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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子的玩笑

來源:孔志勇   時間 : 2017-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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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

  王戎不緊不慢地走著,不時從褲兜里拿出一顆黃橙橙的李子來吃。鐘會上。

  鐘會 王戎,你是個俊小伙。干嘛去?

  王戎 鐘大人,你知道,今天是我們聚會的日子。你看到阮籍嗎?

  鐘會 我沒看到阮籍。阮籍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要搞什么聚會,這是我的忠告,我們是好朋友。

  王戎 我會記得大人的忠告的。

  鐘會(旁白) 說了這么一會話了,他就不給我吃一顆他家的李子!

  鐘會 他們聚會的目的就只想吃你家的李子,他們都是一幫自私鬼。

  王戎(將李子核吐到地上) 我夫人說了,世上沒有免費的李子。

  鐘會 有道理。你不要去那林子里了,我找你有點事。到你家去?

  王戎 就在這吧。我家里養(yǎng)了很多豬,到處豬屎,臭烘烘的。

  鐘會 現(xiàn)在豬肉漲到一兩銀子一斤,你發(fā)了!

  王戎 鐘大人,您不覺得這世道沒有點積蓄不行?您是朝中重臣,其實是看不上一點小錢的啦。

  鐘會 要跟你商量的,正是做官的事。你是俊小伙,想做官嗎?

  王戎 想。

  鐘會 做官和參加聚會只能二選一。

  王戎 沒得調(diào)和嗎?

  鐘會 主公是這么交代的。

  王戎 不是您的意思?

  鐘會 不是。

  王戎 哦,您吃李子嗎?

  好像才想起似的,王戎從褲兜里拿出一顆李子,遞給鐘會,鐘會接了,丟進口中,拍手。

  鐘會(笑容可掬,一邊下一邊含糊地道) 你考慮考慮,我可以等。我喜歡等待。等待中可以看清楚很多東西。

  王戎 (不屑的樣子,對觀眾) 做官還不如多養(yǎng)幾頭豬啦!

  王戎(繼續(xù)走,一面嚼李子) 今天的路有點長。還沒看到那片竹林。這鐘會邪門,他不知不覺讓我走上了一條從沒走過的路。不過,阮籍說了,條條道路通西安??倳降?。

  劉伶穿著一條白色褲衩,赤裸著身子,胸前有撮黑毛,頭發(fā)長到踝關(guān)節(jié)了。他的懷里抱著一壇酒,上。

  劉伶 日暮窮途,我的知己在哪里呢?

  王戎 矮子,你也走錯路了?看到阮籍嗎?

  劉伶 我經(jīng)常走這條路。你問我阮籍?我沒看到,也許他已經(jīng)到那里了。

  王戎 你經(jīng)常走這條路?

  劉伶 這條路沒人走,今天見到你是第一個。幸好是熟人,否則,我這相貌,嚇?biāo)滥懔?。官府說了,相貌長得丑的,嚇?biāo)廊耸且行痰摹?/p>

  王戎 你不穿衣服,最好是不出門啦。

  劉伶 (將酒壇遞給王戎) 喝一口嗎?

  王戎 (接過酒壇,卻不喝) 我?guī)湍隳弥?/p>

  劉伶 (看看四周) 沒人的地方風(fēng)景才是好,你看,東邊那座高高的山像我的陽具,西邊那兩座不高的山像女人的奶子。我不能老窩在家里。老窩在家里我就只想著和老婆睡覺。

  王戎 和老婆睡一起有什么錯?

  劉伶 你沒看最新的法令嗎?規(guī)定每七天只能做一次,可是,我在家的話,天天想做。

  王戎(笑)你真是個酒瘋子。

  劉伶 我如果不喝酒,小弟弟就總是在充血狀態(tài),喝醉了,他也醉了!

  王戎(哈哈大笑,喝了一口酒)好酒!

  劉伶 小王,今天嗑藥了嗎?

  王戎 你不穿衣服,熱得臉上長痘痘了,一定磕得不少。

  劉伶 喝一壇酒,吃五顆五石散,是何晏老師的遺訓(xùn)。

  王戎 我今天只吃了一顆,又要走路,怕熱,所以穿了件長袍子。

  劉伶將手伸進褲衩里,在胯下掏弄了幾下,手里多了顆黑黢黢的顆粒。

  劉伶 再吃一顆。我的酒好,好酒好藥的,你小伙子就更加精力旺盛,你家母豬下崽就多。

  王戎 (接過顆粒在鼻尖下聞聞) 氣味不對,顏色也不對。

  劉伶 我的五石散配方已經(jīng)與何晏老師不一樣了。他弟子那么多,得真?zhèn)鞯闹挥形乙粋€。

  王戎 我留下吧,晚上再吃。

  劉伶 不行,這是有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

  王戎 不就是顆五石散嗎?你拿回去,我不稀罕!

