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煙同在村小上學(xué)。

　　煙是一個漂亮女生。煙是我對她的叫法，因為她漂亮。她甚至不知道我這樣叫她。因為我從未這樣叫過她。

　　煙又是一個霸道的女生。霸道到什么程度?簡單點說，就是那種能欺負(fù)男生的女生。我親眼看到煙和一幫女生欺負(fù)過羊勝利。

　　羊勝利是我們班的插讀生。墩實、憨厚的他，由于掉了門牙，導(dǎo)致齒間漏風(fēng)，且有礙觀瞻，笑時便老抿著嘴，做出女生樣的嬌羞。老師點名提問時，羊勝利未站起來就臉紅了，而后抿著嘴笑，而后才啟齒答問，話未出口又臉紅了。全班同學(xué)都望著他笑。老師也笑了。老師說：“羊勝利你別緊張，慢慢講，沒關(guān)系的。”

　　像女生一樣嬌羞的羊勝利引起了煙的興趣。

　　課間休息，羊勝利跑廁所。

　　男廁所門口，赫然擋著煙和一幫與她同樣喜歡鬧動的女生。

　　羊勝利驚訝地望著煙。漂亮的煙讓他有點莫名所以。

　　煙開口了：“喂，羊勝利，走錯門了吧?在那邊呢。哈哈哈哈……”

　　煙一邊說話一邊指了指旁邊的女廁所。

　　羊勝利兀地滿臉通紅，不知所措地站在那，他想不到煙會如此羞辱自己。末了，他竟然在女生們放肆的大笑聲里，淚光閃閃地落荒而逃。

　　當(dāng)時，羊勝利可憐兮兮的樣子很讓我生氣。我認(rèn)為他太不像男生了。我從此看不起他。相比之下，毛順生面對煙時就顯得淡定多了。

　　毛順生愛吃生紅薯，他家里種了很多紅薯。每天上學(xué)，順生娘都要挑幾個黃心紅薯讓毛順生帶到學(xué)校吃。黃心紅薯雖然好吃，卻堅硬難啃。有一回，毛順生餓了，洗了紅薯猛咬一口，一顆門牙血糊糊地生生咬脫了。

　　煙們便逮住機(jī)會鬧起來——

　　“缺牙巴，扒雞屎，扒到門角有堆熱狗屎……”

　　“缺牙巴，扒雞屎，扒到門角有堆熱狗屎……”

　　毛順生也不惱，任煙們?nèi)⌒ΑＫ?ldquo;哇啦哇啦”地吐了幾口血糊糊的口水，而后瞪著煙認(rèn)真地說：

　　“我娘說了，我正是長身體，可不敢餓著。”說完又繼續(xù)啃他的紅薯去了。

　　毛順生的淡定倒讓煙們一時語塞了。

　　二

　　我的父母因為性格不和，很長時間都在鬧離婚。

　　但他們在我的歸屬上顯然達(dá)不成協(xié)議，于是只好換了一種方式——讓我自己做選擇。

　　每天一放學(xué)，父親就纏著我問：“想好了沒有?跟我還是跟你娘?”

　　母親也將我拉進(jìn)灶屋里，“崽啊，想好了么?跟爹過還是跟娘過?”

　　我十分無奈又十分痛苦地總是要面對這樣的問題。好幾次，我都想大聲地沖他們喊：“誰都不跟，我自己過!”

　　父母見我遲遲不表態(tài)，有點急，這時他們的態(tài)度驚人的一致：

　　“不選是嗎?好，不選可以，我們誰都不要你了!”

　　一聽這話，我的淚水霎時在眼眶里滴溜溜轉(zhuǎn)。

　　好，不要了就不要了吧!我早知道你們不要了的!你們可能早就打好算盤不要我了的!

　　但是，你們憑什么都不要我呢?

