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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紅建:馬桑樹兒搭燈臺(第三曲第二章)

來源:   時間 : 2017-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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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植人口中的寡媽村”,其實就是我們常說的“寡婦村”。

當(dāng)年許多群眾選擇當(dāng)紅軍,除了革命思想的影響,還有一些共同規(guī)律,影響著當(dāng)時的群眾。比如紅軍有高遠的理想,他們要當(dāng)工農(nóng)群眾自己的軍隊,要打倒土豪劣紳,解除窮人痛苦。比如紅軍有堅定的信念,不怕苦,也不怕死,長征路上,敵軍追擊,加上饑餓、寒冷、極度疲勞等,險象叢生,但他們從未放棄。比如紅軍有鐵的紀律。我在云南麗江采訪時,就聽一位年過九旬的老人講過紅軍的故事。他說,紅軍過草地時,糧食奇缺,為渡過難關(guān),有的部隊明確規(guī)定,每個人身上帶的糧食屬于集體,沒有命令誰也無權(quán)吃一粒。對于這項規(guī)定,紅軍官兵都能模范遵守,不少人就是餓得昏倒了,也不會吃自己糧袋里的糧食。在寧夏彭陽縣采訪扶貧事跡時,我偶然聽到這樣一個故事。1935年10月7日,一支紅軍隊伍打完仗后進村休息。村里有個叫馬云龍的小孩把一名紅軍小戰(zhàn)士迎進家,拿出半個蕎麥硬塞到小戰(zhàn)士手里。小戰(zhàn)士打了一天仗,餓極了,就啃了一口,碰巧被連長看見,問他付錢沒有,小戰(zhàn)士說,我錯了,這就去找錢。連長看著又累又餓的小戰(zhàn)士,心里雖然很難過,但還是批評他說,不付錢就吃老鄉(xiāng)東西,按紀律要給你處分。村里一些老人聞訊紛紛過來求情,有的甚至給連長下跪。連長連忙扶起村民,把小戰(zhàn)士拉到一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個銅板,讓他交給了馬云龍。講故事的是幾位老人,70年過去了,老人們講起這段往事,眼里還閃著淚花。他們說,紅軍離開時,村民十里相送。他們還說,這樣好的軍隊,不取得勝利,老天都不會答應(yīng)??!除了這些,還有一些共同規(guī)律,那就是當(dāng)年紅軍是一家一家地出,一窩一窩地出。究其原因,那是因為紅軍的思想、行動,對駐扎之地百姓的影響。

紅軍到過許多地方,也影響了廣大群眾,最終改變了一個地區(qū)、整個民族的命運。比如當(dāng)年,紅二、六軍團司令部就設(shè)在桑植縣劉家坪鄉(xiāng)龍堰峪。這里三面環(huán)山,里面都是“抱”大的樹,老虎都難進去。土匪或敵人一來,只要往后面的山里一鉆,根本就連人影子都找不著。前面一個口,口的兩邊有大樹掩護,也有碉堡掩護,每個碉堡里有一個機槍班。11000多名紅軍指戰(zhàn)員分散居住在附近10多個白族村莊760多戶白族人家。劉家坪村劉家坪組龍堰峪,不僅只有一個山谷之,家家戶戶還住滿了紅軍。因為受紅軍的影響,這個組大部分家庭的男人都當(dāng)紅軍去了。后來,這些男人大部分沒有回來,怎么死的,死在何方,還有相當(dāng)一部分,至今都還是個未知數(shù)。于是,這個組便成了遠近聞名的寡媽村”。

 

其實我最開始到寡媽村”采訪,并沒想到采訪這里的小腳女人,而是來采訪這里的紅軍烈屬。劉金元老人就是我要重點采訪的對象。他父親是紅軍,后因受傷,沒有跟隨大部隊長征,而留守桑植。但紅軍長征出發(fā)幾天后,他就被酒桶的人殺了。雖然家里條件艱辛,但劉金元老人把老父親的傳統(tǒng)繼承了下來,入了黨,并當(dāng)了半個世紀之久的村支書,為農(nóng)村建設(shè)奉獻了畢生精力。

我來到了劉金元老人家。還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建的木房子,黝黑的墻壁上掛滿了紅薯藤。老人瘦高的個頭,但穿著很一般,客氣地說是樸素,不客氣講就是寒酸,甚至可憐。他坐在門檻上,大口大口地抽著煙,望著遠處蒼穹。

我一連叫了七八聲“大爺”,坐在門檻上的他竟然沒有絲毫的表情反應(yīng)。這時劉金元老人的鄰居告訴我說,你就是叫他七十八十聲,他還會是這個樣,因為他耳朵不好使了,基本上聾了。于是,我在紙上寫上十幾個大字:大爺,請您談?wù)勀赣H當(dāng)紅軍的事。劉金元老人抽了口煙,然后揮起右手,大聲說道,逮(記)不清了,什么都不清了!開始我還以為老人是不愿意接受采訪,或者是不太高興,想試圖說服他,感動他。于是我繼續(xù)在紙上寫道:您父親叫什么名字?何年何月出生……老人依然搖頭,仍然大口大口地抽著他的煙,依然望著遠處蒼穹。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我不太相信。憑我的感覺,老人應(yīng)該是不想再提昔日往事,不想再次揭開心中的那個傷疤。

即便我這樣認為,但劉金元老人不說,我也很無奈。無奈的我,最終只得離開劉金元老人家。幸運的是,就在我離開老人的家時,鄰居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找找他三兒問問,他三兒在劉家坪希望小學(xué)教書。于是,我直奔離這兒只有約半里路的劉家坪希望小學(xué)。從外面看,這所學(xué)校還不錯,校門也還算寬敞,校舍淹沒在綠色之中。但到了學(xué)校里面,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所普通而又簡陋的學(xué)校。特別是老師的大辦公室,除了每人一個簡陋的辦公桌和椅子,還有一個共用的插線板,就什么都沒有了。唯一能讓人感覺到這是學(xué)校的,除了辦公桌上一疊疊的作業(yè)本,還有就是辦公室墻上張貼的“校務(wù)公開公示欄”,那里面的內(nèi)容倒是豐富多彩。