  王戎將顆粒還到劉伶手中,劉伶把顆粒放進酒壇中。

  王戎(對觀眾) 我已掐下一點,回家檢驗一下,看什么成分。

  劉伶 五石散的成分是鐘乳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天下人都知道啦。但是,你知道的比例不正確。天下正宗,只在我劉伶的褲襠里。

  王戎 矮子,我可不想坐在這里聽你瞎扯。他們還在等我。

  劉伶 可是你走錯路了。

  王戎 你也到這路上來了。

  劉伶 但我知道怎么繞過去。

  王戎 我跟著你走就是。

  劉伶 不行!我從來不喜歡別人跟在我屁股后面,特別是你!好像我的屁眼都暴露了似的。我裸身從來不露屁眼的。小王,你不會想看我的屁眼吧?

  王戎 呸!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誰會看你那丑死人的屁眼?

  劉伶 這里的草很深。我一走進去你就找不著。你會迷路。(做趕蚊子狀)討厭的蚊子。

  劉伶和王戎各走一邊,走進了草叢中。下。

  第二幕

  竹林里。

  嵇康和向秀都赤著一條胳膊在打鐵,嵇康執(zhí)夾鉗和小錘,向秀執(zhí)大錘。山濤在不遠處撫琴,琴架上有一把酒壺幾個酒杯,一個香爐。嵇康長須飄飄,向秀面容黢黑,身形壯實。嵇康的兒子嵇紹在山濤身邊玩耍。

  向秀 山濤的琴技大有長進了。

  嵇康 何以見得?

  向秀 他的琴聲有點悲涼。

  嵇康 你錯了,是你的心悲涼。

  向秀 阮籍今天約我來這里,自己卻沒來。

  嵇康 他不會來。

  向秀 為什么?

  嵇康 他醉了。

  向秀(停下鐵錘)他約我來,卻先喝醉了!

  嵇康 一個醉漢的話,只是醉話,當(dāng)不當(dāng)真是你的事。

  向秀 他的仆人跑到我家里說他相邀的。

  嵇康 來,這里要重重砸一錘。這里,對。他家仆人告訴我他醉了。

  向秀 卻不告訴我!

  嵇康 他已經(jīng)醉了五十天了,你不知道?

  向秀 聽說過。但以為今天醒了。

  嵇康 他家仆人今天又碰到太師派來的媒人了。這是太師派去阮家的第一百個媒人了。

  向秀 太師就這么希望和阮籍接姻親?

  嵇康 所以,今天阮籍的仆人就轉(zhuǎn)道到這里告訴我,阮籍又醉了。

  向秀 何苦呢?

  嵇康 何晏老師說過,大道就在酒里。你是最得老師喜歡的,不懂酒也就算了,怎么不懂人的心呢?

  向秀 好像有點明白了。哦,你炭爐里沒有炭了,這把劍打不好了。

  嵇康 (直起腰肢,往左邊一指) 把那堆東西拿過來燒。

  向秀 那是什么?

  嵇康 都是鐘會送給我煉炭的,但我沒時間燒炭?,F(xiàn)在爐子里沒火了,拿來燒了應(yīng)急無妨。

  以前他老是拿來偷偷放我窗臺上,窗臺放不下了,我叫人堆到這里了,拉了三大車。

  向秀 鐘會剛才來過?

  嵇康 不知道。他一來,將一把竹簡放我窗臺上,然后就走人,誰都看不見他影兒。他五石散吃得最多,身子越來越輕,來無蹤,去無影。

  向秀 晚上不來了?

  嵇康 不來了。

  向秀 誰叫你晚上不再洗澡了呢!

  嵇康 你去洗吧!

  向秀 我看過他那把竹子,寫你一身白肉好看。

  嵇康 你這句話簡直污了我的耳朵!去把那堆竹簡拿來燒了吧。

  向秀 我看算了。你也不是真要打一把曠世名劍。

  嵇康 我知道我打不出一把好劍。

  向秀 即使打了一把好劍你也使不動。

  嵇康 我們不鑄劍了,打一把斧頭如何?

  向秀 我已經(jīng)累了。

  嵇康 換個位置,我來拿大錘。

  向秀 先喝杯酒。

  劉伶上。山濤停了琴。嵇康和向秀在琴架旁席地而坐。劉伶也過來坐了,劉伶摸了摸嵇紹的腦袋。嵇紹摸劉伶的肚皮又抓劉伶的頭發(fā)。

  劉伶(將嵇紹抓起來送到山濤身邊) 阮籍沒來?

  山濤 好幾次聚會他都缺席了。

  劉伶 沒和你說話。

  山濤 你問誰都是這么個回答。

  嵇康(向淘氣的孩子)紹兒,到爸爸這邊來。別淘氣,要像你山濤伯伯一樣,端坐。知道嗎?

  嵇紹 爸爸你為什么坐得歪歪的?

  山濤 嵇康,你別打鐵了。

  嵇康 我不打鐵干什么去?

  山濤 不打鐵還有很多事可做。

  嵇康 教你彈《廣陵散》嗎?我早說過了,唯女子和《廣陵散》不外借也。

  山濤 我不要你教我彈什么《廣陵散》,就要你別打鐵了。

  嵇康 我只想打鐵。

  山濤 打鐵有什么好?