　　我想對父親說：“不就是那次上課打瞌睡么?我已經(jīng)挨了老師的處罰了呀，老師罰了我“三水”——蹲馬步蹲出了汗水、淚水和鼻涕水。況且，那次是因為家里的牛兒頭天失蹤了，全家打著樅膏火把一直找到下半夜，才在一個獵人捕野豬的大土坑里找到了困倦中熟睡的牛兒，我因此耽誤了睡眠，上課時被瞌睡蟲黏住了才睡覺的。這些，難道你已經(jīng)忘了么?”

　　我想對母親說：“不就是學(xué)習(xí)成績上不去么?恨鐵不成鋼的你早就對我棍棒相懲了。知道村里人背地里怎樣叫你么?他們都叫你“鐵匠!”意思就是打我像鐵匠鋪的鐵匠打鐵那樣狠。當(dāng)然，如果有人當(dāng)面這樣叫，你肯定會眉開眼笑地說：‘棍棒底下出孝子嘛。’你的話是有現(xiàn)實依據(jù)的：我的舅舅，那個在省城大醫(yī)院工作的主治醫(yī)師，曾經(jīng)十分調(diào)皮搗蛋，后來被外公施以棍棒教育法，才打掉了他的頑皮，并將他打進(jìn)了醫(yī)科大學(xué)的校門。可我跟舅舅不一樣啊，我既不調(diào)皮、也不搗蛋，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成績?yōu)槭裁聪裣囊估镆恢幻酝镜奈灮鹣x那樣，總是在原地忽閃忽閃，怎么也飛不出那片黑暗地帶……”

　　我想對父母說：“僅憑這些，你們就想不要我了么?哼!”

　　然而我什么也沒有說，只委屈地咬著嘴唇，默默地走出了家門。

　　打這以后，每天放學(xué)我都不想回家，一個人呆坐在途經(jīng)的水潭邊，腳泡在清亮的潭水里，看霞光掩映的長天，看煙嵐迷濛的遠(yuǎn)山。這時，我注意到了平日熟視無睹的漣漪，忽然覺得這些漣漪酷肖了一匹匹馬兒，從上游奔騰跌宕的急流中躍出，奔馳至水潭時，驀地勒住馬頭，沉隱于碧波深處，直到水潭下游與淺灘的連接處，才又冒出頭，嘶鳴著躍向急流。

　　“水馬!水馬!”我驀地叫出聲來。

　　三

　　我整日愁眉苦臉的樣子引起了煙的注意。

　　放學(xué)路上，煙攔住我。

　　我本能地緊張起來，“你想干什么?”我一時想不出煙要欺負(fù)我的理由。

　　煙笑了，她說：“別緊張呀，我不會難為你，相反，我要保護(hù)你，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fù)你的。”煙說這話時，漂亮的臉上顯出少有的認(rèn)真。

　　看來，煙以為我是一個膽怯而懦弱的男生了。

　　煙錯了!煙的錯誤在于她太過自信。她的話在我聽來仿佛奇恥大辱!我憤怒地對她吼道：“誰要你保護(hù)?見你的鬼去吧!”吼完就甩著書包跑了。

　　煙呆在那里，她想不到自己會是一廂情愿，更想不到會有人敢對她如此說話，這簡直就是對她的蔑視了。

　　煙看了看一旁圍觀的同學(xué)，疑惑地問：“怎么了?都看著我干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同學(xué)們訕笑著四散了。

　　想不到在煙眼里，自己竟是一個如此懦弱的形象，懦弱到要靠一個女生來保護(hù)!我跑到日日留連的水潭邊，坐在一塊巖石上大哭起來。然后久久地，盯著潭水里的那張臉看——

　　唉!也難怪煙會產(chǎn)生要保護(hù)我的想法，看看自己這張瘦削的臉吧，上面堆積著多少憂愁多少苦悶啊!

