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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紅建:馬桑樹兒搭燈臺(第三曲第三章)

來源:   時間 : 2017-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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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故鄉(xiāng)?

相信誰都可以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對于故鄉(xiāng)的美景,故鄉(xiāng)的風俗,兒時的美好記憶和向往,誰都可以滔滔不絕地傾訴衷腸。但對于現(xiàn)代中國人來說,對于故鄉(xiāng)的講述,整體來說,是美好的,是溫暖的,是純真的,是質(zhì)樸的,是我們?yōu)橹湴磷院赖?,更是漂泊的游子們溫馨的港灣。這是因為,我們生活在和平年代,我們早已遠離了戰(zhàn)爭,遠離了鮮血,遠離了背井離鄉(xiāng),遠離了血與火的考驗。不要說現(xiàn)在的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就是六零后、五零后,都極少體味過背井離鄉(xiāng),有家不能回、有家難回的酸楚。然而,這樣的歷程,這樣的酸楚,并沒有走遠,誰又能說以后再也不會再現(xiàn)呢。

采訪到劉經(jīng)才老人很偶然。

那天傍晚,我從雙元坪村大屋崗組采訪完,下山時經(jīng)過一戶人家。房子非常簡陋,住著老兩口。老頭很高,也很瘦,老太太戴著老花鏡,身體有些福態(tài)”,也一臉“福相”。老頭坐在屋前的臺階上抽煙,老太太在廚房里做晚飯。我主動與老頭攀談了起來。老頭很熱情,給我遞上一支煙,又搬來一把椅子,叫我坐。于是,我們聊了起來。

老頭叫劉經(jīng)才,1941年出生。劉經(jīng)才向我介紹著說,我爺爺叫劉業(yè)多,他老人家活到現(xiàn)在的話,有120多歲了。他當過紅軍,還是個官,是土地部長。后來紅軍長征了,我爺爺本來要跟著大部隊一起走的。但他看到家里有十來個人逮(吃)飯,上有老,下有少,家里負擔重,就沒有跟著大部隊走。我爺爺是1953年死的,他死后沒多久,上頭下通知說,誰家有紅軍,什么時候開始逮(干)的,擔任過什么職務(wù),要登記一下。當時我老兒說,人都已經(jīng)死了,就算了吧。于是,就沒有登記。我二爺爺叫劉業(yè)什么,我實在是逮(想)不起來了,他也是紅軍,管后勤的,四處逮(搞)生活糧食。紅軍長征后,他也留下了。我老兒叫劉開福,幸福的福。他兄妹三個,一個哥哥叫劉開望,希望的望,一個妹妹叫劉銀香,銀行的銀,香港的香。我伯伯和我老兒跟著我爺爺一起逮(干)過紅軍。我伯伯是扛槍打仗的,我老兒是管馬的。后來我老兒跟我說過,他手下還有幾個人,管一個營的馬,馬的吃喝拉撒都管。

紅軍長征后,國民黨的“剿匪軍”占領(lǐng)了桑植,我們家可吃虧(遭殃)了。最先被逮(抓)的是我伯伯劉開望,聽說是在珠璣塔的山上被逮的。五花大綁,先用繩索套住脖子,又繞到背后反剪兩臂。“剿匪軍”審問我伯伯時問道,紅軍是反動組織,你為什么參加?我伯伯說,因為他們對老百姓好,所以我就參加了。“剿匪軍”又問,誰叫你參加的?我伯伯說,沒人叫我參加,我自己參加的。“剿匪軍”拿他沒辦法,最后準備第二天槍斃了。但我伯伯命大啊,還沒等到第二天,國民黨的命令就來了,說要組織部隊抗日。“剿匪軍”里有的人不想去,就讓我伯伯他們這些紅軍給頂替了。于是我伯伯就參加到抗日的部隊里面了,不過不是八路軍,而是國民黨的軍隊。你不管他是哪邊的部隊,反正都是保衛(wèi)祖國,抵抗日本鬼子。我伯伯打日本鬼子,一直到1945年把日本鬼子逮(打)跑。逮跑日本鬼子,我伯伯沒有立即回來,逮(干)什么去了呢?當解放軍去了。我伯伯所在的連所在的營,連長營長都是桑植的,對他很好。把日本鬼子打跑后,桑植的連長營長都跟著共產(chǎn)黨了,跑到解放軍這邊來了,我伯伯也就跟著一起跑過來了。直到1949年,我伯伯才退伍回家。雖然我伯伯當過國民黨軍,但“文革”的時候,他并沒有受批斗。一是雖然他參加了國民黨軍,但是是為了打日本鬼子,打完日本鬼子,他又跟著連長營長參加了解放軍;二是他是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1949年年底他從部隊回來時,除了我嬸嬸還在等他,什么都沒有,既沒有錢,也沒有房子沒有地。

可是我婆婆,她只知道我伯伯被抓了,并且要被槍斃,她根本就不會想到我伯伯不會死,還逮(打)了日本鬼子,也參加了解放軍,活得好好的,還兒孫滿堂。當年我伯伯被抓走并要槍斃的消息傳到我家后,我婆婆急了,她一直特別疼愛自己的大兒子。我伯伯被抓的當天晚上,我婆婆就上吊自殺了,在屋前樹林里的一棵李子樹上上吊的。我爺爺他們匆匆忙忙釘了個匣子,把婆婆埋在后山,然后收拾些常用的物品,背著包袱,就往外跑了。我爺爺帶著我老兒、我幺姑、我嬸嬸,我二爺爺帶著他的老婆和兒女,分頭往外跑了。幸虧我爺爺他們逃得及時,否則早就腦殼落地了。據(jù)說,第二天“剿匪軍”就來到了我家,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看到人走屋空,就放了一把火把我家燒了個精光。

這時,劉經(jīng)才老伴端著幾個剛煮熟的雞蛋走了出來??粗鴦⒔?jīng)才說得如此投入,她朝他瞪了一眼,說道,就你會說,不會說就不要瞎說。老伴這么一說,我看得出,劉經(jīng)才的眼神里立即就增加了擔憂與警覺。劉經(jīng)才的話少了,只顧著抽煙了。在一旁的村主任看出了劉經(jīng)才老兩口的擔憂,對他們說,大爺大娘,你們不要多想,他是個作家,只是想了解了解關(guān)于紅軍的故事,沒其他用意,你們可以放開講,我擔保。

劉經(jīng)才老人繼續(xù)講述起來。開始,他有點放不開,或者說還是有所顧慮,但說著說著,他投入了,漸入佳境,似乎忘記了一切,回到了那段苦澀而又艱辛的歲月。