此時,學(xué)校還沒有放學(xué),但已經(jīng)是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了,許多都在進行自習(xí),老師們也在教室里或是埋頭批改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或是在批閱試卷,或是在備課,反正沒一個閑著的,都在埋頭干自己的事情。我敲了敲辦公室的門,問劉老師在不在。這時,辦公室里幾乎所有的老師都把頭抬了起來,瞅著我看。我說,我找劉老師。辦公室的老師們還是顯得有些迷惑。這時,一個老師跟我說,我們這里有三個劉老師,不知你要找哪個。六個老師,三個姓劉。我心里驚了一下。我說,家里有當(dāng)紅軍的那個。辦公室的老師聽我這么一說,又有些迷惑了。還是那個老師跟我說,三個劉老師,個個家里都有當(dāng)紅軍的。我心里更驚了,當(dāng)然更多的是驚喜,沒想到一個簡陋的辦公室,竟然蘊含著如此豐富的創(chuàng)作資源。我說,他父親叫劉金元的那位。

我剛說完,我要找的那位劉老師就站了起來。帥氣,個高,足有一米七五以上,滿臉笑容。神態(tài)與劉金元老人出奇的神似。他說,我叫劉紀文,是劉金元的三兒子。我說,劉老師,沒想到你還這么年輕。劉老師笑得合不攏嘴了,做了個手勢,說道,我教了三十四年了,一直當(dāng)語文老師,兩個女兒都成家了,都是爺爺輩的人了,不年輕啦。我說,說說你家里的故事吧。劉老師笑了笑說,沒什么可講的,真的沒什么可講的,在那個年代,我們劉家坪家家都這樣,家家都是同樣的故事,你說有什么可講的呢?我說,劉老師,我們把這些故事挖掘出來,并不是炫耀,更不是為得到什么,而只是想喚起更多人的記憶,要他們不要忘記歷史。聽我這么一說,劉老師朝我微笑著說,那好吧!客觀說,雖然我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但我婆婆、我老兒沒少跟我們講過去的事,我們一直記在心上。

劉老師說,我爺爺叫劉開銀,也是大高個,一米八幾,長得也挺帥氣。上過三年私塾,毛筆字寫得很好。我家里條件也不算太窮,太太、太公會織布,會做生意,還會炸油粑粑。但我們家一直是單傳,我太公那代、我爺爺那代都是光禿禿的一個,姐妹和兄弟都沒有。后來到了我老兒這代,又只有他一根獨苗。我爺爺大概是1932年,或者是1933年當(dāng)?shù)募t軍,當(dāng)時紅軍從洪湖過來,正組織和發(fā)展武裝力量。我爺爺畢竟念過書,容易接受新的事物和思想,于是他提出要去(干)紅軍。我太太、太公當(dāng)然不同意,特別是我太太,對我爺爺說,想都不要想,我們家就你這么一根獨苗,你要當(dāng)紅軍走了,我們怎么辦,我們的日子怎么過。但我爺爺不死心,他不斷向太太、太公灌輸新的思想。他說,娘啊,爹啊,現(xiàn)在這紅軍與國民黨軍和土匪大不一樣,存在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紅軍不逮(打)窮人,而是幫窮人求解放的,他們要把土豪劣紳霸占的田地都分給窮人,專為窮人謀利益,讓窮人過上幸福日子。你們不是看到了嗎,他們經(jīng)常幫助老百姓家劈柴挑水,干這干那,處處維護老百姓的利益,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軍隊呀!我爺爺這一來二去的軟磨硬泡,再加上太太、太公看到跟前的紅軍確實是好隊伍,也就漸漸松口了。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我爺爺成家了,找到老婆了。最后,太太對爺爺說,兒呀,我們家就你這么一根獨苗,你(干)紅軍可以,但你不能有事,你有事,我們家就垮了。我爺爺點著頭說,爹,娘,你們放心,兒一定會完完整整地回來。再說啦,不就在咱家附近紅軍,有時間我就經(jīng)?;貋?。

爺爺在紅軍里具體干什么,我不清,但有可能是從事文化或是宣傳方面的工作。我小的時候,劉家坪、李家崗的老百姓房子的墻上滿墻的紅軍標(biāo)語,那些標(biāo)語的內(nèi)容我還(記)得起。如“建立自己的蘇維埃政府!”“中國工農(nóng)群眾動員起來,反對帝國主義!”“十月革命勝利萬歲!工農(nóng)群眾動員起來!”“打倒國民黨各派軍閥!”“為死難的革命群眾復(fù)仇!”“殺盡土豪劣紳!”“肅清保衛(wèi)團!”“沒收地主豪紳的土地!”“平均分配土地給貧民!”“擴大赤色區(qū)域!”“鞏固中蘇維埃!”“窮人不還富人錢,富人要退窮人”“紅軍是工人農(nóng)民的軍隊!”“當(dāng)紅軍最光榮!”“反對國民黨出賣民族利益!”等。當(dāng)時就有老人對我說,這些標(biāo)語都是你爺爺當(dāng)年寫的。后來我又仔細看了看,發(fā)現(xiàn)劉家坪、李家崗一帶的紅軍標(biāo)語都是一種字體,應(yīng)該是出自一人之手。看來,老人們說這些標(biāo)語是我爺爺寫的,并不是沒有道理。

雖然(搞)不清爺爺在紅軍隊伍里具體做什么,但他參加的幾次戰(zhàn)斗我還是(說)得清。爺爺在楊山下的南坎逮(打)過幾,在雙溪橋逮(打)過幾仗。聽說雙溪橋那次不少紅軍被敵人包圍了,在撤退過程中,傷亡不小。撤退過程中,我爺爺腿長,跑得快,所以活了下來。他最后一次參加的戰(zhàn)斗,應(yīng)該是葫蘆殼戰(zhàn)斗。在這個戰(zhàn)斗中,爺爺負傷了,但他自己不知道身體里有子彈。直到去年,把爺爺?shù)膲炦w到?jīng)鲲L(fēng)烈士陵園,才發(fā)現(xiàn)棺木里有一顆子彈。

