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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華方:一面之緣(節(jié)選)

來源:   時間 : 2016-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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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帶著開慧回韶山)

  

  1

  這是民國13年臘月,長沙的小巷子,有人家請來屠夫,在石板街邊擺上木凳子和木盆,在門面邊架上梯子,準(zhǔn)備殺豬過年。一時間,擁擠狹窄的街巷里,除了那喊賣臭豆腐和鵝腸子的吆喝聲,又多了豬的嗷嗷叫聲。

  梁竟鴻坐著車子經(jīng)過這鬧熱的街巷,不由搖搖頭。趙恒惕昨天才說,要過年了,沒什么大事不找他了??山裉熠w恒惕就叫他去一趟。梁竟鴻雖是省政務(wù)廳廳長,趙恒惕大事小事都要與他商量。趙恒惕說好讓他休息幾天,不知今日又有什么大事找他。梁竟鴻經(jīng)過喧嚷的小街小巷,來到趙公館,站在客廳門口,見趙恒惕手上拿著一封信,看一下,在屋里急急地踱幾步。

  “哎,竟鴻兄,來,坐,這邊坐。” 趙恒惕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梁竟鴻,忙向梁竟鴻招招手。

  “什么事,這么急?”梁竟鴻見趙恒惕先坐在沙發(fā)上,也選了一側(cè)的沙發(fā)坐下,接過仆人遞上的茶,問道。

  “還不是那個毛澤東。”

  “毛澤東?哦,有消息了?他在哪里?”

  “在上海。他馬上又要逃回湖南了。”

  “他明知我們要抓他,怎么還回湖南?他有這么蠢嗎?”

  “是呀,我也在琢磨。這個毛澤東,就是有些怪,不按常規(guī)出牌,神出鬼沒,讓我們摸不清他的牌路。去年我們要抓他,他一下到了上海,一下又去了廣州,聽說還被選上了孫中山的執(zhí)行委員。哼,不管他什么委員不委員,也不管他是猴子變的還是屬蛇的,只要他和我過不去,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放過他。”

  “省長說得對。您千萬不可大意。民國八年和九年,毛澤東他一下去了北平,一下去了上海,到處煽風(fēng)點火,惑亂人心,結(jié)果,逼得湖南督軍張敬堯當(dāng)不下去,撤出湖南?,F(xiàn)在湖南雖然在您手里,但譚延闿自被您趕出湖南,賊心不死,現(xiàn)在廣州虎視眈眈,若毛澤東去廣州游說譚延闿殺回湖南,湖北鄂軍乘機(jī)從側(cè)面捅我們一刀,那就被動了。省長呀,前車之鑒,您可不要忘了。”

  “不過,今非昔比了,譚延闿要殺回湖南,談何容易,他要帶幾個兵來,還得孫中山點頭。毛澤東嘛,恐怕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羅。這回呀,他這條蛇,恐怕是無處可逃,要溜回老窩了。”

  “哦?溜回老窩?省長,毛澤東真要回湖南?”

  “是呀,這回呀,他不再是當(dāng)年的毛澤東,我呀,也不是當(dāng)年的張敬堯,我就是我,趙恒惕。”

  “這消息準(zhǔn)確嗎?”

  “你看信,”趙恒惕把手上的信遞給梁竟鴻,“你看了信,就知道了。”

  “哦……”梁竟鴻展開信。信是寫給趙恒惕的,落款是謝持。梁竟鴻聽趙恒惕講起過謝持,這個謝持,因為曾為四川省主盟人,與趙恒惕有些交往。謝持還代任過大元帥府的秘書長,曾是孫中山身邊的大紅人,因為反共,后又被孫中山?jīng)銎饋砹?。近一向閑來沒事,住在上海。這封信,就是從上海寄來的。民國13年開始,毛澤東在上海國民黨執(zhí)行部負(fù)責(zé)組織工作,謝持看不得共產(chǎn)黨人來管他,聯(lián)合上海的國民黨元老,三番五次到執(zhí)行部刁難毛澤東。他在信中告訴趙恒惕,現(xiàn)在,毛澤東知難而退,準(zhǔn)備離開上海,估計會回湖南。他聽說趙恒惕十分忌恨毛澤東,曾懸重賞抓捕,特來信告訴趙恒惕這個消息,說要抓要殺,你趙恒惕看著辦吧。

  “毛澤東回湖南,是除掉他的好機(jī)會。”梁竟鴻看完信,點著頭說,“這個毛澤東,雖是一介書生,卻能說會道,極能鼓惑人心,當(dāng)年張敬堯,就是敗在他手上。毛澤東不除,總是我們心頭一患。只是這個謝持,他也恨毛澤東,自己不在上海干了他,卻寫信告訴您。他知道您是湖南的省長、督軍,軍政大權(quán)均握在手。他把毛澤東要回湖南這個消息告訴您,是要借您手上的刀殺人啦!”

  “呵呵,這個謝持,他現(xiàn)在不當(dāng)省長,又被孫中山?jīng)鲈谝贿叄瑹o權(quán)無勢,也只有借我這把刀了。竟鴻兄,不管是他謝持來殺,還是我殺,反正都是要把毛澤東干掉。”

  在趙恒惕眼里,毛澤東雖然手無寸鐵,更無一兵一卒,與他的兩個前任省督軍張敬堯和譚延闿一樣,總令他心神不安。張敬堯督湘時恣意縱兵擾民,毛澤東寫了篇驅(qū)張電文,帶領(lǐng)老師和學(xué)生一起驅(qū)張,還聯(lián)合長沙各界驅(qū)張請愿團(tuán)赴京請愿,在京城公開揭露張敬堯,搞得張敬堯如城門上掛糞桶---臭名遠(yuǎn)揚(yáng)。張敬堯無奈,只得退出湖南,撤兵北去。趙恒惕任湘軍總司令后不久,擠走譚延闿。坐上軍政第一把交椅以來,毛澤東也沒少找他的麻煩,帶領(lǐng)工人示威,組織工人罷工,為工人找他討說法,整個湖南,被毛澤東攪得動蕩不安。好不容易把毛澤東趕走了,湖南安靜了幾個月,如今毛澤東又要回湖南,那長沙還會安靜嗎?

  “毛澤東不除,沒有我們的安穩(wěn)日子。”梁竟鴻也和趙恒惕一樣深有同感,恨不得馬上除掉毛澤東,但他不是軍人出身,辦事總要思前想后,說,“省長,只是,謝持說,毛澤東準(zhǔn)備離開上海,估計會回湖南。那就是說,不一定會回湖南。就是回湖南,也不知他會到什么地方去。或許,他在湖南打個轉(zhuǎn),又去武漢,或去北平,或去廣州,這就說不準(zhǔn)了。若去廣州,省長呀,現(xiàn)在譚延闿在廣州,是孫中山的大紅人,駐扎在湘南的四師師長唐生智,勢力日漸擴(kuò)大,不太再聽您的了。他那里又臨近廣州,聽說與譚延闿也有來往。若毛澤東去了廣州,鼓惑譚延闿聯(lián)絡(luò)唐生智殺回湖南,那湖南就不得安寧了。”

  “是呀,”梁竟鴻說的,趙恒惕也想到了,他知道,唐生智有取代他的想法,譚延闿對他一定是耿耿于懷,毛澤東若是真去煽風(fēng)點火,譚延闿一定會舊恨新仇一起算,他趙恒惕將是第二個張敬堯了,“竟鴻兄呀,所以要過年了,我今天還把你叫來。”

  “依在下之意,我們不管他回不回湖南,都不得大意,車站碼頭,嚴(yán)密盤查,一旦抓獲,決不手軟。”

  “好!”趙恒惕抬了抬右手,伸開手掌,斜著向下一砍。

  梁竟鴻“嗯”了一聲,走向電話機(jī),搖響了警備司令部的電話。

  “你是范司令嗎?”梁竟鴻對著話筒叫道,待對方回答是后,他又叫道,“趙總司令命令,從現(xiàn)在開始,馬上在車站碼頭布防,如發(fā)現(xiàn)毛澤東,立即抓來見趙總司令。”

  話筒里傳來唯唯諾諾的聲音:“是!是!”

  2

  趙恒惕在長沙布下口袋,就等著毛澤東來鉆。毛澤東不知謝持會寫信給趙恒惕,更不知趙恒惕接到上海的信后,會悄悄地布下天羅地網(wǎng)。

  謝持不在上海執(zhí)行部上班,怎么會和毛澤東鬧矛盾呢?本來,在上海執(zhí)行部的國民黨中央委員有汪精衛(wèi)、葉楚傖和毛澤東。汪精衛(wèi)搞了幾個月后,到廣州任職去了,部里由葉楚傖主事??伤址乐珴蓶|。謝持雖然賦閑,但是個堅定的反共分子,在執(zhí)行部和葉楚傖來往密切,有心要幫葉楚傖,便鼓動上海的一些國民黨元老向毛澤東發(fā)難,故意不重新登記。但毛澤東不怕場合,只幾句話,令謝持啞口無言,乖乖地和那些元老們重新登記了。謝持很慪氣,又煽動執(zhí)行部的右翼分子與毛澤東作對。葉楚傖持騎墻態(tài)度,執(zhí)行部便被謝持?jǐn)嚨没焖惶?,人心渙散,工資也發(fā)不出了。毛澤東聯(lián)名10人上書孫中山,控告葉楚傖“主持不力,跡近縱容”。這年冬季,毛澤東偶感風(fēng)寒,心情又不好,天天夜里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他索性晚上起來看書。晚上沒睡好,白天便疲憊不堪,胃有時也疼了起來。經(jīng)過治療,雖說痊愈,卻又落下了失眠癥。楊開慧見毛澤東夜不能寐,十分心痛。她知道,毛澤東在國民黨那邊不順心,在中共這邊也是不順心。毛澤東的農(nóng)民運(yùn)動思想在國民黨方面得到重視,認(rèn)為如果沒有別的變故,與國民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可能使中國復(fù)生??蓮垏鵂c卻說,農(nóng)民運(yùn)動成不了大氣候,并認(rèn)為毛澤東為國民黨辦事太賣力了,和李立三一起,嘲諷毛澤東是胡漢民的秘書。本來,毛澤東擔(dān)任中共中央秘書,和陳獨秀配合得很好。張國燾和李立三這樣的冷言冷語一多,使毛澤東陷入了孤立,在中央領(lǐng)導(dǎo)層坐上了冷板凳。

  楊開慧聽醫(yī)生說,毛澤東失眠,得好好休養(yǎng),不要操心太重,便打算勸毛澤東回家休養(yǎng)一些時日。如果明說回去休養(yǎng),毛澤東不會答應(yīng)。

  “潤芝,”這天,楊開慧見毛澤東心情有些好轉(zhuǎn)。說,“我和你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還沒去過你家。你答應(yīng)我?guī)状瘟?,要帶我回家去看看的。按道理,你得用八抬大轎接,我才能去。”

  “哈哈,”毛澤東一聽楊開慧說要坐轎,以為她是說著玩的,不由笑道,“你真的想坐八抬大轎?”

  “怎么不能坐?潤芝,你不能偏心啊。”

  “我什么事偏心了?”

  “那個秀妹子能坐,我為什么不能坐?她是明媒正娶,我不是嗎?她八抬大轎,吹吹打打,我為什么不能八抬大轎,吹吹打打?”