我爺爺帶著我老兒、我幺姑、我嬸嬸離家時,包袱里只帶了兩件破舊衣服,沒有吃的,更沒有光洋。像兔子一樣沒日沒夜地跑了半天后,他們覺得又餓又累,沒辦法,他們只得討米(乞討)。這時,我爺爺就在想,老這樣討米不行,回家也不行,得找個離家遠,誰也不認識自己的深山老林躲起來,過隱姓埋名的生活。他想到了以前聽人說過的五峰山,離湖南不算太遠,在與湖南交界的地方,但那里又不屬湖南管轄,劉酒桶的部隊也管不了。另外,五峰山有五座山峰相連,山高林密,特別是那里還是雜草叢生、人煙稀少的荒山。我爺爺他們就邊走邊討,邊討邊走,邊走邊問,走了將近一個星期,才到的五峰山下。我老兒后來說,他們一路上沒少擔驚受怕。一次在官地坪討米,正碰上劉酒桶的人抓紅軍,他們以為是抓他們,嚇得立即往樹林里跑,找了個山洞,躲到第二天早上才離開的。那天,他們突然看到一塊牌子上寫著“鶴峰縣”,一問,他們才知道已經(jīng)到了河北省鶴峰縣的走馬。我老兒他們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他們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了,因為他們脫離了劉酒桶他們的追殺,因為他們離山高林密的五峰山越來越近了。我爺爺對我老兒他們說,現(xiàn)在我們不再擔心了,逮(打)起精神,估計兩三天就能到五峰山了。還沒到五峰山,還在路上,我爺爺他們就改了名。我爺爺說,名怎么改都行,姓不能改,不能忘了老祖宗。我爺爺只改了一個字,叫劉業(yè)云,我老兒改成單名了,叫劉三,我幺姑改叫劉幺妹,我嬸嬸原來叫徐五姑,改叫徐四妹了。

劉經(jīng)才說,我爺爺他們走到五峰山下,看著高大的山峰,茂密的樹林,他們心里懸著的石頭總算是放了下來。你說人有個時候真是有意思呢,平常看到深山老林都怕得不行,現(xiàn)在我爺爺他們看到深山老林了,就像見到了盼望已久的親人,就像見到了自己的救星。再就說故鄉(xiāng)吧,只要是人,哪怕是個畜生,都會想著念著護著自己的故鄉(xiāng),你看我爺爺他們,他們現(xiàn)在巴不得早點離開故鄉(xiāng),早點與故鄉(xiāng)完完全全隔絕。當然,他們也是被逼無奈。雖然五峰山當時是片荒山,但都被地主霸占了,也零星的開了一些茶場之類的。為了保險,我爺爺他們往深山里面走,找到最里面的一家茶場。爺爺跟茶場老板說,他們想到這里做工。茶場老板有點吃驚地問道,你們怎么跑到我們這里來做工呢?是不是……爺爺搶著說,家都被山洪沖了,什么也沒有了,就連我老婆也沒了。茶場老板還是有點懷疑,問道,聽口音,你們是湖南的吧。爺爺又趕緊說,不是湖南的,但離湖南很近,是鶴峰的,與湖南搭界的地方。茶場老板說,在我們這里做工,可沒什么錢發(fā)呀。我爺爺笑著說,家都被沖了,老板您能收留我們就已經(jīng)很感激了,還提什么錢呀。只要有事逮(干),提供吃住,至于光洋,老板您愿意給就給,不愿意給我也沒意見。您放心,給不給,我們都會把你安排的活逮(干)好。

我爺爺他們在茶場逮了大概一年,他們就出來了,在五峰山上,租了地主的荒山。茶場老板心真好,看到我爺爺他們可憐,最后還是給我爺爺他們四人都發(fā)了光洋,就連我幺姑都按大人的發(fā)了。租了地主的荒山之后,我爺爺他們就宰山開荒,種包谷、蜀黍之類的。沒地方住,他們就在山坡上搭個茅棚。剛開始,地方上的人有點欺生,后來時間久了,我爺爺他們也與當?shù)厝舜ǜ悖┖藐P(guān)系了,人家不但不欺生了,有什么事還照著我爺爺他們。那時,我爺爺他們不敢下山趕集,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還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湖南這邊的國民黨軍也到五峰山去過,但最后還是沒逮(抓)到。為什么?那里山高路險,四處是懸崖,弄不好,就會粉身碎骨;那里到處是老虎豹子,兩三個人都不敢在山路上走;那里還有毒蛇,還有螞蟥,很長的螞蟥,有六七寸長,還很毒,被它咬了后,輕的都渾身發(fā)腫,皮膚帶青帶黑,嚴重的要死人。湖南這邊來的國民黨軍走到山腳,就搖著頭回去了,他們丟下話說,即使他們逃到了這里,也是絕路一條,死路一條,就讓他們在這里受刑吧!

我爺爺講,老虎厲害得不得了,只要一個老虎吼一聲,其他老虎都跟著來了,少時來一兩只,多時來五六只。如果只有一兩個人,手里沒武器,又碰上老虎了,只有死路一條,要不了兩小時,就到了老虎肚子里。所以,我爺爺他們只要出門,人人手里都會拿著一根梭鏢,八九尺長,梭鏢頭是鐵的,尖尖的,很鋒利,有一尺多長。即使在家里,梭鏢也就放在身邊,只要聽說老虎來了,就逮(操)起梭鏢殺老虎。一次,他們在山坡上挖地種包谷,突然來了一只老虎,正向我爺爺他們跑來,老虎跑的速度很快。我爺爺是最先發(fā)現(xiàn)老虎的。他說,呀,老虎來了!趕緊逮(拿)梭鏢!我老兒、我幺姑、我嬸嬸立即逮起梭鏢,他們站在一起,把梭鏢頭對準老虎。老虎只想著逮(吃)人,它不怕你,直往我爺爺他們這邊撲來。我爺爺最先出的手,他咬著牙,使勁朝老虎刺去,一下就刺中了老虎的口??吹綘敔敶讨辛死匣?,我老兒趕緊往老虎脖子上刺去。那時我老兒十八九歲,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一下就把老虎的脖子刺穿了,老虎的血一下就冒了出來。我幺姑和我嬸嬸還有點發(fā)抖,站在一旁不知如何下手。我爺爺大聲吼道,還站在那里干什么呀,往肚子上捅啊。這時,我幺姑和我嬸嬸才逮(拿)起梭鏢往老虎肚子上捅去。老虎再厲害,也經(jīng)不起這樣逮呀。我爺爺他們緊緊地抓著梭鏢把,不敢松手。他們大概這樣堅持了半個多小時,看到老虎的血流得滿地都是,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才松的手。我爺爺說,打老虎不拼命不行啊,你不打死它,它就要逮(吃)你。隨后,我爺爺他們抬著這頭老虎回家了,先把老虎的皮剝下來,做了衣服,特別暖和,我爺爺一直穿到死,后來我老兒又穿上這件衣服。肉全吃了,老虎肉全是精(瘦)肉,我爺爺他們不敢大吃,既吃新鮮的,也吃腌制的,整整吃了兩個多月。

