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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軍:撂刀口的秋天

來源:   時間 : 2017-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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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劉家湖農(nóng)場上空的太陽,沒有大山可以棲落。傍晚時分,太陽像飄累了的紅氣球墜入萬子湖,寧靜的水面,便碎成了亮閃閃的金子,映得村莊的后背,有了圣殿一樣的光影。

  父親在國營蘆葦場上班,單位就在離家5里地的萬子湖畔,可他需要常年駐守在萬子湖的洲站上,看守蘆葦蕩。他是站長,手下還有兩三號人。多年以來,他輾轉(zhuǎn)于肖家山、撂刀口、蓮花坳等幾個湖島之間,巡湖是他的主要工作。

  父親一個月回來一次,總是提著活蹦亂跳的魚,住上個三五天。

  那天,父親裹著夕陽回來。與往常不同的是,他除了帶回一簍子毛葉魚,還帶回來一個男孩。他躲在父親背后,怯生生的。

  “這是小虎子,劉憨子家的大兒子。比軍滿大兩個月,帶他過來玩幾天。”父親一把拖出背后的男孩,男孩馬上對著我和母親鞠了一個90度的躬。

  我倚在母親身邊,打量著他。小虎子濃眉大眼,圓嘟嘟的臉,看起來跟我年齡相仿。天藍的外套已經(jīng)泛白,藏青的褲子有點短,成了略顯滑稽的八分褲,一雙軍綠色的膠鞋,左右各磨出了一個“雞眼”,露出沒有穿襪子的大腳趾。

  不到半天,小虎子就跟我混熟了。他不怯了,“話癆”似的把他的祖祖輩輩報了個遍。

  小虎子的家,在萬子湖中一個叫撂刀口的湖心島上,世代靠打魚為生。他姥爺打魚時不幸遇上風(fēng)暴,死了。他爺爺打魚起網(wǎng)時,漁船失衡側(cè)翻,被扣在船艙里,也死了。他父親接過祖輩的營生,過著早出晚歸的湖上日子,有時能滿載而歸,有時一無所獲。他的母親,生了一堆的孩子,七個。小虎子是老大,后面三個弟弟三個妹妹,最小的還沒有滿月。小虎子讀完四年級就沒讀了。他父親說,只要看得懂秤桿上的油墨星子,算得清三位數(shù)的加減乘法,賣魚時不吃虧就可以了。

  跟我家一點都不相同,我驚訝得合不攏嘴。小虎子沒事似的一轉(zhuǎn)身,目光很快就鎖定了我的書桌,桌上有一本成語字典,一本新華字典,還有一本童話書。

  晚餐過后,我照例需要收拾桌子、洗刷碗筷。小虎子主動伸手:“我來干,你把那本成語字典借給我看看,好不?”

  我樂不可支地答應(yīng)了。小虎子吹著口哨,麻利地挽起袖子。

  那晚,睡在隔壁的小虎子,亮了一夜的燈。

  五天時間,小虎子硬是把我僅有的幾本書都看完了。期間,還爭著幫我母親做點擇菜、收拾餐桌之類的零碎事,甚至陪著她去地里干活。

  父親要回洲站,母親有些不舍,就對父親說:“要不,讓小虎子在這里再玩幾天吧,你下次回來再帶他走。”父親想了一下,應(yīng)允了。

  那是1992年秋天,我姊姊在一百公里之外的泥江口讀書。母親帶著10歲的我,留守在一個叫曹家咀的小村子里。除了喂養(yǎng)我外,她手里還有六畝水稻田需要伺候,所以,很多時候,放學(xué)之后的我就只能與草蟲飛蝶們?yōu)槲?。小虎子能留下來,我自然高興,小虎子的高興不在我之下,他一蹦三尺高。

  每天清晨,小虎子都會送我去一里地外的劉家湖農(nóng)場學(xué)校,無比羨慕地看著我進校門。每到放學(xué)時,他早早就等候在校門口,一看到我就迫不及待地問:“今天老師講什么?學(xué)校里好玩不?”

