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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芳紅:豪放詞風的形成

來源:光明日報 許芳紅   時間 : 2017-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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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詞風格多樣,簡而言之,則分婉約與豪放兩體,明代張綖《詩余圖譜》云:“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論詞者向來都以婉約為正,豪放為變,而變者則自東坡始,宋人劉辰翁《辛稼軒詞序》:“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蘇軾為豪放詞風的開創(chuàng)者,而賀鑄則是蘇軾與辛棄疾之間的過渡者,似乎已毋庸置疑,然細觀蘇軾之前詞壇創(chuàng)作,細較《六州歌頭》的詞牌特點,我們認為此類判斷并不符合詞壇實際。

  北宋初年的詞作《六州歌頭·項羽廟》云:“秦亡草昧,劉項起吞并。驅(qū)龍虎。鞭寰宇。斬長鯨。掃欃槍。血染彭門戰(zhàn)。視馀耳,皆鷹犬。平禍亂。歸炎漢。勢奔傾。兵散月明。風急旌旗亂,刁斗三更。命虞姬相對,泣聽楚歌聲。玉帳魂驚。淚盈盈。恨花無主。凝愁緒。揮雪刃,掩泉扃。時不利,騅不逝。困陰陵。叱追兵。喑嗚摧天地,望歸路,忍偷生。功蓋世。成閑紀。建遺靈。江靜水寒煙冷,波紋細、古木凋零。遣行人到此,追念痛傷情。勝負難憑。”此詞詠嘆了楚漢相爭中項羽從起兵到失敗的歷史過程,作者慷慨悲歌,充滿風雷之色,詞風蒼涼激越,其風度神采不讓于蘇軾與辛棄疾的任何豪放作品。此詞作者說法不一,一說為劉潛(仲方)所作,一說為李冠所作。據(jù)《宋史》記載,劉潛與石延年同時,石延年生于994年,卒于1041年,估計劉潛也大概活動于這段時間。另據(jù)錢建狀先生考證,劉潛應(yīng)該卒于1037年(《宋詩人劉潛卒年考》),李冠約生于1019年,約宋真宗天禧(1017—1021)前后在世。而據(jù)莫礪鋒先生考證,蘇軾最早的編年作品始于熙寧五年(1072),他的第一首豪放詞《江城子·密州出獵》則寫于熙寧八年即1075年(《文體間的滲透——蘇軾的“以詩為詞”》)。所以,無論《六州歌頭·項羽廟》是劉潛還是李冠的作品,我們都可以確定此詞創(chuàng)作時間遠遠早于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我們一直認為范仲淹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是“窮塞主之詞”,是蘇軾豪放詞風的先驅(qū),但實際上這首《六州歌頭·項羽廟》并不比范仲淹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遜色。

  這首《六州歌頭·項羽廟》并不是個例,北宋初年詞風豪放遒勁的作品頗多。唐圭璋先生所編《全宋詞》存劉潛詞二首,另一首為《水調(diào)歌頭》:“落日塞垣路,風勁戛貂裘。翩翩數(shù)騎閑獵,深入黑山頭。極目平沙千里,惟見雕弓白羽,鐵面駿驊騮。隱隱望青冢,特地起閑愁。漢天子,方鼎盛,四百州。玉顏皓齒,深鎖三十六宮秋。堂有經(jīng)綸賢相,邊有縱橫謀將,不減翠娥羞。戎虜和樂也,圣主永無憂。”此詞吟詠昭君和番之事,筆力雄杰,陽剛氣十足。與劉潛同時代的李冠之《六州歌頭·驪山》也一直為人忽視:“凄涼繡嶺,宮殿倚山阿。明皇帝。曾游地。鎖煙蘿。郁嵯峨。憶昔真妃子。艷傾國,方姝麗。朝復暮。嬪嬙妒。寵偏頗。三尺玉泉新浴,蓮羞吐、紅浸秋波。聽花奴,敲羯鼓,酣奏鳴鼉。體不勝羅。舞婆娑。正霓裳曳。驚烽燧。千萬騎。擁琱戈。情宛轉(zhuǎn)?;昕諄y。蹙雙蛾。奈兵何。痛惜三春暮,委妖麗,馬嵬坡。平寇亂,回宸輦。忍重過。香紫囊猶有,鴻都客、鈿合應(yīng)訛。使行人到此,千古只傷歌。事往愁多。”此詞敘述楊貴妃的一生,寫其“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得意、傾國傾城之美艷、“安史之亂”中的魂消魄散,抒發(fā)了作者的無限悲慨,風格遒勁蒼涼。