五峰山上不光有老虎、豹子,還有豺狼。你別看那家伙個不大,但鼻子比狗還靈敏,喜歡早晚出來,十分兇殘。喜歡追逐,只要發(fā)現(xiàn)獵物后,就會聚集在一起進行圍獵。有次,我幺姑在家附近放牛放羊,遇到了豺狼,不是一只,是一群,有上十只,圍著我幺姑,嗷嗷直叫。雖然我幺姑帶了梭鏢,但看著那么多豺狼,她也嚇懵了,在那里哭叫。幸虧我老兒聽到了我幺姑的哭叫。我老兒逮(操)起梭鏢,就朝我幺姑哭叫的地方?jīng)_去。他一看,來了一群豺狼??!后來我老兒跟我們說,他當時就想,只怕是一場惡戰(zhàn),說不定還會丟了性命。他當時一直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能膽怯,更不能后退,你越膽怯,越往后退,這些家伙越會窮追不舍,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不能多想了,我老兒逮著梭鏢,朝領(lǐng)頭的那只豺狼刺去,直接刺在了它肚子上,刺穿了。接著,他又逮(拿)著我幺姑的梭鏢,在那只豺狼腦殼上一頓亂刺,刺得它頭破血流??吹筋I(lǐng)頭的豺狼死了,后面的不敢再上來,嚇得四處逃跑。

白天都要幾個人結(jié)伴而行,還要帶上梭鏢,晚上就更不敢出門了。不光不能出門,還要防老虎、豹子和豺狼來偷襲。因為房子都是竹子搭的,蓋的茅草,這些家伙很容易進屋。為了安全,我爺爺他們就在茅棚的周圍,用樹木做了一層圍墻,再在圍墻的外面挖了一條溝。那條溝有八九尺寬、一丈多深,筆陡的(十分陡峭),里面有積水。那是我爺爺他們前前后后花了半年時間挖出來的。不要說動物,就是大人掉到里面,如果沒有施救,也難得逃上來。這條溝共淹死過一條豺狼,兩只老虎。一只大老虎,一只小老虎,大的被送給了租地給我爺爺他們的地主,小的我爺爺他們自己吃了。

五峰山里,茂密的灌木叢,有些地方是樹林,下方雜草叢生,自然少不了蛇。深雜草里根本就不敢去,里面有蟒蛇,幾米長、丈把長的都有,一口就能吞下一只羊。還有毒蛇、眼鏡蛇到處都是。一到夏天,那里的毒螞蟥到處都是。有回,租地給我爺爺他們的那個地主家的小兒子被螞蟥咬了,立即就紅腫腐爛,不到兩天,就全身腐爛,找的醫(yī)生還沒來得及到山上,孩子就死了。

就是沒有老虎、豹子、豺狼,沒有蟒蛇、毒蛇、毒螞蟥,這里也四處是懸崖,稍不注意就會掉下山崖。有次,我幺姑在山邊上逮(摘)果子,一不小心,摔了下來。那個山崖有幾十米高,幸好她摔下十來米后,逮(抓)住了一根野果藤,然后大喊救命。我嬸嬸聽到了,才叫了我爺爺和我老兒把她救了回來。

劉經(jīng)才說,我是1941年出生的,我老兒和我娘是在五峰山談的戀愛,結(jié)的婚。我娘老家也是桑植團家橋的,因為我戛公和我舅舅逮(干)過紅軍,所以他們也是到五峰山來逃難的,情況跟我家差不多。我戛公原來叫陳富國,到了五峰山后改名為陳才和,我戛戛原來叫谷彩姑,后改名為谷三妹。我戛公有五個兒女,一個兒子,四個女兒,我娘原來叫陳三妹,改叫陳銀芝,我舅舅原名叫陳振華,改叫陳永喜,我兩個姨媽和一個姨改叫什么名,我就逮(想)不起了。這是最開始改的名。后來國民黨軍到五峰山來抓人,我舅舅他們干脆改姓宋了,連姓都改了。為什么改姓宋呢?因為租地給我戛公他們的這個老板姓宋,叫宋老大,改跟他姓,說是宋老板的兒女,這才躲過一劫。

我戛公逃到湖北五峰山后,既租了一些地主老板的地種,也自己做瓦掙點錢。我爺爺除了在家里種點地外,也偶爾給我戛公打工,跟他一起做瓦,挖泥巴,踩泥巴,要牽著牛一起踩,要踩得很均勻,我爺爺就逮(干)些這樣的事情。開始大家都只知道對方是桑植人,是從口音上聽出來的,但都不敢說什么。做著做著,兩個人就熟悉起來,時間長了,有什么話也就說了。是老鄉(xiāng),又都當過紅軍,還都逃到了遠離家鄉(xiāng)的五峰山,共同的經(jīng)歷,一樣的感受,讓他們很快就親密起來。他們也互相問起家里的孩子來,我爺爺說,他還有一個兒沒結(jié)婚,都二十了,我戛公說,他三女兒今年正好二十,也還沒找婆家。于是,他們決定對親家,并讓我老兒和我娘見了面。很快,我老兒和我娘好上了。但這時,我戛公和我爺爺又有了矛盾。我戛公說,你就一個兒子,老婆也死了,把你兒子招到我家去,給我做兒子,跟我姓陳,將來生了孩子,至少還有人照應(yīng)。我爺爺不同意,他說,雖然我有兩個兒子,但大兒子當紅軍,還不知死活呢。雖然我戛公和我爺爺有了分歧,但我老兒和我娘的發(fā)展速度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最后,為了讓我老兒娶上老婆,我爺爺就囑咐我老兒說,你就先跟著他姓陳,他也一把年紀了,等將來他死了,你再把姓改回來。果然,還不到解放,我戛公就死了,比我爺爺死得早,我爺爺是1953年死的。我戛公一死,我爺爺就叫我老兒改姓劉了。我老兒和我娘沒有搞結(jié)婚的任何儀式,不敢搞,那時國民黨正四處抓人。就是兩家人坐到一起,吃了個飯。婚房,就是我老兒在我戛公家邊上的山坡上臨時搭建的兩間茅棚。