  “看來,你真的想坐?”毛澤東又笑了,“好啊,你若真要坐,我給你準(zhǔn)備八抬大轎。你不怕人笑死,我就叫人來抬你??茨氵@個教授千金敢不敢坐。”

  “不要八抬轎子也行,”楊開慧也笑了笑,說,“你總得讓我這個媳婦進(jìn)你毛家的屋吧。我也知道,岸英岸青都這么大了,坐轎子吹吹打打不好,但你也得讓我知道毛家的門朝哪里開呀。”

  “有道理,有道理。”笑歸笑,不過,毛澤東想了想也是,和楊開慧結(jié)婚幾年,細(xì)伢子都生了兩個,是該讓她進(jìn)毛家的屋門了。自己在外顛沛流離,有幾年沒回家了。毛澤東倦意頓消,說,“娘子說得是,現(xiàn)在有點空,是該帶我堂客回家去看看。”

  毛澤東辦了請假手續(xù)回湖南,謝持很快知道了。他覺得終于把毛澤東擠出了上海,雖然高興,可還不甘心,大有不除掉毛澤東不快之意,手下卻又無一兵一卒。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四川主政時,與湖南的省長趙恒惕有過交往,趙恒惕還與他說起過湖南的毛澤東曾讓他傷透腦筋,要懸賞捉拿毛澤東。一想到趙恒惕,謝持不由哈哈大笑,說真是天助我也。他馬上寫了一封信,把毛澤東要回湖南的消息告訴了趙恒惕。

  毛澤東當(dāng)然不知謝持給趙恒惕寫了信,他前年離開湖南時,長沙街上貼滿了抓捕他的通緝令。他不知趙恒惕是不是還想抓他。這么久了,說不定趙恒惕事一多,忘了呢。過了元旦,就是臘月初八,眼看大年三十也只那么幾天了,楊開慧催毛澤東去買了船票,和母親向振熙告別了同住在一起的表姐向警予和表姐夫蔡和森,帶著岸英岸青,從上海坐船往長沙趕。

  船是逆水而行。因為是臘月里,江風(fēng)瑟瑟,寒氣逼人。坐了幾天船,一家人雖然圍著被子取暖,岸英岸青卻還是凍得得鼻涕直流。楊開慧看著兒子感冒了,心痛不行,快到岳陽時,說:

  “潤芝呀,現(xiàn)在是臘月,還有兩天便是小年,我們到長沙,什么都沒準(zhǔn)備,到時過年,怎么辦?”

  “也是,你說怎么辦?”

  “上次開智哥寫信說,他們殺了年豬,腌了臘肉,希望我們回板倉過年呢,不如我們就回板倉。”

  “媽媽,您看呢?”毛澤東問向振熙。

  “可以呀,”楊老太向振熙也同意,說,“我也想回板倉了。”

  “唔,”毛澤東想了想,覺得這樣也好,出來這么久了,岳母與兒孫久不見面,肯定是想念,如果回板倉過年,岳母便可與開智他們團(tuán)聚,便說,“要得,我們就回板倉過年。只是又要給開智他們添麻煩了。”

  “這有什么麻煩。”楊老太高興極了,說,“我們?nèi)グ鍌},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阿嚏!”這時,毛岸英又打了一個噴嚏,沒精打彩,喊著要下船。

  “潤芝呀,”這時,楊老太又對毛澤東說,“不要說岸英岸青兄弟,我坐了幾天船,也坐得煩了。我們反正不要進(jìn)長沙城,不如在岳陽下船,走旱路回板倉。”

  “好呀!”毛澤東認(rèn)為這個主意不錯,既然不去長沙,早點下船,不要吹江風(fēng)。毛澤東又同意了。到了岳陽,他帶著一家人下了船,換了一輛馬車,從旱路直奔板倉。

  沒想,這一下,無意中躲開了趙恒惕在長沙布下的口袋。趙恒惕在長沙等到大年三十,還不見人。他和梁竟鴻分析:“這個毛澤東玩的什么把戲?從上海回湖南,車站碼頭,怎么不見人呢?難道從上海去了廣州?或是折道衡陽找唐生智去了不成?”梁竟鴻也拿不定把握,說:“毛澤東是孫中山的執(zhí)委,在上海被謝持搞得呆不下去,應(yīng)該會去廣州向?qū)O中山復(fù)命。如果他復(fù)命后,孫中山看他是湖南人,再派他去衡陽找唐生智策反,也有這個可能。如果真是這樣,湖南就危險了。我們不得不防呀。”梁竟鴻這么一說,趙恒惕慌了。兩人一商量,馬上派了密探去衡陽,并叫人去廣州打探消息。

  毛澤東卻帶著妻兒在板倉過了個安寧年。到了初十,毛澤東打算到韶山和兄弟過元宵,便帶著妻兒起程去韶山。毛澤民得到信,特來幫他挑行李。他們在湘江碼頭坐上船,逆水而上來到湘潭,又駛?cè)霛i水河,朝銀田寺而去。毛澤東有一年多沒見弟弟了,毛澤民看見毛澤東,也是有許多話要說,一路上說說笑笑,很是親切。

  不覺要到銀田寺了,毛澤東身著長衫走出船艙,來到船頭。兩岸熟悉的青山映入眼簾,毛澤東在船頭吹著凜冽的寒風(fēng),聞著家鄉(xiāng)清新的空氣,不由神清氣爽,精神抖擻。離開家鄉(xiāng)這么多年,山還是這些山,水還是這些水,他卻經(jīng)歷了不平常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銀田寺碼頭,毛福軒兄妹和龐叔侃還在寒風(fēng)中朝江面打望。毛霞軒見遠(yuǎn)處又來了一只船,道:“叔侃,你看,又來船了,船頭上站著一個高個子。這回該是的吧。”

  龐叔侃朝河中遠(yuǎn)眺,看見一條木船徐徐而來,船頭上果然站著一個身材偉岸的男子。他望著那熟悉的身影,激動地叫了起來:“那是潤芝,我先生。潤芝……”

  “是潤芝嗎?” 毛霞軒說。

  “是的,是他。”毛福軒也高興地叫了起來,“潤芝……”

  “哎——”毛澤東在船頭聽見了毛福軒和龐叔侃的呼喊,高興地答應(yīng)著,并向河岸揮手示意。

  毛澤東回頭朝船艙里說:“開慧,到家了,福軒他們接我們來了。”

  楊開慧走出船艙,望著兩岸青山和滿江綠水,不由脫口道:“韶山真好。”

  毛澤東說:“我的家鄉(xiāng)當(dāng)然好啊。你若早來,就早看到了。”

  楊開慧含嗔一笑,說:“這能怪我嗎?你不帶路,我一個女人,總不能一個人去你家。”

  毛澤東笑了笑道:“有道理,有道理。都是我這個做丈夫的責(zé)任。亡羊補(bǔ)牢猶未晚矣,今天,沒有八抬大轎來接,請你坐船也是不錯的。你看,還有福軒和叔侃他們來接,我看也可以了。”

  說著話,船已徐徐靠岸,楊開慧停口不再說那些事了。毛澤東見岸上的毛福軒和龐叔侃,揮手喊道:“這么冷的天,讓你們久等了。”

  船一靠岸,還沒搭好橋板,毛福軒和龐叔侃迫不及待地跳上船。

  毛福軒家也在韶山?jīng)_,輩份雖比毛澤東高一輩,因和毛澤東一起長大,是毛澤東最要好的朋友。他雖然讀書不多,但脾氣溫和,為人忠厚。毛福軒知道毛澤東要回來,昨天就喊上幾個同窗好友到銀田寺碼頭來接。毛福軒聽說,春節(jié)前,上海開了個會,毛澤東被擠出了黨中央領(lǐng)導(dǎo)層,在國民黨那邊也不順心。毛福軒不知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毛澤東出去多年了,早不回,晚不回,怎么選擇這個倒霉的時候回呢?又聽說毛澤東這次回家是養(yǎng)病。也不知是什么病,真叫人著急。上了船,毛福軒一看,毛澤東精神抖擻,不像有病的樣子。

  “到家了,到家了,我們要下船了。”毛澤民抱著岸青走出船艙。岸英縮著脖子,哈著氣暖著小手隨后跟了出來,并喊著:“冷,哎喲,好冷。”

  毛霞軒抱起小岸青,龐叔侃和毛福軒各挑起一擔(dān)行李,隨著毛澤東和楊開慧一起下船上岸。

  龐叔侃挑著一擔(dān)箱子,覺得很沉,上得街來就換了兩次肩,忍不住問道:“先生,你這箱子怎么這樣重?”

  “寶貝呢。”

  “寶貝?什么寶貝?你這個里面——孔夫子搬家,凈是書。人家在外當(dāng)幾年縣官,都是衣錦還鄉(xiāng),金銀財寶一箱一箱的。你在外也奔波了好些年,而且還是中央委員呀!”

  “國民黨中央執(zhí)委。”毛福軒知道毛澤東這次共產(chǎn)黨這邊沒參加選舉,忙糾正道。

  “中央執(zhí)委,和中央委員一樣,也是中央的官嘛!回一趟家,就這么些東西,比那些縣官寒酸得多。”

  “潤芝在外闖世界,又不是為了發(fā)財。”毛福軒見說到毛澤東的心事,忙捅了一下龐叔侃,“再說,潤芝現(xiàn)在是回家養(yǎng)病。他若要賺錢,聽他爹的,學(xué)做米生意,現(xiàn)在也是個大米老板了。”

  “是,是,”龐叔侃知自己失嘴,忙說,“我的意思,這書,也算是寶貝?”

  “叔侃呀,”毛澤東好像并不在意,說,“出門闖世界,人人都想衣錦還鄉(xiāng)。我也想呢!不過,我覺得這書怎么的也是個寶貝。古人有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盅粟。”說到這里,毛澤東指著楊開慧說,“你們看,我就是在這些書里,給你們找到了顏如玉的嫂子呢。”

  毛福軒他們望了望漂亮的楊開慧,都哈哈笑了起來。

  “所以我說,這書比金銀財寶還好,走到哪里我都要帶著它。我還要在書里找到那個黃金屋,到時候呀,福軒兄妹、叔侃,澤民淑蘭,岸英岸青,還有韶山的鄉(xiāng)親們,都可以住進(jìn)黃金屋,我們大家都可以過上好日子啦!”

  “哈哈哈,是呀,”毛福軒笑道,“這比衣綿還鄉(xiāng)好得多。”

  3

  毛澤東一行上了碼頭,來到銀田寺街上,看見一群人在看熱鬧,毛澤東說:“那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nèi)タ纯础?rdquo;

  人群中,只見兩個團(tuán)丁在毆打乞丐。兩個團(tuán)丁一個又干又瘦的叫鐘子川,還有一個矮矮胖胖的叫彭再田,都是成胥生的團(tuán)丁。他們奉命前來抓兩個叫化子試槍,見那背討米袋的有六十多了,拿打狗棍的乞丐約摸十五六歲的樣子,看樣子是爺孫倆。

  “老總呀,這是我們討來的救命錢啊。求老總行行好,放過我們吧。”

  “這老東西,”彭再田叫道,“你命都保不住了,還要這破袋子干什么!”

  鐘子川一腳踢過去,少年乞丐撲上來護(hù)住老乞丐,鐘子川一腳踢在少年乞丐身上。少年乞丐痛得大叫。

  圍觀的人雖然很多,卻敢怒而不敢言。

  毛澤東見此情景,不由心寒,忙上前喊道:“兩位老總,不要打人嘛,有什么話,好好說嘛。”

  鐘子川直起身,見來人面生,個子很高,身著布衣長衫,一副書生模樣,喝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韶山人呀。”毛澤東道。

  “韶山人?”

  “是呀,我名叫毛澤東,字,潤芝。韶山?jīng)_里叫我石三伢子。”

  “韶山?jīng)_里的石三伢子?石三伢子?我怎么不認(rèn)識你?”

  彭再田是本地人,知道毛澤東,忙把鐘子川拉到一邊悄悄耳語。

  毛澤東趁機(jī)上前扶起老乞丐,龐叔侃放下?lián)?,把少年乞丐扶起來?/p>

  毛澤東說:“老人家,看樣子你不是我們韶山人,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老乞丐嘆口氣說:“唉,去年家里遭了旱災(zāi),沒有飯吃,我們爺孫倆只好出來要飯。家里還有個病人臥床不起,等著我們討錢治病呢。”

  鐘子川聽彭再田說石三伢子就是毛澤東,心想你毛澤東又怎么啦,一個讀書人,我還怕你?他來到毛澤東面前說:“石三伢子,我不管你以前在外面當(dāng)過什么官,現(xiàn)在回到家里,就請你懂點規(guī)矩,不要妨礙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

  “執(zhí)行公務(wù)?你們執(zhí)行什么公務(wù)?”

