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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可斌:旗子與靶子——《史記》在明代文學中的地位和影響

來源:光明日報 廖可斌   時間 : 2017-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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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史記》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豐碑,兩千多年來,人們從不同的領域、不同的角度對它進行多方面的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逐漸形成一門學問——“史記學”。總的來看,漢魏六朝時期是《史記》的傳播與初步研究時期,唐代奠定了《史記》在史學史、文學史上的雙重地位,宋元明清以來,《史記》的傳播范圍日益廣泛,接受的群體不斷擴大。這種局面的出現(xiàn),都與特定的時代文化背景有密切關系。廖可斌、陳文新、趙望秦三位教授的文章,揭示《史記》與明代文學發(fā)展的深層原因,探討科舉考試與《史記》之間的關系,闡述出版技術尤其是印刷術的發(fā)展對《史記》傳播的重要作用。三篇文章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分析不同的文化因素對《史記》傳播與接受的影響,我們由此也可以對《史記》的魅力和生命力有進一步的認識。(張新科)

  《史記》作為中國古代散文的經典,對后世散文以至整個文學的發(fā)展產生了深刻影響。明代部分文學家倡導某種文學主張,特別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主張,都會以《史記》為旗幟。而另外一些文學家倡導相反的文學主張,也會把《史記》當成靶子,通過對它的闡釋和批評,構建自身的理論體系。于是作為前代文學經典的《史記》,就成為明代文學發(fā)展的一個風向標??疾臁妒酚洝吩诿鞔膶W中的地位和影響,也成為觀察明代文學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視角。

  明朝前期的整個社會文化風尚,總體上以程朱理學為正宗,在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則是以與理學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唐宋古文為依歸。當然,明初洪武年間的情況與永樂以后的情況又有所不同。明朝初年的文化還多少遺留了一點元代文化相對多元和自由的風氣。當時在文壇上占主導地位的是以宋濂、劉基等為代表的“浙東派”文人,他們在學術淵源上多是朱熹的再傳弟子何基開創(chuàng)的理學門派“北山學派”的傳人,其文學主張自然以“明道”“征圣”“宗經”等為宗旨。“浙東派”因較早追隨朱元璋集團而成為明朝的開國文臣,依托其政治優(yōu)勢,他們的這套主張自然也成為明初文壇上占主導地位的文學觀念。但“浙東派”文人畢竟不是純粹的理學家,而是兼理學家和文學家的身份于一身。因此他們不同于理學家“輕文”甚至“廢文”的態(tài)度,而是比較“重文”,其理想目標是“文道合一”,以至黃百家在《宋元學案》卷八十三“北山四先生學案”的“按語”中批評他們“多流而為文人。夫文與道不相離,文顯而道薄耳”。他們既然重文,就不可能不關注作為古文之崇高典范的《史記》。如宋濂一方面聲稱“余之所謂文者,乃堯、舜、文王、孔子之文,非流俗之文也”,一方面又贊同唐子西的說法:“六經之后,便有司馬遷、班固。六經不可學,學文者舍遷、固將奚取法?”在《葉夷仲文集序》中他再次強調:“昔者先師黃文獻公(溍)嘗有言曰:作文之法,以群經為本根,遷、固二史為波瀾。本根不蕃,則無以造道之原;波瀾不廣,則無以盡事之變。舍此二者而為文,則槁木死灰而已。”

  及至永樂年間,經過朱元璋、朱棣父子高壓政策的摧殘,社會思想文化更趨封閉保守。在文學領域,以歌功頌德、宣揚程朱理學為職志的“臺閣體”應運而生。在古文創(chuàng)作方面,也將取法的主要典范,由《史記》《漢書》轉移到唐宋八大家之文。解縉是“臺閣體”前期的領袖人物,其散文創(chuàng)作受《史記》影響甚深,連“臺閣體”后來的代表人物楊士奇也認為他的文章風格是“雄勁奇古,新意疊出,敘事高處逼司馬子長、韓退之”(《解先生墓志銘》),但解縉在《廖自勤文集序》中卻認為,學文只能學六經,像莊周、申不害、韓非、賈誼等人之文,“非惟不足經天緯地,而且有害焉”;“近世為文者尤甚患此,反從事《史》、《漢》、《戰(zhàn)國》、百家方外之書,剽竊奇漏,縱橫腐敗,神鬼荒忽,極其鐫巧形容,以為此古文也。論及性理則以時文鄙之,援及《詩》《書》則以經生目之,是將為天地人心世教之害,有不勝言者,此予之所甚憂也……予厥后稍喜觀歐、曾之文,得其優(yōu)游峻潔,其原固出于六經,于予心溉乎其有合也”。在“臺閣體”的中后期,由于明仁宗的提倡,和作為江西人的“臺閣體”領袖楊士奇的推動,模擬唐宋八大家之中的江西籍作家歐陽修、曾鞏的文風成為時尚。

