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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遷:如何評價中國現(xiàn)代史學,60年前的“回頭看”

來源:中華讀書報 李孝遷   時間 : 2016-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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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是中國現(xiàn)代史學形成并迅速發(fā)展時期,這一時期的史學界,派別眾多,名家輩出,作品滿目,歷史學成為當時中國現(xiàn)代學術各門類中進步最快最有成績的一門學科。凡某一門學科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大多會出現(xiàn)回顧反思性質的文字,以檢討前人所走過的道路,指示未來可能的途徑。1920年代梁啟超首倡研究史學史,規(guī)劃研究內(nèi)容為史官、史家、史學的成立及發(fā)展、最近史學的趨勢。或受梁氏的影響,中國現(xiàn)代史學每每走幾步,就要“回頭看”,回顧最近史學之趨勢,不僅有總論,亦有專論,不僅有論中國史,亦有論西洋史,不僅正統(tǒng)派好回顧,左翼史家亦喜總結。所有這類文章,撰寫的旨趣,大體與齊思和寫《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的發(fā)展》長文動機并無二致,即:“百年來中國史家究竟作了些什么事,最近改造舊史學的成績?nèi)绾?將來應采取什么途徑?”(引文凡無特別說明,皆出自拙編《中國現(xiàn)代史學評論》,下同)回顧不是目的,而是為了看清未來的路。

  近代以來中國史學發(fā)展的總體格局是偏重于頭尾與中段,即古史、近代史和蒙元史,其余重要時期秦漢、隋唐、明代的歷史,研究者相對較少。為什么研究古史的人那么多?聶崇岐認為理由不外兩種:一是古史疑問多,可做題目多;二是古代材料少,所費時間自然也少。題目多,材料少,見工較易,成名不難。他更批評投機分子研究古史,走入畫鬼一途,因鬼不易見,畫得像不像,沒有人能作比較。研究蒙元史淵源于晚清西北史地之學,又受刺激于域外漢學,國內(nèi)學界欲與外人爭勝,故治“不中不西之學”者亦不少。至于近代史(清史)的研究,自然是因為時代的需要,跟現(xiàn)實較接近,新舊各派都很關注。這種畸形的史學發(fā)展,或受西方漢學(中國學)的影響。蒙元史不用說,古史研究側重探討神話傳說,近代史注重外交方面,皆與西洋人研究中國史取向一致。所以,“回頭看”文章大多偏重這三塊領域,其他所見者少。

  為了能盡量全面反映中國現(xiàn)代史學的方方面面,我從所搜集的1949年前時人所寫的各種“回頭看”的文字中,篩選58篇,編成《中國現(xiàn)代史學評論》這本資料集,希望對讀者認識中國現(xiàn)代史學有所助益。取舍是否妥當,受限于我的眼光和學識,不足之處,尚祈學界同道賜教。

  搜集和閱讀這這批文獻過程中,我深感中國現(xiàn)代史學牽涉的人和事,盤根錯節(jié),不易輕下判斷,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眾說紛紜,派系明顯,對己多夸大,對人則多打壓,真正能公允平和立論者,并不多見。譬如關于何炳松,周容《史學通論》特意講到何氏,稱許他“對于史學界頗多貢獻”。齊思和對他評價更高,譽之“在中國現(xiàn)代史學有不可磨滅的貢獻”,費墨頗多。然而,周予同、顧頡剛回顧近五十年中國史學,皆只字不提何氏,當有記者問到怎么評價何氏,顧氏不承認他是史學家,只謂是教育家。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似不能用孰是孰非來取舍,當綜合考量評論者的個人思想取向和立場來理解。

  1941年周予同《五十年來中國之新史學》一文縱論各家各派,在史學界頗有影響,但質疑或顛覆周說者亦大有人在。1945年北平淪陷區(qū)的張好禮針對周文,完成《中國新史學的學派與方法》一文。文章認為,首先,周文將中國新史學運動,分為史觀派與史料派不妥當。陳寅恪、傅斯年、陳垣、張星烺、馮承鈞、洪業(yè)、齊思和等,列入史料派呢,還是列入史觀派呢?其實,他們不是僅僅考證史料,也絕不高談什么理論,“全是些腳踏實地、埋頭苦干、科學的史學專家”。其次,關于考古派,周氏的考古學觀念主要來自梁啟超、王國維,但梁所說的是我國舊有的金石學,不是科學的考古學,王國維所說的新發(fā)現(xiàn),亦指古文字、舊檔案和中國境內(nèi)之古外族遺文而言,是文字學,而非考古學。真正的科學的考古學,在當時中國還很幼稚,不能對史學建設運動有何幫助。再次,釋古派,似全指唯物史觀派而言。唯物史觀派自然是地道的“史觀派”,然而釋古派一名稱,卻不應為唯物史觀派所獨占。因為在唯物史觀派之前,已有梁啟超、夏曾佑、胡適諸人的進化論釋古派,之后尚有從訓詁學、民俗學、社會學、人類學或心理學諸方面求解答的釋古學派。

