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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何處

來源:魏建華   時間 : 2016-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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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昨天我打秋茄子電話,跟他說我今天去廣州。秋茄子說那你坐高鐵來,高鐵快,一飚就到了。他把高鐵說成了陸基遠程導(dǎo)彈,有一次他興致勃勃地跟我談二炮試射東風(fēng)-31洲際導(dǎo)彈時就用了這個飚字,他說那導(dǎo)彈一飚就可以打到美國去。我說高鐵太貴了,我還是坐普快去。他說那你上車后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天斷黑的時候,我們在楚江站爬上一輛開往廣州的綠皮火車。我說我們,意思是我的身邊還有一個人,一個老女人,她是蓋頭鋪的馮寡婦。昨天下午,馮寡婦不知從哪得到消息,瘋瘋癲癲地跑來我家,纏著要我?guī)V州找她的女兒魯如萍。我知道帶她出來是個很大的麻煩,就繃著臉沒同意。我沒想到,她像張牛皮膏藥黏在身上就扯不走了,夜里還爬到麗珍床上去困覺,氣得麗珍躲在灶灣里坐了一夜,我也陪著她一夜沒瞌眼睛皮。麗珍說,這個瘋婆子賴上我們啦,你不把她送走,我們家今后就莫想安寧了。我想想也是,就帶她來了。馮寡婦帶的行李很多,有兩個大型號拉桿箱,還有個很大的蛇皮袋子,她這是把家都給搬來了?;疖囋诔局煌A宋宸昼?,我擠出一身老汗才幫她把行李搬進車廂并放在行李架上。

  我和馮寡婦都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今天好像特意打扮了,上身穿件暗紅色碎花外衣,下面穿條藏青色百褶裙,嘴唇上涂的口紅很鮮艷。她的實際年齡有六十多歲,但看起來只有五十歲。我不喜歡看她那張臉,她臉上的皮膚雖然很光潔,但像貼了層亮亮的塑料膜,還貼得很不專業(yè),兩邊眼角和嘴唇兩邊都扯起了皺紋。

  馮寡婦落座后就跟我嘮叨,我這次去廣州,賴也要賴在她那里,她莫想再甩掉我,我是她姆媽,她得養(yǎng)我……后來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情緒也越來越激動。大概是注意到周圍旅客像看稀奇物似的都在看她,她把嘴閉上了。我沒搭理她,她的這些話在我面前重復(fù)了好多遍,聽得我翻腸倒胃只想嘔吐。

  我就閉著眼睛困覺,困覺之前我打了兩次秋茄子的電話,他的電話老是不在服務(wù)區(qū)。我就給他發(fā)了條短信,告訴他我明早六點到廣州。

  剛剛困落覺,列車長來查票了。列車長用手中那把鋼鎖匙指著我厲聲喊,票,把票拿出來!聲音很大,嚇得我一哆嗦,后腦殼撞在窗框上。如果是在金水灣,我想我肯定會吼他幾句,聲音比他還要大,可我現(xiàn)在是在像老虎一樣向著南方猛躥的火車上,我們這些人都裝在它的肚子里,想吼也吼不出聲音來。我從口袋里摸出車票朝他亮一下,旋即又放了回去。這動作有點挑釁的意思,我是想他如果還要跟我耍威風(fēng),我會跟他沒完。列車長睖我一眼,到旁邊查票去了。我把逼視他的目光轉(zhuǎn)個方向,朝車廂兩頭掃了一眼,車廂里擠滿了人,都是些不太像樣的人,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還坐這種綠皮火車的人,都不會是蠻體面的人,體面的人都坐高鐵坐飛機去了。我本來可以體面些,我是金水灣村的書記,管著三四千戶籍人口,這要在其他村都是蠻牛逼的,可我把這個書記當(dāng)?shù)煤茉愀?,糟糕得連兩張高鐵票都買不起。

  馮寡婦將手肘撐在桌板上,腰板挺得很直,兩粒很大的眼珠子在她的黑眼圈里骨碌碌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見我在注意她,她朝我巴結(jié)地笑了笑。我想這時候她巴結(jié)我對的,我是說馮寡婦荷包里的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政府給她的救助金都被她用來買了廉價的衣服和劣質(zhì)的化妝品,她不巴結(jié)我今天就得自掏車票錢。人是很現(xiàn)實的動物,人在巨大的現(xiàn)實面前會把尊嚴(yán)從臉上撕下來,然后把它一腳踩在地上。

  我的腦殼里在盤旋著去廣州找秋茄子的事。

  今年夏天,“雙搶”正如火如荼,坳嘴上的虞啞巴死了。虞啞巴就一個崽,叫元寶,兩年前跑去外地躲債就沒再回來。虞啞巴本來有個堂弟留守在家,出事那天也突然蒸發(fā),屋場里的人更不想沾邊,好像一沾邊就會被他的鬼魂附體似的。沒辦法,就只好由村里來操辦這場喪事??赊k喪事是要花錢的,買棺材,打墓基,置壽衣,稱冥錢,扎靈屋,放炮仗,辦流水席,樣樣事都少不了錢。村里一些老人說,虞爹是個剃頭匠,金水灣人的腦殼他大都摸過,他要歸山了,總得為他做個道場吧?我猶豫了一會,還是答應(yīng)了。主事的孝仁叔是坳嘴上組的組長,他問我錢怎么辦?我把村委會的公章扔給他,先欠著,無論好多錢,你打條子就是了。他說,人家不認(rèn)公章只認(rèn)你。我說那也行,你把賬都掛我腦殼上。我把話說得如此硬氣,其實是在打著一個如意算盤:虞啞巴在世時講仁義,村里無論誰家辦紅白喜事,他都會去捧捧場,如今他作古了,我想那些得過他好處的人總該來撐撐棚吧?為此,我讓孝仁叔足斤足兩地辦了頓吊酒,把與虞啞巴有過往來的人都請來了,拍拍滿滿坐了三十桌。我沒想到,喝過吊酒,那些人嘴巴一抹就走了,臉皮稍微薄點的,也只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票子。把虞啞巴送上山,把禮簿拿來一看,竟然不到三千塊!

  第二天,那些賒銷過貨物的債主,還有那些和尚道士,就到我屋里來討賬了。幾天后,坳嘴上屋場的人也趕來湊熱鬧,他們是來要服侍虞啞巴的工錢飯錢。元寶出去后,病得奄奄一息的虞啞巴屎尿屙在床上沒人管,一些老人就來向我逼宮,說村里不能不管虞啞巴,村里不管,他們就把他送到鎮(zhèn)里去,鎮(zhèn)里不管,就把他送到縣里省里去。我知道他們不是說著好玩的,馬上跟屋場里的人商量,讓他們輪流服侍虞啞巴,承諾工錢飯錢每天六十塊。后來我挖東墻補西墻解決了虞啞巴的醫(yī)藥費,可工錢飯錢一直沒兌現(xiàn),加起來也是好幾萬。可這么多錢我怎么拿得出來?村里賬上好像遭過洪水洗劫,家里也湊不起這筆錢,我去鎮(zhèn)里找倪書記,他擺著一副臭臉說,鎮(zhèn)里的財務(wù)狀況你又不是不曉得,哪有余錢剩米救你的急?那段日子,我家每天都塞滿了人,吵吵嚷嚷的,把麗珍氣壞了,她如河?xùn)|獅吼般朝我罵,胡春生你個死豬,我要你莫再當(dāng)這個書記,我要你莫再管這些空閑事,你就是不聽!現(xiàn)在好了,替人家背起債務(wù)包袱了!去,你去把元寶那個死鬼給我尋回來!

  可我又去哪里尋元寶呢?這兩年,為了把他尋回來,我發(fā)動村里幾乎所有在外務(wù)工的人幫我四處打探,還找人在網(wǎng)上發(fā)了帖子,就只差沒去中央電視臺打廣告了,可他卻像條潛到深水里的泥鰍,連個泡也沒冒一下。

  前兩天突然得到消息,有人在廣州看見了元寶。麗珍當(dāng)即給我下了道死命令,去,你去找秋茄子,尋不到元寶你就死在外面莫回來了!麗珍的意思我明白,我要尋元寶,必須由秋茄子出面,他在廣州熟門熟路,找到元寶的勝算比較大,而更重要的是,這本來就是他的事。麗珍埋怨我,你當(dāng)年如果不答應(yīng)他當(dāng)這個書記,村里這些爛事就不會沒完沒了地纏著我們了。我勸解她,都二十年了,還提這些舊事搞么哩?她反駁道,你要是早出去了,我們家還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是活該!

  馮寡婦坐在那里大口地抽著煙,又大口地吐著煙,劣質(zhì)煙草的氣味在逼仄的車廂里彌漫著。列車員過來喝斥她把煙掐了,她翻了翻白眼,很不情愿地把煙丟在地板上,然后伸出腳尖將它踩滅。馮寡婦肯定又想起了被魯如萍甩掉的那件事。

  我拿起手機看了看,秋茄子沒有回信息。我突然煩躁起來。車廂里很悶熱,混雜難聞的氣味刺激著我患有過敏性鼻炎的鼻腔,讓我不停地打噴嚏。我身邊坐著一對像是初中學(xué)生的小戀人,女伢子一上車就依偎在男伢子的懷里困著了,男伢子一只手一直抓在她還沒隆起的胸脯上。我響亮的噴嚏聲把他們驚醒了。女伢子扭過頭,睜著惺忪的眼睛看我一眼,我抱歉地朝她笑笑,然后把車窗玻璃推上去,讓秋夜里冰涼的風(fēng)從玻璃下的縫隙里吹進來。我嗅到了滿山爛枝腐葉的味道。

  2

  天剛蒙蒙亮,綠皮火車吭哧兩聲停在廣州站。當(dāng)我們被滾滾人流擠出車站時,我感覺我們像是老虎嘴里的骨頭,被從狹窄的出站口一點一點吐出來。

  冬瓜站在護欄外向我招手。冬瓜個頭很高,臉也蠻有形狀,跟他爸秋茄子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一手背著蛇皮袋子,一手拖著拉桿箱,肩上斜挎著我自己的人造革黑皮包,馮寡婦拖著另一只拉桿箱跟在我后面,我們隨著人流,像非洲難民一樣朝護欄出口擁去。見到冬瓜,我粗著嗓門問,你爺老子呢?他怎么沒來?冬瓜悶聲說,出去了。我心里馬上復(fù)雜起來,不滿地說,么哩事這么忙?他講好來接我的!冬瓜沒吭聲,開著商務(wù)車把我們帶到了一個叫棠下的地方。

  冬瓜把我們送到秋茄子的公司里就走了。這里是個老居民小區(qū),十分偏僻,從三元里大街過來要七彎八拐地走好長一段路。院子里有幾排法國梧桐,好像已進入垂暮之年,不少樹枝枯死了,光禿禿的,在晨光熹微中如魅影般張牙舞爪。秋茄子在進小區(qū)的第一棟樓里租了兩套房,都在同一單元里的二樓,東邊一套房是公司辦公場地,門口處掛著一塊銹跡斑斑的鍍金牌子,上面刻著廣州秋果裝飾裝修工程公司幾個字;西邊一套房是公司接待處,我每次來廣州,他都安排我住在這里。

  我第一次來廣州是我當(dāng)上書記后的第三年,那時秋茄子已在棠下拉起一支裝修隊伍,規(guī)模不大,就十幾個人,全是他從金水灣帶出來的男勞力。他們住在一間潮濕的地下室里,里面從早到晚亮著一盞昏黃的白熾燈,臟衣服爛鞋子臭襪子堆得滿地都是。秋茄子每天派兩個男伢子出門,他們蹲守在三元里大街的人行道上,每人手里舉著塊從廢舊紙箱上肢解下來的紙板,上面用墨汁寫著“承接裝修業(yè)務(wù)”。那時這個叫做棠下的地方還很破舊,只有零零散散的幾棟高樓,但不斷地有高樓從地面上冒出來,這樣他們總是能攬些小戶型的裝修活。

  那次我來廣州是為了處理細紅的后事。

  竹山屋賜仁叔的滿崽細紅在一家機械制造公司做電工,在維修吊裝車間電路時被電打了,從房車軌道上摔了下來,一落地就斷了氣。細紅才二十一歲,過年回家時訂了婚,出門時說國慶回來辦喜酒,可他來廣州不到兩個月就沒了。更可氣的是,公司老板說這是細紅的責(zé)任,只肯出五千塊錢的喪葬費。賜仁叔兩公婆哭著來找我,說我是金水灣的“組織上”,一定要為他們做個主。我就帶著賜仁叔來找秋茄子。秋茄子聽說后,氣得在桌上放了一掌,把桌上兩只玻璃杯震落地上摔碎了。

  機械公司的老板是個東北人,樣子十分傲慢,見我們一個個土不拉嘰的,一臉不屑地說這事沒商量,還喊著要我們趕快滾。我們都站著沒動。他就叫來一幫人,每人手里拿根木棒,硬是把我們趕了出來?;貋淼穆飞?,秋茄子黑著臉一直沒吭聲。第二天,他不知從哪找來兩車人,他們每人手里拿截鋼筋,陣勢很嚇人。我擔(dān)心地說,這樣去鬧恐怕不行吧?意思是把事情鬧大了不好收場。他沒搭理我,像當(dāng)年在部隊搞拉練一樣,腳一蹬就跳上了卡車。這事果然鬧得很大,東北老板糾集了上百人跟我們對峙著,當(dāng)?shù)鼐煲埠芸旆鋼矶?,現(xiàn)場氣氛劍拔弩張。后來有個當(dāng)官模樣的人出來調(diào)解,在他的主持下,我們坐下來跟老板談判。老板很不耐煩,問你們到底要多少錢?我本來想說五萬,秋茄子搶先開了口,二十萬!把大家嚇了一跳。老板很惱怒,說這簡直就是搶劫!秋茄子沒搭理他,臉依然冷冷的,目光中透著股殺氣。這場談判從下午一點談到第二天凌晨,最后以十五萬鳴鑼收兵。那可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呢,十五萬足以讓大家歡欣鼓舞了。

  五年后的初冬時分,我第二次來到廣州,是秋茄子打電話叫我過來。這時他在金水灣人眼里已是個大老板,注冊了公司,有了現(xiàn)在這個辦公場地,手下員工增加到五十多人,業(yè)務(wù)范圍也擴展到酒樓歌廳和商業(yè)門店。除了裝修公司,他還租用兩間倉庫搞了個小旅館,龍門鎮(zhèn)人南下到廣州,都會來這里落落腳,金水灣幾個躁子在廣州打流,也把這里當(dāng)做大本營,經(jīng)常帶些細妹子來這里胡鬧,把小旅館搞得烏煙瘴氣。那段時間,秋茄子常遇到些煩心事,不是工程款拿不到,就是盤踞在棠下的其他幾家裝修公司跟他搶業(yè)務(wù),還幾次把他的人打傷了。他就把幾個躁子召集起來,讓他們幫他討債,討到債了就給他們提成,有人砸場子也由他們出面了難。

  秋茄子召集的幾個躁子中,為頭的滿瘸子是上屋場的古正滿,讀初中時跟同學(xué)打架被開除,他爸一怒之下打瘸他一條腿,他就跑到廣州來了。秋茄子念及跟他爸有些交情,就收留他讓他管下工地,后來找人了難,也由他出頭露面。滿瘸子手下有個四蜈蚣是從石堰沖出來的,跟秋茄子瓜藤攀柳葉有點親戚關(guān)系,秋茄子一直把他當(dāng)親表侄看。滿瘸子和四蜈蚣細時候都跟人學(xué)了幾下貓腳功夫,他們很快在棠下鬧出了一些動靜,有段時間秋茄子十分得意。為這事我特意提醒過他,要他不要到處招風(fēng),畢竟廣州不是金水灣。他不聽,結(jié)果就出了事。

  秋茄子接了單娛樂城裝修業(yè)務(wù),跟他談業(yè)務(wù)的是個剃著光腦殼的衡陽老板。因為都是湖南老鄉(xiāng),光腦殼出手又很大方,合同簽訂當(dāng)天就打來二十萬,他想也沒想,就把老本也給投了進去。沒想到裝修一完工,光腦殼翻臉不認(rèn)人,秋茄子每次去找他,他就躲著不露面,要不就打發(fā)三五萬讓他走人。這樣過了兩年,工程款還沒拿到一半。秋茄子就把這事交給滿瘸子去處理,可滿瘸子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光腦殼十多歲就在廣州混,廣州對于他就好像是自己的地盤,他們每次一進娛樂城就被轟出來,要不就被總是能及時趕來的貌似警察的人帶走,他們?yōu)榇烁C了一肚子氣。有一天滿瘸子過生日,龍門鎮(zhèn)幾個在廣州鬼混的細躁子也來了,大家喝了不少酒,四蜈蚣因為頭天與跟他同居的鞠秋吵了嘴,還失手把她那張好看的臉打出幾道血印子,非常郁悶。喝過酒,滿瘸子就帶著他們?nèi)フ夜饽X殼,光腦殼正好帶著人在外面喝酒回來,兩路人馬就在大街上打了起來,四蜈蚣這時正在氣頭上,又借著一股酒勁,拿著刀就朝光腦殼砍去,正好砍在光腦殼的喉管上,砍出一個窟窿,腥味很濃的血噴了他一臉。滿瘸子和四蜈蚣當(dāng)場被抓,其他躁子跑得無影無蹤。當(dāng)天晚上,警察查抄了小旅館,結(jié)果又查出兩小包還沒吸食完的白粉。好在滿瘸子和四蜈蚣都一口咬定這些事都與秋茄子無關(guān),他才躲過一劫,只在看守所關(guān)了半個月就被放出來。秋茄子就是為這事要我來廣州。后來我才知道,他不是要我來給他了難,他也是把我看做了金水灣的“組織上”,好像有我在他身邊,他就有了說話的底氣。