劉老師說,1935年11月,紅二方面軍長征了,由于我爺爺在葫蘆殼戰(zhàn)斗中受傷了,逮(走)不了了,便成了留守紅軍。但紅軍長征后大概七八天,劉酒桶就帶著他的“剿共”大隊來殺人,我爺爺是晚上被殺的。那個晚上,成了我婆婆心里的傷疤,后來只要一說起那天晚上的事,她就淚流滿面

當(dāng)時,我太太去世了,太公到雙溪橋街上炸油粑粑去了,只有我爺爺和我婆婆帶著我老兒在家。我婆婆叫王彩芝,當(dāng)時才二十二三歲,長得很水靈。大概到了晚上十一點多,我爺爺他們一家全都休息了。突然,屋后的山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爺爺很警惕,他猛地一翻身,對婆婆說,彩芝,只怕是劉酒桶的人來了。

婆婆聽爺爺一說,趕緊抱住孩子,也就是我老兒,他當(dāng)時半不到。

爺爺說,彩芝,你別緊張,我知道這天遲早要來的。你(抱)著娃兒躲到屋后的小水井里,我從后門出去,跑到山上去。你要照顧好娃兒和爹爹。

爺爺說完,來不及穿衣服,只穿了一條短褲,就出后門,往后山上跑。剛爬上陰溝,后(打)上來了。爺爺看到不少扛槍的從山上往下跑,人太多,他是徒手,肯定(干)不過他們。于是,他又往回跑,準備跑過山谷,然后過河,上楊子山。爺爺跑到山谷里一丘叫六斗丘的田那兒,敵人的槍又上來了。敵人的槍響了十幾聲,爺爺中了三顆子彈,倒在了六斗丘里。六斗丘是水稻田,當(dāng)時剛剛下過雨。

因為爺爺?shù)奶优?,轉(zhuǎn)移了敵人的視線,所以婆婆才有機會逃脫。她帶著我老兒躲在小水井里,氣都不敢喘,就那樣待了整整一晚。第二天,婆婆從小水井里爬出來后,鄰居悄悄告訴她,你家開酒桶的人殺了,就殺在六斗丘。婆婆一聽,就痛哭起來,抱著孩子就要往六斗丘跑。鄰居把她(拉)住了,說,你不要命了,人家“剿共”大隊說了,示眾三天,三天不準收尸,誰收尸就收拾誰。

三天后,聽到消息的太公匆忙從雙溪橋趕了回來。當(dāng)他趕到六斗丘時,水稻田里的爺爺已經(jīng)浮腫變形,流淌在水里的鮮血已經(jīng)變成褐色。太公和親戚,哭著把爺爺抬回家,急忙用木板釘了一個匣子,葬在了我家后山的洪家灣。

說到這,劉老師一再強調(diào)說,劉家坪組不光死了我爺爺一個人,凡屬家里與紅軍有牽連的男人幾乎都被酒桶的人殺了,成了名副其實寡媽村”。后來,寡媽們帶著娃兒不管日子有多么的艱難,但她們沒有一個出嫁的,而是含辛茹苦地把娃兒們帶大,贍養(yǎng)著家里的老人,一直到去世。

爺爺死后,太公精神徹底崩潰了,并整天責(zé)怪自己,說如果不是自己去雙溪橋炸油粑粑,如果他在家,可能娃兒就不會被那狗日的酒桶打死,要死的話,死的也不是娃兒,而是自己。說著,他就氣憤地把自己炸油粑粑的工具都(砸)了,說,再也不去雙溪橋了,再也不炸油粑粑了。想著自己兒子死了,并且死的那么慘,太公整天以淚洗面,并從此一蹶不振。

這時,許多人就做婆婆的工作,包括婆婆娘家人,包括婆婆關(guān)系要好的一些人。他們說,彩芝呀,你還這么年輕,帶著個娃娃,要伺候老公公,還是小腳,沒有男人這日子怎么過呀!趁自己年輕,再找個婆家嫁了吧!

別人一說這些,婆婆就淚流不止。她又何曾不知道家里困難呢,劉家代代單傳,關(guān)鍵的時候,不要說幫助,就是連個談心解悶的人都沒有??伤幌耄桓募?,爹爹怎么辦,就讓他整天瘋瘋癲癲地逮(過)日子嗎?如果改嫁,那又怎么對得起死去的開呢?

于是,婆婆對我太公說,爹爹,您老不要擔(dān)心,我不會改嫁,再苦再累,也要把娃兒拉扯大,再苦再累,也要把您老人家伺候好,只要我有(吃)的,就有您和金兒吃的。我不是會織布,以后我們就以織布為生。后來婆婆告訴我說,太公一邊點頭,一邊流淚。

隨后的日子,婆婆晚上織布,白天(拿)到馬合口集市上去賣。我家里馬河口有五十多里地,是山路,婆婆還是小腳,她光一個來回都得五六個小時。同時,她還要帶著我老兒,還要給太公和我老兒弄吃的。雖然婆婆沒日沒夜地織布,但依然換來不了家里的溫飽,頂多只能換點油、鹽之類的日常用品。

我老兒當(dāng)時才一歲多,沒奶(喝)。沒奶,逮什么呢?狗的奶!說起來,似乎有點不可思議,也很難讓人相信,開始我也不相信。但我婆婆說,你太公神經(jīng)壞了,有點瘋瘋癲癲了,自己都管不了了,根本就管不了你老兒。我白天要到馬河口去賣布,背上背一捆,手里還提一捆,加上自己是個小腳,走起來費勁了,當(dāng)然不能帶你老兒去。你老兒就跟著你太公在家,肚子餓了,你太公也不知道,你老兒就滿地爬著吃的。