  嵇康 鐵里面的智慧,石頭是不明白的。

  向秀(端起酒杯)先喝酒。

  劉伶 先喝我的酒。這是我最近釀的最好的酒。我送了阮籍二十壇。

  嵇康 為什么只阮籍有?

  劉伶 我只給他。他不拿白眼看我。

  嵇康 你也得送二十壇給我。我沒用白眼看過誰。

  劉伶 不。你雖然不用白眼看人,但心里有比白眼更厲害的東西。

  嵇康 再不幫你打菜刀。

  劉伶 你打的菜刀可以用二十年,還好好的哪,我不要新的了。但我不給你酒,因為阮籍白眼看你哥哥。

  嵇康 我哥哥是我哥哥,阮籍也拿青眼看我。

  劉伶 可是他白眼看你哥哥。

  嵇康 我還是稀罕你的酒。給我喝吧。

  劉伶(笑)你度量如這個大肚酒壇。

  山濤 別喝酒了。

  嵇康 為什么不喝?

  山濤 你在這打了三天鐵,我已經(jīng)等了你三天??赡阃O聛砭秃染啤?/p>

  嵇康 你也是愛酒的人嘛。

  山濤 沒你那么愛喝。

  嵇康 那你為什么不學(xué)我?

  山濤 聽我的話,別打鐵了。

  嵇康 不要再勸我了。

  山濤 我是為了你好……

  嵇康(站起來,用力扯衣袖子)別再勸我了!

  向秀(拉住嵇康的手)不可再扯了,再扯就把衣袖子扯斷了。

  嵇康看看山濤,山濤將嵇紹抱在懷里。

  山濤 你為孩子著想。

  嵇康(終于把衣袖子扯下來)給你。

  山濤 你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嗑藥磕多了?我可從沒在你窗戶外看你洗澡。

  嵇康 我們絕交!

  山濤(抱著孩子站起來)好!這是你的錯!

  嵇康 把這孩子抱去。

  山濤 我這就抱他走!

  向秀 你們這是何必?都是讀書人??鬃诱f……

  劉伶(自顧自喝酒)不關(guān)你鳥事!孔子是個什么東西?

  向秀(下)我去找阮籍來!

  劉伶醉了,抱著酒壇子呼呼大睡。嵇紹叫著“爸爸”。

  嵇康 有山濤伯伯在,就有你的飯吃。你要做一個好孩子。你記?。阂院竽阋亲龉伲L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留宿;官長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后面,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人時,你有暗中告密的嫌疑。還要記?。貉顼嫊r有人爭論,你要立即走開,免得在旁批評,總要得罪一個人。你要飲酒,即使不愿飲也不要堅決推辭,必須和和氣氣的拿著杯子……

  山濤 我走了。

  嵇康 你走吧,我等阮籍來。

  山濤下。孩子對父親說了聲“再見”。嵇康點起一個火把,點燃了鐘會的書簡?;鸸馓S。

  嵇康(唱)習(xí)習(xí)谷風(fēng),吹我素琴。

  咬咬黃鳥,顧儔弄音。

  感寤馳情,思我所欽。

  心之憂矣,永嘯長吟。

  嵇康舉著火把,一面唱一面下。劉伶依然睡在那打呼嚕。

  第三幕

  王戎上。喘氣,坐一石頭上捶腿。不遠處有一個豬圈,豬圈里三頭豬。阮咸躺在豬圈里喝酒。

  王戎 今兒邪門了。我找不著路。我的李子吃完了,口渴死了。前面好像有座房子,去討碗水喝。

  王戎 這不是阮咸嗎?

  阮咸(沒起來)是我。小王,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王戎 你怎么沒去竹林?不是說聚會嗎?我迷路了。

  阮咸 沒人通知我。

  王戎 你看到你叔叔阮籍嗎?

  阮咸 不知道在哪里,不過據(jù)這三頭母豬告訴我,他醉在東街開酒店的胡三娘子的懷里。

  王戎 胡三娘子,我知道那個女人,大屁股,大奶子。我知道她的酒店在哪里??墒菑倪@里怎么過去呢?

  阮咸 別急著去啦。陪我喝酒。

  王戎 (走近阮咸,驅(qū)趕那三頭豬) 我確實口渴了。

  阮咸 別趕走我的朋友。

  王戎(接過阮咸手中的盆子,喝)這酒怎么有股怪味兒?

  阮咸 我與我的朋友一個接著一個喝的。

  王戎 你的朋友?這三頭豬?

  阮咸 是啊。

  王戎(立馬做嘔吐狀)你有病啊,和豬一起喝酒!

  阮咸 你才有病!你家里養(yǎng)了上百頭豬,我聽別人說,你養(yǎng)的都是母豬。干什么用的?

  王戎 賣錢。

  阮咸 我聽別人說,你除了養(yǎng)豬賣錢,還爬它們背上。

  王戎 你才爬它們背上!

  阮咸 我聽別人說,你嗑藥磕多了,就犯迷糊,老往豬圈跑。我聽人說,你說豬的屁股比你六姨太的屁股好看。

  王戎 你聽誰在胡說八道?!