  有時我懶得回答他,他就討好似的幫我提書包,在前面蹦蹦跳跳,全然不計較的樣子。我一開心,就又像往常一樣,對著他滔滔不絕起來。他聽著聽著,笑容突然就落寞了,說:“要是我還上學(xué)就好了,我的成績一直都好。”對此,我深信不疑。他雖然失學(xué)一個多月了,但是翻看我的課本后,我的作業(yè)他全會。

  (二)

  谷子黃了,學(xué)校開始放秋收假,父親卻還沒有回來。母親只好帶著我去割禾,小虎子跟著我們。

  在所有農(nóng)活中,我最討厭的就是收割。盡管我全副武裝,但是禾葉還是鋸齒一樣肆意割我的手臂。握著鐮刀的手,常常磨出血泡。母親老說小孩子沒有腰,可一整天都要彎成一把鐮刀,我分明感覺自己的腰都快斷了。

  小虎子的破鞋子在收割的第二天就徹底報廢了,那“雞眼”變成了“河馬嘴”,五個腳趾成了“河馬的牙齒”。母親托人到鎮(zhèn)上給小虎子買了一雙新鞋,小虎子卻舍不得穿。“這么新的鞋子,過年都不一定有一雙,怎么能夠穿了踩泥田呢?”小虎子抱著新鞋子睡了,母親顯得有些難過,我的心里也澀澀的。我暗自決定,等他回去時,把自己最喜歡的故事書送給他。

  赤腳的小虎子,割禾的速度跟母親一樣快,不一會兒,我就被落下好遠。望著遙遙領(lǐng)先的他們,我很快喪失了追趕的信心。可割著割著,我發(fā)現(xiàn)我割的那一垅禾蔸越來越少,仔細一看,原來前面的小虎子悄悄幫我割了好多。小虎子,你真好。我在心里說,疲軟的手臂一下子長出了好多力氣。晚上盛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小虎子的手掌磨出了好幾個水泡。

  稻禾快割完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一陣打稻機的轟鳴,這一季的秋收終于完工了。

  小虎子要回去了。母親顧不上連日的勞累,用家里現(xiàn)有的布匹,趕夜工給小虎子量身縫制新衣。伴隨著母親踩縫紉機的聲音,我在寫作文《故鄉(xiāng)的秋天》。小虎子拾起母親丟下的“劃粉頭”,在堂屋的門板后面寫寫畫畫。

  “撂刀口的秋天很漂亮,這個季節(jié),蘆葦開始抽花,清風(fēng)一吹,蘆葦蕩齊整整地起伏著,站在湖洲上大喊幾聲,就會飛出成百上千的鳥兒,有野鴨、白鷺、雉雞、白頭鶴,還有好多連名字都叫不出。扒開蘆葦叢,還能找到很多鳥蛋……魚蝦也很多,我最喜歡的就是銀魚了,小小的魚兒,味道好極了。”

  等我寫完作業(yè),門板上密密麻麻的有了這么一段話,小虎子寫得工工整整。我覺得他寫得可好了,比印在作文書上的都要好。面對我的贊美,小虎子不好意思了,他搔著頭,羞澀地笑,眼睛里有亮閃閃的光。

  小虎子回去時,一身新,除了新衣新鞋,母親還把我的一雙新尼龍襪給他穿上了。清晨,霧還沒有散盡,小虎子坐在父親的自行車上漸行漸遠,他使勁朝我揮手,爾后又用雙手握成喇叭狀朝我大喊:“你一定要來撂刀口,我?guī)闳タ刺J花!”

  我沒有回答,揮手的時候,眼淚嘩地流了出來,眼前的霧就更大了。

  (三)

  第二年秋天,小虎子托父親給我們帶來一袋銀魚,還有幾枚長著雀斑的鳥蛋。父親說,要是有“抱雞婆”,就可以孵出小鳥。

  銀魚細長細長的,無鱗,通體潔白透明,黑眼珠,有如母親彎曲了的銀針。父親說,小虎子已經(jīng)開始跟他父親去打魚了,這些銀魚是他親自晾曬的。母親有些舍不得吃,而我把那幾枚鳥蛋當(dāng)寶貝似的珍藏在抽屜里。盡管找不到“抱雞婆”,但我依然夢想有一天,一群小鳥從抽屜里嘰嘰喳喳地飛出來。

  “爸爸,我還有幾天假,帶我去撂刀口吧?”父親出門時,我小聲央求。父親愉快地答應(yīng)了,我趕緊找出上兩個學(xué)期的課本,塞進書包,想了想,又把幾本連環(huán)畫也帶上了。

  萬子湖算得上是南洞庭最美的一部分,它被東南湖、劉家湖、嘉興湖和沅江包圍著,有著迷人的濕地風(fēng)景。護堤林郁郁蔥蔥,蘆葦?shù)樾橇_棋布。漁民用竹竿把圍網(wǎng)插成八卦陣似的迷宮,據(jù)說魚兒游進來,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水鳥起起落落,從此桿跳到彼桿,突然,箭一般地扎下去,漣漪還沒消散,又連水帶波地從湖面冒出來,重新在竹竿上立穩(wěn)。嘴喙多了一條掙扎的小魚,但它神態(tài)安詳,一副不以物喜的樣子,一仰脖子,小魚兒就被它吞進去了。然后身子一顫,把羽毛上的水珠抖落干凈,飛走了。