一次,婆婆在路上撿到了頭野狗,把它帶回家了。后來這頭野狗下了小狗,有奶水了,野狗喂小狗時,我老兒餓了的時候,就到處爬,不知道怎么爬到了野狗身邊,還(吃)上了野狗的奶子。嘗到甜頭了,只要一,我老兒就往野狗身邊。野狗也似乎習(xí)慣和接納了這個“孩子”,任由他吮吸著自己的乳頭。

有一天,遇上下雨,婆婆從馬合口集市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氐郊?,只見到我太公,也沒見到我老兒,婆婆急了。她大聲喊了幾聲,還是靜悄悄的。婆婆又問我太公,太公光呆呆地坐在那里,口里仍舊念著“我家銀兒死得好慘??!我家銀兒死得好慘?。?rdquo;我太公啥也不知道了。婆婆顧不上勞累,先在屋里四處找,她把那兩間破舊的木房子翻了個遍,連個人影都沒有。找完屋里,婆婆又找屋外,樹林里、菜地里,她點著油燈仔細找了一遍,還是沒有。突然,婆婆心里緊張起來,是不是水井或是糞坑里了呢。于是,她拿著耙子在里面使勁地呀,里面的垃圾都了上來,就是沒見到我老兒。

說不定是被好心的鄰居抱過去喂飯了。于是,婆婆又邁著小腳,挨家挨戶地敲門,但鄰居們除了說沒見過,還是沒見過,都說沒見金兒和他爺爺出門。鄰居們都沒見過,難道娃兒是被豺狼摸走了。想到這,婆婆就哭了起來,我那可憐的??!于是,她又邁著小腳,挨家挨戶地問,看到豺狼沒有,我家金兒只怕是被那豺狼摸走了。鄰居們說,沒有啊,如果豺狼來了,肯定會嚇得雞飛狗跳的,大家會知道啊!再說,豺狼咬了金兒,金兒也會哭叫呀!我們今天就沒聽到金兒哭叫的聲音。婆婆一聽,覺得鄰居們說的在理。但兒沒被豺狼走,那又會到哪里去了。

折騰到凌晨一兩點,婆婆才哭泣著回家。剛一進家門,她就看到了雞窩口伸出一條狗尾巴來。看到狗尾巴,婆婆就想到了,想到,婆婆就想到了我老兒,因為我老兒經(jīng)常(吃)狗的奶。婆婆趕緊把雞窩一打開,我老兒正抱著狗呼呼大睡。婆婆把我老兒抱了出來,緊緊地抱在懷里,傷心地哭了起來。一邊哭,婆婆還一邊念著,我這可憐的娃兒啊,我這可憐的娃兒??!但我老兒什么也不知道,仍舊睡得香香的。

一些地主惡霸看著婆婆織布能掙些錢,又是寡婦,就經(jīng)常到我家來(搶)。為了我老兒,為了這個家,婆婆總是忍氣吞聲,把好不容易逮(掙)來的錢拿些給地主惡霸。婆婆當(dāng)時年輕,又長得漂亮,還是寡婦,經(jīng)常有心懷不軌的男人(打)她的主意。

一次,婆婆又像往常一樣到馬合口集市趕場賣布,賣完往回走的時候,天快黑了。于是,婆婆背著賣完換來的食物,趕緊往回趕。過了芙蓉,過了馬家峪,也過了六方,快到關(guān)溪澗時,婆婆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她突然發(fā)現(xiàn)有幾個男人鬼鬼祟祟跟在她后面。她知道,這些家伙不是土匪,就是流氓,于是她加快了腳步。但婆婆是小腳啊,更何況她背簍里裝得滿滿的,根本就走不快。

這時,其中一個年輕男子,站在了婆婆的前面,不懷好意地向婆婆笑著說,妹子,著什么急呀!

婆婆雖然小腳,看上去也是弱不禁風(fēng)的,但性格剛烈。她對那年輕男子說,請放自重一點!

那個年輕男子說,妹子,什么叫自重,你給我們解釋解釋。

婆婆急出了汗,但仍鎮(zhèn)定地說,你們再無理取鬧,我就叫人了。

那個年輕男子說,你叫呀,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誰聽得見呀!就是聽見了,誰敢跟我們呀!

婆婆沒辦法,只得把我爺爺搬了出來,說,看你們敢我,我屋里男人是紅軍。

那個年輕男子笑了起來,說,紅軍,現(xiàn)在桑植可不是紅軍的天下了,紅軍逃難去了,都不知道逃到哪方去了,你屋里的男人只怕早已死了。

婆婆一聽,氣得不行,狗日的,你敢(搶),我就跟你們拼。

那個年輕男子說道,妹子,你背簍里的東西我們不要,我們只要你的人,看你那小臉蛋長得,不逮(摸)下可惜了。

婆婆從背簍里摸出把剪刀來,說道,你們敢上來,我就敢(扎)。

這時,那幾個年輕人有的從腰里摸出槍來,有的從背后摸出刀來。

那個年輕男子在手里倒騰著一把手槍,然后說,你的剪刀,逮(打)得過這家伙嗎?

就在婆婆與那幾個年輕男子對峙時,路上來人了。婆婆真是幸運,來的人認識婆婆,他是朝陽地的,和我爺爺很熟。

爺爺?shù)呐笥岩还笆郑R時編了一套話,說道,各位兄弟,這位是我拜把子兄弟的老婆,她男人是紅軍。她男人在當(dāng)紅軍前也跟你們一樣,也是(干)這個的,我也是跟他一起干的。但我們只劫富濟貧,只壞人,從不欺軟怕硬的事,從不燒殺淫掠。你們知道我這兄弟為什么要去當(dāng)紅軍嗎?因為紅軍是專門為窮人撐腰的。他當(dāng)紅軍,是為了替天行道。如果你們硬要,那就跟我吧!