  阮咸 鐘會。

  王戎 鐘會!我干他老婆!

  阮咸 沒品位!我聽人說,他找了個年紀比他大二十歲的老婆,還是個齙牙!

  王戎 我蹂躪他女兒……

  阮咸 我聽人說,鐘會的女兒一臉麻子,還是個石女。

  王戎 這又是聽誰說的?

  阮咸 我的朋友。

  王戎 你朋友是誰?

  阮咸 剛被你趕跑了。

  王戎(沒脾氣的樣子)好了,不和你胡扯,告訴我怎么從這里走出去。

  阮咸 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出去,我已經(jīng)在這里九九八十一天了。

  王戎 看你臟的……

  阮咸(忽然大哭起來)我苦哇!

  王戎 發(fā)生了什么事?

  阮咸 都是阮籍害的。

  王戎 他是你叔叔,怎么會害你?

  阮咸 就是他啦!

  王戎 你跟我說說,我碰到他跟他評理去。

  阮咸 我懂事起,就奇怪他老往那個竹林子里跑。

  王戎 我也是,從九歲起就奇怪了。

  阮咸 我對他說,我也要去那個竹林子,他說好。

  王戎 于是你就去了?

  阮咸 是啊,你不是還在那見到過我嗎?那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小雞雞是紅的。

  王戎 你就別說我了,小朋友的小雞雞都是紅的。你也有小時候。

  阮咸 不,我小時候小雞雞是青的。我叔叔說就因為我的小雞雞是青的,太奇怪了,可能是一種病,要請嵇康給我看一看。

  王戎 嗯,嵇康是養(yǎng)生大師。

  阮咸 嵇康拿著打鐵的夾鉗夾住我的小雞雞,看了很久。

  王戎 多久?

  阮咸 三年零三個月。

  王戎 這么長時間?

  阮咸 就是。我被那夾鉗害慘了。

  王戎 怎么會害慘你的?

  阮咸(發(fā)怒)你給一個通紅的鐵鉗夾三年零三個月試試!

  王戎 嵇康的診斷結(jié)果是……

  阮咸 嵇康松開夾鉗時,只說過一句話。

  王戎 什么話?

  阮咸 他說,這樣顏色的小雞雞可以做太師。

  王戎 說這話是要殺頭的!

  阮咸 現(xiàn)在你也聽到這句話了。

  王戎 我聽到了,是的。

  阮咸 你沒看到法令嗎?聽到大逆不道的話卻不告密也要殺頭。

  王戎 可是我走不出去。

  阮咸 你當(dāng)然走不出去。我都那么久了。

  王戎 你是躲到這里的?

  阮咸 不是。我是因為追一個人,我追到了,但我回不去了。

  王戎 誰呀?

  阮咸 我姑姑的一個婢女,鮮卑族的。

  王戎 我聽人說,你搞大了她的肚子。那是個藍眼睛姑娘。

  阮咸 沒錯。

  王戎 我聽人說,你搞她那天是你媽媽下葬的那一天。

  阮咸 沒錯。

  王戎 我聽人說,你穿著喪服騎著馬把她追回來了。

  阮咸(冷冷地)你還聽說了什么?

  王戎 我聽人說,你家從此鬧鬼。

  阮咸 沒錯,我媽媽的陰魂老在我房間里哭泣。但,你這是聽誰說的?

  王戎 鐘會。

  阮咸(跳起來,往外走)鐘會!這個老色鬼,他早看上我的鮮卑女人啦!

  王戎 你干嘛去?

  阮咸 你沒看到我的三頭豬不見了嗎?

  王戎 我還以為你要去找鐘會算賬呢!

  阮咸 我找他算什么賬?

  王戎 你剛才不是說他看上了你的女人?

  阮咸 這有什么關(guān)系,你要是看上了我的女人,你會和她上床嗎?

  王戎(尷尬)瞧你說的……

  阮咸(伸出手掌)要想睡我的女人,拿你家李子來換。

  王戎 不換。

  阮咸 我聽人說,你家的李子都是從豬屁眼里摳出來的。

  王戎 又是鐘會說的?

  阮咸 不是。

  王戎 是誰這么缺德?

  阮咸 是阮籍。

  王戎 他怎么會?他對兒子和一個廚娘發(fā)生關(guān)系都不做聲的人!看來你真的恨你叔叔。

  阮咸 嵇康松開了鉗子,阮籍就叫我和嵇康比樂器,我彈琵琶,嵇康彈琴。

  王戎 不一樣的樂器,有可比性嗎?

  阮咸 你也懂音樂?

  王戎 不懂。

  阮咸 那你還廢話?我輸了。

  王戎 輸就輸了唄。

  阮咸 我阮咸是什么人?輸就是輸了,決不賴賬。

  王戎 有籌碼嗎?

  阮咸 有,就是罰我在這里陪豬喝酒。其實啦,我是怕我媽媽的陰魂,也不愿回去。

  王戎 既然你自愿的,為什么恨你叔叔?