  柴油機船“篤篤”地響著,從碼頭出發(fā),繞過圍網(wǎng)穿行在蘆葦蕩中間的水路上,湖面漾起充滿動感的水紋,驚鳥向天空的四周散飛。路經(jīng)漁村,一排排的烏篷船上停泊在水灣里,船頭停棲著黑黝黝的鸕鶿,還晾曬著長短不一的衣裳。

  我這是第一次坐船,有些興奮。我迎著湖風(fēng)站在船頭,大聲高呼:“喂!撂刀口,我來了!”抽花的蘆葦,密密匝匝,鵝毛般蓬松、潔凈,成片成片地盛開在陽光里,清風(fēng)拂來,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仿佛是在春晚的舞臺上,優(yōu)美地演繹著“天鵝湖”。

  湖面一會兒窄了,一會兒寬了,船在綠浪和白水間穿行,終于前方開始隱隱閃現(xiàn)一個綠色的小島,父親說:“快到了!”

  小虎子的撂刀口島,漂浮著一股濃烈的魚腥味。紅冠子的大公雞閑庭信步,四方巡視它的領(lǐng)地,黃黃黑黑的小母雞四處刨食,家狗相互追逐嬉戲。一路走去,家家戶戶的屋外都曬有各種大小不一的魚干、毛蝦,懸掛著吊坨的漁網(wǎng)。小虎子的家在一棵大槐樹下,三間平房,低矮、陰暗。小虎子的娘,正蹲在地上剖魚,打鱗、去腮、開膛、挖腸,滿手魚血混合著魚肚里流出的粘液,動作麻利得讓我眼花繚亂,也看得我的腸胃翻江倒海。她的背上,趴搭著一個娃娃,歪著腦袋,睡得正香。坪里還有幾個小孩在打鬧,一個個都掛著長長的青鼻涕。

  我返回碼頭等小虎子回來。

  血色的霞光里,湖面光芒萬丈,仿佛鐵爐乍開,爆米花炸得到處都是。小虎子坐在船頭,跟他父親一起,從遠遠的天邊、從太陽的腹地,“篤篤”而來。

  “小虎子,小虎子!”我遠遠地呼喊。

  小虎子顯然聽見了我的呼喊,他突地站起,險些掉進水里。船還沒有靠穩(wěn),小虎子就一個箭步跳上岸,他拉著我左看右看:“軍滿,你長高了耶!”

  “你也長高了呀!不過,你黑多了!”

  “我們天天出來打魚,曬得流油,哪有不黑的?”

  小虎子憨憨一笑,牙齒就顯得更白了。

  我把帶來的書都拿出來給了小虎子,他開心得又蹦又跳?;⒆影挚粗?,笑得一臉菊花。“明天你就不要出船了,帶軍滿在島上轉(zhuǎn)轉(zhuǎn)吧。”這話顯然是對小虎子說的。

  (四)

  父親的洲站在小虎子家的對面,隔著一條不到百米的河。

  次日一早,小虎子就在河對面高聲喚我,父親開船送我過河,小虎子往我口袋里塞了兩個還有些燙手的雞蛋。

  他穿著去年母親給他縫制的衣服,還很新,不過褲腳又短了,又成了吊腳的八分褲。

  “軍滿,你知道不,我捕過一條80斤的大魚!豎起來有你這么高,幸虧我爸來得及時,不然我都會被拽到水里去!”

  “我們鄰居家的青砣也沒有讀書了,不過他打魚沒我厲害!”

  “軍滿,你要是每年都能幫我留課本,我就能自學(xué)了,昨晚我就把你帶給我的書翻了一半呢!”

  “春天里,這里也很漂亮的,到處都是嫩嫩的水芹菜、藜蒿、蘆筍,都很好吃哦!”