爺爺?shù)呐笥岩幌挘屇菐讉€年輕男子收起了手中的槍和刀,一拱手,便離開了。

那幾個年輕男子一走,爺爺?shù)呐笥褞臀移牌疟成媳澈t,就趕緊往家趕。婆婆后來告訴我們說,當(dāng)時她和爺爺?shù)呐笥?,實際上都嚇得出了冷汗,好在他們沒有顯露出來,想起這事都后怕。她說,能不后怕嗎,一個婦道人家,能(干)過他們嗎?他們真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誰拿著都沒法子。

后來,婆婆的苦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為什么呢?因為我老兒一天比一天大了,大了的老兒不僅能夠照顧自己了,還能護著婆婆了。但我太公卻一天不如一天了,他瘋癲越來越厲害了,到后來完全不能自理了,還未等到解放,就去世了。

舊社會,在我們桑植山區(qū),能兩年私塾,就已經(jīng)算相當(dāng)不錯的了。即使上私塾,也都是十來歲才來的。但我老兒卻在七歲時就開始念書了,去的不是私塾,而是珠璣學(xué)校,是桑植有識之士舉辦的一所有名的小學(xué)。我婆婆對我老兒說,娃兒啊,娘就是再苦再累,也要供你念書,你一定要好好念書,學(xué)好本領(lǐng),以后好替你老兒報仇。我老兒也就念了三年書,他就主動輟學(xué)了。我婆婆堅決不同意,說你要是不上學(xué)了,會傷心的。我老兒也非常固執(zhí),他說,我要是上學(xué)了,娘就會被壞人欺負,我長大了,不能讓受苦了,我要保護。最后,我婆婆只好無奈地讓我老兒回了家。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我老兒天天跟著我婆婆一起趕場賣布,有時到馬合口,有時到雙溪橋。路上閑得無聊,我婆婆就教我老兒桑植民歌,唱《馬桑樹兒搭燈臺》,也唱《盼紅軍》??斓浇夥诺臅r候,我老兒十六七歲了,已經(jīng)是一個身高近一米八的小伙子了。一天清早,我婆婆和我老兒到雙溪橋趕場的路上,被幾個地痞流氓(擋)住了去路??吹接腥似圬撐移牌?,我老兒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三下五下就(打)了那幾個地痞流氓。

那時我老兒最想做的事就是當(dāng)兵,開始想當(dāng)解放軍,逮(打)國民黨軍;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他又想報名當(dāng)志愿軍,美國佬。但每次去報名,都被大隊的人(打)回來了。我老兒不服,跑過去問領(lǐng)導(dǎo),說,為什么不讓我去當(dāng)兵。領(lǐng)導(dǎo)說,如果你還有一個兄弟,就讓你去。這時,我婆婆就對他說,娃兒呀,解放軍和志愿軍沒當(dāng)成,你可以報名參加民兵呀,當(dāng)民兵照樣可以保家衛(wèi)國。這倒是沒被拒絕。我老兒笑著說,如果民兵都不讓當(dāng),那就會把我逼上梁山,只好當(dāng)土匪去了。我老兒雖然性格有點固執(zhí),但有悟性,學(xué)什么像什么。當(dāng)上民兵后,戰(zhàn)術(shù)、射擊,他都是好手。時間不長,年紀不大,就當(dāng)過民兵排長、民兵連長、民兵營長,經(jīng)常跟著解放軍下去剿匪。

我老兒是1951年參加的中國共產(chǎn)黨,算得上是火線入黨的,那時他還不足十八歲。那時,和劉家坪還是一個村,是個大村。那時搞農(nóng)業(yè)合作社,合作社里有倉庫,很大的倉庫。一次,村里的那個倉庫起火了,火勢很猛,濃煙滾滾。看到火勢大,大家都不敢去救火。我老兒(提)個水桶,光著腳丫子,從家里跑了過來。我老兒這人性子直,看到大家沒有進去搶救,他大聲吼道,怎么不進去(搶)公糧,倉庫里放著七八萬斤公糧呢!有人對我老兒說,劉金元,你要不要命,這么大的火,去了不是送死呀!我老兒沒有猶豫,鉆進了倉庫,他先(抱)出了正在燃燒的稻草,來回逮了好幾抱。隨后,他又鉆了進去,這次逮出來的是一袋袋的公糧?;饎菰絹碓酱螅依蟽捍脑絹碓娇?。最后,他摔倒在地上,昏死過去。當(dāng)大家把他救起時,發(fā)現(xiàn)他臉上、手上、腿上,全都燒傷了。大家把他抬著送到縣城的人民醫(yī)院,醫(yī)生搶救了三天,他才醒來。我老兒昏死了三天,我婆婆就哭了三天。我老兒醒來了,我婆婆哭得更厲害了。我婆婆摸著我老兒的臉說,娃兒啊,你怎么這么傻呢,倉庫里火那么大,就不要去(抱)公糧了呀,你是唯一的兒,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怎么活下去呀!我老兒真是堅強呀!昏死了三天三夜,當(dāng)他醒來時,竟然微笑著安慰我婆婆說,娘,你著什么急,不是沒事嗎,我命大,沒事的。我婆婆說,看你能的,閻王爺都把你(抓)到半路了,可能看你可憐,才把你放回來的。這個事被縣長知道了。縣長姓馬,馬縣長說,是根好呀,要好好培養(yǎng),爭取讓他入黨。于是我老兒提交了入黨申請書,他在申請志愿一欄寫道:為打倒土匪惡霸,為讓窮人不再受欺負而入黨。當(dāng)時一些鄰居聽說我老兒入黨了,跟我婆婆說,彩芝呀,你這輩子吃虧吃得還不夠嗎?怎么還叫你娃兒入黨呢!我婆婆說,這個世道,總得有人吃虧啊,老一輩總是講,吃虧是福吃虧是福,不吃虧哪有