  四蜈蚣被槍斃那天,廣州突然降溫,滿街落葉被肆虐的寒風(fēng)卷起在空中揮舞,穿著短袖衫的人們抱著雙臂在街上哆哆嗦嗦地行走著。我們一早就來到郊外的刑場,等著給四蜈蚣收尸。鞠秋沒有來。她哭著要來,但被我勸住了。鞠秋很后悔自己不該為一條蕾絲邊的透明三角內(nèi)褲跟他吵嘴,說四蜈蚣其實蠻喜歡她,他只是不喜歡看她穿那種透明內(nèi)褲,說那玩意一眼就看到太沒情調(diào),還罵她是騷貨。我們穿著單薄的衣服,神情恓惶地站在進刑場路口邊的小山包上。天色十分陰沉,低空中有大塊的烏云繞著山脊飄移,寒風(fēng)裹挾著細雨拍打在我們的臉上。囚車經(jīng)過時,我看到四蜈蚣把臉貼在車窗上,他好像朝我們張了張扒在車窗上的幾根手指,還笑了一下。雨水把我的視線模糊了,我看的不是太清。秋茄子不敢看刑場,背對刑場蹲在地上,兩只肩膀還在不停地發(fā)著抖。槍斃四蜈蚣的場地離我們很遠,我看不太清他被槍斃時的情景。好像開了三槍,第一聲槍響時他沒倒下,接著又響了第二槍,一會又響了第三槍。我們?nèi)ソo他收尸時,看到他的后背上有兩個血窟窿,我一看就知道,這兩個血窟窿都不在要害部位上。還有一個血窟窿在他的腦殼上,那子彈應(yīng)該是從他的后腦殼射進去,然后從他的左眼睛里飚出來,這一槍才是最要命的。

  晚上,我跟秋茄子躲在他住的出租屋里喝酒。那時候秋茄子還沒買房,他堂客月娥和冬瓜都沒住過來。酒是我從金水灣帶來的頭子酒,差不多有六十度,跟我們在部隊時喝過的衡水老白干一樣烈。還有幾包鹵菜,是我從夜宵攤上買來的豬腳豬肝豬心,還有一包我從楚江帶來的醬干子。我們都沒動一筷子鹵菜,將他那只倒?jié)M酒的草綠色軍用瓷缸遞過來推過去,不停地往嘴里灌著酒。

  秋茄子開始氣急敗壞地罵人,把唾沫濺到了我臉上。這兩個豬腦殼就是不聽老子的話,我多次告誡他們不要真動手,更不要動刀子,可他們就是不聽!他使勁捶了兩下胸脯,又接著罵,滿伢子這個死豬,他向我保證過不會惹是生非,結(jié)果呢?他明明曉得都呷了酒,他何理還要帶他們?nèi)フ夜饽X殼?四伢子發(fā)飆,他何理不去攔住他?現(xiàn)在倒好,他自己跑到里面躲清閑去了,還一躲十五年,真是氣死老子了!

  說著他抱著腦殼哽咽起來,那哭聲拖著尖尖的哨音,應(yīng)該是從他揪得緊緊的胸腔里擠出來的。他說,我表叔表嬸就四伢子一根獨苗,我跟他們保證過會看好他,可我現(xiàn)在卻把他弄沒了??粗从^的樣子,我心里也像針扎一樣痛了起來。

  那天晚上我們一夜沒困覺,就是喝酒。他說了很多話,都是些罵人的話。他一會兒罵罵咧咧,一會兒涕淚雙流,我就陪他坐著,一直坐到天光。其間我們談到處理細紅的事。秋茄子說那是做樣子嚇唬人的,你以為我會真動手?肯定不會,你想想我又不蠢,我怎么會拿著雞蛋去碰石頭?

  警察查抄小旅館后,秋茄子就把它關(guān)了。鞠秋被他安排在接待處做事,不久她就生下一個崽伢子。鞠秋說這個崽是四蜈蚣留在她肚子里的種。

  經(jīng)過這一事件,秋茄子真的焉了,公司也差點垮掉,幾年后才慢慢還過陽來。

  3

  上午九點鐘,冬瓜過來了,他來帶我們?nèi)ズ仍绮?。我說隨便吃點就行了,我的意思是我還要去送馮寡婦,我得盡快把這個尾巴甩掉,好安下心來尋元寶。冬瓜看我一眼,車轉(zhuǎn)身就朝外面的小巷子里走去,我和馮寡婦跟在他的后面。

  小巷子不太寬,兩邊都是些小門面,有幾家賣南雜的小店鋪,有幾家把窗簾拉得很嚴(yán)實的美發(fā)屋和足浴店,有兩家把門虛掩著的成人用品店,還有幾家不太像樣的小飯館。我們在一家粉店前停住腳步。店里面靠墻擺著三張小方桌,中間那張空著,我們走過去坐下來??坷锬菑埿》阶雷齻€細妹子,她們都穿著薄薄的睡衣,頭發(fā)有點凌亂。跟我隔桌相對而坐的細妹子好像沒穿乳罩,兩粒細細的乳頭在她的吊帶睡裙里若隱若現(xiàn),我跟她對視時她也沒躲閃。馮寡婦閑不住,一坐下就扭身跟她們攀談起來,還不時用手摸摸旁邊細妹子身上穿的真絲睡裙。

  這家粉店看起來有點臟,做的腸粉卻跟我挑三揀四的腸胃很投緣,我連吃了兩碟還感覺不夠飽。馮寡婦把吃腸粉的動作搞得像蠻有教養(yǎng)的樣子。她先用筷子將腸粉里的肉末一點一點撥出來,然后將粉皮夾著放進勺子,再將盛著粉皮的勺子慢慢送進嘴里。那碟腸粉她足足吃了二十分鐘。冬瓜嘴里吃著東西,眼睛卻老盯著那個露點的細妹子。冬瓜跟他爸住在金桂園附近一棟舊樓里,是人家轉(zhuǎn)賣給他們的三手房,秋茄子說是在房價還沒往上飚的時候買的,爛便宜。冬瓜堂客阿麗不想生細伢子,她在嫁給冬瓜前就講好了。阿麗是當(dāng)?shù)匾粋€老村長的女伢子,長得像個日本相撲運動員,每天就知道做一件事,不停地吃,吃得腦滿腸肥,冬瓜是因為要落戶廣州才跟她結(jié)的婚。據(jù)說他兩個女伢子都是找代孕女生的。鞠秋不同意這個說法,說是冬瓜直接播的種,那妹子也是我們楚江人,就住在附近,現(xiàn)在又懷了毛毛,肚子溜尖的,肯定是個帶把的。冬瓜現(xiàn)在是個地道的廣州人,他生幾個崽和跟誰生都跟我沒關(guān)系,但不管怎么樣那都是秋茄子的孫子,而我崽竹筒到現(xiàn)在還沒討堂客。

  馮寡婦帶的東西很沉,我要冬瓜開車送一下,冬瓜悶聲說沒時間。他今天好像怪怪的,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擠牙膏,我感覺他跟秋茄子之間好像出了什么問題。

  我跟馮寡婦就只好在接待處里等。馮寡婦好像很無聊,把箱子袋子里的東西拿出來又放進去,放進去又拿出來,還叫鞠秋幫她一起整理,就好像帶著萬貫家財。中午吃飯時我問馮寡婦,如萍曉得你去找她吧?她狡黠地笑笑,這臭婊子要是知道我去找她,肯定又搬走不見老子了。她的話讓我十分反感,我瞪她一眼說,你莫老是臭婊子臭婊子的喊,這是在廣州,不是在你屋里!

  馮寡婦被我?guī)拙湓拺甑脻q紅了臉,嘴里嚼著的飯菜還沒吞下去,她就眼睛紅紅地抽泣起來,還一邊罵,這個婆娘我也不想咒她,可誰叫她甩掉我,誰叫她不養(yǎng)我,我是她姆媽,早曉得這樣,當(dāng)初生下她我就應(yīng)該把她丟在尿桶里溺死的……

  我終于忍不住發(fā)火了。以前,她在我面前也這樣刻薄地罵過魯如萍,但我從沒講過她什么,可我今天特別想發(fā)火,就好像魯如萍是我的什么人。我用筷子在飯桌上蹾一下,說你還曉得你是如萍的姆媽,這世上有你這樣做姆媽的嗎?

  對馮寡婦與魯如萍之間發(fā)生的事,我其實不是很清楚,我腦殼里的印象也是由不同嘴巴吐出來的話語碎片拼湊而成,且亦真亦假將信將疑,其中一些推斷似乎毫無道理。情況大體是這樣:魯如萍當(dāng)年一氣之下跑來廣州,不久就被一個香港老板包養(yǎng),那時她在流花湖公園附近一家咖啡屋里彈鋼琴,香港老板經(jīng)常去那里喝咖啡,兩人就這樣認(rèn)識了。香港老板好像很喜歡她,為她在外面租了套很大的房子,給她的日常花銷也很闊綽。這事很快就傳到馮寡婦的耳朵里。馮寡婦跟第六任老倌一離婚就跑來廣州,像熱帶雨林里的一條紅螞蝗吸附在魯如萍的身上。她把香港老板租給魯如萍的房子當(dāng)成是自己的家,經(jīng)常叫些不太像樣的人來家里打麻將,還把美容院的技師叫來給她做面部護理,沒錢了就伸手找魯如萍要。香港老板的年齡跟馮寡婦差不多大,她跟他講話像訓(xùn)崽一樣不客氣。他每次從香港過來,她就伸手找他要錢,不是要一點點,一開口就是兩萬三萬,他稍微猶豫下,她就破口大罵,罵的話很粗俗很難聽,氣得魯如萍只差沒跳樓。有一回香港老板被她纏得沒辦法,就帶魯如萍去酒店開房。馮寡婦像一只嗅粘膜特別發(fā)達的脊椎動物,很快就找到那家酒店,揪著他就撕扯起來,把他那張頤養(yǎng)得細皮嫩肉熠熠生光的臉抓成了五花臉,香港老板自此再沒露面,電話號碼也換掉了。魯如萍大病了一場。

  香港老板租的房子到了期,因為租金太高,魯如萍就將房子退了,在附近另租了一套出租房。開始,魯如萍身上還有些錢,但都被馮寡婦拿去買了化妝品和各種各樣的衣服,衣服多得連柜子都塞不下。沒了錢的馮寡婦日子不好過,就在魯如萍身上動起了歪腦筋。有一回,馮寡婦給魯如萍做了一碗雞湯,魯如萍喝完雞湯就昏昏沉沉地困過去,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地板上還丟著兩只流著精液的避孕套,胸脯上全是紅紅的牙齒印。魯如萍突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發(fā)瘋似的跑到陽臺上去跳樓,好在被馮寡婦抱住了。讓魯如萍更氣的是,當(dāng)天被馮寡婦當(dāng)嫖客拉來的兩個男人其實也是龍門鎮(zhèn)人,他們在附近工地做事,晚上出來尋野食,被馮寡婦撞見了。他們認(rèn)識魯如萍,但馮寡婦不認(rèn)識他們,更不知道他們認(rèn)識魯如萍。他們回到工棚,就跟同鄉(xiāng)吹牛皮,說我們今天搞了魯如萍,就是金水灣那個會拉手風(fēng)琴的女幼師。這事很快就讓魯如萍知道了,于是就發(fā)生了她甩掉馮寡婦那件事。

  我說過她們之間發(fā)生的這些事,都是道聽途說而來,我不過是在腦殼里做了些簡單梳理,同時把一些說得太離譜的枝枝蔓蔓刪削掉,盡量讓那些話語碎片更抵近現(xiàn)實。對其中一些情節(jié),我覺得很沒道理,比如馮寡婦迷倒魯如萍讓她接客的事我就不相信,雖然我經(jīng)常聽人講,有男人親自帶著自己屋里的堂客到外地接客,堂客在屋里做那事,老倌在門外站崗放哨,還幫著收錢數(shù)錢,我還是不相信這世上還有這樣做姆媽的人??蛇@些事在金水灣,甚至整個龍門鎮(zhèn),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有段時間,金水灣人茶余飯后的談資,總是離不開她們。

  魯如萍甩掉馮寡婦那件事是秋茄子跟我說的。有一回,我突然接到馮寡婦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哭得悲天慟地,說她在廣州已經(jīng)無家可歸,意思是要我去把她接回來。我不想惹她這個麻煩,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我沒想到她竟然把電話打到縣政府,縣政府把電話打給倪書記,倪書記又把電話打給我,要求我務(wù)必把馮寡婦接回來,而且還講這是政治任務(wù)。馮寡婦第一任老倌魯湘平是金水灣人,魯如萍就是馮寡婦跟他生下的。馮寡婦跟魯湘平離婚后就改嫁了,很多年后再回金水灣時,魯湘平已經(jīng)不在,除了魯如萍,她在金水灣沒一個親人。

  我還是不想去接馮寡婦。我就打電話給秋茄子,要他去幫我這個忙。秋茄子去了,后來他告訴我,馮寡婦是被魯如萍甩掉的,魯如萍走得很決絕,沒給她留下一分錢,連租的房子也退掉了。馮寡婦后來到處找魯如萍,把以前買的一些衣服也變賣了,秋茄子找到她時,她已成為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臟兮兮的蜷縮在大街上。我問他,馮寡婦做籠子讓如萍接客的事是不是真的?他含糊其辭地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不久我聽說,那兩個缺德男人被一幫身份不明的人打了一頓,我隱隱覺得這事是秋茄子找人干的。我問過他,他對此矢口否認(rèn)或者說守口如瓶。

  馮寡婦回到金水灣后,一直在打聽魯如萍的消息,可她每次打聽到魯如萍的住址準(zhǔn)備要去廣州時,魯如萍又搬走了。這些都是秋茄子后來告訴我的。他還告訴我,魯如萍有個崽伢子,很可愛。我忽然意識到,魯如萍所做的這一切好像都是他策劃安排的,我甚至懷疑他跟魯如萍或許早就搞到一坨去了。魯如萍在金水灣小學(xué)當(dāng)幼師時,有次帶著一群細伢子在金水河沙灘上放風(fēng)箏。她那天穿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白色連衣裙,胸脯鼓鼓的,在沙灘上一跑,那裙擺便洋洋灑灑地飄起來,有如仙女一般。我和秋茄子剛好經(jīng)過,他看到她就像個木樁樣蹾住不走了,嘴里還夢囈般喃喃自語,如萍這妹子,要是能娶到她做堂客,這輩子當(dāng)牛做馬也值得!我看他不像是開玩笑,就譏諷他,癩蛤蟆想呷天鵝肉,你莫白日做夢了!