  阮咸 是啊,我為什么恨他呢?我想不起原因了。

  王戎 我聽人說,阮籍的兒子也要到竹林里去,他打了兒子一大耳刮子!

  阮咸 對!你勾起了我的回憶。他不讓他兒子去,卻讓我去,是個陰謀。他就想我和嵇康比樂器,他想證明他是天下第一的音樂鑒賞家。

  王戎 我這輩子最恨陰謀家了。

  阮咸 小王,我們是朋友吧?

  王戎 沒錯,你剛才給了我口酒喝,我們是朋友。

  阮咸 你要是出去,見到阮籍,你就說阮咸請他幫個忙。

  王戎(奇怪地)請他幫忙?

  阮咸 他會捉鬼,叫他把我媽媽抓走。

  王戎 可是我怎么辦?我找不到路。

  阮咸 我要找我的豬去了。

  王戎(朝阮咸的背影)喂!我要是見到阮籍,看在剛才你給我酒喝的份上,我?guī)湍阕崴活D怎么樣?

  阮咸(頭也不回)他要是把我媽媽抓走,你殺了他都可以。

  王戎(看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每天和老婆在家數(shù)錢,能殺人么?這路到底往那邊走呢?

  王戎下。

  第四幕

  向秀急匆匆奔跑,滿頭大汗,前面是阮籍的家。仆人穿著孝服站在門外。

  向秀 阮籍!阮籍!

  仆人 向先生,這么急?但我家老爺不在。

  向秀(看著仆人)你這身打扮!阮籍死了?

  仆人 不是,是太夫人死了。

  向秀 太夫人死了!阮籍竟然不在?

  仆人 你看看地上。

  向秀(看地上)啊,這是一灘血!什么血?

  仆人 人血。

  向秀 也不打掃一下!

  仆人 這是我家老爺剛吐出來的。

  向秀 他在里面?阮籍!阮籍!

  仆人(搖頭)不在,他吐了三十口血,就走了。

  向秀 他哭了嗎?

  仆人 沒哭。

  向秀 心腸這么硬?

  仆人 我家主人是個軟腸子。

  向秀 怎么說?

  仆人 他去找孫神仙下棋,經(jīng)常迷路,我背著鋤頭跟他后面。

  向秀 你背著鋤頭干什么?

  仆人 沒路了他就哭,哭著說,我要是死了你就挖個坑把我埋了。你說他不是軟腸子嗎?

  向秀 看不出他腸子軟。

  仆人 你不懂。他說他不該踩死螞蟻。在路的盡頭有一個大螞蟻窩,蟻王和王戎家的豬一樣大,她的屁股后面拉蜜糖。

  向秀 我聽說過,說很大一坨蜜糖到了阮籍手里就變成了石頭,他吃不到蜜。我說,他到底去哪了?

  仆人 我只知道他剛從哪里來。

  向秀 哪里?

  仆人 他剛從孫神仙那里下棋回來。

  向秀 下棋?這回倒沒迷路!

  仆人 我家老爺在山里面下了半個月棋,他今天回來,太夫人已經(jīng)死了十天了。

  向秀 你們沒有告訴他太夫人死訊嗎?

  仆人 告訴他了,還沒掉氣就找他了,但他坐著不動。

  向秀 有這樣的事!

  仆人 你是我們老爺?shù)暮门笥?,不知道他就這個脾氣嗎?

  向秀 孫神仙是個懂道理的人,怎么也不勸勸?

  仆人 孫神仙的棋藝太高,下一著就睡覺,下一著就睡覺,他下一著,老爺要想好幾個時辰。老爺悶頭想破解之法,十天十夜就坐著不動,直到想出了破解之法并且一步將死了孫神仙,才慢慢走回來。

  向秀 可你對嵇康說他醉了!

  仆人 老爺這么吩咐的,我也不敢亂說。

  向秀 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仆人(一指)那邊。

  向秀 我要找到他。

  仆人(將雙手籠在袖子里,翻白眼。)你要是能找到他,阮咸家的母豬也能喝的是酒,拉出來的是李子……

  仆人下,胡三上。胡三是個黑漢子。

  胡三 在這個鎮(zhèn)子里,我家的酒最好。世上的酒,劉伶家最好。我一直想偷來他的配方,唉,那家伙的老婆眼睛夜里放火,嚇?biāo)廊?

  向秀 不可偷盜,不可奸淫,不可偷窺澡堂子,不可嗑藥又打麻將,不可爬樹,不可穿奶罩,不可駕牛車經(jīng)過稻田,不可邊喝酒邊放屁,不可和母豬睡覺,不可看父親的小弟弟。這是何晏老師十誡。胡三,你犯了哪幾條?

  胡三 喲,向先生。好久不見,一向在哪里喝酒?

  向秀 我一直幫嵇康打鐵。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胡三 我不是何晏的學(xué)生,不守他的戒律。

  向秀 你應(yīng)該學(xué)習(xí)。

  胡三 我不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有什么用?要不是怕老婆和別人私奔,我連小弟弟都想割了。

  向秀 你要學(xué)習(xí)。

  胡三 為什么非得要學(xué)?