我婆婆與我老兒的意見分歧,或者說是我婆婆對我老兒有意見,是在我老兒結(jié)婚后。1954年,年僅21歲的老兒當(dāng)上了村支部書記,并且一直當(dāng)?shù)?004年,整整當(dāng)了50年,半個世紀之久。剛解放那幾年,湘西土匪還比較多,村干部也要協(xié)助解放軍剿匪,不僅會多,還要經(jīng)常滿山。那時我那個未曾謀面、已經(jīng)夭折的大哥出世了,大概是一歲零兩個月的時候,得病了。說是得病,其實按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來說,就是沒有(吃)的,缺少營養(yǎng),餓的。當(dāng)時我大哥快不行了,我娘就捎信給我老兒,叫他趕快回。你說我老兒聽到這個信后怎么說的?他說,現(xiàn)在都在剿匪,我不能一個人撤回,等把這撥土匪了后再回吧。等到第三天回到家時,我大哥已經(jīng)死了。我婆婆罵他,我娘也罵他。罵他只知道工作,不關(guān)心家里;罵他不心疼家里人,只心疼外面的人;罵他不近人情,連兒子都不管。據(jù)說,我老兒以前還是不逮(抽)煙的,那次他任由我婆婆和我娘罵,自己坐在外面的屋檐下煙來。我婆婆特別傷心,家里幾代單傳,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孫子,看到希望了,卻被活活餓死了。我婆婆不光傷心,還一直想不通,好好的孫兒怎么說沒就沒了呢?越想越傷心,一傷心,她就哭著叫道,我那可憐的孫子啊,你怎么死得那么可憐呀!后來,婆婆一直沒有走出傷心地。天長日久,婆婆的神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按我們農(nóng)村的話說,就是瘋了了。唉,當(dāng)時科技不發(fā)達,醫(yī)學(xué)更不行,哪有心理醫(yī)生啊,如果當(dāng)時有,我婆婆也不會瘋。

婆婆有時有時好,瘋了時,她會走出家門,四處走,但知道回家,只是講胡話,顛三倒四地講以前那些不著邊際的事。還有一點就是,婆婆見人就笑。實際上,我婆婆是一個非常熱情善良的女人。以前人家都說我婆婆人和善,笑臉好。但現(xiàn)在的笑卻被人家稱之為傻了。有時,婆婆會猛地問人家,看到我家開沒有,這個鬼男人去當(dāng)紅軍怎么還沒回。還有時,婆婆會猛地問人家,我孫子不見了,被人裝在一個匣子里,是不是被你們家抱走了。有的人知道婆婆的情況,只是搖搖頭,苦笑一下;有的人不知道婆婆的情況,逮(抓)起木棒就追著婆婆打,還說道,你這個瘋子,誰叫你在這里瞎說的,凈說些不吉利的話。

有次,生產(chǎn)隊食堂的幾個紅薯不見了。那時候,容易上綱上線。為幾個紅薯的事,把整個生產(chǎn)隊查了個底朝天。最后查來查去,還是沒(弄)那幾個紅薯到了哪里。這時有人站出來說,昨天看到劉大娘從那里經(jīng)過。接著就有人說,那只怕是劉大娘(偷)了。很快,我婆婆可能摸了生產(chǎn)隊紅薯的消息就傳到了我家。我娘說,沒看到我娘吃紅薯啊,也沒見她(拿)紅薯回家呀!在回家的路上,我老兒也聽到了這個消息,心里非常不舒服。于是,他匆忙回到家,一進家門,就問我婆婆,娘,您拿沒拿生產(chǎn)隊的紅薯。這時,我婆婆是正常的,沒有發(fā)癲。婆婆說,兒呀,你娘怎么會(干)這樣的事呢,你看家里哪有紅薯,你看看。我老兒說,娘呀,兒是共產(chǎn)黨員,還是村上的書記,不能讓人家指我們的脊梁骨?。∥依蟽哼@么一說,我婆婆就哭了,兒呀,你怎么就不信你娘的話呢?舊社會日子那么苦,我們都不摸人家寸長的東西,現(xiàn)在怎么會去摸公家的東西呢?我老兒也是死心眼呀,他繼續(xù)問我婆婆,娘呀,你是不是在路上吃了?我婆婆徹底崩潰了,她大聲地哭了起來,兒啊,你怎么就不信娘的話呢?我老兒說,娘啊,不是兒不信你,我是怕你那時犯糊涂吃了紅薯呀。趁我老兒沒注意,我婆婆(拿)起案板上的菜刀就朝自己頭上砍去,砍在了鼻子上,鮮血直流。我老兒也哭了,他一邊幫著我婆婆包扎傷口,一邊說,娘啊,我知道您不會(干)這樣的事呢,只是問問,你著什么急嘛。

我老兒沒有再問我婆婆,而是沿著食堂到家的路上尋找,看有沒有紅薯。不光是路上,路邊的樹林里、草叢里,他都認真。最后,我老兒在草叢里找到了吃剩的半截子紅薯。我老兒沒有再跟我婆婆提什么,也沒有再吱聲,而是把生產(chǎn)隊分給家里的一點糧食放到了生產(chǎn)隊食堂。很多人說我老兒,沒有誰能證明我婆婆摸了生產(chǎn)隊的紅薯吃,又何必去呢!更何況,還有更多的村民說,看到兩個娃兒進了生產(chǎn)隊食堂,出來的時候,手里都逮著家伙在嘴里啃。

再后來,這些消息也不知道怎么被我婆婆聽說了。我婆婆雖然瘋瘋癲癲了,但有時是清醒的。那天晚上,婆婆突然對我娘說,金元是共產(chǎn)黨,當(dāng)書記,要忙公家的事,以后你就多操點心,把四個娃兒教育成人,不能走歪路,要堂堂正正做人。雖然我們覺得有點奇怪,但也沒多想。第二天一清早,有人猛敲我家的門。我老兒打開門一看,是殺豬的屠夫鐘大漢。鐘大漢說,劉書記,你們家前面那口水塘里了東西,看上去像是個人。鐘大漢這么一說,我們都緊張了一下。我老兒立即跑到我婆婆的床邊,一看,人不在。我老兒沖向水塘,抱起那個人一看,是我婆婆。這個水塘只有膝蓋深的水,我婆婆怕淹死不了自己,把自己的腰死死地綁在一塊石頭上,才跳到水塘里的。抱著我婆婆,我老兒就像瘋了一樣,他號啕大哭,說,娘啊,我可憐的娘啊,你苦了一世,就這樣走了,兒子又怎么對得起死去的爹呀!都是害了你呢……從此,我老兒一直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是個罪人。每到清明,他總要在婆婆墳前長跪不起。

