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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紅建:傷感而深沉的桑植民歌

來源:   時間 : 2016-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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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遠方哼桑植民歌的李旦初

 聽說我是湖南人,他緊緊握著我的手

 2016年5月14日,我隨作家采風團來到云南昆明尋甸回族彝族自治縣,這是個國家級貧困縣,也是革命老區(qū),這里曾有數(shù)百名在長征途中因傷、病,因戰(zhàn)斗失利或組織動員分散隱蔽離隊的紅軍,得到了各族群眾的熱情關照。在紅軍長征柯渡紀念館附近,我遇到了一位老人,70歲左右,瘦瘦的??粗覀兊牡絹恚驹谑^上的老人,眼神里似乎充滿著某種期待。就在我上下打量這個老人時,尋甸的作家朋友告訴我說:“這個老人的父親叫李旦初,是老紅軍,好像老家還是你們湖南的。”

 我停下了腳步。老人告訴我說:“我叫李國芳,雖然我生在柯渡,長在柯渡,但我老父親不是柯渡人,他老家是湖南桑植的,當年跟著紅軍長征,由于受傷,就留在了這里。”

 我說,我就是湖南人。

 李國芳老人聽說我是湖南人,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父親只要說起桑植就勁頭十足

 李國芳說:“我只知道我父親是桑植的,但是哪個鄉(xiāng)哪個村的,就弄不清楚了。剛開始在柯渡時,我老父親受了不少苦,氣候、飲食、語言等沒有一樣習慣的,他只好在地主家做長工。后來我母親看我父親心地善良,嫁給了他。我們家孩子多,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還是一貧如洗,住不好,吃不飽,穿不暖。大概是1986年,北京來了一個首長,叫楊秀山,是個中將,原來與我父親同是紅二軍團的。楊秀山找到了我家,緊緊握著我老父親的手,久久不放,淚水直流。隨后,他說,你看看,老戰(zhàn)友啊,你看你家窮的,都過的什么日子啊,你受苦了??!楊秀山跟父親聊了很多,大部分是聊的紅軍長征時的事,聊過去的首長、過去的戰(zhàn)友。他們一邊流淚一邊聊。最后,楊秀山說,老戰(zhàn)友啊,我們紅二方面軍在云南境內(nèi)長征路上留下的傷病員,至少也有600多人,大多生活困難啊!我一定要向國家有關部門反映。聽說后來楊秀山寫了一份關于長征途中留下的紅軍傷員境況的調(diào)查報告,寄到了國家民政部。”

 “再窮再苦,父親只要說起桑植就勁頭十足。在世的時候,父親給我們兄弟幾個講得最多的,就是家鄉(xiāng)桑植的故事。他給我們講過桑植白族仗鼓舞習俗的由來。說有一年春節(jié)前,民家兄弟三人在家打糍粑,一小隊官兵突然闖了進來,抓起糍粑就吃,吃不完的亂打亂丟作兒戲,臨走,還要把剩余的糍粑帶走。兄弟三人一年辛苦到頭,好不容易才打點糍粑,哪能甘心呢!就和官兵打起架來,后來就動起了刀槍。三兄弟順手抄起打糍粑用的杵棍(又叫“粑粑槌”)招架。兄弟三人武藝高強,把官兵打得東倒西歪屁滾尿流地溜走了。打退了官兵,保住了糍粑,兄弟三人歡喜得手舞杵棍跳起來。后來,桑植人每年春節(jié)打糍粑,都要以武術動作舞‘粑粑槌’助興,還伴以鼓點相和。這原始古樸的‘粑粑槌舞’就演變成‘仗鼓舞’,成了‘族舞’,每逢節(jié)日喜慶都會跳起來……”

 他總坐在家門口,望著遠處的大山哼桑植民歌

 “父親一直沒有回過桑植老家。晚年他總是坐在家門口,望著遠處的大山,嘴里總是哼著桑植民歌。哼過《苦難歌》,也哼過《工農(nóng)革命軍歌》,還唱過《上金寨》《花大姐》《大河漲水小河流》等,但哼得最多的還是《不打勝仗不回鄉(xiāng)》。父親不光自己哼,還從小就教我們唱,我們兄弟幾個,個個會唱。”李國芳說。