我小的時候,我娘怕我被老虎、豹子、豺狼叼走,不準我出去。那時最多的是豺狼,幾乎滿山都是,我娘只要聽到外面有動物的叫聲,她就會大聲叫一聲,讓屋里作準備。有時我幺姑過來照顧我。一次,我幺姑從山上干完活后,到我家來照顧我。剛到屋前,她就看到一只豺狼正準備向我撲來。我正在屋前尿尿,什么也不知道。我幺姑拿起梭鏢就朝豺狼頂去,一下頂?shù)搅瞬蚶堑亩亲由?,把它的肚子頂穿了,跑不動了。這只豺狼的后面還有兩只,它們看到帶頭的死了,就跑了。后來,我娘怕我再自己到屋外尿尿,她就在我家大門口做了一個一米多高的圍欄,把我“關(guān)”在里面。我沒在五峰山念過書,在那里怎么念書呀,從山上走到山下的學校,要走一百多里,路上還有老虎、豹子、豺狼,根本就沒法念書。再說,我們是在那里隱姓埋名避難的,哪能去念書啊。從小,我們就只知道跟著大人上山逮(干)活。

小時候,雖然沒念過書,但歌學了不少,是爺爺教的,爺爺?shù)母璩煤茫蚕矚g唱歌。一到晚上沒事,他就教我唱歌。晚上山上很安靜,都能聽到爺爺?shù)母杪曉趯γ嫔焦鹊幕匾?。什么《馬桑樹兒搭燈臺》呀,什么《門口掛盞燈》呀,這些歌,爺爺幾乎天天要教我唱。還有一些歌,我不知道歌名,但我知道唱,還記得歌詞。有一首是這樣唱的:

 

這個世道太不公,富的富來窮的窮/窮的越窮富越富,窮得老子喝北風/你家沒有我家窮,蓑衣上面蓋斗篷/睡到半夜腳一伸,前后左右都透風。

 

還有一首這樣的:

 

葉連樹,樹連根,窮人翻身要連心/千萬農(nóng)民組織起,打倒土豪和劣紳/農(nóng)民協(xié)會力量大,窮人歡喜敵人怕/減租減息又減押,千萬田地回老家。

 

1949年10月,具體是哪一天,我逮(記)不起了。那天晚上十點多,我舅舅宋永喜回來了。還沒進屋,他就在外面喊了起來,解放了,解放了,全中國都解放了!當時我舅舅已經(jīng)在五峰山找了老婆,并在五峰縣城里做起了生意。我舅舅說,現(xiàn)在國民黨敗了,共產(chǎn)黨贏了,一個叫朱毛的領(lǐng)導人起義,把蔣介石打到臺灣去了,把全國人民解放了。我姨媽他們都不信,都說我舅舅,不要亂聽人家謠言。我舅舅說,現(xiàn)在五峰縣城都放鞭炮慶祝呢,還假得了,當年的紅軍都回來了,還假得了。我姨媽說,那就是說,現(xiàn)在沒人逮(抓)我們了。我舅舅說,蔣介石都逃到臺灣去了,還有誰來逮,這下好了,紅軍管事了,沒人再逮我們了。我舅舅還說,聽到這個消息后,他連夜從五峰縣城往回趕的,走了十多個小時,都沒休息一下。我舅舅這樣一說,大家才沒有了擔憂。后來我們回到桑植才知道,朱毛不是一個人,而是朱德和毛澤東,桑植的賀龍也沒死,還到北京當了大官。

我爺爺聽到這個消息,立即跪了下來,朝著南邊,我們老家桑植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第二天,我爺爺對我們說,明天上路,回桑植。我老兒說,爹,你不是說這一世再也不回桑植那個鬼地方了嗎?爺爺說,兒啊,那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我們的根在那里啊,這里哪有故鄉(xiāng)好呢!說這話時,爺爺流淚了,我老兒、我娘、我嬸嬸、我幺姑他們?nèi)鳒I了,大家哭成一團。看到大人們哭,我也跟著哭了起來。隨后,我們擦干眼淚,興奮地忙了起來。殺雞的殺雞,磨包谷的磨包谷,切紅薯的切紅薯,燒火的燒火。這天中午,我們好好地聚了一餐,逮(吃)了雞肉,也逮(吃)了包谷粑粑,不光我爺爺、我老兒逮(喝)上了高粱酒,就連我娘、我嬸嬸、我幺姑也逮了不少。我老兒后來說,這是他到五峰山十多年來逮(吃)得最豐盛最開心的一頓飯,話也特別多,憋了十幾年的話,一下子都吐了出來。這天下午,我們又準備了第二天路上的干糧。

第二天一早,我們出發(fā)了。地和生產(chǎn)工具交給了租地的老板,破舊的茅棚不要了,鍋碗瓢盆不要了,只帶了幾件爛衣服。爺爺說,只要帶了衣服,帶了路上逮(吃)的,其他什么都不要了,回家要緊。但是我舅舅和我的兩個姨媽和一個姨沒有回桑植,留在了五峰,因為當時他們都成家了,對象都是當?shù)厝耍闶窃谀沁呍铝烁,F(xiàn)在他們的孩子在那邊都混得不錯,兩個老表,三個表姐,都在縣里工作,是國家正式職工。走的時候,我娘和舅舅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回桑植的時候,我們連續(xù)走了五天五夜,一路上沒有停。晚上就打著火把走,走累了,遇到有睡的地方如別人家屋檐下就坐著睡一下,沒有睡的地方就走。一路上,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沒有什么危險,沒遇到土匪,只遇到了幾只豺狼。因為我們?nèi)硕?,又都打著火把,豺狼看了幾眼后,就被嚇跑了。不知怎么回事,我們路上只吃點包谷粑粑,卻不覺得餓,也不覺得困。可能是我們當時太激動了,我們恨不得馬上到家,回到雙元坪。特別是我爺爺,那勁頭,像是多年沒有見到娘的孩子,在路上不斷催我們快走。還在路上,我爺爺就說,你們都把名字改過來。于是,我爺爺又叫劉業(yè)多了,我老兒又叫劉經(jīng)才,我幺姑又叫劉銀香了,我嬸嬸又叫徐五姑了。

回到家,月亮已經(jīng)到了西邊,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雙元坪非常安靜,只有雞打鳴和幾聲狗叫?;丶乙豢矗孔記]了,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我爺爺站在那里就流起淚來,我老兒、我嬸嬸、我幺姑都哭了起來。我爺爺又撥拉開雜草看了看,地基還在,原來的石頭柱子也都還在。當天晚上,我們什么也沒干,就那樣在老屋的遺址前坐了半夜。

