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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火車

來源:薛媛媛   時間 : 201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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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同接到主編要他趕回報社的電話已是深夜。

  他提著攝影包,從牛家灣趕到六里路以外的一個小站去坐火車。牛家灣是個偏僻的山區(qū),沒有始發(fā)列車,只有兩趟過路車。也沒正規(guī)的火車站,只有一個臨時??奎c。??奎c只搭了個木棚,木棚上頭吊了盞煤氣燈,下頭是一張二米長兩頭釘死了的木板凳供候車人休息。胡同趕到這里,一列火車剛剛開過,他只追上了火車屁股上那縷黑煙。胡同頹然地坐到板凳上,心里非常窩火。就差那么一分鐘,他要在這里等上兩三個小時,甚至更多的時間。

  胡同的屁股挨到板凳不久,頭開始耷拉犯起困來。他不讓自己睡著,睡著了不光會感冒,萬一錯過了下趟火車呢?胡同使勁搖頭,扭了扭脖子,又將身子挺了挺。其實他是傍晚才趕到牛家灣參加聚會的。牛家灣是他的知青點,這次聚會也是知青們約了幾年的一次聚會。知青們有三十年沒見面了,好容易聚到一塊,他卻要提前返城,令知青們非常掃興。編輯部也巧,早不有事遲不有事,偏偏在他參加這個聚會時有事,害得他一個人孤零零等車。

  胡同身后是一片田野,看上去很空曠。收割后的田野,剩下已脫了稻谷的稻草捆成一個個把子站著,就像幼兒園排排站的幼兒。月光隱進云層又從云層游出來,大地一片銀白,更襯出了田野的空曠。田野應(yīng)該是有青蛙的,可那些青蛙也不知跑到哪里撒野去了,四周變得沒一點響動。其實這時候的胡同很想聽到一點聲音,哪怕小蟲子唧唧叫也好。萬籟俱靜,胡同只覺腦袋一片空白。

  他連夜趕回去是主編要他趕在出報紙之前撤掉一篇稿子,空出版面來換上一位領(lǐng)導(dǎo)同志的重要講話,這是一個怎樣的領(lǐng)導(dǎo)又是一篇怎樣的重要講話呢?非得要自己趕回去,把別人的稿子擠下來,把他的塞進去。要是不急著趕回去,或許晚些時候他還能見到一個他多年想見到的一個人,可是他匆匆離開了。胡同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彈出一支,點燃,抽著。他抽著煙,想著他想見的那個人。夜,往深處走,孤獨開始在胡同的周身擴散。他習(xí)慣地摸了摸鼻子,點燃第三根煙時,一陣悉嗦的聲音,從看不見的前面涌來。胡同凝神細(xì)聽,是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重,從田垅的拐彎處出現(xiàn)了一團黑影,那團黑影越來越近,黑影變成了一團暗紅,暗紅向他逼近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穿紅風(fēng)衣女人。風(fēng)掀動她的衣邊,揚起來,在皎潔的月光下如一團跳動的暗火。胡同雖然看不清女人的面部輪廓,但從她走路的輕巧來看,女人好像三十來歲。胡同這樣想的時候,大大伸了個懶腰。

  女人走到板凳的另一端,縮著圓潤但并不臃腫的雙肩,窘迫地站著,望了望前面的鐵軌又看了看板凳。胡同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很霸道,他坐在這條板凳的中間,兩只手臂又伸長撐在板凳兩邊,這樣板凳的兩頭就不能再容納一個人了,何況是個陌生的女人。胡同使勁撳滅手里的煙,下意識地把伸展的手臂收回來,身體向一頭挪動。

  女人也許走熱了,她隨手脫下風(fēng)衣,可剛脫下來又馬上穿上,這個動作極快,快得就跟沒脫過衣一樣。“或許,夜晚只是一件黑色的外衣,我們脫下又穿起,是為了適應(yīng)不同的體溫。”胡同突然想起某篇文章里的一句話,還感到女人在他面前穿衣服畫出的一道弧線,宛如秋夜里的螢火蟲把她的曲線溶得柔和了。

  女人安靜地坐在板凳上,把一條腿擱到另一條腿上,又伸開雙臂把自己摟緊,這樣好像在觸摸自己的內(nèi)心安撫自己的驚慌,又好像找到了一個可以防備外來襲擊又不失堅硬的外殼。胡同不由也振作起來,將一條腿擱到另一條腿上,雙手抱胸,頭向前昂著,一副傲慢的樣子。

