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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昕孺:年關(guān)

來源:   時間 : 2017-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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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童夢雄來找我的時候,大約上午11點。我正在太陽射進堂屋的一支巨大的光柱里左沖右突。最近,我對太陽能透過我家堂屋的窗戶玻璃,射進一束這么大的光柱,感到極為惱火。想來想去,我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它宣戰(zhàn)。于是,我鉆進那條光柱,兩手作刀削斧劈狀,將那條光柱搗騰得煙塵四起。童夢雄詫異地站在門口,等我發(fā)現(xiàn)他時,他才不好意思地合攏自己張大的、缺了兩顆門牙的嘴,順便問道,你在做什么?我收起架勢,用一名壯士的口吻對他說,這個光柱你看到?jīng)]有,從太陽上跳下來的,它要跟我比武,我天天殺得它屁滾尿流。童夢雄用不相信的眼神望著我,然后問我作業(yè)做完沒有,我腦殼一擺,說,沒動它,假期長著呢!其實,兩天前我就把它們消滅干凈了,剩下的時間全是玩,多過癮。我不告訴童夢雄真相的另一個原因是,如果我說做完了,他必定會借我的作業(yè)去抄,我不想和他的答案一模一樣。

  去宋碧玉家玩吧。童夢雄提議。同學(xué)中,除了我們兩家是鄰居,數(shù)宋碧玉家離我們最近,就在坳背。我說好,抬腿要出門。媽媽從正房里閃出來,她一定是聽到我們的話,卻明知故問,去哪里?我慢吞吞地說,去宋碧玉家,跟她借本書。媽媽呵道,前面三次去宋碧玉家都說借書,回來沒看見書的影子,我還不曉得你,猴子看書裝斯文。我嘴里不服氣:我是猴子你不也是猴子。媽媽沒有對這句話發(fā)表意見,而是繼續(xù)她剛才的憤怒:從今天起到大年初一,都不準(zhǔn)去宋碧玉家,聽見沒有?我知道,這句問話毫無回旋的余地,你要是不識好歹地討個說法,立馬會招來更大的責(zé)罵,甚至灶房里的吹火筒都會跑到她手上來。但我不能完全繳械,便說,那我們?nèi)ズ舆呁?。我和童夢雄一溜煙出了門。

  我曾經(jīng)問童夢雄喜不喜歡宋碧玉,童夢雄涎著臉說最喜歡。他反問我喜不喜歡,我板著臉說一般般。我認為,這就是有本事的人與沒本事的人的區(qū)別。有本事的人會把自己的想法放在心里,沒本事的人則生怕別人不曉得自己的想法。宋碧玉家是我們村里最富裕的,他父親在國營茶場做事,騎一輛快得可以飛起來的“飛鴿”牌單車。不過他每周才回來一次,我很少見到他。聽宋碧玉說,他過年都在賺錢,要大年三十才得回來。宋碧玉長得漂亮,成績穩(wěn)居班上第一。更重要的是,她喜歡跟我和童夢雄玩。

  離除夕還有一天,我和童夢雄實在是度日如年。宋碧玉從不出來玩的。不知道是她媽不準(zhǔn),還是她自己不想出來玩。我每次揣著這個問題想問她,可一見到她這個問題就跑到爪哇國去了,和她一分手它又蹦回我腦海里。童夢雄說,我們下棋吧。這是我最怕他說的一句話,這也是他說得最自信的一句話。這小子成績雖然不好,下象棋卻是高手,他跟他哥學(xué)的。他哥童夢梁是我們學(xué)校的象棋冠軍。象棋很快擺好了。既然是必輸之棋,我命令自己弄得悲壯點,就把炮、馬、車一撥一撥開過河去。童夢雄好像變了一個人,他竟然步步退卻,開始我還以為他以退為進,暗藏殺招,可直到我的兩個車、兩個炮、一個馬將他的“帥”牢牢困住,動彈不得,也沒見他使出絕地反擊的殺招。忽然,他用手蒙住自己的臉說,我頭疼,得回去了。我得意地說,你太脆弱了吧,才輸一盤……童夢雄抬起頭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成了兩個萬花筒,我在里面時而被染成紅色,時而被染成黃色。他慢慢地站起來,身子有些發(fā)抖,脖子上青筋暴突,仿佛一根長滿瘢痕的干木柴。

