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

 

一次難忘的空中旅行

魔鬼般的云流

欲把客人掀到艙頂

幾百顆心似乎要拋向天空

那一張張肅穆的臉

好像要提前舉行

空中告別儀式

我閉目祈禱

神啊

我現(xiàn)在萬米高空之上

你快伸出萬能的手

因為只有我

已感應到你在身旁

坐在身邊的小伙子

正在給妻子留言

親愛的

如果我掉入大海

你一定會看到一個紅色標志

那是本命年

你給我買的紅褲衩

如果掉入雪山

那你要等若干萬年

才能在冰川中目睹我的英容

他筆剛停

飛機已安全落地

 

掃墓

 

墳堆上去年拔掉的雜草野花

今年長得更歡了

父親生前從不沾花惹草

難道死后葬得孤僻偏遠

他自由了，解放了

什么規(guī)矩也管不了啦

 

我最了解父親

拔掉墳冢上的雜草野花

然后用黃土拍實

讓他在陰間也保持晚節(jié)

 

那光禿的墳冢

被雨水澆得溜滑就像父親光禿的腦門

記得臨終時他用乏力的手

拍了一下腦袋

對同事說，我走了

一根頭發(fā)都沒帶走啊

籍貫

 

每次填寫籍貫

那只筆尖

就好像扎著了故鄉(xiāng)

烙在記憶中

永不脫落的那塊胎記

 

記不起家門口哪塊青石板上

還有我稚嫩的腳印

也想不出老巷中哪個門垛里

釘著生銹的那塊門牌號碼

只有媽媽對我的乳名大聲呼喚

仍在震撼著游子那搖搖晃晃的魂

 

在人世匆匆行走

風沙裹得我嚴嚴實實

戴著面具演繹虛幻人生

不管怎樣包裝

大山里走出來的山貨

總打著原產(chǎn)地

那個無法改變的條碼

 

父親從夕陽中走過

 

那把鋤頭握成了畫筆

將一生的構(gòu)思

涂抹出殷紅的底色

父親沒走出這幅

套色的版畫

 

深沉的地平線

是父親人生的此岸

也是歸來的彼岸

他曾經(jīng)傾瀉出無數(shù)細雨

也沒能將夢想染成彩霞

 

父親佝僂的背影

殘陽中清晰的輪廓

留下的只有

血一樣赫紅的印記

那些沉重的足跡

將夕陽踩踏出了一個缺口

但他人生的屏幕上

只有沉默的背景

 

祖母的抽屜

 

老案桌的抽屜里

封存著奶奶四十年守寡的歲月

淚水從木板縫里流走了

只有爺爺贈的玉鐲、玉珮

仍圓潤清亮

裹在那潔白手絹里

這么多年仍守玉如身

 

奶奶用拐杖撐著日子

歲月的秋風

將身子吹得很薄

抽屜中裝著整晚的咳嗽

那熏人的中藥味

沒能驅(qū)走纏身的病魔，那天

奶奶操了一輩子的心血

全嘔在昏暗的燈光下

 

舊桌上總點著線香

奶奶敬神打卦時

那些滔滔不絕的神秘禱語

讓幼小的心靈迷惑膽怯

奶奶說神靈都在天上看著我

因此，我祈盼那縷青煙

能飄到空中讓神靈知曉

奶奶的虔誠

但錢紙燒得再多，沒幾年

神靈還是將她帶走了

那個裝滿錢紙線香的抽屜許多年不敢打開

因為

心中十分害怕里面

跑出閻王和小鬼

 

月亮撒了一把鹽

 

那條通往村莊的小徑

像一條發(fā)不出音的聲帶

許久沒哼出一支山歌

也沒吹過一聲嗩吶

 

晚風摸不到老屋的心跳

靜謐中已聽不見

女人的喘息

和老木床搖晃的嘎吱

昏暗的燈光下

只有爺爺?shù)暮永镩L滿故事

奶奶的瓜藤上纏著枯萎

 

隔壁那顆羞澀的桃樹

春風中飄落了笑靨

李家院內(nèi)的那支紅杏

在張家的墻頭擱著媚眼

小花貓懶懶的

睜著一只眼

閉上了另一只眼

 

夜色中，月亮給村莊

撒了一把鹽

將寂寞腌制在山坳里

歲月從罐子里掏出的

仍是皺褶的身影

 

在肖邦故鄉(xiāng)

 

在華沙凜冽的寒風中

那些追趕的枯葉

就像鋼琴中跑出的音符

跳躍在這個音樂國度每個角落

北國的冬草都已枯萎

唯獨華沙的小草

仍伸著綠茵茵的耳朵

踏著生命常青的那支樂曲

 

來到仰慕已久的那棟鄉(xiāng)舍

撫摸那架古老的鋼琴

優(yōu)雅的B大調(diào)和G小調(diào)

彈奏出一個天才少年的身影

 

在一個古老的教堂里

音樂的心臟安放在上帝身旁

那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

伴隨著那靜謐的神曲

從碩大的管風琴中

迸發(fā)出對音樂的虔誠

 

生活在圓舞曲中奔放

幻想曲將青春陶醉得浪漫繽紛

母愛抒發(fā)出甜蜜得搖籃曲

但當那根神奇的琴弦

被病魔繃斷時

那永遠也不會停止跳躍的音符

卻無法為一個偉大天才

譜寫一支《安魂曲》

 

青花瓷素描

 

一滴浸染的青墨

在乳白的流水中籠住一場月色

一粒種子從性感的胴體中

嗤嗤地長出無數(shù)羞澀的藤蔓

 

盈盈郁郁的晨光里

無意中飛過一只孤獨的雀鳥

 

揭開樓榭的薄渺門簾

楚楚地走來黛玉悵惘悔惋的身影

 

一場天青色的煙雨

打濕了唐詩宋詞的韻腳

 

那乳白淡雅的肌膚里

撐出一支亭亭玉立的墨荷

 

靜謐的夜色中

從月影走過一個前朝的舊夢

作者簡介：梁爾源，湖南省漣源市三甲鄉(xiāng)人。當過礦工，干過木匠，走過仕途。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湖南省詩歌學會會長。曾參加詩刋“第七屆青春回眸詩會”。著有詩集《浣洗月亮》，曾在《詩刊》《人民文學》《光明日報》《文匯報》《十月》《中國詩歌》《文學報》《芙蓉文學》《延河文學》等報刊上發(fā)表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