 紅漆桌子(喲喲)四呀四四方哎,(哪嗬咿咿)紙筆墨硯(干妹妹)擺呀中央。(有情的干妹妹)

 若要文的(喲喲)動呀動筆墨哎,(哪嗬咿咿)若要武的(干妹妹)動呀刀槍。(有情的干妹妹)

 有情妹妹(喲喲)等呀等候我哎,(哪嗬咿咿)不打勝仗(干妹妹)不呀回鄉(xiāng)。(有情的干妹妹)

 李國芳老人隨口就唱了起來,唱著唱著,就哭了起來。唱完后他接著說:“我老父親是80歲那年走的,走之前有些反常,唱《不打勝仗不回鄉(xiāng)》更勤了,早上唱,中午唱,下午唱,晚上還要唱。”

 我深知,在桑植聽這樣的民歌,那是一種享受,至高的享受。而在異鄉(xiāng),李旦初與他的兒女們所唱的桑植民歌,又是何等的傷感而深沉喲!

 哼了幾十年桑植民歌的鐘幺妹

 她是賀龍元帥的外甥女

 在麗江石鼓鎮(zhèn)采訪時,我聽說了鐘幺妹的故事。一個老人告訴我,這里有個女紅軍鐘幺妹,是紅軍長征過麗江時留在石鼓的,聽說她還是賀龍元帥的外甥女,新中國成立后,賀龍元帥還給她匯來過一筆錢。我想了解得更加詳細,在石鼓鎮(zhèn)來回詢問,都知道有鐘幺妹這個人,但詳情就說不出了。一位作家朋友告訴我,麗江有位老作家戈阿干,今年80歲了,筆耕不輟,他寫的《回眸滄?!芬粫性岬界婄勖谩?/p>

 在麗江古城的一個小茶館,戈阿干老師向我講述了他所知道的鐘幺妹——

 我記得很清楚,聽說鐘幺妹的事情,是1964年4月24日。一位來石鼓搞社教蹲點工作的親戚告訴我,麗江古城有個烤麗江粑粑的老大娘,是紅軍長征時失散在石鼓的,聽說還是賀龍元帥的外甥女。她烤的麗江粑粑,好吃著呢!我就決定去拜訪這位身世傳奇的女子。

 一個月后,我在麗江古城找到了大娘。她屬馬,當時正好50歲,家住麗江縣(今麗江市)大研鎮(zhèn)五一街文治段10號。單從穿著和外貌上看,她已經(jīng)很像一位古城大媽了,但她口音沒改。她會抽煙,我敬香煙給她,請她談談參加紅軍長征的經(jīng)過,她挺樂意,抽著煙,就談了起來。

 她叫鐘幺妹,出生在湖南省桑植縣雙嶺橋(諧音)一戶貧苦農(nóng)民家庭。她老兒(父親)叫鐘英弟,娘叫賀大妹。她十歲時老兒去世了,她到崮高坪(諧音)一個保長家當了童養(yǎng)媳,吃不飽,穿不暖,還常常挨逮(打)受罵。鐘幺妹知道她娘有個親弟弟,是個不一般的人物,帶著一支隊伍為窮苦百姓打天下。可舅舅不知在哪兒,國民黨為抓舅舅一再威嚇她娘,她娘和她哥哥鐘文光也跑出去逃難了。

 堅決當紅軍,打死也不回去

 后來,舅舅率大隊兵馬從外邊打了回來。聽到消息她心里喜極了,就跑到紅軍駐地去找舅舅的妹妹、她的阿姨賀蘭英。

 戈阿干老先生說到這兒,我打斷了他的話。我說,賀龍只有兩個親妹妹賀英和賀滿姑(賀戌妹),都犧牲在湖南。鐘幺妹的娘賀大妹、她的阿姨賀蘭英,很可能都是賀龍的堂妹。

 戈阿干老先生說:“我注意到這個問題了,向許多紅軍求證過,當時紅軍里確實有一個賀蘭英,并且是紅軍女首領。鐘幺妹是不是賀龍的親外甥女、賀蘭英是不是賀龍的親妹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都是真實的存在,她們的行為和精神,值得敬佩與學習。”

 我點頭。

 鐘幺妹說,她的這位賀阿姨,個兒高挑,只有20來歲,擔任婦女軍軍長。蘭英阿姨見了她后,又高興又難過,她不忍心讓姨侄女再去吃童養(yǎng)媳的苦頭。鐘幺妹當紅軍的心情迫切。賀蘭英說,幺妹,當紅軍可要吃不少苦頭啊,你想清楚再逮(干)。鐘幺妹說,想清楚了,逮!