　　我氣惱地伸出腳丫，“啪啪啪啪”地將明鏡般的潭水?dāng)嚦梢黄殂y。

　　煙悄無聲息地來了，悄無聲息地在我旁邊坐下來。悄無聲息的煙像一縷明麗的煙霞，沒有飄搖，只有嫻靜。

　　我揩干眼淚，欲起身離去。

　　煙說話了，像個做了錯事的人那樣，極不自然地說話了：

　　“對不起，我、我不該對你那樣說，你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其實……”

　　“其實什么?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說起家事就讓人心煩，我沒好氣地堵住煙的話。

　　但我仍然坐在那里，沒有要走的意思。

　　煙忙解釋：“不，不是這樣的，我的意思是，其實我也有和你一樣的痛苦!”

　　漂亮而又霸道的煙，也會有痛苦的事情?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我于是做出傾聽狀。

　　這個煙霞斑斕的黃昏，煙第一次對人說起了她的家事，說起了她那在市里上班的父親，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突然做了當(dāng)代陳世美，將一紙離婚協(xié)議寄給了遠(yuǎn)在鄉(xiāng)下的糠糟之妻，帶著小三住進(jìn)了新買的洋樓……而煙那好面子的母親，竟然沒有跟任何人說起，以致于村里誰都不知道這件事情。

　　“可憐我娘，把苦水全吞進(jìn)肚子里，一個人撐起這個家……”

　　煙的話青青的嫩嫩的，像河邊依依的小柳葉，在如煙的霞光里飄忽。我詫異如此沉重的話題，在煙嘴里說出來，竟無些許悲愁。這一點，是我所不及的。但我同時又似乎有點明白，煙為何總是跟男生過不去了。

　　煙說話時，眼睛沒有看我，看著別處。此時的煙如同眼前的一灣碧水，沒了先前的喧鬧，柔柔地靜下來。她的臉龐映著霞光，紅紅的，呈現(xiàn)出異常姣美的輪廓。我的心情驟然平靜下來。我看著煙，想說點什么。但在美麗的煙面前，卻不知說什么好，我實在不善于安慰人。

　　囁嚅間，我竟然說出了水馬。

　　“水馬?”煙不解地看著我。

　　恰巧一圈漣漪漂過來，我趕緊借機(jī)闡明了我賦予漣漪的這一叫法。

　　煙驚喜地接受了我的叫法。

　　“真像啊!”她感嘆，并且一臉爛漫地說：“以后我天天來陪你看水馬。”

　　“好啊，太好了!”

　　煙的肯定使我大受鼓舞!我驀地振奮起來，面對夕陽大聲呼喊：

　　“要離婚你們離去吧——我不在乎——我有水馬了——”

　　煙忙捂住我的嘴巴。

　　四

　　我有了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愫。

　　比如回家路上，走著走著，我時不時地要跳起來，去拍一下風(fēng)中飄擺的樹葉，或者揀起一粒石子，兀地?fù)粝蛑︻^呆立著的一只彩翎鳥，然后看著那只受驚的鳥兒“啪”地張開翅膀飛向高遠(yuǎn)的天空，直到在空中慢慢地消失；遇到有人趕著牛兒晚歸，我就捏著鼻子“哞哞”地叫喚起來，當(dāng)那埋頭趕路的牛兒抬起頭，愣愣地盯著我發(fā)癡時，我一忽兒又跑了，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了……這是怎么回事呢?我一直是那么安靜與憂傷的呀?；丶乙院?，我不再理會父母的爭吵，一個人躲進(jìn)自己的房間，攤開課本和作業(yè)，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寫起來。上床睡覺以后，我竟然不停地睜開眼睛，去張望著紙糊的木格窗：天呀，你可要早點亮起來哦，明天，還有明天的明天，煙都要來陪我看水馬了。

　　天早已大亮，白花花的陽光當(dāng)空流瀉下來，遍地都是晶瑩剔透的珍珠。

　　我是在上課鈴急驟地響了第二遍之后，才氣吁吁地跑進(jìn)教室的。

　　喘息稍定，我本能地掃了一眼教室，驀然發(fā)現(xiàn)煙的座位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之前，煙每天都是第一個到學(xué)校的。

　　難道是昨天我的態(tài)度傷害了她?可煙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女生呀。難道是生病了?