  宋碧玉不出來,童夢雄回家了,我也賭氣憋在家里。吃晚飯的時候,媽媽對父親說:今天好奇怪,無風(fēng)無浪,童家的炊煙不往天上散,而是結(jié)成濃黑一團,從屋頂直接往地上滾。我跑出門一看,那團黑煙正好在水塘上滾,當(dāng)時速度并不快,像在涉水,過了水塘就車轱轆似地,很快到了河邊,突然就不見了。父親悶聲悶氣地說,莫大驚小怪,要過年了,看見草繩也像條蛇。媽媽沒理會父親,而是對埋頭扒飯的我姐說,不要飯碗筷子一丟,就往外面野,吃過飯我們開個家庭會。

  父親和媽媽先把自己關(guān)進正房里,咕咕嚨嚨好一陣,我和姐貼著門縫都聽不清,直到門被我頂開了,姐姐差點翻倒在地。父親和媽媽無視我們的偷聽行為,他們一前一后進了堂屋,媽媽手里拿著一個綠殼筆記本,殼面臟得像極了父親生氣時的臉。我倆跟著他倆。他倆分別坐在一把火椅子上,我倆也各坐了一把火椅子。我們家共有六把火椅子,還有兩把,一把在灶房添火,一把在正房放衣服。家里有客,它們才會被搬出來。媽媽望了父親一眼,父親綠著臉點點頭。媽媽一臉莊嚴(yán)地說,現(xiàn)在跟你們講件事。前年我們做這個屋,向村里幾家統(tǒng)共借了四百塊錢,承諾三年內(nèi)還完。當(dāng)年還了55塊,去年還了140塊,今年鄉(xiāng)上嚴(yán)禁砍樹,干旱又讓田里收成不好,只還了75塊,還剩130塊:坳背宋樹林家是大頭,80塊;隔壁童長庚家20塊;沖里吳健全家20塊,墈上唐年芳家10塊。為什么還剩這四家呢?宋樹林家最富,童長庚家是隔壁,關(guān)系和我們都不錯。我舉手補充說,宋碧玉和童夢雄是我的伙伴和同學(xué),吳健全是我表叔,唐年芳我喊姨夫。這幾家欠了沒關(guān)系。

  不是沒關(guān)系!媽媽厲聲說,我立馬閉上嘴。如今這年頭哪家有錢多?哪家不要用錢?何況我們說了三年內(nèi)還的,看來這個信砸鍋賣鐵也守不成。今年過年我和你爸只能打鐵看火色,瞧人看臉色;你們呢,也要夾著尾巴做人,不要到處添亂子,出洋相。對同學(xué)要友愛,對長輩要有禮貌,這些都是學(xué)校教的,不要讓人家覺得你們的書是從屁眼里讀進去的!

  二

  一早,我就溜到童夢雄家。童夢雄坐在灶房的火圍子邊,縮成一團,雙手緊抱著頭,好像有人要搶走它似的。我看不見他的臉。我喊了他一聲,他也不應(yīng)。他媽在喝一碗粥,嘴里發(fā)出拖拉機剛發(fā)動時的轟隆聲。我坐在童夢雄身邊,用火鉗夾火。他媽喝完粥,問我,你家里準(zhǔn)備了什么東西過年?我說,紅薯片。她說,還有呢?我說,紅薯條。她說,還有吧?我說,紅薯粉。她說,就沒了?我說,還有。她說,還有什么?我說,紅薯絲。她黑黑地笑了笑,說,我家夢雄得了重感冒,過完年要去醫(yī)院看病,你問下你媽,看借了我家的錢,能夠還點不。

  我沒有做聲,用火鉗將火撥得老大,火苗竄起來,把炊壺里的水頃刻燒得冒泡了。我很乏味地離開了童家。陽光照在身上,像是多穿了一件衣服。我精力充沛,渾身是膽,卻不知道用在哪里。正要回去轉(zhuǎn)告童夢雄媽媽的話,一想,這是大人之間的事,我才懶得管呢。我狠狠地朝路旁草叢里吐了一口痰,撒手向坳上的竹林跑去。

  我在一叢車前草下?lián)斓揭幻队制接址降氖?,這樣的石子可以擲出超遠的距離,我想將它擲到宋碧玉家門口的水塘里去。這時,一個人影化解了我的攻勢。她疾步向坳上走來,靠近竹林了。呃,莫不是憋不住,要去找我和童夢雄?我裝作一名偵察兵,貼著竹林邊緣向前推進,快接近她時,大喝一聲:“站住!”宋碧玉驚得兩手舉起,捂著自己的耳朵。“鬼崽子,我正找你呢!”她使勁把我往竹林里拽。“什么事這樣急,天要塌下來了?”我們坐到山棗樹下。宋碧玉說:“我爸昨晚回來了。今天一早,我聽到他和我媽在商量去你家的事。”

  “關(guān)我家什么事?”