 這時,鐘幺妹才知道,她哥哥鐘文光早就參加了紅軍,還當上了紅軍營長,然而在戰(zhàn)斗中被敵人的飛彈打中了脖子,舅舅十分難過,背了他一段路程。但路上哥哥就閉上了眼睛。舅舅含淚親手把她哥哥安葬在一個叫紅巖坪的地方。

 一天,鐘幺妹的娘賀大妹找到部隊上,想把她叫回家。鐘幺妹哪肯同意,她說:“我好不容易脫離苦海,你又要把我叫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賀大妹要找老兄和妹妹替她勸說。鐘幺妹說:“你們誰來說都沒用,我要跟蘭英阿姨在一起。”她娘只好囑托她舅舅和蘭英阿姨一定要把幺妹照顧好。這是她最后一次見到娘,娘后來的情況她全都不知道。

 蘭英阿姨犧牲了,舅舅讓她留在當?shù)?/p>

 鐘幺妹隨部隊開展宣傳活動,給老百姓演出文藝節(jié)目,把沒收來的勝利果實送給當?shù)馗F苦百姓。戰(zhàn)斗場面見得多了,也不害怕了,沒日沒夜地趕路,從來沒掉過隊。

 1935年11月,紅二方面軍從桑植出發(fā),開始長征,她跟隨大部隊踏上了漫長的征途。她只記得不分晝夜地趕路。蘭英阿姨有一匹大青馬,讓給女傷病員騎,有時也會讓她騎,說她年紀小,怕走垮了身子。每到宿營地,先用地主家里沒收來的酒,透透搽敷一遍腳桿才躺下睡覺。第二天清早,行軍號一吹就爬起來趕路。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打了多少仗,犧牲了多少紅軍。鐘幺妹說,紅軍來到云南賓川時,又打了一仗,她的蘭英阿姨犧牲了,她哭了幾天幾夜。這是她當紅軍以來最為悲痛的日子。

 1936年農(nóng)歷閏三月初六,鐘幺妹一輩子也忘不了。她隨紅軍來到金沙江邊的石鼓鎮(zhèn),她患了一場重病。那天,舅舅特地跑來看她,對她說,幺妹,你就留在這兒吧,前面要過雪山草地,你會逮(吃)不消的。蘭英阿姨剛剛犧牲,現(xiàn)在又不能跟著部隊一起前進,要留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高原之地,鐘幺妹傷心地哭了起來。但自己的身體確實吃不消了,還會拖累部隊。她說:“舅舅,我就留下吧!但你們一定要逮回來接我呀。”舅舅說:“我們肯定要逮回來的,不管十年八載,總要逮回來的,你先待在一個納西族老阿媽家里,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千萬千萬要小心。”

 看到解放軍她淚如雨下

 紅軍大部隊走后,她的病情越來越重,不省人事。納西族老阿媽把鐘幺妹當親生女兒,想方設法找草藥給她煨服,給她熬雞湯喝。她在一間暗房里足足躺了一個月,病治好了。國民黨部隊挨家挨戶搜查失散在這里的紅軍傷病員,鐘幺妹穿上一件破麻布衣,裝扮成一個討飯的納西女孩,悄然走出石鼓鎮(zhèn)。她在納西族地主家當過長工,在縣城幫別人帶過孩子,到小飯館里打過雜。后來她結(jié)了婚,生了子,日子過得艱辛,但她始終沒有暴露過自己的紅軍身份。  鐘幺妹始終相信紅軍總有一天會逮回來。這種信念讓她在異常艱苦的環(huán)境中支撐了十來年。1949年7月麗江解放,當?shù)氐娜嗣癫胖?,這個女娃兒原來是個女紅軍。納西族群眾推選她當街道組長。1950年解放軍進藏路過麗江,看到解放軍她淚如雨下。她知道,現(xiàn)在的解放軍就是當年的紅軍。