  1941年署名“文超”的左翼史家發(fā)表《發(fā)展的中國新史學》一文,對周氏現(xiàn)代史林“排行榜”,不僅不承認,且頗有針鋒相對,推倒重來之意。對王國維、胡適、顧頡剛、馮友蘭的評價,與周氏截然不同,稱許甚少。凸顯的是唯物史觀派成績,謂雖不夠純熟,不夠堅固,“但一天天在向前發(fā)展”,是已經(jīng)開始衰亡的正統(tǒng)派史學所不可比擬的。

  然而,正統(tǒng)派史家對中共史學往往刻意回避,如1945年顧頡剛《五十年來的中國史學》(李得賢代草)一文,只提及郭沫若作品。兩年后,顧氏接受記者采訪,談現(xiàn)代中國史學與史家,對唯物史觀派及其作品,只字不提。有的正統(tǒng)派史家對中共史學則以批判為主,如錢穆、曾繁康、童書業(yè)、繆鳳林等。

  正統(tǒng)派對中共史學作品從漠視到批判,恰恰說明中共史學不是“日就式微”,而是發(fā)展迅猛,以致對手不得不有所回應。到了1947年吳景宏《中國史學界人物及其代表作》一文,破天荒從正面推介中共史家:呂振羽“近來聲譽鵲起,所著專題研究極多。……推重之者謂渠與翦伯贊、郭沫若二位,鼎足而三”;翦伯贊“可謂左派史學界大師……近著《中國史論集》、《中國史綱》,皆獲好評”。1949年齊思和發(fā)表《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的發(fā)展》,對中共史學口吻更大變,“北伐后的中心思想是社會主義,是以唯物史觀的觀點對于中國過去的文化加以清算。……中國社會史的研究到了郭沫若先生才真正的走上了學術的路上。……陶、郭之后,對于中國社會史研究最努力的是呂振羽先生。……中國社會史之唯物辯證法的研究,到了范文瀾先生所著編的《中國通史簡編》才由初期的創(chuàng)造而開始走進了成熟的時期。……最近翦伯贊先生的《中國史綱》,很受到學術界的重視。”齊氏此時對中共史學只“揚善”,而不敢不有所“隱惡”,足見中共史學由在野轉為正統(tǒng)的趨勢相當明顯。

  史學史研究不應只留意學院派史學,歷史知識的傳播和普及同樣重要。近代以來,中國學者發(fā)表了大量關于歷史教育的文章,絕大部分認為當時歷史教育乏善可陳。這幾乎成為時人的共識。時人為什么對歷史教育產(chǎn)生如此普遍的惡感?我以為跟兩方面事實或有莫大關系:其一,近代中國史家沒有完成一部令多數(shù)人滿意的中國通史,讓很多教育工作者倍感失望。民國史學界彌漫著一股“無史論”,正統(tǒng)派史家如顧頡剛、錢穆,皆痛感無史可讀,完成一部中國通史,成為有些史家的終極追求。中共史家自然不能認同正統(tǒng)派的歷史作品,在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出版之前,郭沫若、呂振羽、翦伯贊等也都異口同聲說沒有適合的中國通史可讀。正因為中國史學界在通史建設方面進展緩慢,導致基層學校所采用的歷史教材大多粗制濫造,未能得到教員的廣泛認可,進而影響人們對歷史教育的總體印象。有趣的是,民國時期很多歷史教科書,包括呂思勉所編的,并不完全受時人的好評,但卻受到今人的追捧,反而成為今人對民國歷史教育產(chǎn)生好感的一個重要方面。其二,歷史資源在近代中國社會動員方面沒有發(fā)揮時人所期待的作用。近代中國大部分時間處于內(nèi)憂外患的局面,特別“九一八”事變之后,國人對時局麻木,缺乏愛國心,漢奸層出不窮,批評者認為這是由于歷史教育失敗所致,甚至蔣介石也認為近代中國積貧積弱,史地教育負有責任,所以呼吁強化史地教育。從20世紀初梁啟超提出“史界革命”以來,歷史肩負著過多的政治使命,一旦現(xiàn)實政治受挫,歷史經(jīng)常成為替死鬼,需要為現(xiàn)實失敗買單。

  中國現(xiàn)代史學頭緒繁多,不僅關涉新舊,而且交錯中外,既便當事人的觀感、見識,亦千差萬別,更何況后人審視已往,霧里看花,難免陷入想當然的尷尬境地。如何真切又具體地認識中國現(xiàn)代史學發(fā)展的脈絡,除了研究史家和史著,盡最大可能把那個年代“回頭看”的文字搜集整理出版,讓不同立場、不同高度的同時代人現(xiàn)身說史,眾聲喧嘩,以便后人有所憑借,多方比較,從而領略中國現(xiàn)代史學多樣而豐富的面相,對之始有近真的把握,不致被后見之明或一孔之見所誤導。“回頭看”文字的作者不僅是學術實踐的參與者,同時也是評論者,諸人所見所評,未必如實,卻為后人提供前后左右比較參證的依據(jù),是今人穿越回歸歷史現(xiàn)場不可或缺的媒介,應引起研究者的重視。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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