  “冬天也很好玩,湖水退去好遠,灘上會飛來很多大小不一的鳥兒!”小虎子依舊是一個“話癆”,不過我喜歡看他眉飛色舞的模樣。

  整整一個上午,他就帶著我在島上轉(zhuǎn)悠。他居然跟我講起撂刀口的歷史來,說以前有一個叫楊么的人,是個農(nóng)民起義軍的首領(lǐng)。那時他帶著隊伍在這個小島上扎營安寨,后來朝廷派岳飛來圍剿他,打不贏,他就將自己的戰(zhàn)刀拋入湖中,后被岳飛殺死了。后來的人們?yōu)榱思o(jì)念他,就把這個島命名為“撂刀口”。

  我驚詫于他的見多識廣,他卻笑著說:“爺爺講、爸爸講,老師也講,就像在講我們自己的故事,我當(dāng)然也知道啦。”

  他講了一堆的故事后,帶我去了“漁歌亭”,那是撂刀口的最高處。站在亭里,目之所及,晌午的湖面水天一色,瓦藍瓦藍。漁船星星點點綴在周圍,近處的蘆葦叢里,時常有野鴨子撲棱躍起。

  “軍滿,我?guī)闳タ次茵B(yǎng)的小野鴨!”小虎子突然想起什么,拉著我飛奔回家。

  小虎子家的后屋坪,一個舊漁網(wǎng)做的罩子下,雀躍著一群黑咕咕的小野鴨,活潑可愛。它們看到小虎子,就一下子圍了過來。“我打魚時發(fā)現(xiàn)的,才剛剛孵化,我就把它們?nèi)珟Щ貋砹耍B(yǎng)了半個月,它們都認識我了。”

  “那他們還會飛走嗎?”我這是第一次看見小野鴨,喜歡得不得了。

  “當(dāng)然,如果你不小心看護的話。”小虎子找來一根毛線繩,一頭系了一只小野鴨,小心地交到我手里。“不過你要是弄飛了也沒有關(guān)系,下次我再去蘆葦蕩里幫你找。”

  午餐過后,我?guī)е』⒆铀徒o我的兩只小野鴨,準(zhǔn)備離開撂刀口。太陽還火辣辣地照射著湖水,細粼的湖面反射著刺眼的白光,兩只小野鴨愣頭愣腦地張望。

  “軍滿,下次來了別走了,留在撂刀口做我兒媳婦!”小虎子爸爸打趣道。我吐了一下舌頭:“我才不要像虎子媽一樣,天天蹲在地上剖魚!”父親哈哈大笑,小虎子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

  漁船“篤篤”出發(fā),撂刀口越來越遠,連同小虎子,一起消失在水天一色里。

  (五)

  小虎子送給我的小野鴨,不到半個月就全逃走了。拴它們的樟樹根上,只剩下兩根洋繩子。可我并不難過,我想,它們一定是飛回去找小虎子了。這么想時,我就會竊喜,小虎子要是看到它們飛回去了,那該多開心呀。

  這年冬天,雨一直下,一直下,下得人心里霉霉的。學(xué)校開始給我們發(fā)中藥包,小布包里裝著艾葉、風(fēng)球等草藥,掛在脖子上,說是可以預(yù)防疾病。艾葉有著迷人的清香,聞著它的氣息,讓我會想起春天和春天里好多事物。后來我找老師多要了一個中藥包,想托父親給小虎子帶去,讓他也聞一聞。

  父親神情黯淡地接過我的中藥包,不說一句話。那天夜里,我起床上廁所。發(fā)現(xiàn)父母的房間里還亮著燈。“哎,真是造孽呀,小虎子。”這是母親的聲音。父親說:“是啊,可憐我們的軍滿,還不知他已死了呢。”

  我眼前一黑,差一點都站不穩(wěn)了。沖進父母的房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小虎子已經(jīng)死了好些天了。或許是吹了寒風(fēng),沾了涼水,小虎子先是發(fā)高燒,虎子娘以為是感冒了,只給他捂了兩床厚被子。等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時,才送去醫(yī)院。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醫(yī)生把虎子娘痛罵了一頓。原來小虎子根本不是感冒,而是急性腦膜炎。父母怕我傷心,特意不把消息告訴我……

  “腦膜炎?那不就是我們學(xué)校發(fā)藥包想要預(yù)防的病嗎?”我流著淚問母親,“如果小虎子也在學(xué)校,一定也會發(fā)一個小藥包,那么他就不會死了,是不是?”