 麗江土改后,鐘幺妹托人寫了一封信,寄給了在北京的舅舅。她不知道,當時舅舅不在北京,到西南地區(qū)任職去了。但國務院辦公室及時給她回了一封信,還特別裝上了一張舅舅的照片??吹骄司擞⑽涞恼掌?,鐘幺妹興奮得不得了。后來有人對她說,幺妹,你是元帥的外甥女,應該上北京去找他啊!鐘幺妹說,我現(xiàn)在都成了半個納西人了,有了丈夫、孩子,好意思跑去北京拖累舅舅?鐘幺妹丈夫是漢族人,她兒子娶了納西族媳婦,她的孫子孫女真成了“半個納西人”。

 在古城麗江,鐘幺妹是個議論不休的話題。有人說她是個傻婦人,后來舅舅成了“黑元帥”,又有人改口說她聰明。鐘幺妹最終還是“背上了黑鍋”。戈阿干老先生告訴我說,1984年,從昆明回家鄉(xiāng),再次走進她家,70歲的鐘幺妹已不認識穩(wěn)步了。她在“文革”中受到很大的刺激,漸漸精神失常了,1974年辦理了退休手續(xù)。

 哼了幾十年桑植民歌

 戈阿干老先生說:“你說怪不怪,雖然鐘幺妹成了一個精神失常的人,但就在我與她兒子陳少華聊天時,她突然唱起歌來,像是山歌,我開始沒聽清楚。”陳少華介紹,老母親唱的是桑植民歌:

 郎在河中呵撒魚網(wǎng)啰,姐在喲河邊喲洗衣裳(咿喲);洗一洗來呵望一望啰,棒棒喲捶在喲(情郎哥哥兒喂咿喲)巖頭上(咿喲)。

 “這首桑植民歌叫《棒棒捶在巖頭上》,非常簡單,就這么兩句,但我母親整天翻來覆去地唱,自從我懂事起,沒事就哼著,都哼了幾十年了。神志不清了,但這首歌卻記得清清楚楚。”陳少華說。

 后來,我再也沒有聽說過鐘幺妹的故事了,她早就去世了,并完完全全地淹沒在鄉(xiāng)野之中、浩瀚的歷史之中。

 專家評論與推薦

 審視和讀解湘西這塊古老而神秘的土地,非一般人所能。紀紅建以他的這部作品做到了這一點,因此值得我們特別關注。誕生于湖南桑植并在這里走出去的紅二方面軍的故事,充滿了傳奇與赤誠,這是湘西賦予這支隊伍的,也是這支紅色隊伍使這塊雄性的土地又多了濃濃的柔情……這就是湘西,這就是桑植,這就是我們想知道但又不是那么簡單就能獲取的故事。

    ——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 何建明

 作者抵達現(xiàn)場、深入采訪,對發(fā)生在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二方面軍長征出發(fā)地——湖南桑植的紅色故事進行多維度的挖掘和全方位的闡述。既講述中國紅色故事,又彰顯紅色文化自信,是今天很需要的創(chuàng)作。在這片豐沃的熱土上,那些紅軍、紅軍家屬、紅軍后代及老區(qū)人民的血淚、不屈、頑強、擔當、赤誠,需要我們?nèi)チ私?,去銘記,去傳承?/p>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  陳晉

 作者通過深入扎實的采訪,力圖還原80年前發(fā)生在桑植這片紅土地上的革命往事,記述普通百姓參加紅軍投身革命,為民族獨立解放英勇奮斗、不怕犧牲的小歷史、微歷史,彰顯忠誠擔當、理想信念、精神信仰的偉大力量。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一個個感人的故事,一曲曲風味濃郁的民歌,綴連成一部可貴文本,搶救與保存了地方紅色歷史,兼具文學性和文獻史志性。

    ——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主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 李朝全

 《馬桑樹兒搭燈臺》是從桑植民間百姓中打撈出的有關紅軍、革命、斗爭、長征、流血、犧牲、苦難等人生的真實慘烈的命運故事。這些因時間沖淡,因未被公正顯影的歷史痕跡,如今經(jīng)紀紅建調(diào)查并真實地文學再現(xiàn),自有很多震撼人心的力量與發(fā)人深省的作用。熱血與激情書寫的歷史,忘記了,會是一種罪過。因此,這樣的記憶書寫,是對歷史的很好的尊重和收藏。

    ——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研究員 李炳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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