  時間好像又恢復(fù)到剛才,從表面上看,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四周除了草葉相互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外,仍然沒有一點響動。遠(yuǎn)處的山,在月光下黑峻峻的。突起的山峰仿佛像個仰臥的人,兩條鐵軌就夾在山谷之間,明晃錚亮。胡同想,這條鐵路是什么時候有的?它又從什么地方來到什么地方去?當(dāng)知青的時候,莫說鐵路,就是寬一點的馬路都沒有,只有一條窄窄的羊腸道。每次回城,他都要走十幾里的羊腸道去鎮(zhèn)上搭汽車。現(xiàn)在回到這里,最大的變化就是通了火車。也因為有了火車,知青們才愿意來聚集。要不,誰還愿像當(dāng)年那樣走十幾里羊腸道來集這次會呢?現(xiàn)在,知青們也許到了最熱鬧的時候了吧!他們中有的帶了帳篷,準(zhǔn)備在帳篷里舉行晚會,想找回當(dāng)年知青開荒時住帳篷的感覺。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啊!那是一種青春激昂,熱血沸騰的感覺。胡同不知什么時候消失這種感覺的,只覺得青春漸漸隱去,生命越來越疲憊。

  胡同把寬闊的胸部略向后靠,這樣的姿勢有些僵硬,又用一只手撐住面頰,一只手抱胸,兩道魚尾紋因了內(nèi)心的不尋常從眼角爬過太陽穴。這樣沒堅持多久,感到有些不自在,又將撐面頰的手放下來,雙手抱胸,擱著的兩條腿也換來換去,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他的一條腿不是擱在另一條腿上,而是壓在胸口上一樣,胸口悶得難受,于是那頭就像被一只手正在扳動一樣,那頭就轉(zhuǎn)了過去,臉對著了女人。這時,胡同便有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并不年輕,但是很漂亮。女人的鼻梁像是雕刻家雕刻出來的一樣,不但直而且挺,把整個臉部襯托得格外生動;敞開的風(fēng)衣里是件開心白毛衣,緊繃身上,胸部襯得山高;齊耳的蘑菇發(fā)型似乎已經(jīng)過時,于她卻十分相宜。特別是蓋住額頭的那排劉海平添幾分嫵媚。胡同不由想起奶奶的馬桶蓋。在他鄉(xiāng)下稱這種劉海叫馬桶蓋。看到馬桶蓋留在這個漂亮女人的額頭上,胡同有種莫明的愉快和喜悅。不是光線暗,他可能要偷拍這個瞬間了。

  女人默默望著烏黑的鐵路,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于是胡同也盯著面前的鐵軌看?;疖嚊]來,胡同已沒有了剛來時的那種難受。也許有了個人,而且是個漂亮的女人跟他同樣的遭遇,心里就好受多了。其實,何止是心里好受,應(yīng)該說有幾分驚喜。在這個特殊的夜晚,胡同和一個陌生而漂亮的女人并排坐在一塊,這決不是同妻子并排坐在一塊吃晚餐,或看電視的那種感受。

  吊燈,發(fā)出幽幽的光,像蕩秋千一樣,在他們身上蕩來蕩去。胡同又點燃一支煙,吐著一串串煙圈。這時,他總想看清什么,但又有些看不清,他將身子不露痕跡地移了點過去。他發(fā)現(xiàn)女人的脖子和肩之間非常勻稱,頭發(fā)自然地攏在耳垂,隨意而優(yōu)雅。耳邊的細(xì)發(fā)在柔和的月光下泛出的銀色,更是一種奇妙而又不可捉摸的感覺。胡同還想看清一點什么,又神差鬼使地移了些過去,只差一公分就和女人連在一起了。女人的胸部起伏伴著輕微的呼吸,略厚的嘴唇微微上啟。那嘴唇一定是鮮紅而溫?zé)岬?,胡同一點點收集女人的信息,心里計算著自己的嘴唇和女人的嘴唇粘到一塊還要多少時間。一想到自己的嘴唇很可能與女人粘到一塊,胸口就突突地往外蹦,他雙手按胸,想讓往外蹦的胸口沉下去,然而,沉下去的胸口又在突突地往外蹦,身體里的某個部位也不由自主地鼓脹,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也在這時,女人突然轉(zhuǎn)過頭。胡同一驚,趕緊低下頭。胡同不知道自己臉上寫著什么,但從女人果斷而持久的逼視中發(fā)現(xiàn),自以為藏得很深的東西全部暴露在女人面前了。胡同多么希望女人把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道理很簡單,當(dāng)女人發(fā)現(xiàn)他向她挪動身子說不定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流氓,這一想法又使胡同覺得困惑。噢,自己和女人之間是什么?只不過是狹路相逢的等車人,千萬別干出愚蠢可笑的傻事來。胡同開始安慰自己,只要火車一到,這樣就會擺脫面臨的困惑。可是欺騙自己也未免愚蠢,眼下使他害怕的是他內(nèi)心的某種東西。