  4

  傍晚時秋茄子回來了。秋茄子好像心情不太好,還沒回公司就打電話要我陪他去喝酒。這些年,他的酒量像錢塘江的潮水一漲再漲,他說他跟那些朋友都是用酒泡熟的。秋茄子個子瘦小,頭發(fā)如亂石崗上的茅草稀稀拉拉,額頭上還橫著幾道刀削般的皺紋,看起來像個小老頭。他請人家吃飯,那些不熟悉他的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不動聲色,關(guān)鍵時就站了起來。別人喝酒用小杯,他喝酒用大杯,他拿大杯跟人家敬酒,要是人家還是不喝,他就用兩大杯敬人家一小杯,腦殼一仰,那酒咕咚兩聲就下去了,這就總是能讓人家多看他兩眼,再次見面時就成老熟人了。

  秋茄子帶我來到一條麻石小巷,小巷兩側(cè)都是些嶺南風(fēng)格的老式民居。巷子里有點冷清,底層鋪面的門大都關(guān)著,但也有幾間鋪面的門是開著的,大都是茶館或者酒樓,門口都掛著燈箱,燈箱上亮著猩紅的店名。我們走進一間叫作油麻地的酒吧。酒吧在二樓,面積不是很大,幾套實木桌椅看起來很笨重,做工卻很精細。我們來的時間有點早,酒吧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個服務(wù)員站在吧臺前迎著客人。我跟秋茄子坐在臨窗座位上,我們之間隔著張長條桌,桌上的深藍色花瓶里插著一枝康乃馨。酒吧里正放著低沉的音樂,這倒很符合我此時的心情。

  酒吧服務(wù)員很快把酒菜端了上來。秋茄子要的仍然是衡水老白干。他把酒瓶啟開,將酒倒在兩只高腳啤酒杯里。秋茄子突然問我,你曉得這里的老板是誰?見我瞪著眼睛看他,他笑笑說,你肯定猜不出來,那我告訴你,是單相安。我很驚訝,他不是去新疆了嗎?秋茄子說,他來廣州好多年了。我朝吧臺瞟去一眼,秋茄子解釋說,他在瑤池大街還有生意,我都好久沒看到過他了。單相安是我們村一個老地主的崽,當(dāng)年村里幾個造反派揪著他爺老子上臺批斗,說他是地主崽子,還不服管教,也要把他拉上臺去,嚇得他離家出走了,自此再沒回過金水灣。

  秋茄子端起酒跟我碰下杯,喝啤酒一樣灌下去一大口,接著跟我講起他的一些煩心事。我很快就搞清楚了,在我們見面之前,他差點跟一個叫周老板的人翻了臉,他是賭氣從人家辦公室沖出來的。他說的周老板是一家單位的副局長,主管基建,秋茄子稱他為老板。秋茄子說,我跟周老板是在一次呷酒時認(rèn)識的,他酒量大,呷個斤把兩斤酒沒一卵事。他那時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還只是個基建科的副科長,他們單位要蓋樓就是他告訴我的。我看他在單位不太得意,沒事時就喊他出來呷酒。后來他說他想當(dāng)科長,我就陪他的領(lǐng)導(dǎo)呷酒,把胃都呷出血了。他當(dāng)上科長后又想當(dāng)局領(lǐng)導(dǎo),我又幫他陪更大的領(lǐng)導(dǎo)呷酒,每次都醉得一塌糊涂。

  秋茄子端起酒又灌下一大口,那杯酒剩下一半都不到了。他好像很燥熱,起身將身上穿的藏青色西服剮下來扔在木椅上,接著用雙手使勁扯脖子上的暗紅色領(lǐng)帶。領(lǐng)帶結(jié)打得有點緊,他扯了四五下才把它扯下來。秋茄子平時穿衣不怎么講究,可每次去人家單位談事,他都會西裝革履的打扮一下,把自己搞得像個很有品位的大老板。

  春生你不曉得,我們已經(jīng)是粑粘的兄弟了,他岳老子作古時他正要去歐洲考察,么哩考察,就是去耍,去逍遙,他怕丟掉那次機會,就要我陪他堂客回鄉(xiāng)下料理后事。真的,我們像是一家人了。我們每次在一起呷酒,他就跟我拍胸脯,說那棟樓萬分之萬是我的……我沒想到他是頭翻眼黃牯,一當(dāng)上局領(lǐng)導(dǎo)就不認(rèn)得人,我好不容易等到那棟樓收了頂,他卻告訴我,裝修工程也要走招標(biāo)程序……

  秋茄子說話時將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很顯然,他把我當(dāng)成了他傾訴的對象。

  他端起酒杯又要給自己灌酒,我說你慢點喝,呷點菜墊墊胃。他夾了塊魷魚片丟進嘴里,馬上蹙起眉頭,張口就將魷魚片吐在桌上,然后大聲喊著服務(wù)員。一個一臉稚氣的女服務(wù)員跑過來了。他指著那碟魷魚片朝她罵,怎么那么咸?當(dāng)我們是郎豬啊!女服務(wù)員哈著腰連說了兩聲對不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端著那碟魷魚片走了。

  春生你說他不是講鬼話嗎?他不是不曉得我們就是個卵毛大的細公司,連三級資質(zhì)都沒有,我怎么搞得贏人家?我一直把他當(dāng)兄弟看,春生你不曉得,我是真的一直把他當(dāng)兄弟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要沒有我,他一個從老山峒里出來的小軍官,怎么當(dāng)?shù)昧烁本珠L?秋茄子說著又灌下兩口酒,他的臉已經(jīng)通紅了。

  他就這樣坐在我面前罵個不停,看得出來,他的生意遇到了危機,他因此憋了一肚子火氣。后來,酒吧里突然闖進來幾個客人,吵吵嚷嚷的,把他的話打斷了,他不滿地掃了他們一眼,然后閉上眼睛,將腦殼靠在椅背上,看樣子十分疲憊。

  不久,那個一臉稚氣的女服務(wù)員端著換過的爆炒魷魚片過來了。她放下碟子正準(zhǔn)備離開,秋茄子突然把她一只手抓住,睜開兩只醉眼瞅著她,小妹妹對不起啊,我剛才不是怪你,說著將一張百元鈔票拍在她手上。女服務(wù)員顯然被他剛才那動作嚇壞了,兩只手縮在胸前不知往哪放。他朝她揚揚手,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跑開了。

  我們很快把一瓶衡水老白干喝完了。秋茄子又要了一瓶酒。女服務(wù)員要給他酌酒,他搶過酒瓶就往自己的杯里倒,手一搖晃,酒水漫出杯外,灑在桌面上。

  秋茄子突然瞇起眼看著我,看了好像有兩分鐘,可能還不止。春生你真不想當(dāng)書記啦?見我楞著沒回過神來,他又接著說,你要真不想當(dāng)就莫當(dāng)了!

  我沒想到他會以這樣輕佻的方式提出這個問題,讓我感到既唐突,又始料未及。好多年了,我一直在回避這個話題,生怕一觸碰就會傷及我們幾十年的兄弟交情,可他今天卻用兩句輕描淡寫的話,就把他給我的那個承諾一筆勾銷了。

  他的話把我激怒了。我把酒杯一推說,是的,不當(dāng)了,當(dāng)夠了!

  秋茄子把臉轉(zhuǎn)向窗外。臨窗不遠處的燈桿上吊著兩盞仿古燈,透過窗玻璃看去,那光線藍幽幽的,像極了恐怖片里的燈光布景。燈下陰影里站著個衣衫不整的男人,東張西望,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尋找什么獵物。好一會,秋茄子把臉轉(zhuǎn)過來,表達歉意似的跟我說,春生我曉得你在怨我,麗珍也是,看到我都好生分了。我曉得我欠你的,可你曉得,我不是不回去,我是一腳邁出來,就無法回頭了。

  我沒吭聲。本來還想發(fā)作幾句,可看著他醉醺醺的樣子,又不知道說什么了。

  二十年前,村里的老書記突然死了,死于肝癌,發(fā)現(xiàn)時已是晚期。老書記走后,鎮(zhèn)里宣布由秋茄子接任,那時他是村長,我是民兵專干,可他說他不想當(dāng)這個書記,要去廣州,他表哥在廣州搞裝修不到兩年就發(fā)了大財,他還說要把我抬到書記這個位置上。我說你莫開雞巴玩笑,這個書記不是你想讓我當(dāng)我就能當(dāng)上的,而且我也不想當(dāng)書記,過了年我就要去我二舅那里。我二舅在深圳一家路橋公司當(dāng)副老總,他把職位都給我安排好了,這事他是知道的。他就跟我求情,春生你曉得我為么哩要出去,我娶了月娥,可我答應(yīng)她的事沒一樣做到了,這事你不幫我鎮(zhèn)里肯定不會放我走。月娥是我們村很漂亮的一個妹子,秋茄子打她主意多年,可月娥她爸瞧不起他,放話說月娥要嫁也要嫁個吃國家糧的。他就跑去當(dāng)兵,他以為當(dāng)兵可以吃上國家糧。他在部隊只呆了三年就回來了,回來時月娥已經(jīng)訂婚,對方是鎮(zhèn)獸醫(yī)站離了婚的副站長。秋茄子不死心,天天跑去找月娥,居然把她哄得去了縣城。他把月娥帶到縣城,就霸王硬上弓地將生米煮成了熟飯。據(jù)秋茄子后來講,他們做完那事后,月娥躺在床上很傷心地哭,他噗通一聲跪在她面前,說月娥,我江秋果對天發(fā)誓,我當(dāng)不了呷國家糧的干部,就一定當(dāng)個有錢的老板給你看!娶了月娥后,他果然就當(dāng)上了村長??伤?dāng)?shù)倪@個村長不是吃國家糧的,他要吃上國家糧,得上面有人,那個未來好像很遙遠,他說他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秋茄子動身去廣州那天,我送他去國道搭班車。他穿著那套洗得發(fā)白了的舊軍裝,背上背著的軍用背包打得很標(biāo)準(zhǔn),一只草綠色軍用瓷缸吊在他屁股后的軍用挎包上晃蕩著。他的步子邁得很大,像搞急行軍,我扛著他的淺灰色塑料提包跟在他身邊。那天陽光很好,天空藍藍的沒一絲云彩,地里的油菜花開得很燦爛,蜜蜂嗡嗡嗡地叫著,像戰(zhàn)斗機一樣在眼前掠來掠去。那段近二十公里的山路,我們只用個把鐘頭就把它征服了。路上他跟我說,春生你也曉得,我不是那種蠻自私的人,我其實也想為金水灣做點事,金水灣太窮太落后了,我們兩個不出來為個頭,就沒人真心想為金水灣做事了,你說是不是?他站住回望了一眼遠處像一道淡藍色屏風(fēng)的智云山,緊鎖著眉頭說,可我擔(dān)心月娥,她現(xiàn)在穿得像個狐貍精,沒事就往鎮(zhèn)上跑,我怕她離開我,她要是離開我我就活不成了。臨上車時,他抓著我的手說,春生你放心,我只是想出去混幾年,你就當(dāng)一屆書記,我保證回來接替你!

  秋茄子最終沒回來接替我。我當(dāng)?shù)牡谝粚脮浛斓狡跁r,我就給他打電話,他說春生你曉得,我在廣州還沒混出半點名堂,我總不能白來一趟是不是?我沒答應(yīng)他,我說我二舅催了好幾回,如果還不過去,今后就再沒機會了。他輕輕說了聲對不起,就把電話掛了。我去鎮(zhèn)里找倪書記——那時還是鎮(zhèn)長,他說想走沒問題,只要有人接替你。我第二屆書記當(dāng)滿時,秋茄子正為四蜈蚣被槍斃的事揪著心,公司里也亂糟糟的,我不忍心跟他開口。以后我又幾次跟他提起這事。起先,他還跟我講些好話,后來就不耐煩了,說你莫老提這事好不好?我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我去找倪書記,倪書記還是那句話。就這樣,我像一條擱淺的船被擱在了金水灣。

  秋茄子見我沒吭聲,就自顧自地往嘴里灌著酒,神情十分恍惚。他醉了。其實我也醉了,秋茄子像個紙菩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過一會,他仰在木椅上扯起了呼嚕。我以為他困著了,就想起身去外面走走,酒吧里太憋悶了??晌覄傉酒饋?,他叫住了我,朝我揚揚手叫我坐下,然后睜著醉意朦朧的眼睛問我,我……我聽冬瓜說她是你帶來的?沒等我回答,他又接著說,你真不該把她帶來,你說你管這些空閑事搞么哩?你又不是不曉得她是個么哩樣的人!秋茄子打了個酒嗝,繼續(xù)說,人家現(xiàn)在過得好好的,她一來……肯定會出事的,真的,我不騙你!秋茄子說的她是指馮寡婦,說的人家是指魯如萍。我不滿地說,能出么哩事?馮寡婦只是想靠著如萍養(yǎng)個老,你講能出么哩事?秋茄子好像很煩躁,把手一揮說,你不懂,我講了你也不懂。說著又仰躺在木椅上,很快就響起了呼嚕。這回他是真困著了。

  5

  第二天,秋茄子一早就來到公司,告訴我他已打發(fā)下面的人去尋元寶,還叮囑我莫出外瞎逛,廣州的高架橋像豬小腸絞成一坨,擔(dān)心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們?nèi)チ四羌曳鄣瓿阅c粉。馮寡婦沒有來,我去叫她時,秋茄子把我攔住了。吃腸粉時,他又提起馮寡婦的事,說春生你還是讓她回去吧。我覺得他咸蘿卜操淡心想得太多了,不以為然地說,來都來了。他抬起腦殼瞥我一眼,目光中裹著不屑,你是怕她回去后再糾纏你?你要真是怕她,我去跟她講,我要冬瓜把她送回去。我冷冷地說,行,你要有本事把她送回去,我去菩薩面前為你燒兩柱高香。

  回到住處時,馮寡婦已把幾件行李都搬到了樓外通道上。秋茄子跟她撒了一個謊,說如萍已經(jīng)不在廣州了。她一聽就激動起來,不可能!她的消息是我花錢買來的,我不信他們會糊弄我一個老婆子!說著她的眼圈就紅了,說話的聲音更大,我告訴你們,我是不會回去的,就是死也不會再回金水灣!見她反應(yīng)如此強烈,秋茄子很沒趣,叫冬瓜開著車送他走了,我也回到樓上困覺。整個上午,馮寡婦都沒離開過那堆行李。她坐在拉桿箱上,垂著腦殼,雙手交叉著抱在胸前,好像困著了,鞠秋叫她上樓她也不肯。午飯時鞠秋又去叫她,她仍是不肯。午后的陽光熱烘烘的,她背上的衣服早已汗得透濕。看著她孤獨落寞的背影,我心里好糾結(jié),覺得送她不是,不送她也不是。下午兩點多,馮寡婦還守著那堆行李紋絲不動,不吃不喝的,把我急壞了。這時冬瓜開著車回來了,我沒辦法,只好叫他跟我去送馮寡婦。

  根據(jù)馮寡婦手中紙片上寫的地址,魯如萍住在荔灣一個叫左岸的漁村。馮寡婦安靜地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都沒吱聲。我從后視鏡里瞟她一眼,她臉上已沒了來時的興奮與跋扈,眼神也黯淡下來,神情有點忐忑。我忽然不安起來。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是說我不知道魯如萍能不能再接受馮寡婦。

  關(guān)于馮寡婦與魯如萍的那些事,我能講清的是前面一部分。魯如萍的父親魯湘平是個很不錯的青年音樂教師,會彈鋼琴,還會拉手風(fēng)琴,在省里獲過獎,卻在那個特殊年代犯了個錯誤,把一個女學(xué)生的肚子搞大了。后果可想而知,他被判了三年刑,出獄后就回了金水灣。兩年后,他娶了馮小燕,也就是現(xiàn)在的馮寡婦。馮小燕來自鄰縣清江山峒里,本是沖著他的音樂才華嫁給他,據(jù)說她來金水灣相親時,魯湘平正坐在屋后的竹林里拉手風(fēng)琴,一下被他迷倒了,當(dāng)即就投入了他的懷抱。兩人結(jié)婚后就有了魯如萍。但馮小燕很快就后悔了,魯湘平除了會彈琴,根本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結(jié)果可想而知。馮小燕離婚后,不久就嫁給一個回內(nèi)地定居的臺灣佬。那時的臺灣佬不亞于后來的農(nóng)民暴發(fā)戶,深受內(nèi)地一些女物質(zhì)主義者的親睞,沒想到他們結(jié)婚不到兩年就離了,原因是她那個臺灣老倌把錢看得比命還要重,買個帶假寶石的發(fā)夾也要早請示晚匯報。馮小燕改嫁的第二個老倌是個販保險柜發(fā)了財?shù)睦蠁紊怼D菚r龍門鎮(zhèn)突然崛起一個新型產(chǎn)業(yè),將水泥摻進一堆砂卵石,灌進幾塊洋鐵皮里,就可拿到外面當(dāng)裝鈔票的柜子賣,賣得十分火爆。老單身對馮小燕很大方,錢可以由著她亂花,金銀首飾從頭戴到腳他也不惱,但他沒有性能力,卻又不肯放過她,大概是看多了西方毛片,竟然把她衣服剝個精光綁在床上,要不就五花大綁吊在房梁上,把花樣耍盡了。馮小燕自視為金枝玉葉,受不了如此折磨,什么也沒要就跟他離了。接下來馮小燕又結(jié)了三次婚,最后嫁給的是一個循環(huán)經(jīng)濟典型戶,其實就是一個撿破爛發(fā)了財?shù)睦项^。后來聽說,那個破爛王經(jīng)常帶些煙花女子回家住,他跟那些女子茍合,還逼著馮小燕站在旁邊觀摩。第一回、第二回她都忍了,第三回她沒忍住,提起一桶潲水就潑在他們身上。她挨了老頭一頓毒打,最后被一腳踹出家門。我講這些,似乎有點聳人聽聞,但情況就是如此,馮寡婦是個漏風(fēng)的破嘴巴,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深藏不露,她的這些破事村里沒人不知道。