  向秀 不學(xué)習(xí)的人,連宦官都做不好。

  胡三 不對,嵇康和阮籍到我酒店喝酒時,我聽他們說,會學(xué)習(xí)的人才做不好宦官。

  向秀 唉!

  胡三 我不跟人學(xué)習(xí),我跟動物學(xué)習(xí)。我發(fā)現(xiàn)動物界里最聰明的是雞。

  向秀 雞比狗聰明嗎?

  胡三 比狗聰明。動物中只有雞與雞之間有愛情。

  向秀 我打鐵久了,沒時間偷雞窺狗。

  胡三 公雞和母雞一起吃谷粒。公雞“咯咯咯”啄起一粒谷子,卻不吃;“咯咯咯”送到母雞嘴邊,母雞“咕咕咕”去吃公雞給的谷粒。公雞歪歪脖子彈彈腿,立即爬到母雞背上。其他的動物,你見過有這么聰明的嗎?如果這母雞是家里的,愛情;若是別家的母雞,偷情;如果那母雞是野外的,嫖娼。

  向秀 你覺得學(xué)到了智慧?

  胡三 我學(xué)到情感。智慧是,比如阮籍和你這樣的人,才有的。

  向秀 你看到阮籍了?

  胡三 他剛才在我酒店里。

  向秀 喝醉了?

  胡三 醉了。

  向秀 我去找他。

  胡三 這時候他最不喜歡別人找。

  向秀 為什么?

  胡三 他不但醉了,而且睡著了。

  向秀 我喊醒他。

  胡三 喊不醒的。

  向秀 我潑他冷水。

  胡三 還是不會醒。

  向秀 怎么可能?

  胡三 他枕著我老婆的大腿睡著了。你用火燒他也醒不來,叫阮咸家的母豬來拱他也醒不來。

  向秀(轉(zhuǎn)身要走)我不信弄不醒他!

  胡三 弄死了也醒不來。

  向秀(要走)我不信。

  胡三(拉住向秀)向先生,你就別壞了我老婆的好事了。

  向秀(疑惑地)阮籍睡在你老婆的大腿上,是好事?

  胡三 是好事。

  向秀 這倒奇了!你老婆不會沒穿衣服吧?

  胡三 都說你們竹林子里的人是預(yù)言家,但你不是。我老婆穿了衣服。

  向秀 不管怎么說,阮籍也該打!你不愛你老婆嗎?

  胡三 我不打阮籍,我愛我老婆。

  向秀 胡三,你他媽的烏龜王八蛋!

  胡三 你誤會了。我老婆有個怪病。

  向秀 什么怪病?

  胡三 她想減肥。

  向秀 我認識你老婆,那不叫肥,是豐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胡三 你不知道,沒有阮籍,她早兩百斤了。

  向秀 阮籍是一味藥嗎?

  胡三 阮籍是很多人的藥。

  向秀 對我不是,我們是朋友。他怎么幫你老婆減肥?

  胡三 我老婆天生有一種香氣,一般憋在子宮里。這種香氣真的香啊,連萬里之外的倭人都聞到了,聽說他們的親王聞到這股香氣,就想進軍攻打我們。

  向秀 和她減肥沒半點關(guān)系。

  胡三 你不知道,這是個天大矛盾。

  向秀 什么矛盾?

  胡三 我老婆的香氣散發(fā)出來吧,會招來倭寇;不讓她散發(fā)出來吧,她就不停長肉。

  向秀 有這等事?

  胡三 可不,只有阮籍睡在她大腿上才能散發(fā)出來。我曾要很多男人睡她大腿上,那些男人一爬上我老婆大腿就想和她發(fā)生超出我們夫妻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結(jié)果香氣出不來。只有阮籍去睡她大腿,她的香氣就出來了。

  向秀 這里面也有某種姻緣吧。

  胡三 誰說不是!阮籍說,他在哪里睡覺都失眠,眼圈總是黑的,只有在我老婆大腿上就睡得香,醒來,黑眼圈都沒了。他比我還喜歡聞到我老婆的香氣,所以,你弄死他他也不會醒。唉!也只有阮籍睡我老婆大腿上我才能聞到我老婆的香。所以你不要去找阮籍了,我迷路了。

  向秀 我找他有要緊事。

  胡三 你別去了。

  向秀 我要去。

  胡三 你也會迷路,誰找阮籍誰迷路。我發(fā)現(xiàn),全天下只有鐘會不會迷路。

  向秀 松開我。我不想和你談鐘會。

  胡三 鐘會來了。

  鐘會上,帽子上掛著稻草。

  胡三 鐘大人,你來了,我們有福了。

  向秀(翻白眼)一個有偷窺癖的家伙,是什么大人?

  鐘會 你有什么福?

  胡三 你的追蹤術(shù),天下第一;能見到追蹤術(shù)第一的人就是有福。(指向秀)他要去找阮籍。

  鐘會 為什么要找阮籍?為什么大家都找阮籍?

