生命終結卻仍然還有些時日,我須要對晚年生活作出適當的安排。首先我認定,必須將“認知湘西,表達湘西”的目標持續(xù)下去。二十年來,雖然我已有一百多萬字的著述行世,但我所掌握的資料,有許多都還沒有來得及派上用場。我的那些研究湘西歷史文化的著述,雖然也在學術界產生過一定的影響,但除了發(fā)表在報紙上的隨筆短文以外,受眾是非常有限的。一些發(fā)表在海外的專著、論文,內地很難見到。我不希望多年的辛勞,變成了自個兒的孤芳自賞。湘西這片土地,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曾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我熱切地希望有更多的人了解湘西,了解湘西厚重的歷史,燦爛的文化。這時,我不知怎的,竟然產生了寫長篇小說的念頭。我想,只有寫一部反映湘西歷史文化的大書,我多年的研究成果、生活積累才能很大限度地派上用場。我認定,通過幾十年對湘西的了解與研究,再加上早年從事戲劇、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驗,我完全具備了寫這樣一部小說的條件。

  我開始了《湘西秘史》長達十四年的創(chuàng)作。如今,小說出版,我也松了一口氣。丑媳婦要見公婆面。小說寫得怎么樣?任讀者評說。這一項心愿完成了。我的身體還可以,腦子也還清醒,下一步該做什么呢?憑心而論,研究湘西歷史文化,也同樣是一項非常重的工作,我依然是放不下的。一個古稀老人,盼望老天爺能多給一些時日,讓我對以往的學術研究作一個總結,用我手頭的資料,為湘西寫一部文化史。但愿我的這個心愿,也同樣能夠得以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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