  胡同又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長長吐出個煙圈,腦海里想起當(dāng)兵時的一些事情。他是從知青點上走進軍營的,沒想到,軍營里是清一色的男兵,偶爾有個首長的女朋友或家屬探親,他的目光都會跟過去。有人說,軍營里看見一頭母豬走路都是漂亮的,這并不夸張。沒有女人的軍營,男人都會變得更加粗野和放蕩。后來他從部隊到報社,與社會直接接觸,特別是他成為名記者以來,那種壓抑的東西得到某些釋放。只是現(xiàn)在做起了報社副主編,有些東西不敢隨意而有些收斂。

  胡同若無其事地抽著煙,眼睛的余光感到,女人仍在看他,看他的時候,好像是用眼角看的,眼里有一層他看不清的東西。胡同想看清這層?xùn)|西,又怕引起她的懷疑。胡同想,女人是不是在尋找保護?男人應(yīng)該保護女人,可是女人需要什么樣的保護?在還沒有弄懂之前,不敢魯莽。胡同又想,說不定,女人依然把他當(dāng)成流氓?胡同不想成為流氓。他又挺了挺身子,去看兩條永遠(yuǎn)走不到一塊的鐵軌,腦海里突然想起那個北方兵。那個北方兵比南方兵長得高大,他仗著自己的高大欺負(fù)南方兵。胡同是南方兵,他為保護自己曾用狠毒的一招制服了那個北方兵。那是他和北方兵進澡堂就和北方兵比私處,突然間有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北方兵雖然牛高馬大,私處卻沒有南方兵大,這個發(fā)現(xiàn)連那個北方兵自己都感到意外。從此,那個北方兵再也不敢欺負(fù)他了。胡同想起自己狠毒的一招,不由地笑起來??諘绲暮谝?,他的笑聲顯得很亮,笑過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女人正吃驚地望著他。胡同趕快收住笑,目不轉(zhuǎn)睛地去看面前的鐵軌。

  胡同的這種姿態(tài)很快被破壞了。實際上,他意外地陷入這種異常境遇,要他保持一種尋常的狀態(tài)是非常不容易的。碎銀般的月光,毫不吝嗇地灑向他們。胡同趁著月色,又毅然地轉(zhuǎn)過頭。這次他發(fā)現(xiàn),女人的眸子里意外地有一點令人顫栗的光,雖然女人的眼里只泄露出一點點,那是一種欲望之光。胡同突然想起布告上的那些強奸犯。也不知為什么,他會在此時此刻突然想起那些強奸犯,這讓胡同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然而他的確想到了那些強奸犯。他從懂得男女私情起,就想女人如果不愿意,男人怎么會去那樣做?后來他結(jié)婚生子,走到今天四十六歲,他還是那樣認(rèn)為,只是比以前更深刻了。他認(rèn)為女人如果不愿意,男人怎么做得來那種事。那事要命的是需要女人配合才能完成呀。而那些強奸犯竟然做下了,他們是怎么做下的?在他心里一直是個謎。這個謎,胡同又覺得有些怪異。怪異的是,同是男人,他們比自己狠。

  女人換了一下腿,將一條腿換到另一條腿上。抱胸的雙手也放了下來,放到了身子的兩旁。在做這一系列動作時,女人也偶爾側(cè)視胡同一眼。胡同覺得這個時候女人楚楚動人。這個時候胡同只對一點很清楚,那就是,這是一個讓他這樣的男人喜歡的女人。