　　老師和同學(xué)已完全進(jìn)入了教學(xué)狀態(tài)，只有我心不在焉地不時張望著教室門口，盼望煙的身影早點出現(xiàn)。

　　直到日落西山，煙的身影也沒有出現(xiàn)。

　　沒有了煙的校園少了許多鬧動，但除了我，可能誰也沒有去在意這一點。我忽然覺得，煙的鬧動其實是這校園里不可缺少的部分。

　　放學(xué)后，我依然帶著滿腔的期盼來到雙江河邊。煙說過，要來陪我看水馬的。我想，你不上學(xué)可以，但總不能言而無信吧!

　　夕陽在遠(yuǎn)處的山嶺上兀自張揚著最后的輝煌，雙江河歡快地流漾著滿河晚霞，一匹匹水馬“駕駕駕駕”地打眼前縱身而過，馱著我的落寞的心情，去向一個美好的沒有憂愁的地方。

　　煙終于沒有來!煙終于食言了!

　　斑斕的星空下，我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家里，倒頭便睡。

　　第二天，第三天……煙一直沒來上學(xué)。

　　校園里漸漸出現(xiàn)了流言，關(guān)于煙的：

　　“喂，你們知道么，張嵐的娘帶著張嵐去城里吵架了，張嵐她娘不服氣她爹跟小三過快活日子，要把張嵐交給她爹……”

　　“不對，我聽說是張嵐病了，她娘帶她去城里做檢查。你們可不能亂造謠呀。不信?不信可以問老師，張嵐的請假條上就是這么寫的。”

　　“是啊，我也在老師那看到了張嵐的請假條。”

　　……

　　一個星期以后，張嵐——也就是煙，終于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

　　煙用她一如既往的漂亮和霸氣，霎時凋謝了各種流言。

　　后來在雙江河邊，在我的反復(fù)詢問下，煙才對我說起了原由——煙那在城里工作的父親犯事了，罪名是貪污和受賄，新買的樣房被查封，小三也離他而去……煙的母親聞訊后，立即帶著煙去探望。在看守所里，身穿囚服、憔悴不堪的父親滿臉悔恨，哭得像個淚人兒。

　　我趕緊安慰煙：“他這是自作自受，他原本就對不起你和你娘。”

　　“不，不要這樣說，其實我和我娘都希望他好好的，可是現(xiàn)在……”

　　煙將臉深埋在掌心里，肩膀因抽泣而不停地聳動著。

　　一行白鷺從遠(yuǎn)天飄落下來，在水面上輕輕一掠，劃出一線漂亮的水紋后，悠悠然升往高處。天空依舊是深遠(yuǎn)而無邊的藍(lán)，無邊得讓人憂傷。

　　五

　　每天一放學(xué)，煙就陪我在雙江河邊看水馬。

　　我們除了看水馬，還玩游戲：石頭剪刀布，五子飛，褲襠棋，藏貓貓等等。這些游戲需要一定的智力，輸了要被打手板，笨頭笨腦的我自然老是輸，老是挨打。當(dāng)我一次次將手板伸到煙面前時，我的不甚情愿的扭捏姿態(tài)惹得煙“哈哈”大笑。然后，煙一把扯住我的手，開打之前總不忘念叨一句：

　　“怪不得我了哦，誰叫你那么笨!我要打了哦!”她將手揚得高高。

　　我緊張地閉上眼睛……

　　好幾次，煙的手遲遲沒有落下來。我感到奇怪，睜開眼一看，原來煙“哎喲哎喲”地揉著肚子笑到地上去

　　了。

　　在所有游戲里，我最擅長“打水漂”。 我想，在美麗的煙面前，我總要顯示一下自己的長處吧。

　　我走進(jìn)淺水里，選出一迭扁圓的卵石，勻著力，側(cè)身將石子剽向水面——

　　“哧哧哧……”，當(dāng)一線線水花絢麗地開向水潭那邊時，煙就興奮地蹦跳著，“噢噢”地歡呼起來。偶爾有幾個石子，剛到潭中心就兀地栽進(jìn)深水里，無聲無息了，煙就“哎呀”地嘆息一聲，仿佛失落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似的。