  魯如萍高中畢業(yè)后在村小學(xué)當(dāng)了一名幼師。這時的她出落得如一朵出水芙蓉,跟她爸一樣把手風(fēng)琴拉得很專業(yè),還彈得一手好鋼琴。有一年鎮(zhèn)里搞文藝匯演,魯如萍抱著手風(fēng)琴,風(fēng)姿綽約地站在舞臺上,拉了支叫《山楂樹》的俄羅斯曲子,如泣如訴,整個禮堂里鴉雀無聲。演奏結(jié)束后,禮堂里仍是靜靜的,好一會才爆發(fā)出一陣?yán)坐Q般的掌聲,她因此受到龍門鎮(zhèn)人的關(guān)注。但她爸留給她的陰影卻幽靈般跟隨著她,男人們關(guān)注她的目光里總帶些邪惡的意味。她本來有機會成為一名正式民辦教師并順利轉(zhuǎn)正,但代價是必須奉獻出自己的身體。有年夏天,積郁成疾的魯湘平突然死了,魯如萍也跟著失了蹤。兩年后,金水灣人才在廣州看到她的蹤影。我一直在想,如果馮寡婦后來不再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或許魯如萍現(xiàn)在過的是另一種生活,至少不是現(xiàn)在這種四處躲藏不敢再回金水灣的日子。

  冬瓜開著的商務(wù)車終于停在小漁村一棟六層樓房前,魯如萍就住在這棟樓的六樓。這里離珠江很近,空氣中能嚊到城市排泄物在江水里泛濫的腐臭氣味。我跟冬瓜說你去送她上樓吧,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見到魯如萍,魯如萍選擇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居住,目的十分明顯,她是不想讓任何熟悉她的人知道她藏在這里。馮寡婦下車時好像很猶豫,神色也很緊張。她在走進樓房前回過兩次頭,我知道她在看我,渾濁的眼神里透著乞求、無助與凄惶。

  把馮寡婦送上樓后我并沒著急離開。我跟冬瓜說再等等吧。冬瓜看我一眼,不滿地說,人都上去了。我堅持說再等等。我就在車?yán)镒?,眼睛一直盯著樓梯口?/p>

  該發(fā)生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馮寡婦應(yīng)該是被魯如萍拽著拖下樓的。我先是聽到一陣嘈雜的吵罵聲,接著又聽到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還有什么物件在樓梯間滾落的聲音。當(dāng)我看到馮寡婦時,她已摔倒在樓梯口的水泥地板上,拉桿箱里的化妝品和衣服撒得滿地都是。魯如萍披頭散發(fā)站在旁邊,看樣子情緒很激動。

  我下車朝魯如萍走去。我想我是金水灣村的書記,馮寡婦是我?guī)淼模斎缙嫉膽艏€在金水灣,我不能袖手旁觀。魯如萍看到我時很驚訝。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忽然又激動起來,指著馮寡婦朝我發(fā)脾氣,這個瘋婆子是你帶來的?你為什么要帶她來啊?罵完她就蹲在地上,雙手掩面哭得很悲傷。

  馮寡婦躺在地上叫天喊娘地嚎啕著,周圍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我示意冬瓜把她扶起來,同時扯起魯如萍一只胳膊,厲聲跟她說,走,去你屋里坐!

  這是一棟復(fù)式單元樓,每層樓都有四戶人家,樓梯間跟一般居民樓有些不同,樓道之間的空隙比較大。樓梯間的光線很暗,我爬上六樓時朝下看了一眼,下面像個黑漆漆的深井,很駭人。魯如萍住在樓道相對右手邊的一套房子里。

  魯如萍住的房子讓我很意外。墻壁好像剛剛刷過。屋里家具不多,但都擺放得很整齊,地板和家具被擦得能照得見人影子。讓我眼睛一亮的是屋里擺著的幾盆花。放在客廳茶幾上的應(yīng)該是四季海棠,粉紅色的花開得很燦爛。電視機柜子上擺著的是萬壽菊,金黃色的花瓣亮得很耀眼。特別引人注目的是窗臺上開著的蝴蝶蘭,嬌貴的花瓣很艷麗。據(jù)說蝴蝶蘭很難養(yǎng)活,但魯如萍卻讓它開在了她的出租屋里。

  魯如萍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還在幽幽地哭泣。我想她一定是被馮寡婦的突如其來嚇壞了,或者說,馮寡婦的到來又觸碰了她對那場噩夢的敏感神經(jīng)。我看了看魯如萍,她穿著一件水紅色短袖T恤衫和一條米黃色短裙,散亂的長發(fā)遮蓋了她半張臉,但仍可看到她的眉目依然清秀,只是她的眼角已出現(xiàn)魚尾紋,眉宇間的蒼桑無法掩飾。魯如萍把馮寡婦甩掉后,先是去了一家幼兒園當(dāng)幼師,那是她的老本行,可她在那沒干多久就辭職了。后來有人傳言,她在歌廳做起了三陪女。我盯著魯如萍看了好久,沒在她身上找到半點風(fēng)塵女子的痕跡。

  面對魯如萍,我無法跟她溝通什么,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能跟她說什么,至少,我不能提起她過去的任何事。我只能勸解她幾句。我說如萍,你姆媽來投奔你也是沒辦法,她前面幾個老倌都不要了她,她是走投無路了才來找你。

  魯如萍抬起腦殼看我一眼,眼睛紅紅的浸滿了憤怒,由于激動,她額頭上的青筋凸顯出來,清晰可見。她還來找我?我不到兩歲她就丟下我,后來沒人要了又來害我,她害我害得還不夠慘嗎?我不會收留她,她想賴我這里,想都莫想!

  我說如萍,她畢竟是你姆媽,你是她親生的,她現(xiàn)在就你一個親人了。

  魯如萍冷著臉,聲音更大了,我沒她這個姆媽,我早當(dāng)她死了!魯如萍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以前的她講話細聲細氣,一講話就臉紅,像林黛玉,楚楚可憐的樣子。

  我想魯如萍這時候已被怨恨填滿胸腔,我再多說什么也是徒勞。我就站起來走向陽臺。眼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高樓,臨江而建,半空中浮著一層霧霾一樣的東西,遠處江面上拋著錨的幾艘輪船形跡很可疑。近處有幾株挺拔的木棉樹,樹冠很大,在地上投下一片婆娑陰影。馮寡婦就坐在那片陰影里,圍觀的人已經(jīng)散去,冬瓜也不見了蹤影?;剡^頭來,我看到客廳墻壁上掛著一個相框,里面是魯如萍和一個小男孩的親密合影,相框旁邊貼著幾張獎狀,上面寫著“好孩子魯博文”。

  我說如萍這是你崽伢子吧?好帥!魯如萍嘴巴動了動,嗯,他讀一年級了。

  正說著話,門外有人噌地一下進了屋。是個長得很結(jié)實的男伢子,眉目很像魯如萍。他一進門,背上的書包還沒放下,就一屁股賴在她的懷里。魯如萍此時已經(jīng)擦去淚痕,笑得有點不自然,但臉色已經(jīng)十分溫和,眼里也滿是柔情。她用雙手摟著小博文,閉著眼睛,把臉貼在小博文的小臉上,神情十分享受。突然之間,我好像理解了魯如萍,理解了她為什么那樣拒絕馮寡婦。我想魯如萍為了小博文,她是什么事都可以干出來的,甚至,她可以為他去拼命。

  關(guān)于小博文的來歷,金水灣人有過很多猜測。有人說不知道是哪個野男人的種,也有人說是那個香港老板的,還有人說是秋茄子的,可秋茄子死不承認(rèn),說如果是我的,那我就是用腦殼嬲出來的。其實我看也不像,我在小博文身上找不到一點他的蛛絲馬跡,當(dāng)然,我在冬瓜身上也找不到半點他的蛛絲馬跡。

  對馮寡婦的去留,最后我以書記身份跟魯如萍商定了一個折中辦法,讓馮寡婦暫時留在漁村,但不跟她住在一起。她心里十分抵觸,但當(dāng)著我的面并沒明確表示反對。我就和冬瓜將馮寡婦送到附近一家小旅館,讓她在那暫時住下來。我的意思是,讓馮寡婦跟魯如萍磨合磨合,如果還是不行,我就把她帶回金水灣。

  6

  這些天秋茄子一直很忙,聽冬瓜說他每天都朝出晚歸。其間秋茄子回過一次公司,匆忙拿點資料就走了。我知道,他在忙著那棟樓的事。那晚在油麻地,我有點擔(dān)心地問他,那棟樓你是不是砸進去蠻多錢?他一聽就蹙起眉頭,說,講不清場。頓了頓,他憂心忡忡地說,如果這個項目打了翻渣豆腐,我就徹底死翹翹了。

  送走馮寡婦,我本可以安下心來,可我腦殼里仍是亂糟糟的,好像什么事都沒了頭緒。來廣州這幾天,麗珍幾乎每天都給我打個電話,一開口就問元寶尋到?jīng)]有。我只能安撫她,堂客你放心,尋不到元寶我就死在外面不回去了。話是這樣說,我心里對能不能尋到元寶卻是沒底的。秋茄子手下一個叫亮崽的小頭目,也是龍門鎮(zhèn)人,長得鼓鼓墩墩的,秋茄子安排他帶著人幫我尋元寶。昨天他告訴我,他們跑遍了龍門鎮(zhèn)人在廣州有可能落腳的一些地方,都沒打聽到元寶的下落。他說元寶在廣州居無定所,誰也不曉得他在藏在哪里。仿佛是怕我著急,他又安慰我,胡書記您放心,元寶就是一條鉆泥蟲,我們挖地三尺也要把他刨出來。

  秋茄子的公司里有點清冷,幾個管事的都到外面討賬去了。冬瓜很少過來,值班的曉晴撇了撇嘴說,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歌廳或者洗腳城。鞠秋在外面租房住,她除了白天在接待處里做點事,晚上還在一家娛樂城兼職做收銀員,周末還要去社區(qū)做幫扶孤獨老人的志愿者,她說這是為了多拿幾個積分。她崽伢子在讀小學(xué)五年級,她說她一定要讓他成為廣州人。鞠秋一直沒嫁人,我問過她,她支吾著不肯告訴我。倒是冬瓜給我提供了些信息,說鞠秋其實是在等滿瘸子。四蜈蚣被槍斃前見過一回滿瘸子。四蜈蚣見滿瘸子時,把鞠秋也叫去了。四蜈蚣指著鞠秋對滿瘸子說,正滿哥,這輩子跟著你我不后悔,我曉得你喜歡鞠秋,只怪我把手伸得太快了,我現(xiàn)在就把她還給你。就這樣,鞠秋成了滿瘸子的女朋友。滿瘸子起先在廣州的監(jiān)獄服刑,后來被轉(zhuǎn)到湖州勞改農(nóng)場,鞠秋每年回家過年時都要去看下滿瘸子,有時跟秋茄子一起去,有時自己一個人去。冬瓜說,滿瘸子還有兩年就出來了,他一出來,鞠秋就會嫁給他。這事我一直沒得到證實,我問了鞠秋,她仍是無語。

  突然想去逛逛街,其實我是想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撞見元寶。我來過好幾回廣州,但都沒逛過街,每回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我只第一次來廣州時逛過一回街。那天晚上,因為細紅的事大獲全勝,我們在大排擋喝酒慶祝。喝過酒后,我跟秋茄子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路燈有一盞沒一盞地亮著,藏在樹冠里的燈光很黯淡,街上到處是一片片巨大的陰影,我們就走在那一片片城市的陰影里。秋茄子跟我講了好多話,大都是他對未來的藍圖構(gòu)想,我只記得他說的一句話,我一定要讓月娥死心塌地地跟著我。那晚我們就困在路邊的石凳上。

  棠下這地方變化很快,十幾年前這里還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現(xiàn)在卻到處高樓林立,高架橋立交橋像史前巨蟒一樣,在樓群間扭動著細長的腰肢,讓我記不起原來走過的那些路。我每轉(zhuǎn)過一個街口,都會在腦殼里努力記下某個容易記住的標(biāo)志,比如某座巨型廣告牌,或者某棟造型奇特的樓宇,我怕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其實真正能讓我記住的,是那些還沒來得及消失的城市舊跡,似曾相識,是我行走在這座城市的最好參照物。街上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好像都市叢林中某個巨大的螞蟻窩突遭外敵侵襲,螞蟻們慌不擇路都逃到街上來了。我好奇地看了看這些螞蟻一樣的人群,他們中的一些人好像病怏怏的,目光呆滯,臉色虛脫,神情麻木,跌跌撞撞地在街上奔走著。我沒看到幾張生機盎然的臉。秋茄子說,那些年在棠下混的龍門鎮(zhèn)人有好幾百人,走錯了路都能碰到幾個老鄉(xiāng),假如你不幸受到外人欺負(fù),只要你喊幾句家鄉(xiāng)話,準(zhǔn)會有人出來聲援,甚至幫你把人家打得滿地找牙??涩F(xiàn)在這里卻看不到幾個老鄉(xiāng)了,當(dāng)年的棠下已成為喧鬧繁華的城市中心,他們中一部分人去了周邊的一些小城市,還有一部分人被趕到更遠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在那里繼續(xù)以他們的方式生存著。他們注定了要生活在城市的邊緣。

  我正在一條岔街東張西望,突然聽到有人叫胡書記,返過腦殼一看,是從金水灣出來的兩個老單身,但我記不起他們登記在戶籍冊上的姓名,只知道他們一個叫獠牙,一個叫寡蛋。他們都敞著衣服,有意將圓滾滾的醬紫色肚皮袒露在外面,神態(tài)悠閑自在,看樣子過得蠻快活。看到我,他們好像并不意外。獠牙呲著兩顆突兀的大門牙朝我笑,你老人家是來找元寶的吧?我很詫異,問你怎么曉得?獠牙咧著嘴說,亮崽找過我們兩回了。

  岔街上擠滿了人,聲音十分嘈雜。我問你們住在哪里?寡蛋把話說得像繞口令,不遠,這條街走到底是條丁字街,丁字街左拐兩百米有條小巷子,小巷子穿過去有個拆了一半的居民點,居民點進去就到了。寡蛋年齡比獠牙大,應(yīng)該有四十五六歲。他曾討過一個堂客,結(jié)婚五六年,堂客的肚子癟癟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后來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他的精子都是死的,他堂客就離他而去,以后就沒人再敢嫁給他。我拍著寡蛋的肩膀說,走,去你們那里看看。我是想跟他們聊聊元寶的事。寡蛋猶豫著沒吭聲,眼睛卻瞧著獠牙。獠牙把手一揮說,去吧,胡書記不是別人。

  他們把我?guī)У揭粭潖U棄樓。樓前地坪里堆滿了垃圾,有不少綠頭蒼蠅吸附在上面。樓房外墻涂滿了石灰標(biāo)語,還有用石灰寫的幾個拆字,但都已褪色,一些門窗已被挖走。他們住在二樓一套房子里。門和窗戶都在,窗戶玻璃卻沒了,用了些廢舊塑料布和舊報紙遮擋在上面。有兩間臥室,其中一間打著地鋪,旁邊堆滿了臟衣服、破膠鞋和啤酒瓶子,還有些其它雜物,嚼爛了的檳榔渣吐得滿地都是。屋里的墻壁上貼著幾張媚態(tài)十足的明星照,還有張很清晰的裸體女人像??坷镆婚g臥室有張半成新的席夢思,還有個沒了抽屜的梳妝臺。讓我驚訝的是屋里居然藏著個女人,看樣子不像是他們請來做飯的保姆。女人神態(tài)有些木訥,但長得并不難看,我一進門,她就恭恭敬敬地端把塑料凳擺在我面前,還將一顆棒棒糖塞在我手里,瞧著我傻笑。從他們的神情看,我無法判斷她是誰的相好,好像他們都在跟她擠眉弄眼。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很快我就知道,他們兩個都在廣州搞搬運,從來沒有過固定的場所,有時去珠江岸邊的碼頭,更多時候是在附近的工廠、超市和居民小區(qū)。獠牙說,我們兩個都大字認(rèn)不得一籮筐,工廠里進不去,就只能賣死力了。我問,在這搞搬運的就你們兩個?獠牙說,不止,有好幾十,都是龍門鎮(zhèn)人。我曾聽說,龍門鎮(zhèn)有些在廣州搞搬運的,逮著機會就順手牽羊,有兩人被抓住,其中一個被打成殘廢,另一個被判了刑。我不知他們有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但我很快就注意到屋里有幾只裝著電器的紙箱子原封未動。我把目光刺向他們,他們佯裝沒看見。我心里忽然一陣絞痛。

  我馬上切入正題,問他們真的沒見過元寶?獠牙說,我只在去年撞見過他,是在增城一間迪廳里。獠牙回憶,去年冬天,他隨車去那家迪廳送貨,瞄見元寶坐在包廂里吞云吐霧,穿得像個花花公子,身邊挽著他的婆娘好像有五十多歲,滿身金燦燦的。獠牙說,他肯定傍上富婆了。寡蛋馬上糾正,屁,就是做鴨子。我問,是哪家迪廳?獠牙說,他早沒在那里做了,我后來又去過兩次,都沒看到他。