  男人永遠(yuǎn)抗拒不了女人,對胡同來說要看是什么樣的女人。

  煙霧在胡同的指縫間飄忽不定,胡同不再盯著女人看,而是違心地去看前面的碼頭。碼頭是由一塊塊青石板疊成。他自言自語地數(shù)起來:1、2、3……24!隨即一個聲音回答:25!胡同猛然轉(zhuǎn)頭,與女人的目光“砰”地碰了一下,像觸電似的,又各自轉(zhuǎn)過頭。胡同又開始數(shù)第二輪,1、2、3、4•••••數(shù)到盡頭果然是25,胡同心里咯噔一下,目光的牽引,又轉(zhuǎn)過頭,卻不料與女人滿含期待的目光遇了個正著。這下,胡同反而變得張皇失措,為了掩蓋這種張皇失措胡同連抽了幾口煙,直到女人對他莞爾一笑,像是幫他解脫窘困,又像有親切的東西在里面。胡同想,女人為什么對他笑?她完全可以不笑的,她卻笑了。而她的笑對胡同來說又是那樣的突如其來,引人入目,以及把胡同整個人都激活了。胡同不得不承認(rèn),他自以為能夠逃脫的欲望,實際上他已無處可逃。“當(dāng)心‘怦’然而動,就意味著內(nèi)心的欲望已無聲地張開了,脆弱的神經(jīng)已抵達(dá)破碎的邊緣,原始的本能正擴展充塞到每個毛孔。”胡同又想起某篇文章的一段話。

  時間好像停止了流動,變得神秘起來。這時,不知從哪里刮來一陣風(fēng)。

  好大一陣風(fēng)!胡同說。

  好大一陣風(fēng)!女人說。

  突然,兩人又相對一望,似乎雙方得到了某種信息,兩人又心照不宣地轉(zhuǎn)過頭。胡同想,接下來自己應(yīng)該做點什么?畢竟胡同是文人,首先想到的是語言交流,語言是帶動他實現(xiàn)欲望的先行,然而說什么好呢?胡同一下子啞了。他不想一味對女人唱贊美詞,那是少男少女玩的把戲,對中年男人來說是一種幼稚,而面前的女人也超過了這個幼稚的年齡。要不問她在哪里工作,干什么的?這樣問俗不俗?好像來了個政審干部。然而女人是干什么的?她像個坐機關(guān)的,或中學(xué)老師?似乎都不是。像個大公司的白領(lǐng)麗人,又不完全是。胡同就這樣猜來猜去,然后覺得自己很無聊。他覺得他根本沒有必要對女人了解這么多,也許對方也不愿對自己了解得那么透徹。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部密不可封的歷史,何必捅破它?胡同又想從關(guān)心的角度出發(fā),問她冷不冷?問她怕不怕?問她肚子餓了嗎?他袋里有餅干。胡同自己心里暗暗笑了,覺得這樣不光是做作還有點下作。正當(dāng)胡同沒想出個所以然的時候,手機嘀嘀響了兩下,有個短信息進來,打開一看,是妻子發(fā)的。妻子問他什么時候能到家。他趕緊回了個信息,我還在荒郊野外等車。妻子又回了個短信息,只你一個人嗎?胡同覺得怪了,深更半夜她怎么會問只你一個人嗎?難道她有三只眼,有一只千里眼?胡同正在不知怎樣搪塞過去的時候。妻子的電話打進來了。妻子說你不會有什么情況吧!胡同說會有什么情況呢?妻子說比如安全呀。胡同說一個大男人在外會有什么不安全的。妻子說那也不一定。胡同說放心,我不會少胳膊少腿回來。妻子說,有時你給別人造成不安全。胡同怔了下,平常大大咧咧的妻子今天怎么變得這么敏感?直覺,是直覺,女人的直覺相當(dāng)可怕呀。胡同只好說,呀,手機沒電了,回來再說吧!胡同邊關(guān)機邊對手機嘀咕:你這巫婆。胡同這樣說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旁女人并不回避,一直看著他,看得他都不好意思。女人的眼睛里仿佛有話要對他說,又仿佛有雙小手要把他拉過去。然而他的思維好像又有點被另一個女人牽制。