婆婆死后,我老兒有了很大的變化,臉上的笑容少了,也不愛說話了。但他骨子里的性格還是沒變,還是那么認真,還是那么固執(zhí)與倔強。我父親一身的力氣,每次送公糧,走在最前面,送得最多的,總是我家。每次送公糧之前,我老兒交代我娘,一定要把谷多幾個太陽,要曬得嚼起來“咯嘣”響。到了糧站,有些村民送的公糧曬得不干,但家里又有事,他就主動留下來,幫他們曬谷。還有一次,我老兒去石灰小隊一戶村民家上交,一直到天黑還沒回來。我娘叫我哥去找,找了一圈,沒找到。第二天一早,我老兒一個人回來了,著腿回來了。他把雨鞋一脫,里面全是血水。原來,因為天黑,加之路滑,我老兒摔到懸崖下去了,但為國家催回來的那四塊二毛錢的上交,全是票子,他卻抓得緊緊的,一毛都沒少。還有,平常生產(chǎn)隊分糧食,分得最少的就是我們家。過年分豬肉和魚什么的,等大家挑得剩下的,我父親就(撿)回了家。有時我娘也會埋怨幾句,她一埋怨,我老兒更兇。他說,能跟人家比,我是共產(chǎn)黨員,是村支書,還是紅軍烈士的后代。要是我也跟著一起挑好的吃好的,這村里的工作還怎么干?

不算我那個夭折的大哥,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共四姊妹。我老兒對我們幾個要求特別嚴格,我們兄弟三個都很爭氣,都發(fā)狠讀書。我大哥叫劉紀紹,1958年出生的,高中畢業(yè)。20個世紀70年代的高中生,在我們這里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知識分子了。我老兒是村支書記,他又是找領(lǐng)導(dǎo),又是托人,送了村里不少有知識的小伙子去參加工作,但就是不送我大哥。他把我大哥送去修水庫了,修爛塘壩。我大哥在泥塘里挑了一年的泥巴,直到第二年冬天,他自己報名當(dāng)兵去了。我大哥在部隊入了黨,提了干,因為他媳婦是北京的,后來他轉(zhuǎn)業(yè)到了北京,在首都機場工作,還過兩年就該退休了。

我二哥叫劉紀平,1961年出生,1978年去當(dāng)兵的,當(dāng)?shù)墓こ瘫?。他的性格跟我老兒一樣,為人實誠、耿直,也有幾分固執(zhí)。我二哥當(dāng)時在桑植二中讀書,成績特別好,總是年級前幾名,他當(dāng)時是著重點大學(xué)去的。那天晚上,我二哥正在自習(xí),突然老師叫他說,你家里老兒找你有事。我老兒說,老二,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我二哥一聽,急得哭了起來,說,爹,我想讀書,我要考大學(xué)。我老兒說,當(dāng)兵去,部隊才是個大熔爐,是所大學(xué)校,想學(xué)什么就有什么,什么樣的人才都能鍛煉出來。我老兒(拉)著我二哥,走了百多里山路,連夜趕到了陳家河。在部隊上,我二哥表現(xiàn)相當(dāng)不錯,僅半年,不僅入了黨,還考上了工程兵學(xué)校。兩年后,他分到舟橋部隊當(dāng)排長,主要是架橋修路。比如常德大橋,長沙溁灣鎮(zhèn)到城的溁望公路等,都是他們部隊修的。在這期間,還參加過對越反擊戰(zhàn)。我二哥對待工作,不能只用積極來形容,而應(yīng)該用拼命來表述,他既是排長,也是司機,為了趕進度,他天天親自開夜車,經(jīng)常一干就是一個通宵,立了個三等功。在建常德大橋時,正好碰上常德發(fā)洪水,他們部隊又投入到抗洪搶險中。連續(xù)一個月,我二哥他們天天在水里泥里跑,身上就沒有干的時候。雖然立了二等功,也提拔當(dāng)上了技術(shù)處處長,但最后導(dǎo)致肛門感染。后來我二哥得了尿毒癥,2004年死的,醫(yī)生說,就是肛門感染引起的。二哥死后,我和我老兒去看了。他的身上沒一處干凈地方,全是傷,都是修橋修路時受的皮肉之傷,也有對越反擊戰(zhàn)時受的傷。二哥死后,他家也塌了,二嫂從國企下崗后,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也沒有再婚;侄兒沒考上大學(xué),后來去當(dāng)兵,雖然在部隊表現(xiàn)不錯,當(dāng)過班長,也入了黨,但退伍回來后,也沒有落實工作問題。

二哥的死,對我老兒打擊太大了。我老兒本來就耳朵不好使了,二哥死后,他主動辭去當(dāng)了50年之久的村支部書記,很少出門,也很少關(guān)注外面的事了,整天在家里沉默寡言。你可能看不出,我老兒除了耳朵不靈,還有殘疾。那時他當(dāng)村支書,村里辦磚廠,他帶人從水泥廠拉水泥,手扶拖拉機開到老巖橋那兒時翻了,翻到水溝里了,車正好壓了他的右腿。上午九點多壓的,十一點才把他救出來,送到醫(yī)院。因為耽誤了治療,最后落下病根,但我老兒從不說自己有殘疾。就包括當(dāng)時治療的時候,許多親戚朋友都說,你這是為公家(干)受的傷,應(yīng)該算工傷,要公家出錢。當(dāng)時我們提出這個問題后,被我老兒臭罵了一頓,他說,村上哪有錢,即使村上有錢,也不能找村上要!是我劉金元的兒,就不要去開這個口,丟人現(xiàn)眼。后來我老兒在桑植治不好,還是我二哥把他接到長沙治好的。