　　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看水馬。

　　我們并排坐在水潭邊，注視著水馬——漣漪，一圈圈地，從上游漂下來，馱著一片木葉、一根枯枝、一縷草莖、一朵落紅抑或別的什么，打著旋兒悠悠漂來。它的旋尤其好看，原本大大的圈，漸漸地越旋越小，越旋越小，小到像一個肚臍眼時，又大了，越漂越大，越漂越大，如果有風(fēng)適時推動，它就會擴(kuò)大成一張平展展的河面，平展展的，先前的皺褶全展平了。

　　看到癡迷時，煙忽然扭過頭問我：“知道我為什么陪你看水馬么?”

　　我想了想，回答說：“因為‘同病相憐’吧。”

　　煙點點頭，又搖搖頭。“有一點我不明白，兩個人的痛苦加在一起，反而沒有原先那么痛苦了，這是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恰巧這時又出現(xiàn)了水馬，我一激靈，隨即興奮不已地把一瞬間產(chǎn)生的想法告訴煙：

　　“那是因為有了水馬，水馬帶走了我們的痛苦!我們的痛苦被水馬帶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那是一個美好的沒有憂愁的地方!”

　　煙被我的情緒感染了，激動地不住地點頭。

　　煙畢竟是愛鬧的女孩，坐久了坐不住了，便去折來柳枝趕水馬。

　　“啪——啪——啪——”柳枝打在一圈圈漣漪后面，漣漪急遽地漾動著。

　　煙邊打邊喊：“駕——駕——駕——”那些漣漪便起起伏伏地跑了起來。

　　煙樂得哈哈大笑!煙的快樂感染了我，我們都不再沉溺于先前的煩惱了。

　　有一次，煙靜下來，很神往地說：“要是能騎著水馬去遠(yuǎn)方就好了!”

　　是啊，騎著水馬去遠(yuǎn)方，真好!我也跟著煙癡了起來……

　　煙的話差點應(yīng)驗了!這個小巫婆，差點真的騎著水馬去了遠(yuǎn)方!

　　一天黃昏，我們看了一會水馬，煙忽然說好久沒有藏貓貓了，我們藏貓貓吧。

　　因為天色原因，我稍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答應(yīng)了。

　　約定的隱蔽時間過去了，煙也應(yīng)該藏好了。我睜開眼睛，開始搜索煙藏匿的位置。不知何故，我有點心慌，想盡快找到煙。

　　之前，煙喜歡藏在河邊的草叢里。

　　我先從河下游的草叢開始觀察——

　　當(dāng)我將焦灼的目光轉(zhuǎn)到上游時，兀地驚呆了!一片滔滔大水正洶涌而來——雙江河的水位驟然上漲，滾滾波濤肆意汪洋!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是雙江河上游的水庫放閘了。

　　“救命啊——”我聽到了煙的一聲驚恐的哭喊，但很快就被波濤淹沒了。

　　“救命啊——快來人哪——救命啊——” 我跳起雙腳，瘋狂地追著大水奔跑。

　　聽到喊叫的人們紛紛沖出家門——

　　厚重的天幕上堆積著滾滾黑云，天空越來越低。無數(shù)只蜻蜓焦躁不安地在漫溢的水流上拂來掠去。

　　“找到了嗎?找到了嗎?在哪里呢?”

　　人們奔來跑去，焦灼地互問。

　　煙的母親被幾個婦女?dāng)v扶著，在煙落水的地段呼天搶地、痛不欲生。

　　六

　　“我不能陪你看水馬了，我娘再也不準(zhǔn)我來河邊玩了。”煙說。

　　煙的話低低的、怯怯的，像空中一只驚魂未定的小鳥，最后脧了一眼狼藉斑斑的雙江河，就遠(yuǎn)遠(yuǎn)的翩飛了。

　　哦，煙的娘再也不準(zhǔn)煙來河邊玩了，煙再也不能陪我看水馬了!