  “我們,”鐘子川指著兩個乞丐說,“我們在抓過激黨。”

  “他們倆是過激黨?”毛澤東不由把兩個乞丐看了看,然后對鐘子川說:“老總,你看,這爺孫倆不像是什么過激黨呀。”

  “是呀,他們是要飯的。”

  劉??凳抢戆l(fā)師傅,提著理發(fā)箱串鄉(xiāng)走村時,總叫喊著剃光頭平頭西式頭啦,人稱劉剃頭。劉剃頭開始看見團(tuán)丁打乞丐,和大家一樣都不敢作聲,這時見毛澤東這么一說,忍不住說了這句。

  劉剃頭一說,人群中又有幾個人附和:

  “他們在這里要飯要了十多天了。”

  “我還給過這爺孫倆一個銅板。”

  ……

  毛澤東看了看憤憤不平的人群,心里一喜,心想只要有人敢站出來為頭,老百姓還是有良知,敢說話的,便笑著指了指眾人對兩個團(tuán)丁說:“兩位老總,你們看,他倆是不是叫化子,大家都可以作證。”

  彭再田扯了扯鐘子川,叫他算了。鐘子川滿肚子牢騷,要不是彭再田拖住他,他才不管什么毛澤東石三伢子的。他想你彭再田講起毛澤東這樣動不得那樣碰不得,我不行,我們八爺還不行么?鐘子川哼了一聲,瞪了毛澤東一眼,心里說,你等著,憤然地離開人群。

  少年乞丐撿起了打狗棍,扶著老乞丐站起來。

  毛澤東望著毛澤民。毛澤民心領(lǐng)神會,從衣襟里掏出兩塊銀元。毛澤東接過銀元,送到老人面前。

  “老人家,你拿著吧。”

  老乞丐一看銀元,不由遲疑著。他沿街走店地討了這么多天,加起來也沒這里一半多呀,這個陌路相逢的人,看他樣子也不是什么有錢的大老板,不僅為自己解了圍,還出手這樣大方,不由感動得手抖了起來:“這,這,這么多……”

  毛澤東說:“拿著吧,你家里還有病人。”

  老乞丐接過銀元,含著淚,忙攜少年乞丐跪在毛澤東面前:“謝謝大恩人。”

  “起來起來,快莫這樣。”毛澤東忙扶起爺孫倆說,“唉,在家樣樣好,出門處處難啊。不是家里沒飯吃,這樣大冷天,誰還愿意出來乞討?世道不正,國不興家也衰。老人家,出門在外十分不易,你也七老八十了,還是回家去吧。”

  老乞丐不斷點頭:“回家,我們聽恩人的。請問恩人尊姓大名?我今生不能報恩,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

  “老人家,快莫言謝,快莫言謝。你的難也就是我的難,這點小忙,何須謝恩。”

  老乞丐又向毛澤東磕頭。

  毛澤東扶住老人說:“快莫這樣,快莫這樣。”

  毛福軒和龐叔侃見毛澤東十分傷感,忙上前扶住老人說:“老人家,你們快回家吧。”

  爺孫倆擦擦眼淚,準(zhǔn)備離去,再向毛澤東示謝,卻已不見毛澤東。

  毛澤東已別過身子,走在一旁擦著眼睛。當(dāng)他抬頭看見兩個乞丐離去時抖抖索索的背影,便走到自己的行李面前,打開箱子,翻出兩件衣服,對龐叔侃說:“天氣冷,給他們加件衣服吧。”

  龐叔侃接過衣服,追上兩個乞丐。

  老乞丐接過兩件藍(lán)色的罩衣,激動得淚流滿面,對少年乞丐說:“伢子呀,我們今天遇上救星了。”

  老乞丐攜少年乞丐回身,向毛澤東站立的方向再次跪下,磕頭。

  4

  申拐子領(lǐng)著幾十個團(tuán)丁向銀田寺街上走來。他們背著舊槍和新槍,一路上耀武揚(yáng)威,行人見了避而遠(yuǎn)之,膽子大的,也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街邊站著。

  成胥生坐在藍(lán)布蓬轎里,在團(tuán)丁們前呼后擁中往銀田寺而去。他看著團(tuán)丁肩上锃光閃亮的新槍,在春日的陽光下散發(fā)著耀眼的藍(lán)光,心里是十分的得意。以前不是說乾隆皇帝下江南,到湘潭來巡視,前呼后擁,鳴鑼開道么?估計和我這個樣子差不多。那時還沒有這樣的好槍呢。我成胥生官是不大,要風(fēng)有風(fēng),要雨有雨,在這韶山?jīng)_咳一聲,誰敢說個不字?我不是個活閻王,也是個土皇帝了。

  成胥生剛到銀田寺街上,鐘子川和彭再田迎面跑來。

  鐘子川看見申拐子帶著一隊團(tuán)丁來了,不由一喜,遠(yuǎn)遠(yuǎn)地就叫申隊長,待到申拐子面前,喘著氣說:“我們遇上毛澤東了。”

  “毛澤東?噢,他回來啦?”申拐子知道毛澤東,“遇上就遇上,用得著這樣慌張嗎?”

  “你不知道,這毛澤東口氣蠻硬。他說,”鐘子川學(xué)著毛澤東的口氣,“我的名叫毛澤東,字,潤芝。韶山?jīng)_里叫我石三伢子。”

  申拐子說:“他一個讀書匠,怕他什么?”

  “八爺要我們抓的那兩個乞丐,他不讓我們抓。”

  “他這是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申拐子不由摸摸腰上的槍,“那就抓來一塊試槍。”

  “你看,他們來了。”

  毛澤東他們送走兩個乞丐,繼續(xù)往韶山走,不想?yún)s與這伙團(tuán)丁相遇。

  申拐子一揮手,眾團(tuán)丁荷槍實彈將毛澤東一行攔住。

  毛澤民籮筐里挑著的小岸英和小岸青嚇得叫了起來。

  毛澤東望了望周圍的團(tuán)丁,把目光停在背駁殼槍的申拐子身上,說:“老總,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今天剛下船,怎么惹著你啦?”

  “石三伢子,你妨礙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把他抓起來。”

  幾個團(tuán)丁一擁而上。

  “你們要干什么?”毛福軒站在毛澤東前面,攔住申拐子,龐叔侃挑著擔(dān)子向團(tuán)丁轉(zhuǎn)了一圈,團(tuán)丁們不由往后退去。毛澤民也站在一側(cè),毛福軒在前,龐叔侃護(hù)后,把毛澤東和楊開慧毛霞軒保護(hù)在中間。

  “哈,就憑你們幾個?” 申拐子又朝團(tuán)丁揮揮手,團(tuán)丁蜂擁著朝毛澤東圍了上來。毛福軒和龐叔侃毛澤民雖然赤手空拳,手無寸鐵,面對持槍的團(tuán)丁毫無怯色。雙方各不相讓,劍拔弩張。

  毛澤東撥開身前的毛福軒,向申拐子的槍口走去。

  申拐子往后退了一步,抖著槍說:“你站住,你再動,我就開槍了。”

  毛澤東站在申拐子的槍口前,說:“有話好說嘛,何必動刀動槍?我們幾個手無寸鐵,還能跑到哪里去?”

  “哼,想你也跑不到哪里去。好,你有什么話,說吧。”

  毛澤東面對槍口,一點也不慌張:“你們要抓我,可以,但總得有個道理吧。你說,我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請問,妨礙執(zhí)行什么公務(wù)?”

  鐘子川在毛澤東正氣凜然的目光下,不由有些心虛口結(jié):“你,你不讓我們抓叫化子。”

  申拐子不由有些掃興,把指著毛澤東的槍口轉(zhuǎn)向鐘子川點著:“他媽的,叫化子有什么好抓的。”

  成胥生在轎子里早就聽見外面鬧鬧嚷嚷,見申拐子無法收場,撩開轎簾問道:“什么事?”

  申拐子把前因后果告訴成胥生,問是不是把毛澤東抓起來。唐默齋忙湊近成胥生,悄悄地對成胥生耳語道:“姐夫,這個石三伢子抓不得。他在外面闖了好多年,是有來頭的。”申拐子說:“什么來頭,他現(xiàn)在是平民百姓一個。”唐默齋說:“你不要小看毛澤東,他可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他當(dāng)過國民黨上海的組織部長,省長趙恒惕對他都要掂量掂量。”申拐子說:“就算他是只老虎,在山里他可以稱王,到了這里,我們八爺是老虎了。”

  唐默齋還要說什么,成胥生揮揮手,走下轎來。他對毛澤東也是早有耳聞,他想不管你毛澤東在外面混得多香,你才不過而立之年,吃的飯沒有我吃的鹽多,走的路沒有我過的橋多,你還是我韶山?jīng)_出去的,回來了,還是我管轄之內(nèi)的子民。申拐子講的沒錯,在山里你是老虎,下了山,你是虎落平陽,犬都可以欺你呢。不過,我犯不著和他過不去,留著他這個關(guān)系,日后他若在外又當(dāng)了大官,我有事相求,他還能不買我的賬?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朝里有人好做官,路子多了好辦事。這次買新槍,就是搭幫湯竣巖在省里做官的姻親嘛。想到這里,他故做驚訝地叫道:“咦,這不是韶山?jīng)_的石三伢子嗎?”

  毛澤東一看是成胥生,也故意大聲叫道:“哎喲,是成大局長。”

  眾團(tuán)丁見成胥生對毛澤東忽的這樣熱情,一個個面面相覷,端著槍往后退去。

  “石三伢子又回家了?這次回來,是長住還是短住?”

  “不瞞你說,常年在外奔波,身體不適,這次回來是養(yǎng)病的。你看,我堂客伢子都帶回來了,行李也帶回蠻多。這回養(yǎng)病,少則半年,多則怕要一兩年。回到家里,就要打擾你了。”毛澤東說到打擾二字特別提高了聲調(diào)。

  “哪里哪里。”成胥生見毛澤東說到要打擾自己,這就是有求于自己嘛。你有求于我,好辦,日后你在外發(fā)達(dá)了,我有求于你,你總不能把我這個土皇帝拒之門外吧。他有些得意地說:“你在外名聲大,這次回來,是我們鄉(xiāng)里的榮耀,歡迎還來不及呢。”

  “哈哈,歡迎?”毛澤東笑了起來,“不要說得這么客氣。你看,我?guī)啄隂]回家,今天剛一下船,就受到儀仗隊夾道歡迎。成局長,這個禮遇高呀,我石三伢子回韶山,受到如此禮遇,真是榮幸哪。”

  成胥生不覺臉一熱,但他畢竟是塊老姜,忙對毛澤東拱手道:“失敬,失敬。這都是他們不懂事,也是我調(diào)教無方,還望石三伢子海涵。”

  毛澤東又是一個哈哈,說:“成局長不用謙虛。你調(diào)教無方,難道還想要我來幫你調(diào)教不成?”

  成胥生更是顯得尷尬,又不好把平時那種脾氣拿出來。

  “時間不早了,我趕了兩天的路,兩個細(xì)伢子也想快點回家呢。”毛澤東指了指那些荷槍實彈的團(tuán)丁說:“成局長,這?”

  “對不起,對不起。”成胥生轉(zhuǎn)身對著團(tuán)丁喝道,“還發(fā)什么呆?你們瞎了眼。這是韶山?jīng)_的石三伢子呀,他衣錦還鄉(xiāng),你們沒看見?”

  團(tuán)丁馬上四下散開。

  毛澤東向成胥生拱手道:“那就多謝了。”

  “請便。”

  毛澤東一行從團(tuán)丁讓開的路離去。成胥生望著毛澤東離去的背影,不由恨恨地咬了咬牙齒。

  “八爺,”申拐子看出成胥生并不高興,道,“這個石三伢子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不如抓來試槍。”

  “你懂個屁。這個石三伢子是你隨便能抓的嗎?”

  “那試槍?”

  “不是有兩個叫化子嗎?”

  “叫化子讓毛澤東放走了。”

  “放走了?那還不快把他們追回來。”

  5

  申拐子和團(tuán)丁將兩個乞丐扭到成胥生轎前。鐘子川忙上前報告說:“八爺,兩個叫化子抓來了。”

  成胥生撈開轎簾,看了看遠(yuǎn)處圍觀的街鄰,眉頭一皺,厲聲喝道:“我是叫你們抓過激黨,不是抓叫化子。”

  申拐子瞪了鐘子川一眼,心里直埋怨他不會說話,忙上前大聲報告:“八爺,他們兩個就是過激黨,化裝成叫化子的過激黨。”

  成胥生的臉這才舒展開來,點著頭唔了一聲,揮揮手道:“帶走。”

  沒想,老乞丐一個勁地聲辯:“老爺,我們不是過激黨,我們是要飯的啊。”

  成胥生眉頭又皺了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申拐子吱吱唔唔道:“八爺……”

  成胥生道:“你們說他是過激黨,他自己不承認(rèn)。是不是過激黨,你給我審問清楚。”

  成胥生很不高興地放下轎簾,揮揮手,轎子抬起來,回如意亭去了。

  申拐子感到惱火,叫團(tuán)丁把兩個乞丐帶回如意亭,扭到成胥生后院的刑房。

  老乞丐還是申辯自己不是過激黨。申拐子叫鐘子川用羊角刺打老乞丐的臉。一枝羊角刺上有七八片葉子,一片葉子上有七個刺,隨便往臉上一碰,老乞丐便被刺得哎喲哎喲直叫。

  申拐子問他:“你是不是過激黨?”