  “我爸說,今年茶葉蟲害嚴(yán)重,年終獎一分沒發(fā),過年窘迫啊。他今晚會去你家催債。我出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我怕到時候我爸到你家去,弄得很尷尬,我們先商量個辦法。”宋碧玉認真說話的時候,嘴微微歪向一邊,特別好看。

  我有氣無力地甩出一枚石子:“大人的事讓他們?nèi)フ垓v,我們屁大的小孩,又能怎樣?”

  “你還屁大?平時不是老充英雄好漢嗎,怎么一下成小癟三啦?反正我把情報送到了,你看著辦吧。我不能在外面待久了,他們發(fā)現(xiàn)會罵我的,拜拜。”

  除夕終于到了。我們一家安靜地吃了團年飯。吃飯前,父親在地坪里放了一掛五百響的鞭炮。剛響兩下,就不響了。父親上去看,它忽然又響,父親身子向后一挫,仿佛被擊中了一般。吃完飯,飯桌被清理后并沒有挪動,仍然放在堂屋中央。媽媽把桌面抹得發(fā)亮,擺上一盤葵花籽、一盤花生、一盤炒南瓜籽、一盤油炸紅薯片、一盤紅薯條,正中是一盤水果糖。我和姐圍著桌子轉(zhuǎn)。媽說,坐下。我和姐依然圍著桌子轉(zhuǎn)。媽說,給我好好坐著。我和姐還是圍著桌子轉(zhuǎn)。媽在姐的背上撲了一巴掌:坐到火圍邊上去,沒聽到啊!

  “強哥,拜年哩!”地坪里冒出好大一個聲音。父親像彈簧樣從椅子上蹦起來,去開門。

  “哎呀,健全哦,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嫂子呢?”

  “在廚房忙著??爝M來。”

  這時我媽也急忙從廚房里出來,一路喊著“恭喜發(fā)財”,兩只手在圍裙上亂擦。在父親的責(zé)令下,我和姐各喊了一聲“表叔”。表叔摸了摸我的頭,說長高了,好像他的手是把尺子。他在火圍邊坐下,父親遞給他一支煙。他拿起火鉗,夾了一顆燒得通紅的火齒,將煙點燃。

  過一會,地坪里又長出聲音了,陰陰脆脆的,像雛鳥的叫聲:“桃姐,拜年啦!”我媽再次從廚房里出來,一雙手還是在圍裙上亂擦。打開門,“哎呀,年芳啊,恭喜發(fā)財!”

  “恭喜發(fā)財!強哥。健全也在呵,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

  父親起身,招呼姨夫在火圍邊坐下了。我和姐不斷將自己的椅子往墻角挪,墻角是我們最不愿意去的地方,那里煙多,熏眼睛,嗆鼻子。

  我很緊張,知道這兩個人今天的身份不是親戚,而是債主。他倆每次一張口,我都以為是要錢的話,看那嘴形就像,但發(fā)出聲音后都是說別的事情。東扯葫蘆西扯葉,胡聊亂侃了半個小時,兩人一齊告辭。我媽把桌上那幾盤東西強行倒進他們的口袋,他們推來搡去,還是受了。媽媽送客回來,我奇怪地問,他們怎么不催債呢?父親悶悶地說,來了就是催。這是親戚,我們不給,他們不好意思要。知道我們拿不出,所以坐一會就走了。