　　一場大水，像一塊巨大的橡皮擦，將日日坐在雙江河邊的兩個小點擦去了一個。打那以后，煙像變了個人似的，落水重生的她終日捧著書本發(fā)奮圖強，再也不是先前那個鬧動的女生了。

　　可是，一場大水怎么就沒有擦去另外一個小點呢?

　　當(dāng)憂愁和苦悶重新回到我身邊，昨天的快樂已飄忽如夢。

　　唯有水馬，一匹又一匹，固執(zhí)地打我眼前嘶鳴而過，馱著一個個明明暗暗的日子，去向一個美好的沒有憂愁的地方。

　　“要是能騎著水馬去遠(yuǎn)方就好了!”我想起了煙的話。

　　煙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后來有一天，我竟然騎著水馬去了遠(yuǎn)方!

　　一天黃昏，我正對著明凈的水面發(fā)呆。這時，一匹水馬忽然勒住馬頭，抖散著渾身的水珠跑過來。夕光中的水馬被斑斕的煙霞涂抹成一片金色，它顫動著紅紅的鬃毛，響亮地嘶鳴著，昂首朝我跑來。

　　幸福和苦難總有著驚人的相似，那就是突如其來!

　　我迅速起身，躍上水馬那濕漉漉的鞍背，駕——

　　我們躍過了山巒、峽谷、村莊和平原；

　　我們躍過了落日、星光和黑夜；

　　我們躍過了苦悶、憂愁和感傷……

　　曙光中，終于現(xiàn)出了那個美好的沒有憂愁的地方——香花生樹、鳥語如歌，亭臺樓榭、金碧輝煌!

　　我策馬奮進(jìn)，拼力向前……

　　然而，就在這時，我的馬兒驚失前蹄，“撲”地一聲摔倒在地——它已經(jīng)拼盡了身上的最后一點力氣，再也跑不動了!

　　緊接著，我也從馬背上重重地摔下來，瞬間便失去了知覺。

　　……

　　不知昏睡了多久，當(dāng)我終于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躺在家里的那架木床上。

　　屋子里圍著好多人，他(她)們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著一輪一輪的光圈。

　　鄉(xiāng)村醫(yī)生從我的腋下取出體溫計，“好了好了，總算退了。”他的藥箱在床頭閃著棗紅色的光芒。

　　這時，我聽到人們紛紛責(zé)備我的父母：

　　“你們自己看看吧，把孩子都弄成什么樣子了?!”

　　“別只管自己意氣用事，要多想想孩子的感受!”

　　……

　　在一浪一浪的責(zé)備聲中，我的父親搓著手，憨憨地笑了；母親則扭轉(zhuǎn)頭，順手撩起右邊的一只衣角……

　　我忽然想起日日廝守的水馬，竟然有了隔世的感覺。

　　“水馬，水馬……”我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

　　“水馬?水馬是什么呀?”人們面面相覷，莫名所以。我的父親母親更是焦急地俯下身來，關(guān)切地問：

　　“崽啊，水馬是什么東西?能告訴我們么?”

　　我費力地將頭偏向墻那邊，不再出聲，也不再理會任何人。

　　哼!就不告訴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懂的!

 

　　作者簡介：

　　龍章輝，男，侗族，湖南綏寧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15期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學(xué)員、全國侗族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兒童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業(yè)余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發(fā)表于《少年文藝》《兒童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等多家純文學(xué)期刊。散文詩《一根藤蔓在奔跑》選入經(jīng)教育部審定的高中語文教科書。大量作品入選《兒童文學(xué)選刊》、《中國年度兒童文學(xué)》選刊。著有散文集《好像聽見父親在風(fēng)中說話》、《被時光雕刻的少年》(合著)等。獲“大紅鷹杯”全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大賽二等獎、湖南省第八屆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競賽二等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