  老乞丐哭著說:“老總,你看,我們一老一少,哪像什么過激黨呀。”

  鐘子川操起根棍子罵道:“媽的,不是,不是老子打死你。”

  彭再田拉住他說:“不能打死了,要留著試這個的。”說著,悄悄地向鐘子川做了個扣槍機(jī)的手勢。

  審到晚上,老乞丐還是不承認(rèn)。他想自己死也要死個清白,怎么能隨便背個不明不白的罪名去死呢?他常囑咐孫子,窮也不能喪失志氣,要不到飯寧可餓死,也不做見不得人的事。走鄉(xiāng)串村要飯,路上有金子都不要去檢,不應(yīng)得的不要去拿,沒想到今天卻被人誣為什么過激黨,要想做個清白人還不讓你做。

  成胥生在堂屋吸煙,聽說老乞丐還沒有承認(rèn),便端著黃銅水煙壺,口里吐著煙霧來到刑房,望了一眼老乞丐被刺得滿是紅點點的臉,說:“哎,你們怎么是這樣對待老人家?”

  老乞丐以為成胥生說這話,會是個好人,忙對成胥生叫了起來:“老爺,我不是過激黨啊。”

  鐘子川對成胥生說:“這老頭嘴硬。”說著,又揮起羊角刺。

  “不要打人。”成胥生伸手?jǐn)r住鐘子川,走近老乞丐說,“老人家,你怎么不承認(rèn)自己是過激黨呢?”

  老乞丐見成胥生一臉笑容,便把希望寄托在這個八爺身上。他想,如果這個八爺開恩,能讓孫子得個清白身也好,忙向成胥生哀求道:“老爺,我不是過激黨,求你放了我們吧。我的孫子才十四五歲,過激黨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呢。”

  成胥生說:“老人家,其實過激黨也不是什么壞黨,只要你承認(rèn)自己是過激黨,什么都好辦了。”

  老乞丐說:“我承認(rèn)了你就可以放我們?”

  成胥生說:“當(dāng)然。”

  老乞丐說:“真的?”

  申拐子插嘴說:“我們八爺說了,還會有假。”

  老乞丐說:“那請老爺先放了我孫子。”

  成胥生朝彭再田揮了揮手,彭再田忙給少年乞丐松綁。

  申拐子拍了拍少年乞丐的肩說:“你看,這不是把你孫子放了嗎?只要你承認(rèn)是過激黨,八爺就放了你們。”

  老乞丐想了想說:“好,好。我承認(rèn),我是過激黨。”

  成胥生笑著點點頭說:“好嘛,這就好嘛??炷眉埞P來。”

  6

  鄉(xiāng)親們聽說毛澤東要回來,都跑來上屋場看。王淑蘭和大家剛講了幾句話,就聽見毛澤東哈哈的笑聲。眾人朝藕塘那邊一看,只見毛澤東楊開慧一行正向上屋場走來。毛澤東笑著對楊開慧說:“到家了,到家了喲。”

  楊開慧看著藕塘和小路,感到新鮮而親切。

  王淑蘭示意了一下李耿候,李耿候忙拿起桌上的一掛長鞭炮,在坪里點燃,霎時刻,上屋場“劈呢啪啦”,紙屑飛散,煙霧彌漫,好生熱鬧起來。

  毛澤東對楊開慧說:“你看,你進(jìn)毛家的門,放鞭炮歡迎。”

  楊開慧抿嘴一笑。

  “三哥,”王淑蘭跑到藕塘邊上去了,認(rèn)定毛澤東身邊白凈漂亮的就是楊開慧,抓著她便叫:“嫂嫂。”

  毛澤東對楊開慧說:“這是你老弟嫂,淑蘭。”

  王淑蘭拉住楊開慧又喊嫂嫂,楊開慧也拉住王淑蘭喊妹妹,兩人一見如故,似有許多話要講。

  毛澤民從籮筐里把岸英抱給淑蘭說:“別光顧和嫂嫂說話,這里還有兩個侄子呢。”

  “岸英岸青,來,嬸嬸抱。”王淑蘭抱起岸青,騰出一手牽著岸英,邊走邊說,“到家了,岸英岸青到家了。”

  毛澤東笑著說:“岸英,你爸爸我小時候就是在這里長大的。”

  這時,毛澤東在彌漫的鞭炮煙霧中看見了李耿侯,忙揮手叫道:“耿侯,老同學(xué),是你在放鞭炮啊。”

  李耿候把手上還在響的一截鞭炮丟在地上,迎上來握往毛澤東的手,道:“潤芝,我沒到碼頭去接你,只好在這里放鞭炮接你和開慧嫂子。開慧嫂子,一路上辛苦了,快進(jìn)屋歇歇,進(jìn)屋歇歇。”進(jìn)屋時,又放低聲音貼在毛澤東耳邊說,“淑蘭叫我放的,說開慧是頭一回進(jìn)屋。”

  “你不說,我也曉得。”毛澤東笑著輕輕地說了這句話,然后大聲說,“你要上課,到這里接是一樣的。”

  毛澤東回到家里還沒坐下,堂屋里便擠滿了人。毛澤東時而和這個鄉(xiāng)親說兩句,時而又和那個鄰居笑一笑,上屋場頓時歡聲笑語不斷。

  “潤芝,潤芝。”屋外傳來喊叫聲。毛澤東抬頭一看,只見毛新梅邁著四方步跨進(jìn)門來。毛澤東忙揮手叫道:“新梅六哥,快進(jìn)來坐,進(jìn)來坐。你看,福軒、叔侃和耿侯都來了,就差你這個慢郎中了。叔侃在碼頭上就念著你,我說,新梅六哥說不定是被哪個拖去看脈了。”

  “讓你講中了。本來要去銀田寺碼頭接你,半路上還真給人看病去了。”

  毛新梅拉住毛澤東的手,話還沒說完,門外有人喊:“潤芝,潤芝。”

  毛澤東回頭一看,只見一條結(jié)實粗壯的漢子大步跨進(jìn)門來。

  “唉呀,是志猛子。坐,坐。你這個急性子,今天怎么和新梅六哥一樣了?”

  志猛子是鐘志申,家在韶山鐘家灣,也是毛澤東的私塾同學(xué)。鐘志申握住毛澤東的大手,兩人又像小時那樣坐在一條凳子上,你望一下我,我望一下你,不覺笑了起來。他倆在回味只有他倆才能領(lǐng)會的兒時情趣。

  “開慧,這就是我常對你講的志猛子。志申和我讀書,就是這樣坐在一起的。他呀,下了課不是爬樹,就是去練拳腳,舉石鎖。他的拳腳厲害呢,我們同學(xué)都挨過他的拳頭呢。”

  鐘志申笑著說:“我打了別個,可從沒打過你啊。”

  “你沒打我,并不等于你不想打我。”毛澤東笑著說,“要不是因為我個子高,你不敢打,我一樣要受你欺侮。”

  鐘志申憨笑著。楊開慧看著他和毛澤東坐在一起的樣子,笑了起來,眾人也都笑了起來。

  待大家笑得差不多,毛新梅說:“潤芝啊,我今天沒去接你和開慧,你不見怪吧。開慧可是第一次來韶山呀。”

  楊開慧聽毛澤東說過,毛新梅會看病,說:“新梅六哥,自己家里人,還講什么客氣。潤芝回鄉(xiāng)養(yǎng)病,少不了要給你添麻煩的。”

  毛澤東也說:“你沒去接,開慧不會有意見的。何況,你又是給人治病嘛。”

  毛新梅說:“是呀,今天本來要去接你,剛出門,就碰上九叔,說九嬸病了,我只好去給九嬸看病。”

  毛澤東忙關(guān)切地問:“九嬸得了什么病?”

  毛新梅說:“唉,什么病什么病,都是餓的,飯吃不飽,以野菜相添,亂吃東西,怎么不病呢。”

  鐘志申說:“潤芝今天回來,我就講些不好聽的話,現(xiàn)在農(nóng)民的日子更不好過了。成胥生當(dāng)團(tuán)防局長,苛捐雜稅特別多?,F(xiàn)在是1925年,他的煙灶捐就收到了1937年。稅和捐已收到20年以后的了。那有這種收法。丫妹就是為了頂債,被成閻王抓去做了丫環(huán)。”

  鐘志申不僅是個急性子,還是個火爆脾氣。兩年前,成胥生的團(tuán)丁收捐,丫妹家交不起,申拐子要抓丫妹頂債。鐘志申和丫妹已經(jīng)訂親了,申拐子要抓丫妹,他如何能看著不管?鐘志申把抓丫妹的團(tuán)丁推倒在地。申拐子拿槍點著鐘志申,叫團(tuán)了抓住他。幾個團(tuán)丁一擁而上。鐘志申動了幾下拳腳,就把那幾團(tuán)丁打得鼻青臉腫。成胥生聽說鐘志申抗稅抗捐,還打他的團(tuán)丁,帶了幾十個團(tuán)丁來抓鐘志申。鐘志申只得離家出走,因為生計無著,在浙江當(dāng)了幾天兵,受不了軍閥的打罵,只好又回家。

  毛新梅說:“志申這個事,我曉得。要不是志申爹托人說情,志申回來恐怕是呆不住的。我聽說,成胥生還常念著這事。他不會放過志申的。”

  鄉(xiāng)親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他們不愿受壓迫,不愿受欺詐,只是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可他們斗不過成胥生。毛澤東的心情不免沉重起來。

  7

  成胥生見老乞丐承認(rèn)自己是過激黨,走出刑房對管家曾仲池說:“給我通知上七都全體鄉(xiāng)民,明天召開試槍會,槍斃兩個過激黨。”

  曾仲池答應(yīng)一聲,就出門安排去了。唐默齋和老婆來看她姐姐,聽成胥生喊要開試槍會,忙走到成胥生面前說:

  “姐夫,我覺得拿兩個叫化子試槍,似乎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

  唐默齋說:“毛澤東放他們,你把他們抓來試槍,毛澤東知道了,恐怕會找你的麻煩。”

  “麻煩?”成胥生鼻子哼了一聲,“什么麻煩?他回鄉(xiāng)養(yǎng)病,不拜我這個碼頭也就算了,還要找我的麻煩?”

  “我聽說,趙恒惕省長殺了兩個人,毛澤東說殺錯了,找趙恒惕討公道,弄得趙恒惕下不了臺。你拿這兩個叫化子試槍,只怕毛澤東不會善罷甘休。”

  成胥生哈哈一笑,道:“默齋,那是昨天。這次毛澤東回家養(yǎng)病,是借口,實際是丟了官,心情不好。他現(xiàn)在平民百姓一個,我還怕他?有句話叫做強(qiáng)龍斗不過地頭蛇,他毛澤東想跟我斗,他是龍嗎?他毛澤東現(xiàn)在什么也不是。”

  第二天,試槍會在操場坪舉行。上七都的鄉(xiāng)民來了許多。

  成胥生坐著轎來到操場坪,看見湯竣巖也坐著轎帶著團(tuán)丁來了,忙下轎迎接,握住湯峻巖的手說:“湯爺今天賞光捧場,給我這個試槍會增輝啦。”

  湯峻巖是下七都團(tuán)防局局長,仗著姻親梁競鴻在趙恒惕手下為官,也搞了幾十條槍稱霸一方,和成胥生相互比氣派,比勢力。成胥生今天收什么煙灶捐,他明天就有人頭捐。他若抓幾個人開了試槍會,成胥生也會變著法子找個靶子開個試槍會,五十多個農(nóng)民就這樣冤死在他們手下。湯峻巖見成胥生遠(yuǎn)遠(yuǎn)地迎候他,還和他說這些好聽的話,有些得意,哈哈笑道:

  “八爺,你不要謙虛。上七都如今槍也多了,氣勢會要超過我了。”

  “哪里哪里,湯爺,我還不是托你的福。”成胥生向湯竣巖拱手道,“這次我買槍,你姻親幫了大忙。我要謝謝你呀。”

  “不用謝不用謝。”湯竣巖搖著手,臉上的橫肉笑成一堆一堆,“梁競鴻在趙恒惕省長手下為官,幫你買幾條槍算什么,還不是小菜一碟。這槍還好嗎?”