  三

  我不吱聲了。沉默坐在我們中間,享受著溫暖和美食,也享受著我們的尷尬和忐忑。整個家里,就靠媽媽像陀螺般忙個不停發(fā)出些聲響。我望著她,忽而在灶房翻騰,忽而在堂屋旋轉(zhuǎn),忽而在正房潛隱,忽而穿梭于各房之間,像一只被追趕的兔子。我覺得,媽媽是在有板有眼地做一項運動,她完全按照規(guī)則和章法在做,但規(guī)則和章法自己在變,規(guī)則和章法完全沒有自己的規(guī)則和章法,所以我可憐的母親無法停下來?;璋档臒艄夂蛧永飺u曳的火光聯(lián)手將媽媽擴大數(shù)倍的影子打到墻上,墻小,影子大,它們開始為爭奪地盤而自相殘殺,不是手臂死死將頭摁住,就是頭猛地撞向后背……突然,我看到媽媽的五個手指像野獸的爪子一樣,直插向自己的天靈蓋,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你野鬼上身了吧,憑白無故,吼什么吼!”父親大約是被我嚇了一跳,他臉上閃過惶恐的表情。

  “過年哭臉,你真會挑時間。”姐姐使用她無比熟練的嘲諷語氣,仿佛她早就準(zhǔn)備了這句話,只等我哭臉?biāo)频摹?/p>

  倒是媽媽一聲不吭,繼續(xù)著那個規(guī)則和章法時刻在變的運動。看得出,媽媽被卷進了那個漩渦,她停不下來了,可怎么辦?這時,響起了渾厚的敲門聲。

  雙合門打開,宋碧玉的父親雙手拱起,喊著“拜年”。我媽這才從她的運動中抽身而出,趕緊迎上來,也將雙手拱起。宋碧玉父親的個子很高,彎著腰從我家門里進來,他戴著手套和耳罩,頭發(fā)濃密得像一罐陳年茶葉。他雖然是宋碧玉的父親,但我見得少,并不感到親切。

  我父親將剛才健叔坐過的那張椅子提起來,挪動了一下,幾乎還在原地,好像這一提一挪那椅子就變成了一張新的,是專門為宋碧玉父親準(zhǔn)備的,而不是健叔坐過的。宋碧玉的父親坐下去,他扯下手套,一會兒放在右手,一會兒換到左手。我媽將擺放著幾個碟子的飯桌往他身邊移,同時也是往我身邊移。我伸手拿了一粒花生。媽呵道,沒禮貌,不喊人,只曉得吃,貓都會叫幾聲,一把饞嘴!我聽了反而笑了,立即將手上那?;ㄉf過去,給宋碧玉的父親。他慌忙接過,不小心手套掉在圍子上,沾了不少灰。他撿起來,往自己腿上使勁地拍。我媽又罵我,做事沒屁眼,要兩只手捧著,慢慢送。宋碧玉父親連連說,不怪他,不怪他,小宇是聰明孩子。我問他,你是來我家催債的吧?宋碧玉父親臉色大變,圍子里的火苗猛地躥上來,像一頭金色獅子,欲撲到宋碧玉父親身上。他仰天大笑,避開了那頭獅子,笑聲震得我家房梁嘎嘎作響,一抹灰塵鉆進我的鼻孔里,害得我連打了三個噴嚏。

  “我說小宇聰明就是聰明,我從沒見過這么聰明的孩子。我是來催債的呢。宋碧玉說,你有三天沒去我家了,欠得不少哦。她要我轉(zhuǎn)告你,如果明天還不去,她會親自上門來催債了。”

  媽媽狠狠瞪我一眼,又諂笑著對宋碧玉父親說,他叔莫聽他信口雌黃,他懂個屁!這幾天隔壁童夢雄重感冒,我怕他傳染上,就把他關(guān)在家里,不讓他亂跑。她收起笑,望著我和姐,厲聲說,明天你們倆去跟叔叔、嬸嬸拜年!宋碧玉父親說,來玩啰,過年不就是圖個熱鬧。大家走走串串,不要那么講究,才有味。我父親悶著嗓子附和,那是,那是。

  宋碧玉父親要走,我媽從灶房里拿出一條臘肉。他執(zhí)意不要,他說還得去村里各家走走。我媽說,那就明天叫小暉、小宇他們送過來。宋碧玉父親說,強嫂子,你家兩個小的,我家一個小的,我現(xiàn)在不愁吃穿,我沒送你東西你反過來送我東西,你咯是欄桿上擺花盆,讓我無地自容噠。我們兩家就不見外了,那些錢,我要用的時候會向你討,我不急你們就更不要急了。他說著,把臘肉放在飯桌上,高大的身軀一晃就到了門外。