第二天,我爺爺他們就擦干淚,逮(干)了起來。沒有田,也沒有地,更沒有房子,我爺爺、我老兒,就到老屋后山上砍樹,搭了個茅棚。當時親戚看到我們回來了,非常高興,但也還是害怕。為什么?那時雖然解放了,但桑植還沒有土改,田和地還在土豪劣紳手里。桑植是1951年才土改的。所以,老百姓還是半信半疑。直到后來土改了,斗了地主,分了田地,大家才知道共產(chǎn)黨是真的勝利了,真的把國民黨逮(打)跑了。我親戚把煮熟的飯和做好的菜,在晚上送到我們家里來,都不敢讓人家看到,更不敢把我們叫到他們家里去。1951年土改了,我家不僅分了房子,還分了田和地,一切又都有了。

我有個姐,還有一個妹。1961年,我從桑植一中畢業(yè)后,跟著縣委副書記當了六個多月的文書。本來可以留在縣上的,但我逮(搞)不慣。回來后,我把我的糧食本本和戶口本本交到了公社,以后想逮(拿)逮不走了,人家不同意,說要留住人才,就讓我在公社逮(干)。后來我就一直在農(nóng)村待著,1975年落實政策,縣上又要我回去。但我老兒不同意,他說,家里八口人,你去了就那么幾十塊錢一月,怎么養(yǎng)得活全家呀!他還說,不要老想著往城里跑,也盡量不要從政,農(nóng)村也要人待,也需要人才。于是,我就在雙元坪待到現(xiàn)在。當過生產(chǎn)隊會計,當過生產(chǎn)隊長,當過民兵營長,當過村干部,還當過革委會副主任。我們這個生產(chǎn)隊,在我當隊長之前,年人均口糧只有170多斤,我當了隊長后,逮(搞)到了780斤。全公社174個生產(chǎn)隊,我們這個生產(chǎn)隊是第一。

劉經(jīng)才說,他有五個孩子,一個女兒,四個兒子,老四是共產(chǎn)黨員。老四在長沙當老師,教高中。老四是我老兒死后才入的黨。為什么?我老兒管得嚴,不讓孫子參加共產(chǎn)黨,也不讓他們參政。我老兒說,你們考什么學校我都沒意見,從事任何技術(shù),我都支持,就是不能參加共產(chǎn)黨,也不能參政,你看你太公當年多苦,帶著我們,跑到湖北,隱姓埋名,無法生計,四處流浪,都過的什么日子。就包括我自己,當年在生產(chǎn)隊工作時,公社婦女主任陳丹姑在這里駐點,就鼓勵我加入黨組織。我特別想加入,但我老兒不同意,他說,你跟著共產(chǎn)黨干可以,但不能加入組織。這樣,我一直沒有加入共產(chǎn)黨。

劉經(jīng)才還說,我年輕的時候,在桑植城里讀書,寫過《我的一生天涯》。寫了將近萬把字,從我五歲開始記事,一直寫到十七歲離開五峰。寫了我的一生,我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經(jīng)過的、所感悟的,包括我爺爺、我老兒、我娘、我嬸嬸、我幺姑,都寫了。后來弄丟了,現(xiàn)在也回憶不起來了。那時我爺爺、我老兒他們講得多,現(xiàn)在是想不起來了。前幾年,我記憶力還好,如果把那時的故事講出來,足足可以寫幾本書。現(xiàn)在不行了,到了口邊的話,就是說不出來了。

 

在桑植,這樣的事跡并非個例,而是成群成片的。

與劉經(jīng)才家不一樣,雙元坪劉家里組劉子忠的老兒是失散紅軍,受傷后,為避免國民黨反動派追殺,他老兒直接躲進了深山老林,不是湖北的五峰山,而是桑植的江六坪。

劉子忠老人告訴我,我老兒叫劉英雄,大高個,長得帥。我都一米八五,你說我老兒能不高嗎?哪年哪月出生的我逮(想)不起來,但我知道他是82歲那年死的,死了十多年了。我老兒很有人緣,與上到七八十歲的老頭,小到三四歲的娃兒,關(guān)系都挺好。整天一臉笑容,見人就打招呼,問寒問暖,人家有困難就幫人家,有好吃的自己不吃送人家吃,你說人緣能不好嗎?我老兒是1928年當?shù)募t軍。為什么當紅軍?因為窮。當時我家無田無地,房子也爛了,還很小,幾個大人擠在一間房子里睡,關(guān)鍵是還是租住的地主的房子。于是我老兒和我二叔劉英庭決定一起去當紅軍。開始我婆婆不太同意,但不同意能怎么樣,家里沒吃的、沒穿的、沒住的,看不到任何希望,最后也就默認了。當然,我老兒與我二叔去當紅軍,還有一層因素,那就是因為我大大(大姑)與姑父。我大大長得很漂亮,個頭也高,還三寸金蓮,許多地主土豪都喜歡她。我姑父那時勢力比較大,手下有百來號人,有幾百條槍,他喜歡我大大。我爺爺、我婆婆與我大大不同意也不行啊,人家有槍,有錢有勢,我大大只好嫁了過去。我姑父對我大大不錯,以前他也要我老兒和我二叔跟著他一起逮(干),說跟著他一起逮,不愁沒吃的、沒穿的、沒用的,不愁找不到老婆。但我老兒和我二叔看不慣,他們覺得我姑父是和紅軍反起(對立)的,所以和我姑父關(guān)系不好,就連我大大出嫁,他們都沒去。他們什么時候當兵的,在紅軍里干過什么,后來什么時候回家的,什么時候犧牲的,我們家譜上寫得清清楚楚,家譜放在我小兒子那邊了。