  “好。好。”

  成胥生朝身邊的申拐子使了個眼色。申拐子忙從團(tuán)丁手上拿過一把新槍,遞給湯峻巖。

  湯峻巖看了看槍托槍管,又把槍栓拉得咔嚓咔嚓響,邊拉邊說:“漢陽造,好貨。好貨。”

  成胥生又從掛在身上的槍套里取出駁殼槍。湯峻巖接過來把玩著道:“不錯。不錯。我這里也有一把,你看。”

  成胥生接過來一看,和自己的一樣:“哈,原來湯爺也買了。”

  “不是買的,這是我姻親送的。”

  “你有個這樣好的親戚,是你的福份啦。”

  “你不要講起這個福份,我受了他這把槍,回敬了他兩塊金磚啦。什么親戚親戚,沒有這個,”湯竣巖用拇指和食指做了個數(shù)鈔票的動作,“他會認(rèn)我這沖旮旯的親戚?”

  “姻親到底是姻親。你送錢與我不同,你們是禮尚往來,禮尚往來嘛。”

  “什么姻親姻親,他娘的,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yuǎn)親。我們還是不能窮,要發(fā)大財啊。”

  “湯爺所言極是。我們有這么多槍,還怕發(fā)不了大財?有槍就有權(quán),有權(quán)就有財。槍多了,權(quán)也就更大了,財也就發(fā)得更大嘛。”

  “槍多權(quán)大財也大,八爺這話是至理名言,至理名言。”

  “今天湯爺也有新槍,我們就一起來試試。”

  “好。好。”

  來到綁乞丐的柱子旁,湯峻巖見兩個乞丐有氣無力,問道:“就這兩個靶子?”

  成胥生點點頭說:“兩個過激黨。”

  湯峻巖笑道:“什么過激黨?明明兩個叫化子嘛。你八爺做事硬比我多一個心眼,老子試槍,就不管是叫化子還是什么過激黨。”

  成胥生說:“你不知道,韶山?jīng)_的石三伢子來了。我們抓這兩個叫化子,就碰上了他。”

  湯峻巖不屑一顧地說:“石三伢子?石三伢子有幾根槍?”

  “槍倒沒有,但這石三伢子算個人物,聽說他在外面有點名堂。”

  “他有什么名堂?不是丟官了么。這上七都是誰的天下?八爺你的天下。他要在我下七都,我才不吃他這一套呢。”

  “是呀,我也是這么想的。”

  這時,申拐子來到跟前,告訴成胥生說時辰到了。成胥生說:

  “湯爺,我們不談石三伢子了,請。”

  一排扛新槍的團(tuán)丁在申拐子帶領(lǐng)下,面向兩個乞丐站成一排。老乞丐見不對勁,忙叫了起來:“你們,你們要干什么?”申拐子沒把老乞丐的話當(dāng)回事,朝端新槍的團(tuán)丁喊了聲,團(tuán)丁們舉槍向兩個乞丐瞄準(zhǔn)。

  老乞丐面對著十多根黑槍管,知道恐怖的事情就要發(fā)生,這時,少年乞丐膽怯地叫著爺爺,老乞丐毫無一點辦法,他感到絕望了,知道他們爺孫倆的末日到了,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們,你們說話怎么不算數(shù)啊,怎么不算數(shù)啊!”

  成胥生對老乞丐的叫喊視而不見,對湯竣巖說:“請。”

  湯峻巖和成胥生一起掏出槍,瞄準(zhǔn)兩個乞丐。

  老乞丐還在叫喊:“我們不是,不是過激……”

  “砰!砰!”成胥生和湯峻巖扣動了板機(jī)。

  老乞丐搖晃著倒了下去,嘴里輕輕叫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少年乞丐哭著叫爺爺。端著新槍的團(tuán)丁扣動板機(jī),只聽得操場坪“砰砰砰”一陣亂槍響起,少年乞丐應(yīng)聲倒地。

  操場坪頓時鴉雀無聲,一片寂靜,被叫來觀看的鄉(xiāng)民都感到寒慘,膽小的人都不敢抬頭看這殘忍的場面。

  成胥生摸摸發(fā)熱的槍管,對會場上的鄉(xiāng)民說:“大家都看到了,今天,我們槍斃了兩個過激黨。不安分守己,擾亂鄉(xiāng)里,違禁抗稅,這就是下場。按照老規(guī)矩,過激黨的尸體要暴尸三日,任何人不得違例。誰要在三天內(nèi)收尸,按過激黨一樣處決。”

  劉剃頭也在恐懼的人群中。他看著倒在血泊中的乞丐,想起自己曾接濟(jì)過這兩個過激黨,也不知會不會受到牽連,兩條腿不時地打著哆嗦。

  操場坪的人都散盡了,劉剃頭還在那里發(fā)呆。這時,幾個后生向兩具尸體走去,他突然清醒過來,忙跑上前扯住那幾個后生說:“你們要干什么,”

  “收尸。”為首收尸的就是鐘志申。

  “收尸?你們不要命啦?”劉剃頭把鐘志申拖出操場坪,說:“你們有幾條命?成閻王才講的,誰要收尸,按過激黨一樣處決。你去收尸,不是送肉上砧板,尋死啊!”

  “什么尋死?我不怕他。他不肯收,我偏要收,看他敢把我怎的?他的團(tuán)丁我都敢打,還不敢收這尸?。”

  “我曉得你膽大,可這叫化子已經(jīng)死了,你何必冒這個風(fēng)險,再去搭上一條命?過幾天風(fēng)平浪靜了,再收不遲呀!”

  “那怎么行?暴尸荒野,會讓野狗吃了的。死了尸都不全,豈不更可憐。”

  8

  鐘志申聽見操場坪槍響,趕過去一看,才知成胥生又殺人了。他不聽劉剃頭勸阻,執(zhí)意要收尸。劉剃頭不讓。兩人爭來爭去,沒有結(jié)果。有個后生說:“劉師傅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還是小心點好,成胥生畢竟有權(quán)有勢,我們不要拿命和他打賭。”

  “你們都怕掉腦殼?好,不跟你們說了。”鐘志申氣呼呼地說,“潤芝回來啦,我去找他,看他怎么弄。”

  鐘志申說著,就朝上屋場走去。一進(jìn)屋,他就挽袖捋拳,道:“潤芝,你來作主。”

  毛澤東和毛福軒他們圍著火爐烤火,見鐘志申要打架的樣子,道:“有什么事嗎?”

  鐘志申把成胥生殺死兩個叫化子,將叫化子暴尸荒野,還不準(zhǔn)人去收,誰收尸便以過激黨論處的事告訴大家。鐘志申氣憤地說:“人都讓他打死了,還不讓收尸,哪有這個道理?”

  毛福軒說:“往年他們殺的人暴尸荒野,都喂野狗了,沒人敢管。”

  “難道又讓這兩個冤魂喂野狗嗎?”鐘志申說,“我想去收,劉剃頭說收不得,硬不讓我收。”

  劉剃頭說:“成局長說要暴尸三天,他又添了新槍,你去收尸,是給他送槍靶子呀。”

  毛新梅說:“劉剃頭說得有道理,這尸是收不得。”

  鐘志申氣憤地說:“這個惡霸,人都讓他打死了,還要暴尸荒野,喂野狗。還有人性嗎?”

  毛福軒說:“成胥生明明知道兩個叫化子是潤芝救過的,他抓去當(dāng)過激黨試槍,他這是故意做給潤芝看的。”

  龐叔侃說:“是做給先生看的呢。”

  鐘志申說:“那我們更要去收尸,也做給他成胥生看看。叔侃,你怕不怕?不怕,我們兩個去。”鐘志申拉著龐叔侃就往外走。

  毛新梅拉住鐘志申說:“莫急,看潤芝是什么意見。”

  “他呀,半天不講話。他是回家養(yǎng)病的,又無職無權(quán),還會攬這個閑事?我不該來問他,不該來問他。”鐘志申說著,看了毛澤東一眼,見毛澤東仍在默默地抽著煙,轉(zhuǎn)身就向屋外走去。毛新梅又拉住他,說:“你別急嘛,再等等。”

  毛福軒問毛澤東道:“潤芝,你看怎么辦?”

  毛澤東站起來,低頭在堂屋走著。到底是收還是不收,他一時也沒想好。大家都望著他,屋里頓時一片沉寂。

  過了一陣,鐘志申等不及了,說:“我講了,他是今非昔比,他不會攬這個閑事的。叔侃,我們走。”

  毛澤東忽然手往桌面拍了一下,說:“收!”

  鐘志申望著毛澤東,問:“你是說收?”

  毛澤東說:“對,收。這爺孫倆和我有一面之緣,我應(yīng)該為他倆去收。”

  鐘志申說:“這還像是潤芝。”

  “那我們準(zhǔn)備一下,晚上悄悄去收。”

  “不,不等晚上。”

  “不等晚上,難道白天去收?”

  “對,現(xiàn)在就去。”

  “現(xiàn)在就去?成胥生有幾十條槍,又添了新槍,你手上一根槍也沒有,萬一他殺紅了眼……你不怕?潤芝,你是回家養(yǎng)病的,不能冒這個險。”

  “志申,你都不怕,我還怕什么?他成胥生幾十條槍算什么,趙恒惕的槍比他還少嗎?再說,這爺孫倆和我有一面之緣,”

  “趙恒惕的槍應(yīng)該比成胥生多,怕有幾千條槍吧。”

  “一個省長手下,何止幾千條,幾萬都有啊。”龐叔侃說。

  “趙恒惕那么多槍我都不怕,還怕他成胥生的幾十條槍?”

  “潤芝,成胥生槍雖然沒趙恒惕多,但他是地頭蛇。這條地頭蛇是又毒又狠的。”毛新梅說。

  “是呀,潤芝,我也這么想,還是小心點好。”毛福軒說。

  “就算成胥生是條地頭蛇,也不要怕,俗話說,打蛇打七寸。他成胥生是條地頭蛇,但也有致命處的。我們?nèi)ナ帐?,不僅要選擇白天去收,還要大張旗鼓,要讓成胥生曉得是我們收的。收了尸,還要給兩個叫花子祭奠,把他們送上山。”

  “給叫花子祭奠,還要把他們送上山?”鐘志申感到意外,“潤芝,你的膽子比我還大。”

  “潤芝,成胥生說誰收尸就把誰當(dāng)過激黨論處,你還要給叫化子祭奠,大張旗鼓送上山,成胥生會會放過你嗎?”李耿侯有些擔(dān)心地說。

  “這事我也想過。我們收尸,等于打了成胥生一個嘴巴,給叫化子祭奠,等于打了成胥生兩個嘴巴,大張旗鼓把叫化子送上山,等于打了成胥生三個嘴巴,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毛澤東抽了口煙,停了一會又說,“不過,他成胥生要來干涉,我們自有道理。一是這兩個人是叫化子不是過激黨,我們要找到他們是叫化子的證據(jù);二呢,他們既然是叫化子,那他們是兩個無辜的人,他們不是雞,也不是鴨,怎么能隨便殺掉?我們給無辜的人收尸祭奠,何罪之有?怕什么?”

  “對對,潤芝這話正是我想說的。這兩個叫化子也是人,不是雞,不是鴨,不能想殺就殺。”鐘志申一拳擂在毛澤東胸上,說,“這才是話,這才像是我的同學(xué)石三伢子。”

  “志猛子,潤芝身體不適,小心把潤芝擂傷了。”毛新梅說。

  “志申的拳用的是輕功,看上去猛,落在我身上其實不重。不過要是落在成胥生身上,恐怕就受不了羅。志猛子,你打了我一拳,我不還手,罰你做挽聯(lián)一幅。”

  “莫莫莫,我做不得挽聯(lián),你莫出我的洋相,我讓你擂兩拳都行。”鐘志申說著,把胸脯挺到毛澤東面前,“打吧,隨你擂幾拳,擂得你不氣為止。”

  毛澤東點著鐘志申的鼻尖說:“給叫化子收尸,是你先喊起來的,所以給這爺孫兩個的挽聯(lián),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這,這,”鐘志申摸了摸腦殼,然后打著拱手道,“求你了,潤芝,你放過我吧,你曉得我書讀得不好,還寫得出么子挽聯(lián)?你要我寫挽聯(lián),還不如用繩子挽我的脖子。請你代勞,請你代勞。”

  “這事不能代勞。”

  “這這這,”鐘志申摸了摸腦殼,“這這,這,這爺孫倆不是雞,不是鴨,這成閻王怎么隨便亂殺。現(xiàn)在要我寫挽聯(lián),真害死人了。”

  “哎,這不是出來上聯(lián)了嗎?”

  “哪有?”