  胡同比妻子大八歲,他和妻子在同一個編輯部上班。妻子可以說是編輯部最漂亮又是最有才華的女人,當(dāng)年報社有很多人追她。胡同追她可是使出了全部激情才追到手?,F(xiàn)在也不知那些激情跑到哪里去了。和妻子結(jié)婚有女兒后,激情漸漸淡化成了一種親情,兩人躺在床上就像一池平靜的秋水,就像兩棵沒燃燒完的枯木。胡同承認(rèn),他愛他的妻子,也珍惜他們共同筑建的家,可是家和激情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兩碼事。有時胡同想繼續(xù)點燃這股激情,可又感到非常的吃力。妻子有女兒后妻子不再像妻子,倒有點像他的母親了。妻子除了對他和女兒像母雞呵護小雞式的關(guān)懷,再沒有別的關(guān)懷了。其實胡同有時候還是需要她是個妻子,而她恰恰忽略了。而今天,在這荒郊野外他的激情卻一發(fā)不可收地點燃,現(xiàn)在他覺得惟一有價值的就是這樣一種突然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激情,那些高尚和理智的東西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女人不經(jīng)意地嘆了口氣,胡同聽見了,雖然是不經(jīng)意的,還是被他聽見了。胡同驀地站起,走到女人面前。接著沒有來頭地脫下自己的外衣,試探性地披到女人身上時,女人的眸子里有晶瑩的東西往外溢,臉上浮現(xiàn)出抑制不住的興奮,這些都使胡同蹦跳不已,于是,他給女人披衣的手從肩膀下來連衣帶人抱到了懷里。胡同再看懷里的女人,發(fā)現(xiàn)女人臉上沒有絲毫的羞色,而是蘊含著一種特有的和無節(jié)制的興奮。這樣,更加激發(fā)了胡同的斗志,胡同將自己的臉向女人埋下去。女人熱欲充盈,反手把胡同勾住,親吻胡同時像要將他活活吞進去。胡同抱著女人大步離開座位,向田野走去。女人像條鮮活的鯉魚在他懷里蹦跳不已,胡同邊走邊感覺到身體里某個部位在不斷膨脹。突然,火車一聲巨響,他站住了,望著懷里的女人。女人正驚訝望著他,然后兩人回頭去看火車,那只是一列開往胡同知青點方向的火車。胡同再回頭,女人舒心地笑了。笑得很亮,亮得天上的星星都失了色。星星失了色,胡同的胸膛卻亮起來了。

  曠野是森林和田野連成一片的銀色世界。胡同把女人平放在田坎上,自己瘋跑起來。他想把那些草把子挪到一堆,然后打散做個“金絲床”。胡同鋪一層稻草就望一眼女人,女人在朝他笑,眼里的柔情,把月光都攪成了一團渾水。胡同熱切地希望女人一直這樣笑,事實上女人一直這樣笑。胡同就邊鋪稻草邊享受著女人的笑,女人的笑很嫵媚,嫵媚中帶點不易察覺的淫蕩,往上啟的嘴唇快和耳朵連在一塊了。不知不覺,女人的笑幻化出一個小姑娘的笑。胡同知道女人不是那小姑娘,那小姑娘代替不了女人,然而,小姑娘的笑卻意外地突現(xiàn)在胡同眼前,那是一盤珍珠落地的清脆。

  那年秋天,隊里要他們知青把田里的草把子挑回隊屋碼成草垛,以備耕牛冬季的糧食。知青們都到田里挑草把子去了,只有胡同一個人在隊屋碼草垛,忽然,一個穿紅襯衣的姑娘牽著一頭牛站在他面前。胡同眼里一亮,從哪里冒出個這么標(biāo)致的小姑娘?以前從沒見過。她望著胡同碼的草垛格格地笑,草垛在她的笑聲中垮了。這時,小姑娘不笑了,把牛拴到一顆歪脖子樹上,她縱身一跳,跳到那堆草上,很有經(jīng)驗地幫他把草堆重新碼起來,她不是按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俗疊成一個寶塔而是鋪成一個像床樣的長方形。小姑娘從草垛上下來,又格格地笑著,小臉蛋上還沾著新鮮的泥土和草屑。胡同后來才知道,小姑娘叫桃花,是隊長的女兒,也是村里惟一的一個去區(qū)里讀高中的學(xué)生。她讀的是寄宿,半個月才回家一次,后來胡同也就半個月看到她一次。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村里有個鄉(xiāng)俗,哪家要造新房了,都要請個最漂亮最純情的姑娘系紅繩子吊到主梁上,以示吉利。這根紅繩子都是由她來系。她十五歲還是十六歲,胡同那樣想的時候他已在農(nóng)村五個年頭了。