  寡蛋插話進來,胡書記你莫勞空神了,元寶不會讓你找到他。我說怎么啦?寡蛋說,元寶為他爺老子治病時,借了鎮(zhèn)上史老大幾萬塊高利貸,滾起來有十幾萬,史老大帶著人追到廣州來了,來過好幾回,現(xiàn)在還有人在四處找他。我心里一沉,身體跟著就搖晃起來。我知道元寶借過錢,但沒想到他借的是高利貸。虞啞巴得的是腎衰竭,那是個無底洞,把大把鈔票砸了進去,還是沒能把命撈上來。

  我問獠牙,你們就打算待在這里?家也不要啦?獠牙瞟了眼倚著臥室門框的女人,嘿嘿一笑說,不啦,再多耍幾年。接著他又說,廣州這地方比金水灣好多了,人多得像螞蟻出洞一樣,全中國的漂亮堂客都跑到這里來了。獠牙爸媽生過兩個崽,他是老大,老二細時候跟他爸去湖州販蝦子,在碼頭失蹤了,獠牙姆媽眼睛哭瞎了也沒把他哭回來。獠牙家里窮,他又長著一嘴暴牙,連那些傻堂客都不肯嫁給他。獠牙耐不住寂寞,就偷了隔壁屋里的印堂客。其實印堂客比他大了十來歲,有一回被她的哈巴崽撞見,差點被一扁擔(dān)打破腦殼,他就一路踉踉蹌蹌地來了廣州。

  我又問獠牙,你們來這好多年了?獠牙摸摸后腦殼,側(cè)過臉問寡蛋,八年多了吧?寡蛋說,不止,快九年了。我說這些年村里死了好多老人,細屋羅戲唱得蠻好的五斤,蓋頭鋪會算命的劉真人,嶺背屋會看風(fēng)水的惠明爹,石堰沖會喊禮的顧老師,還有上屋場牽了一輩子郎豬的鳳駝子,他們都死了,你們都不曉得吧?他們都一臉茫然地望著我。我說,唐牛皮還記得吧?他也死了。獠牙又摸摸后腦殼,好像在努力搜尋唐牛皮這個名字或與這個名字相關(guān)的某個人。我說,就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獠牙好像很驚訝,咦?他怎么也死了?那回他給我包扎腦殼,藥費都沒給他。我說,得了肺癌,用了幾十萬,還是走了。寡蛋問,他不是有個崽在讀大學(xué)嗎?我嘆息一聲說,早退學(xué)了,先是到了深圳,今年又跑去了南非。屋里突然靜了下來。

  離開廢棄樓,忽然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我搞不清自己為什么要跟他們提村里那些事,或許,我是想喚醒他們對金水灣的記憶,可他們對金水灣的記憶好像很模糊,也許再過些日子,他們就什么都記不起來了。出門時,我指著那幾件電器跟他們說,這樣的事再莫干了,要是抓進去,你們連堂客們的騷味也嗅不到了。

  走下樓梯,我聽到屋里傳來幾聲嘿嘿嘿的傻笑。

  7

  尋元寶的事還是沒眉目。亮崽他們像搜山狗一樣又轉(zhuǎn)了不少地方,仍是一無所獲。我也天天在外面轉(zhuǎn)悠,還轉(zhuǎn)乘好幾路公交車去了郊外幾家工廠,我們村有不少人在那里務(wù)工,他們也說沒見過元寶。我心里非常煩躁,晚上呆在客房里,急得像困獸一樣團團轉(zhuǎn)。租住在這個小區(qū)的都是些外來人員,原先那些老居民都搬到新區(qū)去了。這里一到晚上就哦嗬喧天的,年輕伢妹子在樓梯間穿梭一樣上下跑動著,凌晨三四點還把樓板鼓搗得嗵嗵地響,鬧得我更加心神不寧。我的過敏性鼻炎好像更嚴(yán)重了,鼻腔里老是癢癢的,一打噴嚏唾沫就四處飛濺,像得了重感冒。

  這些天我沒給秋茄子打過電話,他在油麻地講的那句話,像鼻涕一樣黏在我的腦殼里,甩也甩不開。他也一直沒跟我聯(lián)系。那天他回公司拿資料,我正好站在樓前通道上抽著煙,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鐘就移開了。我感覺我們之間好像隔著一層隔音玻璃,相互看得見,卻無法聽到彼此的聲音。

  麗珍一早打來電話,問的還是那句話,找到元寶沒有?我的回答很不耐煩,找么哩找?他死了!她氣得好一陣沒吭聲。麗珍剛掛電話,愛蓮的電話又打了進來,是為村里冬修的一些事。愛蓮是我們村新選上來的婦女主任,做事耐心細致,也很討人喜歡,比之前那個婦女主任強多了。她之前那個婦女主任每年都要去福州住大半年,她老倌在那里做大理石生意,好像沒了她的滋養(yǎng)就過不了日子,每回都是把肚子搞大了才回來,對村里的事不聞不問,村民們意見很大,就聯(lián)名把她辭了。我安慰愛蓮說,你莫急,過幾天我就回去。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能回去,而且我也不想再回到書記那個位置上。來廣州之前,我已向倪書記遞交了辭職報告,那份用卡片紙寫的報告一共有九頁,里面詳細講述了我要辭職的二十幾個理由。

  吃過早飯,我準(zhǔn)備去白馬服裝城看看,聽說龍門鎮(zhèn)一些人喜歡在那里扎堆密謀一些事,說不定在那里能得到元寶的一些消息,正要出門,手機像挨了棒打的野貓尖叫起來。是倪書記來的電話。倪書記說,村支兩委馬上就要換屆了,你卻跑到廣州風(fēng)流快活去了,縣里催得很急,你得趕快回來。我心里正窩著火沒地方發(fā)泄,就沖他吼了一句,我不回去了,我說過,這個書記我不當(dāng)了!倪書記顯然很不耐煩,硬梆梆地丟給我?guī)拙湓?,老胡啊老胡,你是老書記了,一直是縣里的勞動模范,是我們大家學(xué)習(xí)的榜樣,你不能老講這些沒覺悟的話!倪書記在龍門鎮(zhèn)一呆就是二十幾年,從農(nóng)技員做到書記,很不容易。他一直想回縣城,家里有個患心臟病的堂客需要他照顧,可他脾氣硬,不肯低下腦殼求人,我勸過他幾回,可他不聽,前向聽說今年又沒戲了。我沒理會他,等他發(fā)完脾氣,我把電話一掛就下了樓。

  來到白馬服裝城,我樓上樓下轉(zhuǎn)遍了所有門面和檔口,也沒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倒是在門口遇到幾個楚江口音的年輕堂客,她們來這里進貨,每周來回跑一趟,把在廣州已經(jīng)下架了的服裝拿到楚江當(dāng)新品賣。我仍不死心,繼續(xù)在市場里轉(zhuǎn)悠,轉(zhuǎn)了一整天,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天快斷黑時,我才拖著兩條倦腿往回走。路上接到秋茄子電話,叫我去喝酒,聽口氣好像很煩躁。我沒心情喝酒,一點酒興也沒有,我說我就不去了。他堅持說,我在公司等你。我沒回答他。正是下班高峰,各種小車密密麻麻地?fù)矶略诮值郎希駶M街的甲殼蟲在示威。街邊的路燈齊刷刷地亮起來了,十分刺眼,我心里卻更加黯淡。來廣州這么多天,我腦殼里一直在糾結(jié)著村里那些事,這些事像背上馱著牛魔王施的千斤閘,把我壓得撐不起腰來。

  我們金水灣村雖說有村支兩委兩套班子,實際就我和愛蓮兩只猴子在蹦跳。愛蓮上任不久,很多事還沒經(jīng)驗,只能跑跑龍?zhí)住N覀兇灞緛碛袀€新當(dāng)選的村長,他是下屋場的劉求保,他之前幾任村長都是一屆沒當(dāng)完就走了人。選他當(dāng)村長時,村民們爭議很大,說他做事做得,就是喜歡穿大襠褲,還喜歡放大眼銃,當(dāng)不了村長。那時村里正籌備修通村公路,我亟需有個幫手,就做村民工作把他選上來了。沒想到他當(dāng)上村長后,趁我忙著修路,把上面發(fā)下來的糧補資金截留了一部分,說是去上面跑關(guān)系要花錢,結(jié)果被幾個鼻子靈的村民知道了,把狀告到鎮(zhèn)里,我就逼著他把截留的資金都發(fā)了下去。為這事他對我意見很大,還跟我吵了起來,連一點業(yè)務(wù)招待費都沒有,你說我這個村長怎么當(dāng)?不久,他屁股一拍就去了佛山,在那里跟人合伙跑貨運,聽說不久就發(fā)了財。劉求保走后,村里很多事我忙不過來,我就找倪書記,要他幫我們補選一個村長。倪書記很重視,親自來金水灣主持村民代表會議,可會開了一天一夜也沒選出個村長。倒是有兩人吵吵嚷嚷要當(dāng)這個村長,投的票也超過半數(shù),其中一個是打著流吸著毒的伍躁子,還有一個是到處偷雞摸狗的姜板鴨,倪書記連說要不得要不得,由這樣的人來掌事,金水灣會被他們搞得稀爛的。倪書記就把補選村長的皮球踢回給了我。說實話,我們村不是沒有當(dāng)書記村長的人選,把他們喊回來,組建個鎮(zhèn)政府都沒問題,可他們都去了外鄉(xiāng),每年回家過年時,我磨破嘴巴皮想勸他們其中兩個回來,他們都只是笑笑,再勸,就借故走開了。

  我剛當(dāng)書記那些年,除了收點上繳,管管堂客們胯襠那片自留地,就再沒多少煩心事。那時村民們都很厚道,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相互之間沒那么多彎彎繞繞,很多事老遠打個哦嗬,幾個人將屁股往田墈上一落,散幾根紙煙,開兩句玩笑,幾句話就搞定了。也不知這世界到底怎么了,很多事說改變就改變了。有年冬天,河墈上的富仁爹突然病了,躺在床上幾天沒出門,他就打電話要他崽從東莞趕回來,誰知他崽直接把電話打到縣長熱線,說龍門鎮(zhèn)金水灣村有個老人病得快死了沒人管,如果政府不管,他就把這事捅到新聞媒體去。這可是個不得了的事情呢!縣政府馬上勒令龍門鎮(zhèn)政府,務(wù)必站在講政治講大局講和諧的高度,迅速解決他的就醫(yī)問題,據(jù)說那紙督辦令還是縣長大人親自簽發(fā)的。鎮(zhèn)里又打電話給我,用的是同樣的口氣。我就親自跑去河墈上,把富仁爹送到醫(yī)院一檢查,他只是吃東西吃壞了腸胃,吊幾瓶水,吃些藥丸子,很快就好了,但給他看病的千多塊錢卻由村里買了單。這事發(fā)生后,金水灣就好像有了個國際慣例,誰屋里的老人或細伢子出了點什么事,準(zhǔn)會有人將電話打到鎮(zhèn)里或者縣里去,最后就都成了我一個人的事,常常把我搞得焦頭爛額。讓我更惱火的是,他們來我屋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常常把屋里搞得稀糟的。麗珍就朝我埋怨,說你還要當(dāng)這個書記就莫在屋里當(dāng),你死到外面去。

  去年,村里有個叫四木匠的留守老人,居然從二道販子手里買了個貴州堂客,那女的在他屋里只住半個月就跑了,走時還卷走他幾千塊錢。四木匠就來我屋里,要我?guī)退涯翘每驼一貋?。我說這事你得自己去派出所報案。他怪我不管他的事,就卷著鋪蓋在我屋里住了下來,氣得麗珍住回了娘屋里。這事后來還是鎮(zhèn)派出所的老袁幫我解了圍,老袁說買賣婦女是犯法的,要把他帶到派出所去,嚇得他馬上就走了人。后來老袁把那個騙婚的堂客抓住了,可四木匠還是落了個人財兩空。

  四木匠走后,我去接麗珍。麗珍不肯跟我走,坐在那里嗚嗚嗚地哭,哭得十分傷心,我心里也十分難受。我知道,麗珍哭的其實不止這些事。

  我們金水灣是個窮地方,村里除了三家雜貨鋪兩家小藥店一家美發(fā)屋和幾家麻將館,再沒一家其它企業(yè),這就是說村集體沒一分錢來路??勺鳛橐患壌褰M織,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基本的花銷總是免不了,不僅基礎(chǔ)設(shè)施維修要花錢,處置突發(fā)事件要花錢,就是上面來了人,也總得招待一下。出門三步就是客,人家來了茶沒得喝,飯時沒得飯吃,這也太不近人情了。為此,我涎著臉皮去鎮(zhèn)里縣里討,還幾次找秋茄子借錢應(yīng)急。后來實在沒辦法,就打起了麗珍手里十多萬塊錢的主意。麗珍死不同意我動用這筆錢,我就跟她耍心計,騙她說村里會給她付利息。她信了我的話。我就今天找她要幾千,明天找她拿一萬,幾年時間就把這筆錢轉(zhuǎn)移支付了。

  我用了麗珍手里這筆錢,覺得最對不起的是竹筒。竹筒高中畢業(yè)后一直留在家里,除了種著自己屋里幾畝田,還把屋場里幾戶人家拋荒的十幾畝田也一并種了,農(nóng)閑時還跑去外面尋事做,干過許多苦力活,好不容易攢下這筆錢,麗珍準(zhǔn)備用它蓋房給他結(jié)婚用。竹筒一直想出去打工,我二舅也勸我讓他去深圳做事,可我一直沒松口。對這事我心里一直很內(nèi)疚,他要是早出去了,或許家里的屋早就蓋了,他也早就結(jié)婚了,我也像秋茄子一樣早做爺爺了。這兩年,竹筒老是躲著我,我們父子之間的罅隙好像越來越大。眼看他都二十八了,家里幾間泥磚房一直沒翻蓋,他的婚事也一拖再拖,媒婆給他介紹的對象等不了他,一個個離他而去。麗珍急了,我也急了。今年中秋節(jié),媒婆又給他說了個對象,那個叫美云的妹子好像蠻喜歡他,他也蠻喜歡美云,原想年底把喜酒辦了,可媒婆帶著竹筒去美云屋里提親時,美云爺娘眼睛皮都沒抬一下。為這事,我丟下我這張老臉去了趟美云家。美云爺老子當(dāng)過幾年代課老師,講話綿綿軟軟,話里卻藏著繡花針,老胡您是我們龍門鎮(zhèn)鼎鼎有名的書記,名聲的確有蠻大,可名聲當(dāng)不得飯呷,也做不得屋住,我不能讓我的女伢子一出嫁就回到解放前去是不是?幾句話把我說得無地自容。

  8

  回到住處時已是夜里十點鐘。我沒想到,秋茄子還在公司里等著我。他好像已經(jīng)喝過酒,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fā)上,像抽風(fēng)一樣打著呼嚕,滿屋子酒氣陰魂不散。見我進屋,他騰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嚷著要我跟他去喝酒。我還是沒心情喝酒,說太晚了,不去了。他不由分說把我推下了樓。于是我們又來到了到油麻地。

  秋茄子好像比前些天更煩躁,端起酒就咕隆咕隆灌下去小半杯。我沒話找話地問他,那棟樓的事怎么樣了?他鐵青著臉,好一會才忿忿地說,春生你曉得,我不是個不講情義的人,我一直把他看做是兄弟,有些事我不想做得太絕!我對他的話很反感,毫不客氣地跟他說,把事做絕了,你也撿不到便宜!

  酒真是個好東西,幾口酒灌下去,把腦殼一麻醉,眼里全是些光怪陸離的東西,人也輕飄飄的,像騰云駕霧一樣,一些煩心事竟然全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秋茄子沒再嘮叨那棟樓的事,只顧低著腦殼喝悶酒。當(dāng)服務(wù)員把他第三杯酒斟滿時,他突然跟我講了一句話,冬瓜不是我的種。當(dāng)時我正好將一口酒灌到嘴里,還沒吞下去,聽到這句話,突然嗆了一下,酒從兩只鼻孔里噴射出來,噴在面前的桌子上。接著我張著嘴巴,聳起鼻翼,一個接一個地打起了噴嚏。等噴嚏停下來,我從桌上紙筒里抽出紙巾擦了把鼻涕,塌著鼻音說,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呷酒呷糊涂了!