  興起于明中葉弘治年間的文學復古運動,是明代歷時最長、影響最大的文學思潮。復古派“前、后七子”提出了“文法先秦兩漢,詩學漢魏盛唐”的主張,打破了文壇的沉寂,開啟了明后期文學革新思潮的先河,是明代文學由前期向后期發(fā)展的過渡。在散文方面,復古派作家取法的主要對象就是《史記》?,F(xiàn)在可見的《史記》在明代的最早刻本,是正德十二年廖鎧序刻本,實際上很可能就是由“前七子”的重要人物康海主持的。因廖鎧系鎮(zhèn)守陜西的太監(jiān)廖鸞之從侄,而康?!秾ι郊分杏幸黄妒酚浶颉?,與署名廖鎧序基本相同。復古派作家不僅學習《史記》的敘事、描寫、抒情的技巧,模仿《史記》的章法、句法、字法,也力圖繼承《史記》思想相對自由、感情充沛、文氣跌宕起伏、富有鮮明藝術個性的特點。但由于他們取法的對象過于單一,手法過于機械,難免暴露出模擬的痕跡。如“后七子”中的宗臣留下了一篇《讀太史公、杜工部、李獻吉三書序》,反映出他一生閱讀和取法的文學典范可能就是《史記》、杜甫詩集和復古派“前七子”領袖李夢陽的文集。他所寫的文章,每篇的開頭語幾乎都是同樣的句式,如:“余嘗往來齊魯燕薊之區(qū)”(《贈金君序》);“余稽往牘,抽繹千古,睹于群才,未嘗不喟然嘆息也”(《晉陵白公集序》);“余讀金陵諸記,其東蓋有燕子磯云”(《燕子磯記》);“余讀汀記,歸化東北五里,蓋有滴水巖云”(《滴水巖記》);“余讀秦漢以下諸書,未嘗不嘆戎狄之為中國憂至長也”(《桐鄉(xiāng)縣城記》)。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都是在模仿《史記》的句法。

  當時與復古派對壘的,有以唐順之、王慎中為代表的所謂“唐宋派”。他們最初都是復古派的追隨者,在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也曾努力模仿《史記》。如茅坤自述“仆少喜為文,每謂當?shù)醇ど渌扑抉R子長,字而比之,句而億之。茍一字一句不中其累黍之度,即慘怛悲凄也。唐以后若薄不足為”(《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后來他們在陽明心學的啟發(fā)下,熱衷于探討理氣性命等心學問題,講究說理、語言相對接近的唐宋古文模式比較適合表達他們的思想,于是他們自然改變了取法的對象。如王慎中“曩惟好古,漢以下著作無取焉。至是始盡發(fā)宋儒之書讀之,覺其味長,而曾、王、歐氏文尤可喜,眉山兄弟猶以為過于豪而失之放。以此自信,乃取舊所為文如漢人者悉焚之。但有應酬之作,悉出入曾、王之間。唐荊川(順之)見之,以為頭巾氣。仲子(王慎中)言:此大難事也,君試舉筆自知之。未久,唐亦變而隨之矣。”(李開先《遵巖王參政傳》)至于在后世享有盛名的歸有光,近代以來人們往往把他歸入“唐宋派”,其實他在當時文壇上是一個孤立的存在。他一直注意學習《史記》,幾乎終生未改。王慎中、唐順之等人的思想觀念和文學宗尚發(fā)生轉變后,不僅對自己從前學習《史記》等秦漢散文表示悔恨,而且反過來對復古派作家模擬《史記》等提出批評。如“唐宋派”的追隨者蔡汝楠就責難“后七子”的領袖李攀龍專門學《史記》,“屈曲逐事變,模寫相役”(王世貞《贈李于鱗序》)。當然,“唐宋派”作家對復古派作家學《史記》表示不滿,并不僅因為在寫作技巧方面有分歧,深層的原因還在于他們認為司馬遷和復古派作家的思想比較自由,不完全符合正宗的儒家學說。在這一點上,“唐宋派”的羽翼薛應旂的說法比較有代表性:“何(景明)之言猶或近于理道,李(夢陽)則動曰‘史、漢’‘史、漢’。一涉于六經諸儒之言,輒斥為頭巾酸餡,目不一瞬也。夫‘史、漢’誠文矣,而六經諸儒之言,則文之至者。舍六經諸儒不學,而唯學馬遷、班固,文類‘史、漢’,亦末技焉耳。何關于理道?何益于政教哉?”(《遵巖文粹序》)

  勃興于晚明的文學革新思潮,倡導個人性情的自由表達,與《史記》所代表和復古派所追求的古典審美理想有本質區(qū)別。代表晚明文學革新思潮在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成就的是小品文,不再以《史記》為主要取法對象。從語言形式等方面看,它們與唐宋古文的因緣相對要深一些。明清易代之際,以陳子龍為代表的“云間派”重倡“前、后七子”的復古主張,艾南英等人則再次為唐宋八大家辯護,兩派之間曾發(fā)生激烈論戰(zhàn)。至于在小說、戲曲領域,《史記》的影響也很深遠。許多小說、戲曲作品都以《史記》的內容為題材,都借鑒《史記》的藝術技巧。戲曲、小說理論家也往往以《史記》為典范,探索敘事文學的內在規(guī)律。

  (作者:廖可斌,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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