最開始,我老兒是當偵察兵,后來又給紅軍首長當警衛(wèi)。當偵察兵的時候,我老兒負傷九次,次次逮(吃)了彈。大概是1935年,我老兒和我二叔一起在洪湖打仗,我二叔在這場戰(zhàn)斗中犧牲了,他的尸體就葬在了洪湖,當時不敢逮(搞)回家,土豪劣紳太多。在這場戰(zhàn)斗中,我老兒也負傷了,子彈打在了右腿上,流了很多血,動不了。后來部隊撤退,由于他跟不上大部隊,就躲在洪湖的老百姓家里。再后來國民黨軍隊來搜查,他又化成討米的,以討米為生。最后,我老兒躲到了西蓮鄉(xiāng)江六坪,屬桑植,在東北部。這里是深山老林,從山下走到山頂,要走三四個小時才能到,幾乎沒有人居住。一天,在一處陡峭的山坡邊,我老兒遇到了一戶人家,很窮,就三間茅棚房子。在這里,我老兒遇到了我戛公。我老兒就問我戛公,老板,我能不能給你們家逮(戛公)短工,不要錢,只要提供吃住就可以了。我戛公一看我老兒瘸著個腿,還拄著拐杖,就問,你是不是受傷了。我老兒有點擔心,想別開話題,我什么活都能逮(干),翻地耕田,種包谷、種高粱都會。我戛公看出我老兒是個真?zhèn)麊T,就同意了。隨后幾天,大家熟悉了,互相了解了,也就都道出了各自的實情。我老兒說,他是珠璣塔那邊的,是紅軍,在洪湖那邊打仗受傷走散了,怕被國民黨追殺才躲到山上來的。我戛公說,他老家是芙蓉橋那邊的,因為他家兄弟當紅軍去了,他曾經(jīng)也非常支持紅軍,紅軍走后,怕被國民黨軍和當?shù)赝梁懒蛹澠群?,全家才躲到這山上來的。后來,我戛公他們發(fā)現(xiàn),我老兒不僅個頭高,長得好,根正苗紅,而且非常勤快,人也善良,對人很有禮貌。我戛公和戛戛看這小伙人不錯,沒多久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這時,我老兒也改名了,叫劉月清。

我有四姊妹,我是老大,1937年生的,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都是在江六坪生的。從懂事起,我就給家里做工了。江六坪的海拔有一千多米,坡特別陡,這里沒有狼,它不敢來,來了也會摔死。狼都不敢來,國民黨軍和搶劫犯也就更不敢來了。江六坪,江六坪,實際上到山頂上還是有點坪的,只是不大,那是我們唯一能去玩的地方。在山上,沒有幾塊像樣的地,都是石頭山,引水也難,我們在這里主要是種包谷。平常,我們很少出門,就在山上種地,碰上趕場,我戛公、我老兒他們就會背著包谷到江啞趕場。為了不讓人家認出,他們還要稍微化一下裝。

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成立了,這個消息,是我老兒在江啞趕場時聽人說的。聽到這個消息后,他包谷都沒賣完,就往山上的家里跑。平常上山要將近四個小時,這回,我老兒一路小跑,只用了兩個多小時?;氐郊遥蜕蠚獠唤酉職獾貙ξ覀冋f,解放了,解放了,我們紅軍奪了天下。我們可以下山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我們就下山了,但我們不是一下走到家里的,畢竟我老兒拖家?guī)Э?,只能邊走邊討,分段走的。最開始,我們從江六坪搬到人潮溪。在那里,我們遇到了一個姓戴的老板,他在舊社會是教書先生,他對我們很好,我們幫他做工,他就給我們飯逮(吃)。做了幾個月后,我們又提著包,往家走。這次,我們在官地坪的夢家里的王老板家做工。王老板是官地坪有名的人物,是個大地主,十個莊房,幾百畝田地。王老板給我們提供吃住,我們給他耕田種地,他家什么農(nóng)具都有,樣樣齊全,只要你會,都可以用。那時我十三歲,但對農(nóng)具的使用,樣樣熟練。1950年秋天,官地坪開始土改了,王老板被打倒了,那年我們的收成全帶回家了。

最后,我們就回到了雙元坪?;氐郊?,家沒了,也沒找到我爺爺和婆婆。當時我就問我老兒,爹,你不是說我們有爺爺和婆婆嗎?怎么不見了。我一問,我老兒就流淚了。我爺爺和婆婆都去世了。雖然沒有房子也沒有田地,但我們很高興,因為回家了,回到了離開十幾年的家。特別是我老兒,走時他光棍一個,回時帶了一大家子,算是沒有辜負我爺爺和婆婆的一片心愿。剛回雙元坪,就開始土改了。土改,就是改得我們這些貧下中農(nóng)有房子了,有田有地了。我家分了一間房子,是木房子,還分了4畝田。我姑父被槍斃了,我大大沒事。當時上面還說,跟紅軍一起干過的,沒有飯吃,可到縣里背米。我老兒去背過幾回。后來,不背米了,民政上又拿點錢。1953年上面來清查,說我老兒是紅軍,可享受紅軍待遇。但沒多久,又來個復查,說不應(yīng)該享受紅軍待遇,說我老兒沒有正式手續(xù),不承認他是正式的紅軍,但承諾我二叔是犧牲的紅軍烈士。于是,我老兒就讓我給我二叔做兒子,享受紅軍烈屬的待遇。

雖然我老兒沒有被確定是紅軍,但他沒有怨氣,一直在農(nóng)會工作,參加土改。我也開始上學了,就在珠璣塔小學,上一年級。當時,我十三四歲了,是班上年紀比較大的學生。但整個班上,年紀都不小了,因為當時窮,大部分上不起學,所以大都在十歲左右。我上了三年學,就當兵去了,好像是1954年10月當?shù)谋?。當兵之前,我當過民兵,當民兵之前當過兒童團。當兒童團時我扛著紅纓槍站崗。那時候,我們這里的河,是重要的交通要道,河里有石墩,我們就守墩子,對一些可疑的人進行盤問。當時我們還經(jīng)常唱兒童團的歌:

 

星兒閃,月牙偏,爬墻越進地主院/東邊瞧,西邊看,惡霸正睡在打鼾/繳了槍,捆個嚴,嘴里塞塊亂棉團/神不知,鬼不見,一張紙條貼門前……

 

退出兒童團當上民兵后,土改的時候斗地主惡霸,我們就負責治安。去當兵是我自己的主意,體檢時我老兒不在家,他回來聽說這個事后,表揚了我,說好樣的,還叫我好好干。當兵走的時候,我老兒還對我說,我們家是革命之家,你到了部隊要好好干,把革命立場好好傳下去。我在長沙的西湖農(nóng)場當了三年兵,主要是看犯人。后頭就退伍了,但沒回村里,也沒有回鄉(xiāng)里和縣里,而是直接到了大庸,在電力系統(tǒng)工作,現(xiàn)在電力公司每月還給我補助。但在電力系統(tǒng)沒有逮(搞)多久,因為精兵簡政,把我們下放了,又回到了農(nóng)村。當時沒有回桑植,在大庸的幾個糧店工作過,負責收公糧,過稱、搞保管。再后來,我就回到桑植老家的鄉(xiāng)里種田了,還當過劉家里組的組長多年。前年沒逮(搞)了,年紀大了,耳朵聽不到了,我就說,我不逮(干)了,重新選組長吧!