  母親把我拉進懷中,搖著頭,嘆息著,并不回答我。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象出一座小小的墳,孤獨地被籠罩在萬子湖的晨曦里、風(fēng)霜里、大雨里、夕陽里,甚至漫天的葦絮和飛鳥里。

  我再也不想去撂刀口了。

  (六)

  時光荏苒,沖淡了很多情愫。

  我換了幾所學(xué)校,結(jié)識了很多新朋友,發(fā)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甚至還參加了省里的藝術(shù)節(jié)表演,在電視臺露過一回臉。1999年秋天,我?guī)煼懂厴I(yè),回到劉家湖農(nóng)場學(xué)校,當(dāng)了一名語文老師。

  走上講臺的我,依舊習(xí)慣用前年的掛歷給課本包上書皮。這么多年了,我使用過的教科書都平平整整,沒有一點污跡,井然有序地碼放在我的木箱子里。

  學(xué)校西頭有一間圖書室,里面落滿了灰塵。有一次開會時,校長說:“來了不少新書,誰愿意兼?zhèn)€圖書管理員?”我突然想起了小虎子來。

  小虎子曾經(jīng)告訴過我,他最大的夢想是做一名老師,最好還可以是圖書管理員,那樣就有很多的好書等著他去翻閱,他還想當(dāng)一個作家,把撂刀口的秋天告訴全世界的人。我記得那個時候,我的的夢想是當(dāng)一名女警,可以英姿颯爽。

  我毛遂自薦,從老校長手里接過一把快要生銹的鑰匙。

  2002年秋季開學(xué),我接手一個新的五年級。第一個來報到注冊的學(xué)生是小靜,齊耳短發(fā),著一身鵝黃連衣裙。圓嘟嘟的臉,干凈,白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眉宇之間,像極了當(dāng)年的小虎子,笑起來,也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小靜住在學(xué)校3里地外的雙蓮湖村,成績很好,字寫得漂亮。平日里上下學(xué),都是她父親用摩托車接送。課余時間,她總喜歡去圖書室找我借書。我時常不由自主地打量著她,有時甚至?xí)e以為,那就是小虎子坐在那里讀書、寫字、削鉛筆……

  父親回來時,我迫不及待地跟他講這個發(fā)現(xiàn)。

  父親一點都不覺得意外:“那就是小虎子的妹妹,他最小的妹妹。”

  父親看我一臉不解,繼續(xù)說道:“當(dāng)年小虎子死了后,虎子娘精神都不正常了,總是怪自己。后來嚴(yán)重到瘋瘋癲癲,見誰都要拉著去醫(yī)院打針。六個孩子都還小,最小的靜丫頭還剛剛學(xué)會走路,虎子爹實在沒有辦法,托我找人收養(yǎng)了她。小靜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的養(yǎng)父母,自己不能夠生孩子,一直都待她如同親生。”

  原來如此!我在心底里暗暗為小靜慶幸,至少,當(dāng)年小虎子夢寐以求的校園與書本,她都可以輕易擁有。

  次年春天,孩子們?nèi)ズ躺蠀⒓臃棚L(fēng)箏比賽。一開始,大家都各顯身手,不一會兒,差距就明顯了。小靜的紙鷂越飛越高,眼見著手里的線不夠了,幾個小伙伴紛紛扯下自己的風(fēng)箏線,連在小靜的風(fēng)箏線尾端。也不記得最后用光了多少個線笸籮上的絲線,紙鷂已經(jīng)飛進云層。其他孩子都圍到小靜身邊,一個個都仰著脖子,興高采烈地緊盯紙鷂的位置。

  天色漸晚,我讓孩子們準(zhǔn)備收風(fēng)箏回學(xué)校。小靜在一個同學(xué)的幫助下開始收線。“呀,斷了!”小靜一聲尖叫,望著斷線的紙鷂飄向東北方向,不一會就無影無蹤了。孩子們無比惋惜,小靜問我:“老師,那邊是什么地方?”

  “撂刀口。”我的心里一驚。

  “哦,我家有一個遠房親戚在那里,我叫他伯伯,每年他都會送些魚干過來,有時候還會給我買禮物。”

  “嗯,那你去過那兒嗎?”我的心里又是一驚。

  “沒有,聽說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小島。”小靜微微一笑,露出小酒窩。

  “撂刀口的秋天最美了,在那個季節(jié),蘆葦開始抽花,清風(fēng)一吹,蘆葦蕩齊整整地起伏著,站在那些灘洲上大吼幾聲,就會飛出成百上千的鳥類,有野鴨、白鷺、雉雞、白頭鶴,還有好多連名字都叫不出,扒開蘆葦,還能找到很多鳥蛋……”我不禁脫口而出。

  此刻,太陽西斜,如飄累了的紅氣球,正墜向湖面。粼粼的水域,跳躍著金色的音符。小靜追上隊伍,蹦蹦跳跳奔向?qū)W校。

 

  作者簡介:

  游軍,80后,現(xiàn)居湖南省益陽市,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兒童文學(xué)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第十二屆中青年作家研討班學(xué)員。有文稿刊于《散文詩》《文學(xué)風(fēng)》《西部作家》《散文選刊》《長沙晚報》等報刊雜志。有作品入選《1993-1998散文詩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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