  我騙你搞么哩?冬瓜真不是我的種,是月娥跟那個副站長生的野種!秋茄子說完又灌下一口酒,那口酒一半喝到嘴里,還有一半順著下巴流在他的脖子上。

  對月娥與那獸醫(yī)站副站長的事,我曾經(jīng)有過耳聞,副站長在跟月娥訂婚時出手很大方,給月娥買了上海牌手表和鳳凰牌單車,光是的確良布料就有十多塊,給月娥爺娘的禮物也很豐盛,月娥退婚時要把東西都退回去,可他一樣都沒拿走。

  春生我跟你講,我沒有生育能力你信不?我曉得你不信,但這的確是真的。秋茄子朝地上啐了一口痰,繼續(xù)說,去年我得了腎盂腎炎,去醫(yī)院做檢查,那醫(yī)生沒查出我的腎有么哩毛病,卻查出我有不育癥,還說是先天性的。我就跟他吵,我說我崽都快三十了,孫伢子都兩個了,我怎么就沒有生育能力了?出來后我仍不死心,就去另外一家醫(yī)院做檢查,結(jié)果跟那醫(yī)生講的一模一樣。

  我能想象出秋茄子當(dāng)時的心情。秋茄子這輩子都好像在為月娥和冬瓜奔走,他把月娥當(dāng)家神一樣供奉著,把冬瓜當(dāng)寶貝一樣寵愛著,到頭來,冬瓜不是他的崽,是月娥背著他跟別的男人生的崽。秋茄子從醫(yī)院一回家,就逼問月娥冬瓜是誰的種,月娥死不承認(rèn),秋茄子氣急敗壞,動手打了她,下手下得很重,把她兩顆門牙打落了,冬瓜就是這時候開始怨恨他的。秋茄子說他這是第一次打月娥,此前連大聲跟她講話都沒有過。月娥最后還是承認(rèn)了,但不肯講那男的是誰。估計連月娥也沒想到,就在幾天前,那個早已辦了退休手續(xù)的副站長竟跑來廣州找月娥,說是要認(rèn)冬瓜這個崽,在月娥跟那個副站長見面時,剛好被秋茄子撞見了。

  你曉得嗎春生,我對她那么好,只差沒把臠心掏出來,她卻讓我把這頂綠帽子戴了二十八年!秋茄子又開始罵罵咧咧,他娘的這世界全是假的,堂客是假的,崽是假的,連朋友都是假的!秋茄子說這些話時,眼里噙滿了委屈的淚水。

  聽了秋茄子的訴說,我心里堵堵的很不是滋味,可又不知怎樣去安慰他,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喝酒。我將兩只空杯子倒?jié)M酒,端起酒跟他說,這都是命,莫再想了。來,我們呷酒!秋茄子看我一眼,端起酒腦殼一仰就灌了下去。

  說起來我跟秋茄子像是前世結(jié)下的不解之緣。我們同齡,我春天出生,他秋天出生,我剛好大他半歲。我們一起發(fā)蒙上學(xué),一起去龍門鎮(zhèn)讀初中,后來又一起去部隊當(dāng)兵。不過我們之間還是有差別的。我讀初中時就是校籃球隊的主力隊員,而他那時卻矮矮瘦瘦的,還老是像沒困好覺一樣。有年秋天,我們一起走著路去龍門鎮(zhèn)上學(xué),在經(jīng)過一片快要罷園的茄子地時,我指著一只被霜打焉了的茄子跟他說,江秋果你真像那只秋茄子。他踢我一腳,不服氣地說,胡春生你莫牛,要論做事你不一定搞得贏我。

  秋茄子讀完初中就沒讀了,被他爸送去智云山峒里學(xué)木匠。我很費解,覺得他應(yīng)該去學(xué)擦鞋匠,這樣更符合他的外在條件??伤麉s把手藝學(xué)得像模像樣,無論是墨斗功夫,還是鋸刨砍鑿,樣樣都很在行,不久就有人叫起他秋果師。更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后來居然跟我一起當(dāng)了兵。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為了能當(dāng)上兵,他把準(zhǔn)備以后娶月娥用的一只嶄新的三頁柜送給了人家。

  我跟秋茄子在同一個炮團當(dāng)兵,我在榴彈炮營一排二班,他在加農(nóng)炮營二排一班,我們后來都同時當(dāng)上了炮班班長。我們的駐地相距不是很遠,周末沒事時常聚在一起喝酒。那時他的酒量就有蠻大了,而且只喝衡水老白干,還有就是北京產(chǎn)的二鍋頭,他說這酒烈,喝起來過癮。他在部隊表現(xiàn)得很優(yōu)秀,得到過團里好幾次口頭嘉獎。他有一手硬功夫,那就是炮彈上膛。那加農(nóng)炮架在戰(zhàn)壕里操練,炮口朝上時,那彈道口便被壓得很低,有時離地面不到一尺高,要把一顆幾十斤重的炮彈從那么低的彈道口推上炮膛,需要很大的手勁,如果是高個子,先要單腿跪地,努力將上身貼近地面,然后把炮彈放進彈道口,再用力往上一推,費時間不說,還要吃個臭死的虧。他卻不用吃那么大的虧。他個子本來就矮,加之他學(xué)木匠時練就一副好手勁,單腿一跪,那里彈閘子剛一扳開,這里炮彈就推上了膛,一氣呵成,干凈利落。有一回團里搞軍事比武,他炮彈上膛的時間是三點六秒,打破了我們團該課目保持了十年的記錄,他因此立了個三等功。

  我們的運氣其實很不錯,正好趕上了那場發(fā)生在南方邊境的戰(zhàn)爭。在部隊開往前線的途中,秋茄子特別興奮,夜里宿營時偷偷跑來我們榴彈炮營,很自信地跟我說,春生,我們當(dāng)戰(zhàn)斗英雄的機會來了!他的意思是,如果我們當(dāng)了戰(zhàn)斗英雄,那我們就有機會轉(zhuǎn)干吃上國家糧,我們就不用再回金水灣了。他還悄悄跟我說,他只要轉(zhuǎn)干吃上了國家糧,娶月娥就沒一點問題。后來聽說,部隊還在行進途中,團里還沒搞戰(zhàn)前動員,他就咬破手指寫了份血書遞給團首長,讓團首長很感動,兩次在排以上干部會議上點了他的名??晌覀儾筷牳揪蜎]上前線,當(dāng)我們趕到邊境駐扎下來時,那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進入尾聲。這讓我和秋茄子都感到十分遺憾。

  秋茄子當(dāng)滿三年兵就退伍了。那時軍隊正處在轉(zhuǎn)型期,士兵提干的門檻被堵死,考軍校的門路還沒放開,這就是說繼續(xù)待在部隊已沒了我們想要的前途。他好像一眼看穿未來,很決然地回了家,其實我知道,他是沖著月娥回家的。

  我比秋茄子遲退伍兩年。我退伍回家時,他已娶了月娥,還當(dāng)上了村長。秋茄子又有了新的計劃,他說他一定要當(dāng)個吃國家糧的招聘干部,那時,縣里已有將村干部招聘為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先例了。為當(dāng)上招聘干部,他差點就丟了性命。

  金水河在經(jīng)過金水灣時,順著東邊堤岸往里繞了一個U字形彎道,再沿著西邊堤岸流出去繼續(xù)往西走,河灣里幾百畝灘涂地原是栽種水稻的,因老是被淹,成了放養(yǎng)耕牛的草場。秋茄子當(dāng)上村長后突然心血來潮,向鎮(zhèn)里提出一個方案,要在U字形的口子上修一道堤壩,把河道改直,把U字形彎道里的幾百畝灘涂地再改為水田。我們都沒想到,鎮(zhèn)里居然批準(zhǔn)了他這個方案。那年剛剛搞完秋收,他就帶著全村男女勞力干起來了,鎮(zhèn)里還給他調(diào)來了幾臺挖土機推土機。他搞了個青年突擊隊,他親自擔(dān)任隊長,還擺出當(dāng)年學(xué)大寨時戰(zhàn)天斗地的架勢,整天把工地搞得熱火朝天。過年的時候,堤壩修好了,河道改直了,幾百畝水田也平整好了,第二年栽下水稻,竟然獲得大豐收,他因此成了縣里的風(fēng)云人物。誰都沒想到,在堤壩修好后的第三年夏天,長江流域突發(fā)洪水,那洪水向金水河流域倒灌,加之上游連續(xù)下大雨,兩股洪水交集相匯,轟隆一聲就把新修的堤壩沖垮了,幾百畝新開墾的水田毀于一旦。堤壩沖垮后再沒修復(fù),這片灘涂也一直荒著,前幾年才栽上意大利楊。

  秋茄子在修堤壩時負(fù)過一次重傷。堤壩快合龍時,天上突然下了場雪,泥地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為趕進度,他帶著突擊隊幾個后生去抬襯砌泄洪溝的麻石,一不留神摔進泄洪溝,一根斷裂的肋骨把他的肺刺穿了,差點就見了馬克思。堤壩垮塌對他的打擊也很大,村里有人指責(zé)他,說他干了件勞民傷財?shù)氖?,把他氣得躲在后山的樅樹坡里哭了一場。他本來有機會招聘為鎮(zhèn)干部,可后來突然被取消資格,幾年后我才得知,他那個名額是被鄰村一個沒考起大學(xué)的年輕村干部頂替了,這個村干部有個親戚是縣里的副縣長。我一直沒把這個秘密告訴他。

  秋茄子跟我談起了冬瓜。他在談起冬瓜時好像很欣慰。他說冬瓜只是怪他不該打月娥,但他還是認(rèn)他這個爸。冬瓜知道他姆媽跟那個副站長見面的事情后,朝她發(fā)了很大的脾氣,說你如果再跟那個人牽扯不清,我就離開這個家!冬瓜是當(dāng)著他的面說這句話的,讓他的眼圈都紅了。他很后悔自己當(dāng)初不該那么沖動打月娥,說其實是自己出了問題,月娥為他生了個崽,他應(yīng)該感謝她才是,他還說等把那棟樓的事搞定了,他一定要帶她去上海裝兩個金鑲玉的門牙。

  我這回來廣州,秋茄子沒跟我談半句軍事方面的話題,事實上,我也沒興趣聽他談這些話題。以前每次來,他都會跟我講個沒完沒了,如數(shù)家珍一般。他十分關(guān)注軍事方面的動向,公司里就訂了好幾份軍事報刊雜志。航母遼寧艦下海服役那天,他激動得跟我打了一個多鐘頭的電話。后來聽說,當(dāng)天晚上,他在酒店訂了個大包房,把在廣州混的一些金水灣人叫去喝酒慶祝,他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9

  天剛麻麻亮,亮崽給我打來電話,說話的聲音有點興奮,他說他找到元寶了。我心里一陣驚喜,忙問,他在哪里?亮崽說,我?guī)黄鹑ィ跇窍碌任摇?/p>

  亮崽把我?guī)У接Z花園。這是離流花湖公園不遠的一個高尚尊品小區(qū),規(guī)模不大,但幾排連體別墅造型高檔別致,一看就是有錢人住的地方。我問亮崽是不是搞錯地方啦?亮崽說,沒錯,昨夜里跟朋友在附近大排檔呷夜宵,正要離開,突然看到元寶挽個女人在旁邊經(jīng)過,我就一路跟過來,看著他們直接進了那棟樓。亮崽朝二排臨路的別墅指了指。我問,那女的好大?他邪笑著說,是個老堂客。

  小區(qū)保安像門神鐘馗一樣堵住我們。我們說進去找人,他問我們找誰,可我們講不出名字。我們只好鬼鬼祟祟地站在通透式圍墻外面等,等了很久也沒見元寶出現(xiàn)。秋色漸濃,有一些枯黃的樹葉懶懶散散地掉落在馬路上,可氣溫仍像發(fā)豬婆瘋一樣往上猛躥,我們站在有一圈巨大光暈的太陽底下,像蒸桑拿一樣揮汗如雨。又等了很久,差不多快到晌午時分,元寶還是沒出現(xiàn)。我有點煩了,跟亮崽說這樣守株待兔肯定不行,得想下其他門道。亮崽就走進門衛(wèi)室,掏出兩張鈔票塞在保安褲袋里。真沒看出來,這保安像石腦殼一樣油鹽不進,旋即將鈔票從窗口丟了出來。真是東方不亮西方亮,這時從圍墻外走來一個堂客,手里提著兩只購物袋,我突然想起她是先前從小區(qū)出去的,應(yīng)該是個保姆,因為長著一對肥碩的奶子,就多瞧了她兩眼。我緊走幾步湊到她面前,跟她說我想進里面去找個人,說著就將一張紅票子塞進她的購物袋。女人盯著看我好一陣,好像覺得我不像是壞人,竟然答應(yīng)帶我進去了。

  時機趕得正好,當(dāng)我來到亮崽指的那棟別墅門口時,門開了,從里面閃著碎步出來個穿著華麗的女人,手里拎著個錚亮的黑皮包。見一個陌生男人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她先是一愣,接著伸長脖子朝我身后望了望,確認(rèn)沒其他人了才看怪物似的盯著我。我盡量把話說得溫和客氣。我說你好,我來找我弟弟。雖然心里憎恨著元寶,但在這女人面前,我也只能借用這個理由。她滿臉狐疑地問,你弟弟?我不動聲色地說,是的,他叫元寶,就住你這里。她馬上警覺起來,迅即把一雙濃墨重彩的眼睛瞪得溜圓。她冷冷地說,你搞錯地方了吧?我這里沒你要找的什么金元寶銀元寶。我繼續(xù)逼視著她,說我昨晚看見他跟你一起回家的。她眼里閃過一陣慌亂,但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說話的聲音更大,笑話,你是看見鬼了吧!我沒搭理她,探出腦殼朝屋里觀望,我是想,或許此刻元寶就藏在那片虛掩著的門板后。那女人好像擔(dān)心我會闖進屋里,噌地一聲把門關(guān)上,然后發(fā)瘋似的朝門衛(wèi)室方向大喊,保安!保安!那個門神一樣的保安很快就跑了過來。沒辦法,我只好老老實實退到小區(qū)外,然后跟亮崽在街對面的一處樹蔭里蹲下來。

  就這樣,我們像追捕逃犯一樣蹲守在小區(qū)外,消滅了十盒快餐面六瓶礦泉水和五盒紙煙,連元寶的魂魄都沒看到一個,那個女人出去后也沒再回來。為慎重起見,我用軍人機警敏捷的目光順著小區(qū)圍墻偵察了一圈,沒看到其他任何出入口。圍墻都是通透式的,但欄桿上的尖頭卻如尖刀般鋒利,還每隔幾十米就裝著一個監(jiān)控探頭,我想元寶是不可能越過圍墻逃之夭夭的。亮崽幾次提出撤兵,說元寶肯定昨夜里就離開了,也不會再在這里現(xiàn)身了,那個女人肯定會給他通風(fēng)報信。我不甘心,堅持說再等等。當(dāng)我們灰頭土臉筋疲力盡往回趕時,已是夜里十點多鐘。我叫亮崽直接把我送到了油麻地,我想這時候喝酒應(yīng)該是對我最好的安慰。

  我要了一瓶衡水老白干,還要了一碟紅紅的炸個半熟的朝天椒。用油炸朝天椒作為下酒菜是我和秋茄子共創(chuàng)的專利,曾經(jīng)讓我們喝遍天下無敵手。

  剛灌下一口酒,幾個脆辣椒還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著,秋茄子就裹著一團熱氣闖了進來。他額頭上的幾道皺褶好像比前兩天舒展了些,我猜想,那棟樓的事應(yīng)該有些眉目了。果然,他屁股一落座就跟我說,周老板下午約見了他,跟他說那棟樓還是他的??伤孟癫⒉慌d奮,他說周老板只是說那棟樓的裝修可以給他做,可所有的細節(jié)都沒跟他談,比如說如何操作怎么進場,沒給他透露半點玄機。

  我叫服務(wù)員再拿來一只酒杯,然后我們端起酒,仰起腦殼就往嘴里灌。我們喝酒的樣子,像在沙漠迷了路的兩個流浪漢,喉干舌燥了,突然遇見一池清水,于是一頭栽了進去。我們很快就把一瓶酒消滅了。服務(wù)員又送來一瓶酒,熟練地把瓶蓋啟開,然后倒在兩只酒杯里。他突然歪著腦殼問我,聽亮崽講你們今天守了一天也沒等到元寶?見我繃著臉沒吱聲,他繼續(xù)說,春生你莫再勞神費力了。

  我瞪他一眼說,你這不是講空話?不尋到他,我回去后怎么跟人家交代?

  你就是尋到他了又怎樣?你想想,他欠了那么多債,你以為找到他了就可以把錢給你是不是?他突然嘆了口氣,說,元寶沒救了,找到他也沒意義了。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說,這些天我也在尋他,還委托一警察朋友幫我打聽,人家今天回信,他呷毒了,癮還蠻大,做鴨子賺的幾個錢全被他變成了白粉。

  好像有股血在腦殼里往上噴涌。我怒罵道,這家伙真不是個東西,爺老子病在床上他一彈弓就跑了,爺老子死了也不歸屋做下孝子,真應(yīng)該拉出去槍斃!