  胡三 你也在找阮籍?

  鐘會 我要找到他,揪住他的鼻子,問他一個問題。

  向秀 什么問題?

  鐘會 我嗑藥也不出汗,他說我舌頭上出了汗。其實我舌頭上也沒有汗。我就問他,我怎么舌頭就出汗了?我討厭他的大鼻子!

  向秀 你確實看上去好像不太舒服。

  鐘會 給你看出來了。我摔了一跤。

  向秀 在哪摔的?又爬人家窗戶嗎?

  鐘會(怒)你才爬人家窗戶!

  向秀 你帽子上還有稻草,稻草上有豬屎。

  胡三(走過去,幫鐘會拿下稻草)鐘大人,請你低下高貴的頭,我聽說一根稻草可以壓死人。從頭上拿稻草,就像從身上抓虱子一樣,是我們這樣的賤民才做的事。

  鐘會 謝謝你啦。

  向秀 你找到阮籍了嗎?

  胡三 他睡在我老婆的大腿上。

  鐘會 他才不在你老婆大腿上,那只是傳說。向秀,你別信。

  向秀 我本來就不信。

  鐘會 你要相信我。

  向秀 我也不相信你。但你找到阮籍了嗎?

  鐘會(將向秀拉到一邊,一面覷胡三)秘密不能給第三個聽到。

  向秀(被鐘會拉著下) 我不想和你走……

  胡三 (對觀眾)人要做一個思想者。我在思念我老婆的時候,你看,他們拋棄了我,說悄悄話去了。這世道,到處是偷窺者,告密者,露陰癖,戀童,同性戀。還有缺心眼的。思想者一定缺心眼,阮籍就是一個,因為他枕著我老婆大腿睡覺,卻不想和她上床。鐘會在撒謊,阮籍一定還睡在我老婆的大腿上,他哪里都不會去。缺心眼的思想者是什么也得不到的人,他只以聞到我老婆大腿間的香氣為畢生的追求境界。這會兒,我要是能聞到我老婆的香氣,我準能找到回家的路。

  胡三一面做嗅聞狀,一面下。

  第五幕

  呂安抱著一棵樹哭泣。向秀被鐘會拉著,踉踉蹌蹌地上。

  向秀 放手!兩個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樣!

  鐘會 你要相信我。

  向秀 你見到阮籍了?

  鐘會 沒見到他人,但見到一堆血。

  向秀 那堆血我也見過。不,你說是一堆血?

  鐘會 是一堆血,堆起來了,有門檻那么高。

  向秀 你騙誰?血怎么堆起來?

  鐘會 騙了你,我是王戎家的豬!

  向秀 好,我就相信你!

  鐘會 你在哪見到血的?

  向秀 阮籍家門口呀。

  鐘會 不對,我沒去他家。

  向秀 這家伙!到處亂跑,到處吐血,他有那么多血嗎?還堆起來了!

  鐘會 是他的血沒錯,大家都這么說。

  向秀(舉起拳頭,做打狀) 大家都這么說,大家都這么說!

  鐘會(躲閃)聽我說,我從竹林出來,碰到王戎……

  向秀 碰到王戎!

  鐘會 王戎要我?guī)椭胰罴?,我就來找了?/p>

  向秀 你找了。

  鐘會 是的。我先到胡三的酒店。

  向秀 胡三說他不會醒的。

  鐘會 他似乎沒醒。

  向秀 什么叫似乎沒醒?

  鐘會 胡三娘子說他是閉著眼睛離開的。

  向秀 像僵尸?

  鐘會 差不多。

  向秀 去哪了?

  鐘會 我怎么知道他去哪了?

  向秀 胡三說你追蹤術(shù)天下第一,若是真的,我現(xiàn)在就雇你。

  鐘會 我在胡三娘子的酒店前聞到了血腥味。是阮籍的血無疑。

  向秀 你怎么確定,那不是狗血,雞血,或者月經(jīng)?

  鐘會 阮籍曾經(jīng)幫王戎家閹豬,被一頭不聽話的公豬咬掉了一顆睪丸,流了一褲襠血。凡是我聞過的血,我都記憶深刻。我在胡三娘子的店前真的聞到了阮籍的血腥味。

  向秀 你就順著血腥味追過去了?

  鐘會 是的。

  向秀 于是你就找到他了?

  鐘會 沒有,我只見到一堆血。

  向秀 這堆血在哪里?

  鐘會 在一個姑娘的床前。

  向秀(瞪大眼睛)一個姑娘!

  鐘會 我要是騙了你,我的文章就被嵇康丟廁所里。

  向秀 你即使不騙我,嵇康也把你的竹子丟廁所里。

  鐘會(萬分悲傷的樣子)為什么對我這么不公平!都是何晏老師的弟子!

  向秀(向觀眾)他永遠不知道,旁觀老師被砍下腦袋,見死不救,我們有多恨他!

  鐘會 太不公平了!

  向秀 一堆血,說吧,阮籍到姑娘的床前吐血,那是他的紅顏知己?