  時間變得美好起來,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瀟灑去了,只剩一抹清灰。胡同終于疊成了一個長方形的“金絲床”。他把女人放上去,女人在金絲床上滾動,臉上有種難以遏止的歡愉。她仿佛在告訴胡同,他所營建出的浪漫是她的快樂,她只愿趕快燃燒起來。胡同毫不猶豫地脫了她的風(fēng)衣,頓了下,又解開了第一粒紐扣,胡同在第一粒紐扣里看到了女人白細(xì)光滑的脖子,他只用手摸了一下就解開第二粒紐扣,他看到了女人深陷的乳溝;解開第三粒紐扣,他看到了一對小山似的紅乳罩;解開第四粒紐扣,手顫動了一下,但還是解開了。解到第五粒紐扣,也是最后一粒紐扣,胡同愣了一下,手有些哆嗦。偏偏在這時,胡同聽到了從遙遠(yuǎn)地方發(fā)來的聲音:“你下次什么時候來?” “你下次來,我就長大了。”胡同眼前又突現(xiàn)了那個草垛。那天胡同要返城,突然間就有了種說不清的留念。他一個人坐在草垛上看村莊,看屋檐上冒出的縷縷炊煙。這時桃花悄悄爬上來,坐在他身邊和他一塊看炊煙,一直看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桃花突然問,“你下次什么時候來?”胡同沒有回答,因為他也說不清下次什么時候來。“你下次什么時候來?”桃花重復(fù)這句話時,胡同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淚珠流到臉頰上。胡同最不忍看見女孩流淚了,趕緊回答,“會很快的!會很快的。”桃花突然起身說,“你騙我,你根本不會再回來了。”桃花遲緩地走下草垛,頭也不回地又說了句,“你下次來,我就長大了”。

  胡同沒有解開第五粒紐扣,而是自己抓住自己的手,緊緊地抓住,以至把指甲嵌進手背的皮肉里。打散的思維怎么也收不回,心里的欲念也隨著擴張的思緒慢慢散去,身體的某個部位在一寸一寸地萎縮。他把第四粒紐扣扣上,他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把第四粒紐扣扣上,但他還是扣上了,一扣上他的心也跟著像是被一根細(xì)細(xì)的針扎了一下,不是痛,卻比痛要難受。接下來他扣第三粒紐扣,或許是因為扣眼有點緊,也或許是手的抖動,他竟然沒有扣進去,這時,他仰起頭來看了一眼女人的臉,女人的眼睛微閉著,但他仿佛看到了女人眼中的迷惘,這種迷惘像漲上來的潮水,正在將她剛剛涌上的幸福節(jié)節(jié)敗退。他長出了一口氣,感覺胸口舒緩了一下,這下他扣進去了。然后是第二粒。也就是在他扣上第二粒的時候,女人猛然睜開眼睛。當(dāng)他準(zhǔn)備扣上第一粒紐扣時,女人翻身坐起一把推開他,背過身去,自己扣上第一粒紐扣。胡同被女人這一推,倒到“金絲床”的另一邊。他抬起雙手,在空中做了個類似擁抱的動作,然而又垂下手來,抓了一把稻草,蓋在自己臉上。

  火車終于來了。胡同拉著女人上了車。車上人多,沒有看見空座位。胡同對女人說,你等著,我去跟你找座位。當(dāng)胡同找到座位再返回來時,女人卻不見了。驀地,一種不悅的感覺突然抓住了他,他幾乎用奔跑的速度進入每一個車廂,直到他跑遍整個車廂,都沒有找到女人的蹤影。

 

  作者簡介:

  薛媛媛,湖南桃江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中青年高級研討班。曾任文化專干、《新創(chuàng)作》雜志社副主編,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長沙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長沙市作協(xié)副主席、政協(xié)委員。

  上個世紀(jì)90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和出版作品500多萬字。

  主要作品:

  長篇小說:《湘繡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我是你老師》(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城域外的吶喊》(光明日報出版社)

  《六三班的成長報告》(湖南文藝出版社)

  《我開始煩惱了》(大眾文藝出版社)

  小說集:《雕花床》(作家出版社)

  《湘繡旗袍》(大眾文藝出版社)

  長篇報告文學(xué):《中國橡膠的紅色記憶》(作家出版社)

  散文集:《那個女人那個雪夜》(黑龍江文藝出版社)。

  小說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并選入《21世紀(jì)中國最佳短篇小說》《浮生記》和各種年度版本;中篇小說《午夜火車》、《一個人的極限》翻譯到日本、韓國。

  長篇小說《我是你老師》選入中國百部優(yōu)秀長篇小說

  長篇小說《六三班的成長報告》拍成電視劇《平平安安》(中央電視臺和瀟湘電影制片廠聯(lián)合拍攝)

  中篇小說:《你要去北京》拍成電影(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

  報告文學(xué)《中國橡膠的紅色記憶》進入2012年中國報告文學(xué)年選

  短篇小說:《湘繡旗袍》進入2007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和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終評

  長篇小說《湘繡女》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

  曾獲第13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五屆徐遲文學(xué)獎;《草原》文學(xué)獎;第四屆、第五屆毛澤東文學(xué)獎;湖南青年文學(xué)獎;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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