  春生你莫霸蠻,他欠了那么多高利貸,留在屋里,你以為史老大會放過他?再講……秋茄子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繼續(xù)說,在金水灣,大家都曉得你春生是個好人,元寶也不是傻瓜,他曉得他走了,你們不會不管他爺老子。

  我被他幾句話噎住了。我突然想起了麗珍,她這時肯定在為姆媽擦洗身子,我姆媽腦中風(fēng)癱瘓了十多年,一直是她在悉心照顧。麗珍嫁給我前是鎮(zhèn)廣播站的播音員,其美貌在當(dāng)時的龍門鎮(zhèn)也是排得上號的,可她當(dāng)年被我穿著一身草綠色軍裝的英俊外表蒙騙了。麗珍的脾氣一直很好,最近幾年卻越來越暴躁,她跟外人解釋說她這是到了更年期,但我心里清楚,這完全是我的無能與懦弱造成的。我欠她的實在太多了。

  秋茄子好像喝多了,一張嘴酒氣就噴薄而出,我看這樣吧春生,我給你湊幾萬,你回去先把欠的那些錢還了,省得人家天天往你屋里跑,麗珍做你堂客不容易。

  我愣怔了一會,很快就把他的意思搞清了。我睜著醉眼朝他擺擺手,又搖了搖腦殼,意思是我不能接受他的施舍。這些年,他雖沒回去接替我當(dāng)那個書記,卻一直在想辦法彌補我,就好像欠著我十萬擔(dān)人情。我想我不能再要他出這筆錢,確切地說,是不能讓他認(rèn)為我在索取回報,我不能讓他輕看我。

  秋茄子紅著眼睛問我,春生你搖腦殼是么哩意思?是嫌少了還是怎么了?你也曉得,這些年我并沒賺到好多錢。他講的是實話。四蜈蚣將光腦殼殺了后,剩下的工程款他一分都沒要回來,他用了將近十年才把那個窟窿補上。

  我噴著滿嘴酒氣說,秋果你誤會我了,我來廣州不是找你要錢,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guān),我是堂堂金水灣村的書記,那些錢我會想辦法。

  秋茄子冷笑一聲說,春生不是我想批評你,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講那些錢你從哪里搞來?講得像喝肉湯一樣輕巧!村里的財務(wù)我又不是不曉得,那就是個穿眼算盤,連細伢子都算得出來,你講錢從哪里來?這錢又不能像屙屎一樣屙出來,你又不是孫悟空,扯根毫毛一吹就能變出一堆金子來……

  酒精開始在身體里發(fā)酵,喉嚨里像有團火苗子在往外猛躥,眼前的一切突然虛幻起來。我惱怒地說,我剛才講了,你莫管……話沒說完,我鼻腔一癢又打起了噴嚏,其中一個噴嚏像是在故意耍弄我,鼻翼聳動了幾十下才“哈秋”一聲噴出來。

  10

  回到住處,衣也沒脫,將自己扔沙包一樣扔在床上。我以為我會馬上困過去,可一挨著床鋪就困不著了,磨蹭了好久也沒能讓自己進入狀態(tài),更奇怪的是,心里居然有點慌。我感覺好像哪里不對。這感覺前兩天就擦著腦門潛進我的心里,一忙就被我忽略了。究竟哪里不對呢?忽然想起,我已十多天沒聽到馮寡婦的消息了。那天去送馮寡婦,我給魯如萍留下了我的手機號碼,告訴她如果有什么事,她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這么多天過去了,魯如萍一直沒給我打電話,馮寡婦也沒跟我聯(lián)系。不應(yīng)該呀,怎么會這樣安靜呢?我想給魯如萍打個電話,思忖了一會還是放棄了。我是想,或許她們已經(jīng)和解了。我真的很希望她們能夠和解并盡快融洽起來,就像我們每個人應(yīng)該跟自己跟家庭跟生活和解并融洽起來一樣。這個世界好像有點亂,好多東西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或者分崩離析,總是讓我們這些人無所適從。

  正迷迷糊糊地困著,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尖叫起來。我看了下屏幕,是秋茄子打來的電話。聲音不大,但很急促,如萍姆媽死了!我心里猛地一震,瞌睡全沒了,眼前很快就浮現(xiàn)出那個像深井一樣駭人的樓梯間。

  我們趕到漁村時已是凌晨三點多鐘。警察早已來了。有個年輕警察在魯如萍所住那棟樓的樓梯口把守著。樓梯內(nèi)側(cè)拉著警戒帶,被警戒帶圍著的地面上有一床草席,我想草席下蓋著的應(yīng)該就是馮寡婦的尸體了。有一股很濃的血腥味直沖我的鼻腔。我目瞪口呆地站在樓道口,驚恐地想象著馮寡婦從那么高的樓上摔下來會是個什么樣子,但我卻不敢過去掀開草席看她一眼,我根本無法面對她被摔得支離破碎的慘狀。樓道外看熱鬧的人大都已散去,只剩下幾個老人,他們應(yīng)該是這棟樓里的居民,穿著睡衣,趿著拖鞋,探頭探腦地朝樓道里觀望。有一輛運尸車停在不遠處的路燈下,兩個有點神秘的男人站在車旁吸著煙,樣子很悠閑。

  這時,一個年輕妹子朝我們走來,身后跟著個細伢子,走近一看我才知道是小博文。小博文顯然被嚇壞了,兩只手緊緊拽著年輕妹子的裙擺,臉上布滿恐懼。年輕妹子問我,你們是如萍姐的老鄉(xiāng)吧?聽口音她是我們楚江人。我點了點頭。她說如萍姐在屋里,警察正在跟她做筆錄,你們快上去看看她吧,她已經(jīng)嚇壞了。

  我們爬上六樓時,兩名警察正帶著魯如萍朝外走。她看起來很虛弱,臉色慘白得像剛從漂白液里撈上來,兩只瘦削的肩膀還在微微顫抖。我拉過其中一個胖警察,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后向他問了些情況。胖警察說,表面看這應(yīng)該是一起意外事故,是死者自己不小心掉下樓去的,但晚上光線太暗,要等天亮后再重新勘查。接著他又說,我們要把當(dāng)事人帶回所里去。我說你們不是做過筆錄了嗎?胖警察有點無奈地說,當(dāng)事人不太配合,我們必須帶回去問些情況。說著就把魯如萍帶走了。

  秋茄子被警察叫去殯儀館送馮寡婦的尸體,當(dāng)然,他還要辦理一系列尸體運送與存放的手續(xù),要交很多錢。據(jù)說廣州有不少專門處理尸體的公司并已形成很長的產(chǎn)業(yè)鏈,尸體在這里早已成為搶手貨。

  我走出房門看了下門口的樓梯。樓梯扶手已經(jīng)斷裂,扶手下面的兩根陀螺狀圓柱不知了去向,我想馮寡婦應(yīng)該是從中間那個豁口掉下樓的。我看了看旁邊的樓梯扶手,還使勁搖了搖,發(fā)現(xiàn)那木扶手雖然陳舊,有些地方甚至已經(jīng)開裂,但仍然堅固。我無法想象幾個小時前,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心情沉重地來到室外的陽臺。正是拂曉時分,小漁村顯示出異樣的安靜,幾乎所有房屋的窗口都是黑魆魆的,旁邊巷子里傳來嚓嚓嚓的腳步聲,但很快又消失在街燈映照下的混沌夜色中。遠處江面上浮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停泊在江邊的一艘輪船上亮著燈,好像還有人影在晃動,看樣子這艘船馬上就要啟航。

  上午,胖警察帶著技偵人員來勘查現(xiàn)場。他們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還用儀器進行了測量,查得很仔細。午飯時秋茄子回來了,他在談到馮寡婦的死時用了一個詞:身首異處,我腸胃里哇啦一響,馬上奔向廁所嘔吐起來。這頓午飯,我和秋茄子都粒米未進。小博文一直在屋里哭,喉嚨都哭啞了,年輕妹子哄了好久才讓他安靜下來。我這時才搞清楚,她跟魯如萍是在同一家歌廳坐臺的好姐妹。

  下午,我和秋茄子趕到派出所,我們想盡快弄清楚他們最后的結(jié)論。接待我們的還是那個胖警察。胖警察看起來蠻和善,說話也和言細語。他把我們帶到擺著兩張茶色玻璃茶幾的接待室,很客氣地給我們每人泡了杯綠茶,然后用比較專業(yè)的語氣跟我們說,死者身上沒發(fā)現(xiàn)任何人為的外傷,現(xiàn)場也沒發(fā)現(xiàn)任何打斗的痕跡,按理可以定性為一般意外事故,但現(xiàn)場勘查結(jié)果和死者與當(dāng)事人之間的一些糾葛,我們又不能排除當(dāng)事人的犯罪嫌疑。我的心馬上懸了起來。

  胖警察接著說,死者與當(dāng)事人雖是母女關(guān)系,但是結(jié)怨已久,就在昨天下午,死者在當(dāng)事人樓下辱罵當(dāng)事人,當(dāng)事人聽說后十分氣憤,跑去死者住的小旅館罵了她,兩人差點打了起來,這些都有人證,這就是說當(dāng)事人已具備犯罪的動機。當(dāng)然,最關(guān)鍵的是樓梯扶手,我們已經(jīng)做了承受力測定,如果沒有兩百公斤以上的外力,樓梯扶手是不可能斷裂的。根據(jù)他的描述,昨夜里十一點四十分左右,馮寡婦拖著行李箱敲開了魯如萍的房門,魯如萍堵在門口不讓她進去,兩個人就在門口推搡起來,胖警察懷疑,魯如萍就是在推搡過程中故意將馮寡婦推下樓去的。

  秋茄子顯然對胖警察的話很不滿意,胖警察話音剛落,他就沖他發(fā)起火來,你們怎么能這樣胡亂猜測?如萍不可能殺人,如萍前幾天還去小旅館給她媽送了吃的用的東西,她是要跟她媽和解的,你說她怎么可能會殺人?

  我用手肘輕輕磕了磕他的手臂,意思是要他莫激動,有話可以好好講。

  胖警察似乎對他的沖動并不介意,他朝我們笑笑說,你們放心,我們是警察,警察講的是證據(jù),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從派出所出來后,我們進了街對面一家茶樓。秋茄子一坐下就罵罵咧咧,連連說我就知道她來了會出事,她來了肯定會出事。我沒理睬他,我想這時最要緊的是盡快找個律師,有些事我們兩個都無能為力。我就打了古正昌的電話。古正昌也是金水灣人,在廣州一家雜志社做編輯,我相信他能為魯如萍找個好律師。

  古正昌很快帶著律師過來了。律師看起來只有四十來歲,臉很白凈,戴著副金邊眼鏡,樣子有點乖張。在了解過情況和看過現(xiàn)場后,他做了兩個假設(shè)。他說,現(xiàn)場沒有監(jiān)控錄像,事發(fā)時也沒其他證人在場,即使當(dāng)事人沒有實施犯罪行為,也沒有犯罪動機,是死者自己撞斷樓梯扶手掉下去的,當(dāng)事人也有口難辯,除非死者活過來證明與當(dāng)事人無關(guān);反過來,即使當(dāng)事人有犯罪動機,也實施了犯罪行為,警察僅憑主觀臆斷是不能將它定為刑事案件的,除非當(dāng)事人自己承認(rèn)作了案。當(dāng)然,最有可能出現(xiàn)的情形是,當(dāng)事人在和死者推搡時用力過猛,無意中讓死者撞斷樓梯扶手并掉下樓去,這會構(gòu)成過失犯罪,也是要追究刑責(zé)的。律師詭笑著說,無論哪一種情形,只要當(dāng)事人不開口,這案子就有可能成為一個懸案。

  律師見我們都吊著一張哭喪似的臉,笑笑說,你們放心,在沒有做出結(jié)論前,警察是不會為難當(dāng)事人的。果然,第二天上午,他很順利地將魯如萍接了出來。

  我們送魯如萍去了殯儀館,第二天上午就將馮寡婦的尸體火化了。在火化之前,秋茄子為馮寡婦張羅了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隨后開著車將她的遺物,她兩只大型號的拉桿箱和一個很大的蛇皮袋子,以及里面裝著的所有物品,送到很遠的一座荒山上燒掉了,骨灰也安放在附近一座不太像樣的墓園里。在這個過程中,魯如萍像具木偶聽由他人擺布著,機械地做著下跪、作揖、燒紙錢等各種動作。馮寡婦的死因好像成為了一個很敏感的話題,在她面前我們誰都沒提起。

  從漁村回來,秋茄子又拉我來到了油麻地。酒端上來了,酒杯酌滿了,可衡水老白干的濃濃酒味卻沒能勾起我的半點酒興。馮寡婦的死讓我如鯁在喉,喉嚨里卡卡地十分難受。秋茄子目光冰冷地脧我一眼,又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嘴里含混不清地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他的話,但我知道他在抱怨我。其實我寧愿讓他罵我一頓,或許這樣我心里會好受些。我很后悔自己不該帶馮寡婦來廣州,我如果不帶她來,這個悲劇就不會發(fā)生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倆誰都沒講話,也沒碰那兩只酒杯。酒吧里仍在放著低沉的音樂,我們的心情像這音樂一樣低沉到了極點。

  后來,酒桌上的氣氛有了些緩和,我們又開始喝酒,東一句西一句地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我腦殼里閃過一絲疑慮,就試探著問他,你跟如萍……?我是想,他對魯如萍的關(guān)心已經(jīng)不是人之常情那么簡單,他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很不一般。他好像知道我要問什么,看我一眼說,我跟如萍清白得很,我只是把她看做是我的老妹,是的,老妹,就是這樣。我沒想到,一談到魯如萍,他的話竟喋喋不休起來。

  ……春生你不曉得,在廣州這么多年,人家看我好像蠻風(fēng)光,其實不是,我過得一點都不快活。你也曉得,這些年我一直都不順暢,可我又不甘心,每回跌倒了都霸蠻爬起來,心里的苦楚別人是體會不到的……不瞞你說啊春生,月娥,冬瓜,還有阿麗,看起來是一屋人,可他們都各搞各的,我們在一起根本就沒有幾句話說。我手下那些人,做事都很賣力,也粑皮粑肉的,可你曉得,如今這世道有奶才是娘,他們關(guān)心的是我每月能發(fā)他們好多工錢,工錢到手了,他們就可以拿我當(dāng)爺看。還有我那些朋友,都是場面上的,講的話也都是場面上的……

  大概是八年前吧,有天晚上,我約了幾個朋友去唱歌。我們?nèi)サ帽容^晚,歌廳里的陪唱小姐都被客人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幾個,不是年齡太大,就是長得有點對不起觀眾。媽咪問我們要不要?我那幾個朋友是特地來這打牙祭的,也只能將就,嚷著說,要,當(dāng)然要,只要是蹲著屙尿的就行了。我沒想到,媽咪帶進來的幾個小姐中,有一個竟是如萍,她低著腦殼不敢看我們,可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她也好像認(rèn)出了我,車轉(zhuǎn)身就跑了出去。我就曉得她來坐臺,也是走投無路了。可她卻不愿把自己搞得像個小姐,還不允許客人碰她一下,所以她就老是坐不到臺,幾次差點被歌廳老板趕走。我就只好沒事時去捧捧她的場。春生你曉得的,我不會唱歌,我這個鴨嗓子,一開腔就像是叫魂,我純粹是想找個人講講話,更何況她是如萍,你曉得的,我一直都蠻喜歡她。后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就多了,有時是呷飯,有時是呷茶,我還帶她去深圳耍過兩回,跟她在一起,我們可以無話不談,真的很快活。但是春生,我跟她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子,真的不是,我連她的手都沒摸過。我承認(rèn)我對她不是沒想法,她長得那么好看,又善解人意,沒想法我就真的不是男人了??墒悄阆耄胰绻鎸λ齽恿四铑^,她會怎么看我?我們在一起還能這么快活么?我只是把她看做是我的老妹,我只是想幫幫她,她心里太苦了……

  秋茄子講了很多,語無倫次,中間有過幾次停頓,我不知道有沒有把他那些話的意思準(zhǔn)確地表達出來。那瓶酒早已喝完了。我們沒再要酒,桌上的菜幾乎沒動。不久他就仰躺在木椅上困著了。看著他扯著呼嚕困覺的樣子,我心里五味雜陳,一絲歉意也悄悄在心里蔓延開來。

  11

  這一夜我困得特別沉,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板上。我搖了搖腦殼,捏了捏手臂,又摸了摸臀部,竟然沒一絲疼痛的感覺。恍惚中我叫了聲麗珍,叫過后我才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在金水灣,而是在廣州。我舉目望向窗外,太陽已經(jīng)升起很高,天白得讓人暈眩,開始泛黃的梧桐樹葉披掛在窗前,一片靜穆。草草洗漱下我就出了門,我想去外面填下饑腸轆轆的肚子,再順便買張回家的車票。