  四

  夜,像刀削一樣地深了。越深的地方越黑、越冷,因此必須把火燒得更大。父親添了一把柴火,他看上去心情愉快。媽媽還在批評我剛才說話冒失,要不是宋碧玉父親大人大量,我們早被頂?shù)奖谏狭?。父親說,也可能是小宇這么一捅,他反而不好意思說了。反正,過了這一關(guān)就好了。來來來,給你們兩個發(fā)壓歲錢。

  我和姐陡然坐直身子,期待著一年中最激動人心的一刻降臨。去年過年,我姐的壓歲錢是五角,我的是貳角。然而,不到三天,姐就用計將我手頭的貳角錢“撮”過去了??珊弈菚r我太小,不會動腦筋,結(jié)果造成富人更富、窮人更窮的悲慘局面。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要是再得了貳角甚至五角錢,我一定三天三夜不和我姐講一句話,我要把錢藏在一個除我之外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今年家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現(xiàn)在我們家里所有的錢加起來,都不到你們?nèi)ツ陦簹q錢的總和多。”

  我和姐聽了,心里涼了一大截。

  “但過年,壓歲錢還是要給的。”父親在椅子上斜起身子,將手用力捅進褲口袋,掏了好一陣。拿出來展開,他布滿城堡式老繭的掌心里,躺著兩枚油漬漬的硬幣:一枚五分,一枚貳分。我和姐姐對望了一眼,良久,姐姐伸出手,拿走了五分那枚,接著,我拿走了兩分那枚。一拿到手,我的手心就開始冒汗,仿佛汗是那枚硬幣帶來的。我在褲子上怎么擦也擦不干,那枚硬幣幾乎是黏在我的手心上。

  “哎呀,還不見老童過來,可能兒子病了,他也沒那門心思了。老吳,你拿了這條臘肉去拜個年,隔壁鄰屬的,表示表示慰問。”媽媽對父親說。

  “人家不來催,我們自己送上門,不好吧。萬一他提起錢的事,臉往哪放?”

  “唉,沒錢哪有臉,沒臉自然就不顧忌臉往哪放了。他硬要提出來,你就說實在沒錢,只能再拖一年。我們兩家誰跟誰,他還會逼你?小暉,小宇,你們兩個一起去,嘴巴上熱鬧點,不要惹事,人多可以沖喜,沒準(zhǔn)童夢雄明天就好了。”

  父親提起那條臘肉,正欲出門,外面驀地響起突突突的拖拉機聲音。拖拉機像一頭兇猛的巨獸,咆哮著一直開到隔壁地坪里,停下了,卻沒熄火。那邊人聲漸起,我和姐乘機沖了出去。與此同時,全村到處響起腳步聲,像夏天滾落的雨點,紛紛向童家匯集。童夢雄的媽媽扶著童夢雄坐上了拖拉機,他父親捉著一個包裹,童夢梁在一邊怔怔地看著,像我們一樣。旁邊有大人說,趕緊送鎮(zhèn)上醫(yī)院,看是不是急性腦膜炎!我悄悄問姐,急性腦膜炎是什么東西。她擲給我一個白眼,仿佛臉上沒長嘴巴。我看到了宋碧玉,她爸爸媽媽也跑到童家來了。她主動握著我的手,我手心里還攥著那枚油漬漬的兩分硬幣。我想問她那個同樣的問題,但沒有開得了口。

  拖拉機很快開走了。那曾晃得我們眼睛都睜不開的車燈,不多一會就被濃密的黑暗吞噬。我突然感覺,我們都在一個巨大的黑洞里,我是那樣害怕,急忙掙開宋碧玉的手,箭一般往家里跑去。一到家里,更糟糕的事發(fā)生了——一直黏在我手心的那枚兩分硬幣不見了!我記得宋碧玉握著我手的時候,它分明還在。第二天一覺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隔壁地坪里尋覓那枚硬幣,我沒放過每一蔸草、每一張紙屑、每一個石頭,依然未見其蹤影。

  我沒跟任何人說起這事,也沒有太過傷心。我不是發(fā)誓要將它藏到一個只有我知道、別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嗎?現(xiàn)在不過是那個地方連我都不知道了,就像天老爺將童夢雄藏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一樣,因為那個晚上之后,我再沒有見到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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