  “‘不是雞,不是鴨,怎能隨便亂殺’,蠻好嘛??床怀霭≈久妥?,三年未見,當(dāng)刮目相看。”

  “這,這……”

  “好吧,再來個下聯(lián)。”

  “下聯(lián)?上聯(lián)‘不是雞,不是鴨,怎能隨便亂殺’,下聯(lián),下聯(lián)就‘爺死了,孫死了,難以一了百了’ ,你們看,行不行?”鐘志申看著大家。

  毛澤東說:“耿侯,叔侃,你倆的楹聯(lián)學(xué)得好,看看,怎么樣?”

  龐叔侃說:“口語化,平白易懂,鄉(xiāng)親們一看就明白,而且表達(dá)了不平之憤,很有意味。只是平仄不對,上下名詞動詞不對,欠工整。”

  李耿侯說:“叔侃分析有道理,雖然平白易懂,念起來朗朗上口,表達(dá)意思流利酣暢,但平仄對仗不工整,嚴(yán)格講是不行的,但若要改好,講究平仄對仗工整,卻難有這種意味。我想,為了把意思表述更符合邏輯,可以把上下聯(lián)互換一下,這樣,也許會更好些。”

  眾人把目光望著毛澤東,毛澤東低聲吟著,并在屋里踱著步,又不時皺眉,搖頭,最后點點頭,說:

  “行,我看行,上下聯(lián)中,也有對上了的嘛,你們看,上聯(lián)‘爺死了,孫死了,難以一了百了,’下聯(lián)‘不是雞,不是鴨,怎能隨便亂殺’,上下字?jǐn)?shù)一樣,對上了;上下都分三句,對上了;上聯(lián)憤嘆爺孫倆被殺,含冤飲恨,下聯(lián)怒罵成胥生,殘忍兇暴,對上了。這個平仄嘛,上聯(lián)‘難以’與下聯(lián)的‘怎能’還是工整,至于其它,依我看,只要把意思表達(dá)清楚了,就要得。形式是為內(nèi)容服務(wù)的嘛,我們做事,不能讓框框把自己框死了。這幅挽聯(lián),很有意思,能表達(dá)我們的心情,表達(dá)我們對這爺孫倆的懷念,對成胥生的憤恨。志申呀,你今天寫了一幅有特色的挽聯(lián),不錯嘛。”

  “見笑,讓大家見笑。”鐘志申摸摸腦殼說,“潤芝,既然挽聯(lián)要得,那我們收尸去,搭靈堂去。”

  9

  成胥生試完槍后,把湯竣巖請到家里,叫廚房殺了雞鴨。他和湯竣巖抽了一會煙,菜就上了桌。方桌上除了燉雞炒鴨外,還有蘿卜皮炒臘肉、紅扎肉、紅燒肉、紅薯粉絲炒肉絲、糯米雪花丸,除了這些豬肉做的各種萊,還有一個紅扎魚。成胥生和湯峻巖唐默齋申拐子彭大姍都坐在八仙桌旁。

  成胥生端起酒杯說:“湯爺,年還沒過完,今天就勞駕你到上七都,辛苦了。這里都是過年的菜。來,喝杯薄酒,祝你新年交鴻運(yùn),升官發(fā)大財。”

  湯峻巖也舉起杯子,和成胥生碰了一下,哈哈笑道:“好,交鴻運(yùn),一起發(fā)大財。”把酒喝下肚后又說,“八爺,今天試槍真是痛快,痛快。”

  成胥生心里是看不起湯竣巖的。他認(rèn)為湯竣巖腦瓜子簡單,小氣,又愛占小便宜,可他又處處讓他占自己的小便宜,請他喝酒,就是看到湯竣巖的姻親在省里當(dāng)官。成胥生給湯竣巖夾了一只鴨腿說:“湯爺,既然痛快,今天就賞臉多喝幾杯。”

  湯峻巖心里清楚得很,成胥生處處奉承自己,就是看到他有個好靠山,不然,成胥生這個精明鬼會有好酒好肉給你吃?

  正吃得起勁,管家曾仲池慌慌張張地走進(jìn)屋來:

  “八爺,毛澤東和那些泥腿子給叫化子收了尸,還用棺木裝斂,現(xiàn)正在搭靈堂,寫挽聯(lián)。聽他們說,毛澤東在寫悼詞,還要給那兩個叫化子開會祭奠。”

  成胥生忽的覺得眼睛進(jìn)了灰一樣不舒服,又似有人對著他吐了兩口痰,覺得大失臉面,端起酒杯欲往地上摔,見湯峻巖正望著自己,滿腹怒氣不好怎么發(fā)作,只好把酒杯放在桌上。

  “八爺,”湯竣巖道,“平日你殺多少人都沒事,今天殺了兩個叫化子,他毛澤東就來收尸祭奠,這不是明的要和你八爺對著干嗎?”

  “是呀,這是不把八爺你放在眼里呢。”申拐子說。

  “他毛澤東不給你面子,你也沒有必要給他面子。他有初一,你有十五嘛。”湯竣巖見成胥生還是不語,又說。

  “八爺,您老一句話,我馬上帶弟兄們把他抓來,豈能讓石三伢子在上七都撒野。”

  “姐夫,我認(rèn)為不可莽撞。”唐默齋當(dāng)了幾年教育會長,知道毛澤東是個人物,生怕成胥生被湯竣巖激怒了,“我看還是慎重點好。”

  “怕什么?這石三伢子不過一介書生,手上一把槍也沒有,會有什么能耐?我?guī)税阉テ饋?,看他還有什么威風(fēng)。”

  “毛澤東雖是一介書生,但非等閑之輩,在長沙,他沒有一把槍,把趙恒惕省長搞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趙省長的槍比你多吧,都對他禮讓三分,你這幾根槍毛澤東根本沒放在眼里。毛澤東是個精明人啊,姐夫,他決定收尸開會祭奠,一定會有他的道理,或許他早就想好對策了,您千萬不可妄動,不可妄動。”

  “難道看著他煞了我們八爺威風(fēng)?”

  “當(dāng)然不。”唐默齋慢條斯理道,“他收尸,我們讓他收,他開會祭奠,我們讓他開會祭奠。不過,他們開會祭奠時,我們也去參加,所有的槍兵也帶槍參加。”

  “這就對了嘛。”申拐子說,“說來說去,還是要動刀槍。”

  “你想錯了,我們不隨便動刀槍。我們要把這件事報告縣政府,把毛澤東給過激黨開會祭奠這件事報告縣里,請縣上來人處治。”

  “你這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申拐子還要說什么,成胥生攔住他說:

  “你讓默齋說下去。”

  “請縣里來人,是借鐘馗打鬼。”唐默齋說,“有縣上的人在,他毛澤東還敢撒野嗎?他在祭奠會上有過激言辭,縣上的人會放過他嗎?只要縣里下令抓人,那時,我們不用費(fèi)一槍一彈,就消除了心頭之患,這樣不好嗎?”

  “這是借刀殺人啦。八爺,你姨妹夫到底是讀書人,會繞彎彎,鬼點子多。”

  “唔,”成胥生點點頭說,“我看默齋這個辦法好。”

  喝完酒,成胥生就叫唐默齋寫了封信,派人騎馬送到湘潭縣政府。

  10

  劉剃頭在如意亭給幾個團(tuán)丁理發(fā),看看天色不早了,準(zhǔn)備收拾東西回家。一個團(tuán)丁頭發(fā)很長,硬要今天理了。劉剃頭說,明天再來吧。那團(tuán)丁說,你明天有空我沒有空呢。劉剃頭說,又不打仗,你怎么理發(fā)的時間都沒有?那團(tuán)丁說,比打仗還重要。劉剃頭問,什么事比打仗還重要?那團(tuán)丁說,毛澤東為過激黨收尸,還在操場坪為過激黨搭靈堂??h里明天要來人,要隨時準(zhǔn)備抓毛澤東。我的頭發(fā)長毛賊一樣,那怎么行。

  劉剃頭只好給這個團(tuán)丁理發(fā),心里卻是忐忑不安。毛澤東為叫化子收尸,按鄉(xiāng)里老人說,這可是積德做好事,成胥生卻要派人抓他,還驚動了縣里,未免太過分了。給團(tuán)丁理完發(fā),天已黑了,他提著箱子離開如意亭,不覺來到上屋場。

  這時已到吃夜飯時分。毛澤東家里亮著燈,毛福軒和毛新梅還在上屋場,和毛澤東商量明天祭奠叫化子的事。劉剃頭曉得他們幾個從小就玩得好,也不避嫌,進(jìn)了堂屋。

  毛澤東一見劉剃頭,忙起身道:“劉師傅,坐,坐。”劉剃頭見毛澤東這樣看得起他,覺得是來對了,也不拐彎抹角,說:“潤芝先生,明天開祭奠會,你不要去。”

  “靈堂都搭好了,怎么能不去?我還要做悼詞呢。”毛澤東說。

  “你不要去吧。”

  “不去?劉師傅,不去總得有個理由呀。”

  “理由?”劉剃頭回身朝門外看了看,把門關(guān)好,然后悄悄說,“成胥生明天也要去操場坪,還帶上所有的團(tuán)丁。”

  “這個,潤芝想到了。”毛福軒說。

  “還有,成胥生告訴了縣長蔣先余,縣里還要來人。聽說蔣縣長點了潤芝先生的名,還交待,誰要鬧事,該抓的就抓,該殺的就殺。潤芝先生,所以,我勸你還是不要去。”

  聽劉剃頭這么說,楊開慧一驚,毛福軒和毛新梅也出了一身冷汗。

  大家都為毛澤東擔(dān)心。送走劉剃頭,毛新梅說:“潤芝,八胡子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劉剃頭說得有道理,明天開會,你就不要去了。”

  毛福軒也說:“是呀,尸已收殮了,靈堂也搭好了,明天就讓我們把兩個叫化子送上山就行了。”

  “新梅六哥和福軒說得有理,”楊開慧也擔(dān)心有風(fēng)險,說,“成胥生不講道理,你不去也好。”

  毛澤東見楊開慧也這樣說,有點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嘛。褲腳都打濕了,怎么能反悔上岸呢?我還是要去的。我倒要看看,八胡子的槍,敢不敢朝我開。”

  毛福軒從小和毛澤東玩大,知道毛澤東的脾氣,但他又擔(dān)心毛澤東的安全?,F(xiàn)在惟一的辦法,是怎樣減少危險。他和毛新梅商議了一陣,覺得這事還得告訴龐叔侃和鐘志申他們。他看看天色已不早了,便和毛新梅分頭去找人。

  毛福軒他們走了,毛澤東拿起本書在書桌上的油燈下翻起來。楊開慧安頓好岸英和岸青睡覺,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看書?”

  毛澤東有點煩躁,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每天這時候都要看書的。”

  “我不是說時間太晚了,”楊開慧說,“明天祭奠會上,成胥生會要找借口抓你,殺你,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看書?”

  “你說這個呀,”毛澤東放下書說,“我問你,長沙城里最熱鬧最嘈雜的地方是哪里?”

  “南門口。”

  “對呀,我在長沙一師讀書的時候,就喜歡跑到南門口看書。你又不是今天才認(rèn)識我,我毛澤東就是這個毛病,越是熱鬧,越是緊張,越要看書。”

  “我不是和你說這個。潤芝,你回家養(yǎng)病,要給叫花子收尸,悄悄地收了埋了也就算了,我不反對。你叫那么多人收尸,還大張旗鼓去祭奠,這樣好嗎?”

  “你說的什么話?”毛澤東有些激動起來,“開慧,他成胥生可以濫殺無辜,我們多去幾個人收尸,多幾個人送他們上山,怎么不行?那有這樣的天理。”

  “你們大張旗鼓,惹得成胥生動刀動槍,”

  “我們?nèi)堑冒撕觿拥秳訕?八胡子濫殺無辜在前,我們收尸祭奠在后。到底是誰惹誰了?”毛澤東聲調(diào)又高了起來,“我大張旗鼓,就是要借這個機(jī)會,把農(nóng)民組織起來,喚醒他們的斗志和良知。你沒看見,成胥生霸道,韶山農(nóng)民不敢做聲,逆來順受,人被他殺了還不敢去收尸。這次我收尸如果悄悄了事,哪有什么效果?”

  “你,你還要喚醒農(nóng)民。你要把農(nóng)民作為同盟軍,中央不是不感興趣嗎?”