新橋村谷下組,有個老頭叫劉開順。74歲的他,享受紅軍子女待遇。他告訴我說,我老兒叫劉立茂,1906年生人。他什么時候當紅軍的,我逮(記)不大清了,但他是逮(打)洪湖受的傷。本來人家差點把我老兒打死了,但幾個炮彈打過來,都沒響。這時我老兒端著槍站了出來,說,看我不打死你們。他連著開槍,把打炮的那幾個敵人都打死了。隨后,部隊撤退,樹枝把我老兒眼睛劃了一下,刮著眼珠了,看不見了。開始,戰(zhàn)友還抬著我老兒撤退,但時間長了,就沒人抬了,叫他化裝成老百姓,留守后方。我老兒后來討了幾個月的米,才回到桑植的?;貋砗?,我老兒的眼睛基本好了,不久就結(jié)婚,先后就有了我姐姐與我。我還有一個妹妹,那是1949年在湖北生的。但最終我老兒還是被那劉酒桶發(fā)現(xiàn)了,他就派人來逮(抓)我老兒。于是,我老兒帶著我們就逃,逃到了湖北的五峰山,那里有熟人,也是紅軍家庭逃到這里的。在那里,搭個茅棚,種著老鄉(xiāng)給的二畝薄地,沒人欺負。就是被人家搶過一次,把家里的肉什么的都搶光了。我老兒有一個堂兄,叫劉立盛,后來他捎信過來說,家里要土改了,有幾擔谷的田,如果不回來就沒有了。我老兒沒有猶豫,帶著我們就往家里趕。回到桑植后,我老兒在農(nóng)會上當過主任、土改組長什么的,享受紅軍待遇,直到1993年去世。

在龍?zhí)镀烘?zhèn)毛埡村,我見到了出生于1938年的楊光茂老人。那段野人般的生活對他來說是刻骨銘心的。楊光茂說,我老兒叫楊玉階,我伯伯叫楊云階,都是紅軍。1935年11月,紅軍要長征了,我老兒和我伯伯都想去長征。當時我婆婆說,兩兄弟只準去一個,我就你們兩個兒,你們要是都去了,我們怎么辦?最后,我伯伯長征,我老兒留下。紅軍長征后,我家成了名副其實的紅軍家庭,國民黨團防和土匪幾次來偷襲,想逮(抓)我老兒。我老兒在紅軍里當過偵察兵,他采取了游擊戰(zhàn)術(shù),今天住在這個山上,明天住那個山上,后天再住另外一個山上。這一住就是15年,一直到桑植解放。15年躲在山上,吃沒吃的,穿沒穿的。為了生活下去,我們一家吃遍了山上的野菜野草,什么皮葉、巖汗菜、魚腥草、野麻花、水麻花、木瓜籽都吃過,葛根、芭蕉兜、蕨根、苦菜還是好東西。我老兒和我娘還在各個山上種包谷,種辣椒,躲到哪里,都能吃上。雖然日子苦,但我們不覺得苦。我老兒經(jīng)常給我們講紅軍的故事,并說紅軍逮(打)日本鬼子去了,逮(打)完日本鬼子,就回家逮(打)土豪劣紳,逮(打)國民黨反動派,到時,我們就會過上好日子。一年又一年,我們盼呀,望呀,終于盼到了解放。

毛埡村支部書記楊生澤說得更直接明了,他說,我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在湖南,一個在湖北,一頭是爹一頭是娘。湖南是他們家的血脈之地,湖北是新中國成立前他們家活命的家鄉(xiāng)。新中國成立后,他爺爺帶一家人搬了回來,但住到1970年又搬到湖北,1975年又搬回湖南。當年,他也不明白爺爺為什么這么折騰來折騰去,直到爺爺臨終時,爺爺才告訴他:生澤,人活著,要懂得報恩,沒有湖北,就沒有我們的生命,我們要報恩;沒有湖南,就沒有我們的出生之地,我們要報恩。

在桑植,我看到了這樣一份資料,是桑植縣紀委原常務(wù)副書記朱傳輝口述,桑植籍作家王成均整理的:

 

我叫朱傳輝,曾用名朱全輝。1916年農(nóng)歷四月二十二日生于桑植洪家關(guān)鄉(xiāng)云峰村朱家坪組。我的父親叫朱遠定,母親叫陳菊姑。母親嫁給我父親時只有十五歲,十六歲就生了我,我們家無田無地,靠我的父親當挑夫為生。我還有一個妹妹,小我七歲。我的妹妹之所以小我七歲,是因為我父親常年往返于桑植與津市一帶當挑夫,離多聚少,很少有時間和母親生活在一起。

我六歲那年,我父親在津市一家伙鋪被人謀殺了,至今尸骨都找不到。父親去世時,我的妹妹朱小妹還沒有出生,是典型的遺腹子。農(nóng)民的兒子早當家。父親去世后,我開始扯豬草、砍柴、下河撈魚摸蝦,替母親分擔養(yǎng)家的重擔。

1928年2月,賀龍南昌起義失敗后回到了洪家關(guān)鬧革命,賀龍和我的伯伯朱遠高從小認的是老庚,所以我們一家人也跟賀龍成了親戚。在舊時代,窮苦人就靠認老庚,認同年爹結(jié)成對子,互幫互助,希望有個盼頭。賀龍在桑植鬧革命,我的伯伯朱遠高、三叔朱遠光以及伯伯的兒子、我的堂哥朱傳斗跟著賀龍鬧起了革命。我的伯伯當了紅軍,賀龍安排他做生意,為紅軍籌集軍費,可伯伯后來在津市被人謀殺。三叔朱遠光跟著一心鬧革命的賀詩白,不幸卷入江北紅軍和本地紅軍的內(nèi)耗中,屈死他鄉(xiāng)。我都記不清年份了,我的伯伯和三叔都沒有被評為烈士。

當時我的堂哥朱傳斗沒有16歲,參加的是童子軍。我的父親去世前,我拜了一個干爹,名叫屈麻二,也是一名紅軍。我11歲那年,我干爹住在我家,被團防探知消息,國民黨團防層層包圍我家,我干爹把我藏起來,我親眼看見干爹被打死在我家里,鮮血染紅了他的衣服。懷著這個仇恨,也是怕國民黨反動派報復,我就參加了紅軍童子軍。我是跟著堂哥朱傳斗當起童子軍的。在當年,童子隊的任務(wù)就是站崗、放哨、送情報。小孩子送情報,不會引起人懷疑,我長期奔波于家鄉(xiāng)和賀龍戰(zhàn)斗的地方,感到生活十分快樂和幸福。我的堂哥朱傳斗16歲當上了紅軍,就在第二年,他和許多紅軍戰(zhàn)士參加攻打永順白竹山的戰(zhàn)斗,不幸壯烈犧牲,尸首就埋在永順烈士塔。