  剛在一家小排檔坐定,愛蓮的電話就跟了過來。愛蓮好像很焦急,說大屋塅宗華老倌就要死了,好像還只有一口氣在悠著,他兩個崽和崽媳婦都在惠州,她打了好多電話都沒聯(lián)系上,她不曉得怎么辦。我說,那你趕快叫細三把水吊上,他的崽沒回來就不能把針拔掉,不能讓他這么快就死了!細三是我們村醫(yī)務(wù)室的醫(yī)生,他好像只曉得打吊針這門手藝,無論誰得了什么病,他吊上幾瓶水就算完了事。

  愛蓮的電話剛掛斷,麗珍又打來電話了。她說,竹筒和美云準(zhǔn)備明天去深圳,車票都訂好了,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勸勸他?我知道竹筒離開家是遲早的事,就說,他想走就走吧,屋里的田我來種。接著我小心翼翼地跟她提起了元寶,說就是尋到元寶也無濟于事了。麗珍沉默了一會,說,你還是死回來吧,把命丟在外面,我懶得給你收尸。放下電話,我心里突然一酸,眼淚珠子差點就滾了出來。

  老板娘把我要的叉燒豬排飯端了上來,可我卻沒一點胃口。將兩張十元鈔票拍在桌上,我就離開小排檔,去了附近的鐵路售票點。售票員說,到楚江的票今天沒有了。我說那就明天的吧。拿到票,我就回了接待處。

  突然想起應(yīng)該給秋茄子打個電話。來廣州這些天麻煩他不少,走之前總得跟他打聲招呼。他的電話老是關(guān)機。我想,或許他又去找那個周老板了。

  昨天下午,秋茄子突然回到公司,要我去幫他陪客人吃頓飯。我猶豫了很久,還是跟他去了。到酒樓才知道,他說的客人就是那個周老板,跟周老板一起來的還有個中年男人,剃著板寸頭,周老板介紹說他是莫老板。我沒想到,酒菜還沒上桌,飯桌上的氣氛就像速凍餃子一樣凝固起來。原來,根據(jù)周老板的安排,那棟樓的裝修項目由莫老板負(fù)責(zé)投標(biāo)和運作,外墻、大廳及會議中心的裝修也由莫老板的公司干,秋茄子的公司只負(fù)責(zé)辦公室內(nèi)的裝修。內(nèi)行一聽就知道,秋茄子只能拿到這棟樓極小一部分裝修工程,而且還是把油水榨干了的一小塊骨頭。秋茄子聽了后,臉一下就僵硬起來,擱在桌上的雙手也握成了指關(guān)節(jié)暴突的拳頭。周老板和莫老板卻像沒事人一樣,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周老板假寐似的閉著眼睛,莫老板則仰起腦殼將目光盯在天花板上,他們都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樣。酒菜端上桌好一陣,秋茄子那張繃得像牛皮鼓的臉仍沒松弛下來。這頓飯最后還是不歡而散。

  從酒樓出來,秋茄子朝著混沌的夜空大發(fā)雷霆,他么哩意思?他這不是在耍我嗎!路上他說按莫老板給的比例,他連成本都賺不回來。我勸解他,你也莫臠心太大了,你就是個芝麻大的公司,他能丟塊骨頭給你啃就很不錯了。他憤懣地說,春生你不曉得,這個項目我等了整整八年,這八年我像孫子一樣伺候著他,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就指望他能夠讓我翻個身,他卻想這樣就把我打發(fā)了!

  午飯時我又打了秋茄子的電話,他的電話仍是關(guān)機。我給冬瓜打電話,冬瓜好像很焦急,說他也正在找他爸,來要材料款的人坐在屋里等了好幾個鐘頭。我的臠心忽然提了起來,秋茄子該不會為那棟樓去做什么蠢事吧?

  還好,我很快在油麻地看到了他。我是下午三點過十分來到這里的,此前我又打了他幾次電話,他的手機一直處在關(guān)機狀態(tài)。一進門,服務(wù)員就告訴我,秋老板在店里,醉死了。我馬上隨服務(wù)員來到酒吧休息室,他的樣子把我嚇壞了。他敞著胸脯躺在鋼架床上,臉色寡白,眼睛和嘴巴都微張著,身體癟瘦得像一條風(fēng)干的魚。旁邊矮柜上放著他已經(jīng)散架了的手機,我想這肯定是他發(fā)酒瘋時摔壞的。我有點擔(dān)心地探了探他的鼻息,服務(wù)員說,不要緊,單老板叫醫(yī)生給他打過吊針了。

  剛在座位上坐下,一個操著楚江口音的男人像遇見老熟人一樣跟我打起了招呼,是春生啊,好好好,秋果跟我提過你好幾回呢!我知道他就是單相安。我馬上站起來迎向他。他上身穿件印著白色圖案的黑色汗衫,下面穿條長至膝蓋的墨綠色短褲,長著一臉絡(luò)腮胡子,兩鬢有些斑白。他的嘴唇有點特別,紅嘟嘟的像涂著口紅。

  我握著他的手,唏噓著說,如果不是在這里,我肯定認(rèn)不出你了。

  他微笑著點點頭,嗯羅,快四十年了。說著從吧臺上拿來一瓶酒,把兩只杯子酌滿,然后跟我干起杯來。他好像已經(jīng)喝過酒,說話時嘴里躥出股濃濃的酒味。他說,我這人不太喜歡呷茶,沒事時喜歡呷點小酒,但酒量不大,興趣好時可以多呷幾杯,碰到真正呷酒的朋友,也可以把自己醉個一塌糊涂。

  我朝休息室看了看,不放心地問,秋果今天怎么醉成了這樣子?

  他在跟自己較勁,也是煩呢!他苦笑著搖了搖腦殼。

  我點點頭表示認(rèn)可,他就是一根筋,總把自己呆在一棵樹上。

  沒錯!單相安好像很贊同我這個意見,接著說,就比如那棟樓。噢?那棟樓的事你曉得吧?那個姓周的狗屁局長你聽說過吧?

  嗯,曉得一點點,我說,昨天他跟周老板談事,我也在場。

  單相安說,就是那姓周的把他耍了。我勸過他,人家?guī)拙渚圃挷灰乓詾檎?,而且那棟樓也不是他能拿得下的,可他不?hellip;…

  單相安端起酒跟我碰了下杯,腦殼一仰就把小半杯酒灌了下去,我也跟著把酒喝了。他把兩只酒杯滿上,問我道,你曉得他今天叫我過來是為了么哩事?

  我抬起腦殼茫然地看著他。他笑笑說,他說他要去告那姓周的,還講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你說他是不是很天真很幼稚?

  單相安又喝了口酒,忿忿不平地說,他跟那姓周的在一起,就只是呷呷飯唱唱歌,廣州上了些檔次的酒店和夜總會,他們差不多都跑遍了。那姓周的狡猾就狡猾在這里,扎起褲管耍人家的牛他一點也不心疼,每回要秋果請客,他都說是介紹他認(rèn)識么哩人,其實是讓他來買單的。你不曉得廣州的消費有多高,隨便呷頓飯就是一兩萬,隨便唱場歌也是一兩萬。秋果花的那些錢,你說他講得清場不?

  說到這里,他像是松了口氣似的笑了笑,還好,他今天總算是忍下來了。

  我忽然想起了光腦殼賴賬那件事。我嘆息一聲說,我不曉得他為么哩要跑來廣州?他要不來廣州,就不會遭這個孽了。

  這就不好講了,他說,在廣州,豈只是廣州,像他這樣的人太多了,都帶著夢來,夢碎了,還想再掙扎幾下。有么哩辦法呢你說?出都出來了。

  我感覺他的話有點答非所問,但我沒吭聲。他的神情好像有點恍惚。

  他抬起腦殼望向窗外。外面好像起了風(fēng),有一些枯黃的樹葉和零碎的紙片在小巷子里飄飛,天空一片渾濁。許久,他忽然感嘆起來,春生我不曉得你去漁場釣過魚沒有?你看到過漁場老板撒魚食沒有?其實我們就是魚池里那一群搶食的魚,魚食撒在東邊就一窩蜂朝東游去,魚食撒在南邊就一窩蜂向南游來了……

  其實也不完全是……單相安瞇著眼睛想了想,繼續(xù)感嘆道,春生你還記得細時候我們是怎么消滅稻飛虱的吧?就是田里的蛾子,你看我們像不像那一群撲火的飛蛾?我們都以為那一盞盞誘蛾燈是可以向往的地方,是值得拼命的地方,就都奮不顧身地朝它飛去,結(jié)果呢?說完,他朝我哂然一笑。

  我感覺這個話題好像有些沉重,胸腔里悶悶的喘不過氣來。我就轉(zhuǎn)移話題,問他,你不是去阿勒泰淘金了嗎?聽說在那淘金的都發(fā)了大財。

  早就沒做了,他說,南方人畢竟是南方人,一到北方就水土不服。其實來廣州之前我還在西雙版納呆過幾年,那時從緬甸偷運過來的玉石比豬肉還便宜。

  那你堂客細伢子呢?他們都在廣州?我好奇地問。

  他轉(zhuǎn)過腦殼看了看窗外,說,在阿勒泰有過一個,是個很善良的維族姑娘,生了個女伢子,長得跟她姆媽一樣漂亮,淘金賺的那些錢都留給了她們。

  那你沒再找一個?男人總該有個家的是不是?

  沒呢,不想找,一個人無牽無掛的,蠻快活。他朝我害羞似的笑了笑,說,其實也不是沒有,不過都是臨時搭伙過過日子,其實這樣也蠻好的……

  酒吧里響起一陣低沉的音樂,是一支薩克斯曲子,聽起來有點傷感。我記起來了,名字好像叫《回家》,是那個一臉稚氣的女服務(wù)員告訴我的。

  太陽開始西沉,夕陽鋪陳在小巷子里的屋頂上,像鍍著一層金黃,有幾只小麻雀跳躍在那片金黃里,酒吧里的光線開始黯淡。我去看了眼秋茄子,他仍沉沉地困著,不過臉色有了些紅潤,而且響起了呼嚕。

  這時,放在褲袋里的手機忽然尖叫起來。掏出手機一看,竟然是魯如萍。

  12

  魯如萍選的這個地方不錯,是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頂樓。酒店好像有八十層高,可能還不止,或許有九十層或者一百多層,站在樓頂旋轉(zhuǎn)平臺,可以清晰地看到廣州塔、廣州歌劇院和廣東博物館,能把廣州城流光溢彩的繁華夜景盡收眼底。

  走進咖啡廳,我一眼就看到魯如萍坐在臨窗座位上,臉朝向窗外。我徑直朝她走去。見我突然出現(xiàn),她慌亂地站起來,有點局促地朝我笑了笑。

  魯如萍今天穿的仍是水紅色短袖T恤衫和米黃色短裙,只不過腳上換了雙黑色高跟鞋。兩三天時間沒見,她好像瘦了一大圈,那場變故的印痕仍殘留在她的臉上。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她把披肩長發(fā)剪了,留了個齊耳短發(fā),看上去精神多了。

  我在她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來。她問我喝點什么,我說隨便吧,其實我是想說最好能夠來點酒。她笑笑說,這里也有酒賣的,那就白酒吧。

  嗯,好。我隨口答道,同時扯起嘴角笑了笑。我笑的意思是說這里看起來像是一家很正宗的咖啡館,可這里也賣酒,似乎有點不倫不類。

  咖啡廳里坐滿了人,男人們看起來都很紳士,女人們看起來都很貴婦,他們優(yōu)雅地喝著咖啡,小聲地說著話,還不時朝對方會心一笑,這場景讓我突然有了置身貴族圈的感覺。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地方還蠻高檔呢!我是說,她有事找我,其實隨便找個地方坐坐就行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必要把場面搞得這么莊重。

  她好像聽出了我的話外之音,細聲解釋說,我也沒來過這里,是秋老板給了我兩張消費券,再不來,今后就沒時間來了。

  我心里動了動,感覺她的話里好像藏著玄機,但我沒吭聲,在等著她開口,我是想,她今晚鄭重其事地把我約到這里來,肯定有什么事跟我說,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伤恢倍紱]開口,也沒碰酒杯,只是目光愣愣的盯著桌面。有兩回我見她的嘴唇動了動,就張著耳朵細聽,可她仍緘默不語。

  又等了很久,她咬著嘴唇還是沒開口。從她的神情看,她好像在做著一個重大決定,卻又難以啟齒。她到底想說什么呢?我心里忽然不安起來。為了不給她增加壓力,我稍微調(diào)整了下坐姿,將目光從她身上移向窗外。

  她終于還是開口了,聲音很細,像是自言自語。她說,我想明天去交代。

  我心里猛地一震,她這是要把自己送進監(jiān)獄啊!那天在派出所,胖警察有意無意地跟我透露,當(dāng)事人從頭到尾都沒吭一聲,這就是說,他們在她那里沒得到半點有用的供詞。我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卻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一個決定。我趕緊勸她說,如萍這不是可以鬧著玩的,把水潑出去就收不回來了,你不曉得啊?

  她神情痛苦地說,我曉得,可那天確實是我跟姆媽拉扯時把她推下樓的。說到這里,她忽然激動起來,聲音也大了,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咖啡廳里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齊刷刷朝我們掃來。她好像一點也不在意那些目光,繼續(xù)說,這些天我一閉眼,腦殼里就全是姆媽掉下去的樣子。那天姆媽掉下去時,我明明是抓住了她的手的,可她還是掉下去了……我現(xiàn)在根本無法原諒自己,我真的受不了了!說著,她伏在桌上哽咽起來,兩只肩膀一聳一聳地抖得很厲害。她竭力壓抑著哭聲,但我能感受到她心里撕裂般的疼痛。

  等她安靜下來,我勸她說,如萍你莫太自責(zé)了,我們都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你姆媽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那是她的命,她的劫數(shù),逃不掉的。你再想想,要是你進去了,博文怎么辦?你現(xiàn)在就只他一個親人了。

  她抬起腦殼,淚水漣漣地看著我,說,我就是擔(dān)心博文,所以我今天來找您了……我,我想請您把他帶回金水灣,他回了金水灣,我就真的放心了。

  我腦殼里閃過一絲猶豫。我說,你沒跟秋果商量一下?我的意思是,秋茄子對她那么好,人又住在廣州,將小博文托付給他應(yīng)該是最合適不過的。

  她一聽就著急起來,說,我不找他,他現(xiàn)在焦頭爛額的,連自己都顧不過來。說到這里,她臉上的表情突然復(fù)雜起來。她猶豫了一會,說,您也曉得,金水灣好多人懷疑我跟他不清不白,把博文托付給他,那就更講不清場了。

  說著,魯如萍從包里取出一本戶口薄,放在桌上,再輕輕推到我面前,說,博文也是金水灣人,我去年就托人將他的戶口辦好了。接著她又拿出一張信用卡,說這里有十萬塊錢,不夠,我今后再補償。仿佛怕我拒絕,她緊接著又說,您放心,我在里面不會呆好久,我找過那個律師,他答應(yīng)幫我辯護,我跟他簽過委托書了。

  我突然問,博文的爺老子是誰?我沒想到我會提出這樣愚蠢的一個問題,話音剛落我就后悔了,搞清楚博文的父親是誰又有什么意義呢。

  魯如萍臉上又掠過一絲復(fù)雜的表情,臉也紅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她小聲說,是在歌廳認(rèn)識的一個教授,他其實蠻喜歡我,但還是消失了。

  面對魯如萍,除了答應(yīng)她把小博文帶回金水灣,我不知道還能跟她說什么。

  我說我們呷酒吧。

  魯如萍看我一眼,舉起酒杯跟我碰了下,然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她朝我凄然一笑,細碎的淚珠如朝露般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上。

  我心里突然悲傷起來,眼眶里一片潮濕。我就站起來走向室外的平臺。

  廣州的夜晚通明透亮。夜空中浮著一層稀薄的魚鱗云,在城市燈光的映照下泛著慘白的光。城里林立的高樓被紅紅綠綠的霓虹燈裝扮得很炫麗,燈火輝煌的街道像格柵一樣交織著,流速很快的汽車在高架橋上劃出一道道亮眼的弧線。不遠處蟄伏著一個很大的樓群,黑漆漆的,像一群巨石堆砌在那里,我想那應(yīng)該是地產(chǎn)巨鱷們開發(fā)出來的新樓盤。酒店太高,我看不清地面像螞蟻一樣蠕動的人群。我想那些像螞蟻一樣蠕動的人群里,肯定有不少是我們龍門鎮(zhèn)人,肯定有幾個是我們金水灣人。我抬起腦殼朝遠方望去,天底下到處是一片刺眼的城市之光,更遠的地方有一片綿延起伏的黛色山嵐,它們隱藏在這座城市的背后,看起來很模糊。我想把目光伸得更遠些,可我看不到我們那個遙遠的金水灣……

 

  作者簡介:魏建華,曾用筆名劍樺,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出生,1986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先后在國內(nèi)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雜文、報告文學(xué)30余萬字,《此身何處》為其發(fā)表的第一個中篇小說,先后被《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選載?,F(xiàn)居湖南汨羅,汨羅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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