  “把農(nóng)民作為中國革命的同盟軍,國民黨都認(rèn)同了,還設(shè)了農(nóng)民部,共產(chǎn)黨這邊不贊成,是暫時的。再說,張國燾和李立三不能代表中央。我要經(jīng)過實踐,讓事實說服他們。”

  “你都坐冷板凳了,還能說服他們?”

  “你今天怎么老潑我的冷水呢?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只要我理由充分,我的冷板凳會變成熱板凳,事在人為。”

  毛澤東說完這句話,又低頭看書。他翻了幾頁書,不見楊開慧做聲,說:“哎,你怎么不說話了?”

  楊開慧在抹著眼淚。

  毛澤東仍然翻開書看,但沒有看進(jìn)去:“你怎么不說話了?有什么意見,可以說嘛。”

  楊開慧抽泣起來。

  毛澤東這才發(fā)現(xiàn)楊開慧在哭。他只顧自己的情緒,卻忽視了楊開慧在為自己擔(dān)憂。結(jié)婚這幾年來,自己走南闖北,趙恒惕要抓他,張國燾把他擠出了黨中央,在上海又大病一場,這次本來說好回韶山安心養(yǎng)病,不料遇上這些事,又開始了冒風(fēng)險,而現(xiàn)在的成胥生是殺人不眨眼的土皇帝,楊開慧如何不擔(dān)憂?自己這么怪她,未免過激了點。毛澤東放下書,走到楊開慧身邊,扶著她的肩說:

  “你這是干什么?我明天是去給叫化子送葬,又不是去赴刑場。鴻門宴這個故事你是曉得的,那個項羽埋下伏兵,等著劉邦去赴宴,想在宴會上殺了劉邦。劉邦是一介懦夫,他還麻著膽子去了。他劉邦都不怕赴項羽的鴻門宴,我毛澤東還怕韶山?jīng)_的八胡子?”

  楊開慧含淚望著毛澤東說:“八胡子是個莽撞之人,他一發(fā)火,誰知會出什么事?我是擔(dān)心你……”

  “我知道,你不讓我去,是擔(dān)心八胡子動刀槍。可是,如果不去,我會擔(dān)憂呀!”

  “你擔(dān)憂?你沒想過,還有比你的安全更叫人擔(dān)憂的?”

  “你想想,我們回韶山,看到的都是農(nóng)民兄弟受欺壓,受凌辱。手無寸鐵的叫化子,被當(dāng)作過激黨試槍,鄉(xiāng)親們連尸都不敢去收。福軒是個黨員,叔侃是我的學(xué)生,新梅六叔參加過安源罷工,還有志申和耿侯他們的思想覺悟高,可其他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都是逆來順受,受盡欺壓凌辱,人被殺了還不敢收尸,農(nóng)民的覺悟再不起來,中國革命還有什么希望?我冒點風(fēng)險,能使廣大農(nóng)民兄弟覺悟起來,那也值得呀。”

  “我,我,岸英岸青都還小呢!”

  楊開慧靠在毛澤東胸前,毛澤東給楊開慧擦著眼淚。

  “你放心,我不是霸王,不會和你演霸王別姬的。好啦,你看你,都有兩個細(xì)伢子了,還哭,小心岸英看見,笑你。”

  11

  第二天上午,唐默齋早早地趕到如意亭。成家大院里,申拐子指揮團(tuán)丁列隊出發(fā),湯竣巖帶著一路團(tuán)丁趕來了。

  成胥生知道蔣縣長答應(yīng)來人,特意又把湯竣巖請來助陣,讓縣里的人看看他成胥生的號召力,也讓湯竣巖看看他在縣里的面子,意思是你雖有姻親在長沙,在湘潭城里你也許沒有我吃得開。成胥生正和湯竣巖客套著,曾仲池跑進(jìn)來報告說,縣議員郭麓賓先生來了。

  郭麓賓帶著侄子郭士奎一起來到韶山,湯竣巖果然一驚。

  “噢,你把縣里郭議員請來了?”

  “毛澤東的膽子太大了。我下令不準(zhǔn)給過激黨收尸,這個毛澤東偏給過激黨收尸,說我拋尸荒野沒有人道,還要祭奠,送他們上山,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說,我不請縣里的人來,行嗎?現(xiàn)在,縣里對此事很重視了,誰收尸就以過激黨論處,他毛澤東的胳膊能扭過大腿?”

  “什么重視不重視,關(guān)鍵是面子。八爺?shù)氖拢厦嬷懒笋R上來人,這是八爺?shù)拿孀哟笱健?rdquo;

  郭麓賓是湘潭縣的議員,聲望較高。那天縣長蔣先余看了成胥生的信,馬上把郭麓賓叫來商量。郭麓賓見蔣先余的人喊得急,即刻來到縣府,問蔣先余有什么事。蔣先余把成胥生的信遞給他,說:“上七都團(tuán)防局長成胥生來報,毛澤東回鄉(xiāng),召集鄉(xiāng)人為過激黨收尸,明天還要開什么祭奠大會,這不是亂黨做的事嘛。”郭麓賓說:“毛澤東是回家養(yǎng)病的,怎么會做這種蠢事?”蔣先余說:“你看了信再說。”郭麓賓在看信的時候,蔣先余又說:“我聽說毛澤東被罷官了。沒當(dāng)官回家當(dāng)老百姓,就要守規(guī)矩嘛,怎么能亂事呢?毛澤東在長沙亂事,搞得趙省長腦殼痛,現(xiàn)在又回家亂事,我們不能放過他。”郭麓賓說:“縣長,你的意思是?”蔣先余說:“我有事一時走不開,這件事就全權(quán)委托郭兄,勞駕你去一趟韶山,要抓人時你就抓,要殺人時你就殺。可以先斬后奏。”

  郭麓賓走出轎子,由他侄子郭士奎扶著走進(jìn)成家大院。

  成胥生和湯竣巖忙迎上去,請郭麓賓進(jìn)屋喝茶,郭麓賓說現(xiàn)在辦事要緊,客套了一陣,便又坐上轎子前往操場坪。

  操場坪用松柏搭起的靈堂十分顯眼。靈堂里有兩口棺木,那是毛澤東和大家湊錢給叫化子買的。靈堂中的一張桌上貼著一個大奠字,松柏搭起的靈堂上方,貼有幾個筆跡蒼勁的大字:無名氏千古,靈堂兩邊則掛著鐘志申寫的那幅別具一格的挽聯(lián):

  爺死了 孫死了 難以一了百了

  不是雞 不是鴨 怎能隨便亂殺

  唐默齋說:“這是什么挽聯(lián)?莫名其妙。”

  郭麓賓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這幅挽聯(lián)。他對詩詞楹聯(lián)是極有研究,看著這奇特的挽聯(lián),一時不解其意。他知道毛澤東的詩詞楹聯(lián)學(xué)得好,十多歲時,便寫了首七律《詠蛙》:“獨坐池塘如虎踞,綠楊樹下養(yǎng)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膾炙人口,霸氣十足。這副對聯(lián)雖然平仄不嚴(yán),但經(jīng)毛澤東看了掛出來,他想這其中必有道理,就沒有說什么,徑直就朝靈堂走去。

  毛澤東和毛福軒,還有龐叔侃鐘志申毛新梅李耿候守候在靈堂前。楊開慧和毛霞軒毛月秋毛愛堂,還有劉剃頭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上七都和下七都的團(tuán)丁荷槍實彈,吆吆喝喝地跑進(jìn)會場,把靈堂包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毛澤東和毛福軒他們的身后,都有一個持槍的團(tuán)丁盯著。郭麓賓和成胥生、湯峻巖走到靈堂前,申拐子和幾個團(tuán)丁馬上跟在左右。

  會場上壁壘森嚴(yán),靈堂前殺氣騰騰。

  12

  鐘志申望著成胥生一伙囂張氣焰,早就沉不住氣了,見毛澤東幾次拿眼睛望他,毛福軒和毛新梅也暗暗向他示意,只得咬住牙齒,握緊拳頭克制自己。

  楊開慧望著靈堂前那緊張的氣氛,為毛澤東捏了一把汗。昨晚上毛澤東和她講劉邦赴鴻門宴的故事,而眼前這狀況比那鴻門宴危險多了。毛澤東說他不是劉邦,不是赴鴻門宴,也不會和她楊開慧演霸王別姬,那現(xiàn)在這個緊張局勢,算是什么呢?

  毛澤東看了看戒備森嚴(yán)的會場,“呵”地一聲打破了僵局,說:“成局長,你們?nèi)淮篑{光臨,還派這么多老總保護(hù)會場,我毛澤東深感榮幸深表感激。只是事先不知諸位要光臨,凳子都沒有準(zhǔn)備,還望海涵。”

  “唔,”成胥生的鼻子哼了一聲,“不用客氣。我來介紹一下,這是縣里來的議員,郭麓賓先生。”

  毛澤東聽說過郭麓賓,但沒有正面接觸,打了個拱手說:“郭議員,久聞大名。今天韶山?jīng)_的鄉(xiāng)親給兩個叫化子祭奠,不知郭議員有何指教?”

  成胥生叫道:“毛先生,說話可不能顛三倒四。”

  “何為顛三倒四?”

  “你說給叫化子開會祭奠,他們是叫化子嗎?他們不是叫化子,是過激黨。你們給過激黨收尸,還聚眾祭奠,毛先生,你是個讀書人,這樣做,你知道是什么性質(zhì)嗎?只有和過激黨的人是一伙,才會這樣做。”

  “你胡說,” 鐘志申上前指著成胥生說,“明明是兩個叫化子,怎么是過激黨?”

  “你!”申拐子拔出槍來。

  毛澤東拉開鐘志申,讓申拐子的槍口對著自己。楊開慧在人群中看見這個場面,十分緊張。而毛澤東面對申拐子的槍口,像面對一根撥火棍,臉上毫無怯色,道:“這位老總,不要激動嘛!”

  申拐子晃了晃手中的槍說:“毛先生,那你說,這兩個人是不是過激黨?”

  “這位老總,凡事總得講個道理吧。”毛澤東指著他的槍說,“你背的是駁殼槍,這些兄弟背的是長槍,這就是你和他們不同身份的證據(jù)。你說那兩個被殺的是過激黨,請問,你有什么證據(jù)?”

  “他……他自己承認(rèn)的。”

  “自己承認(rèn)的?兩個叫化子已經(jīng)被殺,死無對證。你要說他承認(rèn)了,我也可以說他沒有承認(rèn)。”

  “哈哈,死無對證,好一個死無對證。”成胥生說,“毛先生,如果我有他們過激黨的證據(jù),那你怎么辦?”

  “好啊,”毛澤東說,“只要你有證據(jù),讓我相信他們是過激黨,我說話算數(shù),拆了這個靈堂,馬上散會。”

  “只是散會就行嗎?”

  “你還想要怎樣?”

  “你煽動刁民,為過激黨收尸祭奠,就是與過激黨同罪。”

  “行,只要你證據(jù)確鑿,我甘愿領(lǐng)罪,把我槍斃也毫無怨言。”

  “好。”成胥生顯得很興奮,“郭議員,毛澤東先生是個有身份的人,他說的話你可聽見了?”

  郭麓賓當(dāng)然聽見了。他不知雙方到底誰是誰非,但要講證據(jù)這點他是很贊同。他望了望毛澤東,又望望成胥生,說:“好吧,有證據(jù),拿出來看看。”

  “拿來。”成胥生叫了一聲,曾仲池拿著一張紙遞上來。成胥生轉(zhuǎn)手交給郭麓賓:“郭議員,請過目。”

  郭麓賓接過一看,不由一驚:“毛先生,請你看看。”

  毛澤東接過那張紙看了看,不由眉頭直皺。

  成胥生看了看郭麓賓和毛澤東,一臉得意,說:“這是兩個過激黨的招供,他們自己承認(rèn)是過激黨,招供后按了手印。毛澤東先生,證據(jù)確鑿,你剛才說的話算數(shù)嗎?”

  毛澤東把那張紙遞給郭麓賓說:“我說的話當(dāng)然算數(shù)。”

  “好。郭議員,你都看見了,毛澤東自己說了甘愿認(rèn)罪,我們也就不客氣了。”

  郭麓賓有些茫然地看著毛澤東,似是無奈地點著頭。

  “給我抓起來。”成胥生向申拐子大喊一聲。

  申拐子率眾團(tuán)丁涌了上來,從身后把毛澤東和毛福軒幾個人扭住。

  13

  “慢。”毛澤東雙手向前一揮,大聲喊道。

  申拐子和眾團(tuán)丁仍然扭住不放。

  郭麓賓站起來說:“讓毛先生把話說完。”

  申拐子只好叫眾團(tuán)丁住手。

  成胥生十分不快,諷笑道:“毛澤東先生,怎么,怕死了?說話不算數(shù)了?”