  北宋初年詞壇詞風不為婉約所牢籠的作品并非只有此幾首,其他如歐陽修的《浪淘沙》(五嶺麥秋殘)借詠楊貴妃獨好荔枝之事,抒發(fā)歷史興亡之感;裴湘《浪淘沙》(雁塞說并門)寫雁門關(guān)之雄偉闊大的景觀,透露無限歷史興衰之慨;王禹偁《點絳唇》(雨恨云愁)表現(xiàn)了作者想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同時也隱含著人生失意的郁悶,風格清曠蒼涼;潘閬《酒泉子》其十吟詠錢塘江潮水之磅礴壯觀,贊嘆弄潮兒輕松駕馭潮水的英勇無畏,傳達出人定勝天的豪情,可謂大氣磅礴;林逋《霜天曉角》(冰清霜潔)寫詞人對梅花的喜愛,歌詠的卻是詞人自己所懷有的那種梅花般高潔的品格,抒寫梅花獨立塵俗的高潔,暗含著對自己高尚品質(zhì)的自許;寇準《陽關(guān)引》(塞草煙光闊)抒發(fā)對友人的思念之情,境界闊大,風格豪放。王安石今存詞29首,多為深刻雄健、蒼涼激越之篇,劉熙載《藝概·詞曲概》稱其“瘦削雅素,一洗五代舊習”,龍榆生《唐五代詞選》稱其“筆力豪縱,不為妖媚語,一如其詩文”。我們現(xiàn)在都認為唐五代《花間集》樹立了詞的創(chuàng)作范本,形成了詞體“要眇宜修”情感之特質(zhì),但從北宋初年詞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來看,《花間集》的影響并未延續(xù),北宋初年詞壇生態(tài)依然表現(xiàn)出與唐代一樣的狀態(tài)。

  《六州歌頭》本為雄壯之曲。程大昌在《演繁露》中說:“《六州歌頭》,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聲為吊古詞,音調(diào)悲壯,又以古興亡事實文之。聞其歌,使人慷慨,良不與艷詞同科,誠可喜也。”《舊唐書·音樂志》也云:“鼓吹本軍旅之音,馬上奏之。”郭茂倩《樂府詩集》云:“鼓吹,馬上奏之,用之軍中。”明代楊慎所撰《詞品》中也有類似的說法:“六州歌頭,本鼓吹曲也,音調(diào)悲壯。又以古興亡事實之,聞之使人慷慨,良不與艷詞同科,誠可喜也。六州得名,蓋唐人西邊之州,伊州、梁州、甘州、石州、渭州、氐州也。此詞宋人大祀大恤,皆用此調(diào)。”清沈雄《古今詞話》云:“唐人率多小令,《尊前集》載唐莊宗歌頭一闕,不分過變,計一百三十六字,為長調(diào)之祖??嗖簧跫?。按歌頭系大石調(diào),別有《六州歌頭》《水調(diào)歌頭》,皆宜音節(jié)悲壯,以古興亡事實之,良不與艷詞同科者。”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六州歌頭》這一詞牌本身就限定詞作感情需激越,風格需慷慨。從句式上來講,《六州歌頭》大量為三言短句,語短氣促,這些三言句一氣驅(qū)使,旋折而下,形成了“繁音促節(jié)”的藝術(shù)效果,剛好可以表達那種急迫排蕩、激昂悲壯的情緒。清代詞評家沈祥龍云:“詞之體各有所宜,如吊古宜悲慨蒼涼,紀事宜條暢滉漾,言愁宜嗚咽悠揚,述樂宜淋漓和暢,賦閨房宜旖旎嫵媚,詠關(guān)河宜豪放雄壯。得其宜則聲情合矣,若琴瑟合一,便非作家。”(《論詞隨筆》)不同的詞調(diào)具有不同的聲情特征,有的和暢,有的蒼涼,有的嗚咽,有的嫵媚,有的豪放雄壯,雖然“宋詞不盡依宮調(diào)聲情”,聲與意往往并不相諧,但北宋緊隨唐五代而來,詠題與選調(diào)之間并未完全脫離,詞調(diào)所規(guī)定的詞之規(guī)模大小,句子之長短,平仄之差異,節(jié)奏之緩急,都會影響詞之情感的表達。所以,吳世昌先生《詞林新話》卷一《詞論》中說:“詞之形式,‘豪放’‘婉約’,乃由題材決定,非欲故意創(chuàng)某派、某風,如寫獵詞豈能用閨房聲?同一送別,與朋友送別和與歌女送別即大不相同,與家屬相別更不同,……要在詠題與選調(diào)耳。”

  從時間上來說,《六州歌頭·項羽廟》產(chǎn)生于北宋初年,賀鑄的《六州歌頭》(少年俠氣)產(chǎn)生于北宋末年,張孝祥的《六州歌頭》(長淮望斷)產(chǎn)生于南宋初年,而蘇軾則在北宋中期將豪放詞風發(fā)揚光大,對于文學史的書寫而言,我們很容易得出賀鑄受了蘇軾詞風的影響,并成為蘇軾與辛棄疾之間的過渡者的結(jié)論,也容易得出張孝祥受賀鑄影響的結(jié)論。而從《六州歌頭·項羽廟》早在蘇軾之前就已如此激昂排蕩、從《六州歌頭》詞牌本身的風格特點兩方面,不難看出,實際上這樣的結(jié)論都是想當然的結(jié)果,并不符合歷史事實。

  蘇軾并非豪放詞的首發(fā)作家,范仲淹也不僅僅是北宋初年詞壇豪放詞的唯一先驅(qū),賀鑄的《六州歌頭》(少年俠氣)也并非受到蘇軾的影響所致。一種文學體裁主導風格的形成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其豐富性與復雜性并不能為文學史家的主觀邏輯所能預設(shè)。

  (作者:許芳紅,系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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