雖然現(xiàn)在我大哥在北京,我也是個人民教師,但都只是普通的工作人員,收入并不多,也只能保持家里的正常運轉(zhuǎn)。所以,我老兒和我娘的生活條件也就一般,住的還是老房子。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因為我妹妹。我妹妹出生的時候,得了腦膜炎,由于沒錢治療,加上我老兒為村里的事沒顧得上,所以她也是個殘疾人,二級精神殘疾。現(xiàn)在,我老兒和我娘最擔(dān)心的就是我妹妹,我們擔(dān)心的也就是我妹妹。前幾年,北京軍區(qū)來了個將軍,看望過我老兒。那個將軍當(dāng)時非常激動地對我老兒說,你是紅軍烈士,還當(dāng)了四十多年村支書,家里還是這個樣子,我不信,我不信啊!當(dāng)時那個將軍許愿,要幫我老兒修房子,但被我老兒一口拒絕了。我老兒說,首長,謝謝您的關(guān)心,我是支書,如果你要修房,你可以給更窮的群眾,但不能給我。

劉老師還告訴我說,大概是2008年,當(dāng)時國家對特別貧困的家庭和人員辦低保。鄉(xiāng)上和村里的干部看我老兒殘疾,我娘年紀大了,我妹妹又是腦膜炎,就準備照顧他們,給他們辦低保。村干部找到我老兒時,他開始對低保不太了解,就問,什么是低保。村干部說,就是對家庭生活困難的,沒有經(jīng)濟來源的,失去勞動力的居民每月補助生活費。我老兒一聽,就來氣了,逮(抓)起桌上的杯子就摔了起來。我老兒說,我沒有經(jīng)濟來源?我不是還有兩個兒嗎?我有兒,我不要國家補助??吹轿依蟽喝绱朔锤?,后來村干部干脆悄悄給他們辦了,沒有再吭聲,就是現(xiàn)在,他還以為自己沒有吃國家低保呢,他真要知道了,還不把我們罵死。

完太公、婆婆、老兒,聊著聊著,我與劉老師又聊到了他所在的這片土地和這所學(xué)校。他說,劉家坪鄉(xiāng)還是經(jīng)濟欠發(fā)達鄉(xiāng),雖然有個別富得狠的,但也有窮得啥都沒有的。我覺得窮的原因有很多,有歷史的原因,有地理位置的原因,有地形地貌的原因等,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教育沒有(搞)起來,教育還比較落后。

為了改變貧窮落后的面貌,桑植人一直憑借著自己堅忍不拔、百折不撓、頑強拼搏的意志,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力圖改變貧窮落后面貌。劉老師說,我們這個學(xué)校,原來叫珠璣學(xué)校。別看她不如城里學(xué)校高檔,但有些年頭了。1917年,我們桑植李家崗有個名人叫李成華的,到日本公費留學(xué),國民政府掏的錢。到1921年的時候,由于國民政府沒錢了,不準留學(xué)了,他就回來了。李成華是學(xué)林業(yè)的,回到桑植后,當(dāng)上了林業(yè)部門的負責(zé)人,也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林業(yè)局局長吧。當(dāng)時我們這里還叫珠璣塔鄉(xiāng),他看到我們鄉(xiāng)窮得一塌糊涂,沒有一所學(xué)校,只有幾家不規(guī)范的私塾,非常憂慮與痛心。他覺得,我們鄉(xiāng)貧窮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缺乏教育,只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于是,他決定自己籌錢辦一所學(xué)校。要辦學(xué)校,無非是地皮和資金。資金,他找有識之士進行了一次募捐。主要問題是地皮。我們這地方山多地少,特別是能建房子的好地少,有些地主有點好地,但也舍不得捐出來。最后沒辦法,他想到了他親家。他女兒嫁到了珠璣塔的街上,他親家有覺悟,也算得上是個小地主,有房也有地。他就找到他親家和女兒進行協(xié)商,協(xié)商的結(jié)果就是,他親家提供地皮,不收費的,但有個條件,那就是他的子子孫孫,可以無條件地在這個學(xué)校上學(xué),并且不收費。同時,他親家分給他女兒的田土都不要了,算是捐給他辦學(xué)。1922年,珠璣學(xué)校就建成了,李成華是第一任校長。這所學(xué)校建起來后,培養(yǎng)過許多學(xué)生,也出了許多人才,有科學(xué)家、教育家、音樂家、作家,也有市長、縣長,還有軍分區(qū)的司令員等。雖然培養(yǎng)出的這些人才,并沒有直接讓桑植增長多少物質(zhì)財富,但卻帶來了無窮的精神財富,深遠地影響著桑植的發(fā)展。

到九幾年的時候,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越來越多了,原來的老教學(xué)樓已經(jīng)不能滿足需要了。我們當(dāng)時想擴建,但還是沒錢,只有依靠社會的力量。當(dāng)時上海松江區(qū)和長沙卷煙廠聯(lián)合出資,他們建了一個新的教學(xué)樓,也就是現(xiàn)在我們辦公的這棟樓。除了他們出資,還有深圳、長沙一些公司的捐款,還有本鄉(xiāng)愛心人士的捐款。這棟樓叫“松江樓”,樓前有個,碑上刻了捐款人的姓名,就是為了感謝他們,感恩他們。當(dāng)時學(xué)校的地盤也沒現(xiàn)在這么大,“松江樓”的土地是全鄉(xiāng)老百姓調(diào)整出來的十八畝土地,也就是說,這十八畝地,不是劉家坪鄉(xiāng)哪家哪戶出的,而是家家戶戶都出了,家家戶戶都有份。即便如此,我們學(xué)校的條件也還落后,連個小黑板都很少見,就不要說現(xiàn)代化的教學(xué)設(shè)備設(shè)施了,辦公桌、課桌等這些設(shè)施,也還是十多年前長沙卷煙廠……

采訪完劉老師,寂靜的山村已被黑夜籠罩。我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行走在山村的道路上,沒有困意,更沒有恐懼,只有萬千的思緒,酸楚的滋味。我既被王彩芝這樣勤勞、堅毅、頑強、善良、寬厚的女人所感動,同時我也應(yīng)為千百年來在這片土地頑強生存并孜孜不倦追求自己美好夢想的人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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