  毛澤東說:“我說話當(dāng)然算數(shù)。”

  成胥生說:“證據(jù)擺在這里,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你的證據(jù)是白紙黑字,當(dāng)事人雖然蓋了手印,可我看呀,成局長,你這個證據(jù)不能說明問題。”

  “何以見得?”

  “請問,這兩個過激黨叫什么名字?”

  “這?”成胥生一下就被問住了。

  “他們從事了什么過激活動?”

  成胥生不知怎么回答。申拐子忙上前說:“當(dāng)時匆忙,來不及寫。”

  “來不及寫?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怎么能不問姓名?不把他們從事過什么過激活動問清,匆匆忙忙逼他招供,蓋手印,承認(rèn)是過激黨,這算什么供詞?這樣的證據(jù)能說明什么問題?”

  郭麓賓不由點了點頭。

  成胥生有些急了,說:“你,你不要自以為是。”

  “自以為是?成局長,摸著良心說話,這個證據(jù)除了手印可以說是叫化子蓋的,上面的字寫得這么好,是有相當(dāng)?shù)奈幕?。兩個衣衫襤褸的叫化子,能寫得這么好的字嗎?不能。我可以推斷,這張所謂的供詞,是你身邊的人寫的。那個手印,不是強(qiáng)逼,就是引誘叫化子蓋的。”

  “這么說,你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何方人氏?”

  “我不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又怎么能說他們不是過激黨?”成胥生自認(rèn)為抓住了毛澤東的要害,也為自己找到了一條充分的理由。

  “就因為不知他們是何方人氏,我們才認(rèn)為他們是叫化子。”

  “哈哈。”成胥生晃著那張蓋了手印的供詞,“我不知道他們叫什么名字,你說不能證明他們是過激黨,你不知他們叫什么名字,又怎么能說他們是叫化子?到現(xiàn)在,我還沒看見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他們是叫化子。”

  “我說他們是叫化子,當(dāng)然有證據(jù)。新梅、福軒,拿來。”

  毛福軒和毛新梅從靈堂后拿出一根棍子和一個爛索口布袋子。

  毛澤東接過那根棍子和索口布袋,向郭麓賓和會場上的人亮著說:“這是什么?打狗棍。叫花子走千家走萬戶地乞討,為防狗咬,隨身帶的打狗棍。這是什么?討米袋。這打狗棍和討米袋就是這兩個死者的東西,這就足以證明他們是叫化子,不是過激黨。”

  “笑話,”成胥生冷笑一聲,“毛先生,你說我有他們蓋了手印的招供不能作證,你憑這根棍子和這只爛布袋子,就證明他倆是叫化子,未免太簡單了吧。”

  “當(dāng)然羅,這是太簡單了。我們剛才看到的是物證,我們還有人證。在銀田寺,這兩個叫化子沿街乞討,凡是有善心的人,都給過施舍。”

  會場上的人早已是義憤填胸,劉剃頭見毛澤東說到給叫化子施舍,說:“是呀……”忽聽到成胥生惡狠狠地“哼”了一聲,忙把頭縮了回去。

  毛澤東說:“哎,成局長,你要讓人家說話嘛,不要嚇唬證人嘛!燈不撥不亮,話不講不明,話還是要讓人講的。郭議員,你說是不是?”

  “說,讓他們說。”郭麓賓似乎聽出什么來了,對證人這點也特別關(guān)注。

  毛澤東馬上面向會場大聲說:“鄉(xiāng)親們,大家不要擔(dān)心,有縣里的郭議員在,大家有話盡管說,出了問題,由我毛澤東一人擔(dān)當(dāng)。我在銀田寺街上走訪了很多人家,幾乎家家都向這兩個叫化子施舍過。我也知道,有善心的人都會給他們施舍的。”

  劉剃頭耐不住了,馬上接上去說:“我給他們剃過頭,沒要他們的錢,還給過他們兩個銅板。”

  人群中嚷叫起來:

  “這一老一少,是叫化子。”

  “他們在我家吃過飯。”

  “我還給過他幾個紅薯呢!”

  ……

  你一言我一語,證人頓時多得數(shù)不清了。成胥生十分生氣,想發(fā)作,見郭麓賓在認(rèn)真聽,又忍住了,看著身旁氣宇軒昂的毛澤東,不覺有些心虛,不知這石三伢子還會亮出什么招數(shù),讓他難以招架。

  “好。好。”毛澤東原來擔(dān)心大家不開口,現(xiàn)在居然有這么多人站出來,說明廣大農(nóng)民的心是善良的,有良知的。他面露喜色地伸出雙手,示意大家不要說了,然后轉(zhuǎn)身對郭麓賓說,“郭議員,你聽清到了嗎?”

  郭麓賓似有所悟地看看對聯(lián),點點頭說:“清楚了,清楚了。”

  毛澤東又對成胥生說:“成局長,你看,物證有了,人證也有了,你該相信這兩個死者是叫化子了吧。”

  “這,這……”成胥生有點口結(jié)。

  “我還有一樣證據(jù)。”毛澤東從毛新梅手上接過兩件帶血的衣衫,“各位鄉(xiāng)親, 這兩件衣服是我石三伢子的。我那天從銀田寺上岸,見這兩個叫化子在街上要飯,凍得發(fā)抖,便給他們兩件衣服,沒想到……”

  成胥生一看情形對他越來越不利,卻又無力反駁。申拐子拍了拍槍套子,示意他不要跟毛澤東講什么道理,趕下令來硬的。他沒有下令,想激怒毛澤東,以便找到下手的由頭。

  “毛先生你這么說,是我成胥生錯殺無辜了?”

  “你剛才看到了,大家都看到了,縣上的郭議員也看到了,事實證據(jù)都擺在這里,這兩個叫化子不是雞,不是鴨,怎能隨便亂殺?”

  “好,你既然說我錯殺無辜,我就再錯殺一次。”成胥生向申拐子使了個眼色。

  申拐子向身后的團(tuán)丁揮揮手,團(tuán)丁們都擁向靈堂,將毛澤東他們圍住。

  “放肆。”郭麓賓厲聲喝道,“把槍收起!”見團(tuán)丁還不聽話,指著成胥生說,“還不制止他們。”

  成胥生見郭麓賓十分生氣,忙向申拐子擺擺手,申拐子只得率團(tuán)丁退下。

  郭麓賓見團(tuán)丁退下去了,對成胥生說:“看來,這兩個死者是叫化子,你們是錯殺無辜了啊!”

  “郭議員,不僅僅是錯殺,完全是枉殺啊!”毛澤東又面向成胥生說,“成局長,枉殺人命,該當(dāng)何罪?”

  “毛,毛澤東,你,你不要得勢不饒人,不要逼,逼人太甚。你敢辱罵我們八爺,我斃了你。”申拐子亮著手上的槍。

  “有縣上的郭議員在,你們還想橫行霸道?郭議員,你看見了,草菅人命,枉殺無辜,還要強(qiáng)辭奪理,這天理何在?孫中山先生倡導(dǎo)的三民主義遭到蹂躪,民眾的生存權(quán)利得不到保障,如何發(fā)動民眾支持國民革命啊!”

  14

  毛福軒在靈堂前宣布:“祭奠大會開始,首先,向亡靈默哀。”

  成胥生見郭麓賓的神色沉重而肅穆,也只好站在一旁不作聲了。

  會場上一片寂靜。

  毛澤東從容地走到會場中,環(huán)視了會場一周,看著一雙雙飽含辛酸的眼睛,回身看了看兩口棺木,眼睛盈滿了淚水,聲音也有些哽咽。

  “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兩個要飯的外地人,昨天還看見他們討米,今天卻成了冤魂。我毛澤東與他們素不相識,也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他們?nèi)羰羌抑杏酗埑?,怎么會出來乞?兩個不散的冤魂,你們討米來到韶山,我們韶山人沒有好好關(guān)照你們,讓你們平白無故地被殺死了。今天,我們開會祭奠你們,因為你們不是雞,不是鴨,你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人,都是人啊……”

  人群中有抽泣的聲音,靈堂前的郭麓賓不覺眼睛也有些潮潤。楊開慧擦著淚水,望著毛澤東致悼詞,不由更是敬佩。他說不是來赴鴻門宴,但這里的危險不亞于鴻門宴。是的,他不是劉邦,也不是項羽,他是毛澤東,她楊開慧的毛澤東,平民百姓的毛澤東。

  “……各位父老鄉(xiāng)親,今天我們舉行民間祭祀,以慰亡靈,沒想到卻招來這么多槍兵,靈堂被包圍,如臨大敵,冤魂如何得安?百姓的心如何不寒……”

  “潤芝先生,對不起。”郭麓賓向毛澤東打了個拱手,又向靈堂的棺木深深地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對成胥生說:“成團(tuán)總,你該撤了。”

  成胥生想挽回面子,但郭麓賓態(tài)度堅決,沒有商量的余地。成胥生感到威風(fēng)掃地,臉面無光,無奈地朝申拐子揮揮手。申拐子湊近成胥生,悄悄說:“八爺,您就這樣放過毛澤東?”成胥生己氣得臉如豬肝,揮手對申拐子就是一個嘴巴,咬牙切齒喝道:“羅嗦什么,還不撤了!”

  申拐子捂著臉,率眾團(tuán)丁悻悻地撤離現(xiàn)場。

  操場坪又是一片沉默。突然,有女人抽泣的聲音,先是壓抑著,最后放開嗓門哭了起來。

  會場上莊嚴(yán)肅穆,鄉(xiāng)親們十分悲憤。

  毛澤東對毛福軒說:“可以送亡靈上山了。”

  毛新梅點起了一掛鞭炮,一旁沉寂半天的鑼鼓班子敲打了起來,頓時操場坪鼓樂齊鳴,鞭炮炸響,嗩吶吹起了哀怨的曲調(diào),喪事的氣氛更加悲愴而濃烈,人們像送自己的親人一樣擁向靈前。

  毛澤東第一個走到靈柩邊,扶著抬杠。

  毛福軒攔住毛澤東說:“潤芝,有我們抬就行了。”

  鐘志申龐叔侃也勸毛澤東不要抬。

  “我還是要抬的。”毛澤東抓著扛子不放,“我和他們爺孫倆有一面之緣,不能不抬。來,來吧!”

  毛福軒和大家見毛澤東態(tài)度堅決,不再勸了,他們走向靈柩,扶住杠子。

  毛澤東站了個馬步,把杠子扶上肩,看了看左右,問道:“準(zhǔn)備好了嗎?”

  “好了。”毛福軒和大家說。

  “嗨!”隨著毛澤東一聲喊,眾人齊聲一應(yīng),呼聲在操場坪的高空震撼著。靈柩是新木做的,還散發(fā)著杉木的香氣。毛澤東和眾人將靈柩抬上肩,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山上爬去。

  毛澤東感覺這肩上的壓力很重。中國農(nóng)民受盡欺壓剝削,總認(rèn)為這是命中注定,總是逆來順受。他今天就是要喚醒麻木的農(nóng)民,因為他們需要覺悟,需要喚醒。

  郭麓賓在送葬的隊伍中望著毛澤東抬靈的背影,不由肅然起敬,激動得不能自己,淚水涮地掉了下來。

  郭士奎在一旁輕輕道:“叔叔。”

  郭麓賓想到自己的身份,忙擦了擦淚水,對送葬隊伍中并不認(rèn)識的楊開慧說:“毛澤東非等閑之人,非等閑之人啊!”

 

  (選自《毛澤東在1925》,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年出版)

 

  作者簡介:

  楊華方,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中國紅研會理事。曾為湘鋼報社社長、湘潭日報文藝部主任、湘潭市作協(xié)主席、湖南科大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客座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等。1981年開始在《人民日報》、《中國作家》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長篇小說《紅色第一家》系中國作協(xié)重點扶持作品,影視劇本《毛澤東和他的六位親人》獲國家重大題材辦審查立項。已出版著作7部,被選拍的影視劇本4部60余集。報告文學(xué)《苦難中的奔跑》、《鏗鏘花枝》被中國作協(xié)收入《大愛無疆》出版。長篇《毛澤東在1925》在《中國作家》發(fā)表后,2015年北京時代華文書局再版。曾獲《人民文學(xué)》佳作獎、毛澤東文學(xué)獎、中國廣播電視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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