16歲那年,我的母親在疾病交加和擔驚受怕中去世了。臨死前,她把我托付給大媽和嬸娘,告訴她們我們朱家只有一個后,一定要讓我好好活下去,為朱家留后。我的大媽和嬸娘答應(yīng)了。

跟著賀龍鬧革命,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我的生活不用愁,并且我們的家人生活也不用愁。每次打了勝仗,紅軍會給我分幾升糧食,讓我們送回家孝順老人。每一個紅軍家庭都會得到紅軍的關(guān)懷。

我最喜歡唱的歌是《要當紅軍不怕殺》,這首歌是賀錦齋教的,他教會我們沒多久,就在常德石門泥沙斗堤湖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了。我恨敵人對我們紅軍的兇狠。在我的心中,始終燃燒著革命的火苗,那就是要跟著賀龍鬧革命。

1935年11月19日,我滿了18歲,也準備跟賀龍一起去長征。我的大媽和嬸娘死活不讓我去,說我們朱家跟著共產(chǎn)黨鬧革命可以,但朱家要有后,有了后,才有革命的本錢。賀龍也同意了,告訴我要保護好自己,提防敵人謀害。就這樣,我含著淚看著紅軍離開了桑植。

賀龍一走,我就遭難了,因為參加紅軍童子軍,洪家關(guān)國民黨的偽保長盯上了我,兩次抓我當壯丁。第一次,我的嬸娘花了一塊肉、一斤酒給保長送禮,放了出來。沒幾天,他們又把我抓了,并把我押到縣城關(guān)了三天,也餓了三天。第三天,我們被押往龍山茨巖塘。路途中,我生了大病,病得奄奄一息,國民黨軍官觀察了三天,看我沒治了,就把我扔了。附近的群眾等國民黨軍隊開走了,一個人給我喂了一點稀飯,一個人悄悄背我回家,又是喂藥又是喂飯,硬是把我從死神手中救了回來。他們怕我再次被國民黨抓壯丁,悄悄把我送回了桑植。把我送到桑植龍山交界處,告訴我回家的路,就離開了。我的病還沒有好,一路行走一路挨餓,又病倒了。幸好病倒在陳家河五家灣的一棵柳樹下,那里開有一個伙鋪,開伙鋪的叫趙四,是他和他的夫人——我叫李家媽媽的救了我的命。我在他們家住了九天,他們又是挖草藥又是熬豬肝稀飯,精心照料,我又活了下來。當?shù)氐谋iL來了,李家媽媽怕我被捉,連夜砍倒一根竹子,織了一個擔架,抬著我來到三漤子,請向?qū)О盐宜偷侥喜怼;氐郊?,我的嬸娘把我送到許家郎中那里治了10天,我的身體才慢慢康復。

俗話說“世間只有黃連苦”,可我比黃連苦三分,我回到桑植,怕再次抓壯丁,我就過上了扒壕(土語:躲避)的生活,扒壕就是躲在深山老林,過著風餐露宿的生活,這一過就是十二年。

 

《中國共產(chǎn)黨桑植歷史》一書中對那段悲壯的歷史如此寫道:

 

紅軍一走,被打倒或逃跑的地主土匪卷土重來,紛紛向革命人民反攻倒算。劉家坪的劉景星,瑞塔鋪的陳策勛、陳星如、陳植樹,上洞街的向英武、向鳳翔,利福塔的張東軒,谷羅山的劉子維、谷靜齋,橋自灣的朱照寰,苦竹坪的朱平如,白竹坪的馬述英,上河溪的李春林、谷小初,分水嶺的向子恒等相繼出門,向從事過革命的人民群眾進行瘋狂反撲,尤以劉景星為最狠。

桑植共產(chǎn)黨員張德誠在龍山被捕后,敵人用各種酷刑想從他的口中得到紅軍的情況,但什么也沒有撈到。把他押回桑植,又施用各種酷刑,但他仍堅貞不屈,沒有說出半點不利于黨和人民的事情,臨刑時還向群眾喊道:跟共產(chǎn)黨走,莫回頭!

縣城文昌街兒童團長鄭世紀家里窮困,跟紅軍打過土豪。1936年初春,縣政府兩個偽兵將他抓進衙門,幾個耳光,打得他口吐鮮血,族紳、惡霸、土豪鄭蘭罵他“違犯族規(guī)”“不肖子孫”,鄭世紀不理他。鄭蘭把鄭世紀綁到朱家臺渡口,捆綁上石頭,然后沉入水底。

1936年3月,洪家關(guān)小學教員、共產(chǎn)黨員劉德成,被團防朱照寰等人從學校抓進縣城關(guān)押,逼他交代紅軍傷員在哪里,劉德成不暴露一點紅軍傷員的情況。敵人氣惱至極,便在食物中投毒將他害死。

上河溪,是湘鄂川黔省紅軍醫(yī)院所在地,先后在100多名紅軍傷員分養(yǎng)在30多戶群眾家里。紅軍長征后,群眾及時將傷員安全轉(zhuǎn)移。國民黨惱羞成怒,殘酷地把掩護紅軍傷員的群眾殺害百余人,有的甚至全家被殺光。

河口的大地主楊玉化,帶領(lǐng)“義勇隊”500余人恣意橫行,10天內(nèi)燒毀房屋210多間,殺死群眾15人。

……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35年12月至1936年6月,整個桑植蘇區(qū)被國民黨政府、地主、惡霸、土匪殺害的蘇區(qū)時期的干部和群眾積極分子,有名有姓的就達300余人,受害者包括抄家、傾產(chǎn)者達萬余人之多。特別是參加過蘇區(qū)斗爭的革命群眾不斷遭到追殺,一直到解放前夕都沒有停止過。

 

在桑植采訪中,我還了解到,在賀龍率部參加南昌起義之后,洪家關(guān)曾遭受大規(guī)模摧殘。在紅軍長征開始后,在“誅滅賀龍九族,雞犬不留”的叫囂聲中,“鏟共”義勇隊和“清鄉(xiāng)”隊所到之處,十室九空。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紅軍長征走后,僅洪家關(guān)外逃他鄉(xiāng)的就多達36戶,賀氏族人被殺害的達80多人。

哦,故鄉(xiāng)!在桑植人的生命中卻是如此的悲壯與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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