  鐘會 姑娘的父親說,他們毫不相識。

  向秀 又胡說!

  鐘會 他們不認識,姑娘死了躺在床上。阮籍閉著眼睛闖進來,就哭,就吐血。

  向秀 他娘老子死他都不哭!

  鐘會 他哭了,吐了三十口血。血堆起來了,有門檻那么高,像一堆瑪瑙。我以為是瑪瑙,就撲過去,就被絆倒了。

  向秀 這么說,你見著阮籍了?

  鐘會 沒有,他吐完血,不哭了,但還是閉著眼睛,走了。

  向秀 這就是你的天下第一的追蹤術(shù)!

  鐘會 我摔了一跤,摔了腦袋,鼻子失靈了。我連我頭發(fā)上有稻草和豬屎都不知道。就碰到了你。

  向秀 哦,對,為什么頭發(fā)上有稻草和豬屎?

  鐘會 在路上,我碰到三頭母豬。它們哭一路跑過來,我沒來得及躲開,被拱倒了。

  向秀 這么說,你不止摔一跤,是兩跤。

  鐘會 那三頭豬拱倒我后就不哭了,開始笑。

  向秀 它們還能笑?

  鐘會 它們還說話呢!

  向秀 我最后相信你一次,說什么了?

  鐘會 豬說,呂安的哥哥是個壞蛋,他迷奸了呂安的老婆。然后它們就跑了。

  向秀 越來越熱鬧了。

  鐘會 噓——!

  向秀 干嗎?

  鐘會 我聽到哭聲。這不是豬的哭聲,讓我好好聽聽是誰。噓——!這聲音是呂安的!他在那邊。

  鐘會和向秀朝呂安走過去。

  鐘會 呂安!呂安!你吵著我們談話了。

  向秀 你為什么哭?

  呂安 我想死。

  鐘會 兄弟,好死不如賴活!

  呂安(看樹上) 我想上吊,繩子都準備好了。

  向秀 出了什么事?

  呂安 我哥哥告發(fā)我不孝。

  向秀 鐘會(齊聲道) 我們知道你是孝子。

  呂安 你們幫不了我。

  鐘會 為什么不能?我可以到主公那替你申辯。

  呂安(嘆氣,將脖子伸進繩圈)還是讓我死吧!朝廷的法令,誰不孝誰就得死。

  鐘會 朝廷的法令都是我家主公的。

  向秀(向觀眾)他去說情,呂安更死得快!

  呂安 老婆,我愛你!(他松開了雙腳,舌頭吐出來)

  鐘會(抱住呂安的腳)你別死,兄弟!我家主公要重用嵇康,他說他這輩子最希望嵇康去輔佐他,你去找嵇康,也許嵇康有辦法。

  呂安(被解救下來,愣愣地)可是,我記得已經(jīng)找過嵇康了。

  鐘會 再找一次,我家主公說了,只要嵇康愿意離開竹林不打鐵了,就贈他免死金牌。你可以要他把免死金牌讓給你。

  向秀 鐘會,你出的什么餿主意!我找阮籍去!

  向秀下。

  鐘會(拉住呂安的手)放心好了,我?guī)愕侥瞧肿永锶?,否則你會迷路。這陣子不知道有多少人迷路!

  鐘會,呂安下。王戎上。

  王戎 我徹底迷路了!我曾經(jīng)年少輕狂,跟鐘會學(xué)過追蹤術(shù),但這小子明顯留了一手,不然我也不會迷路了。我也留一手,他可以到我三姨太的閨房去,可以進我家豬圈,但我不帶他進我家的李子園。我只想帶阮籍進我家李子園,阮籍的眼珠子一半兒青一半兒白地看我,到了園子門口卻又不進去了。這世道,想進我家園子的進不去,給他進去的卻要出來。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到現(xiàn)在,我家李子樹下只有我和我老婆的腳印。唉!

  胡三上,身后跟著一個穿白衣服的少女,少女披頭散發(fā),臉色像擦了粉一樣慘白。

  王戎 胡三,見到阮籍么?

  胡三 我也在找他,大家都在找他。不過,聽人說,因為你聚會時經(jīng)常遲到,阮籍給你取了烏龜之名,你為什么還找他?

  王戎 像我這樣的土豪,官二代,一出生,整天就只見諂媚的笑,蜜糖一樣的恭維。但我從沒見過像阮籍那樣的男人,在我九歲時走進我的書房,只是眼珠子一半兒白一半兒青地看了看我,一言不發(fā),也不笑,我沒見過這樣有風(fēng)度的人。我喜歡他,我從我家園子里找來一塊石頭,雕刻了一個阮籍一樣的大鼻子,我把這個鼻子種在李子園里,我希望我家的李子顆顆都變成阮籍的鼻子形狀??墒?,到現(xiàn)在,我家的李子還是圓圓的,我一定要把阮籍介紹給我家的李子樹認識,人與動植物是有心靈感應(yīng)的,我相信我家的李子樹也會喜歡上阮籍。

  胡三 這個故事怎么不見你說過,害別人好一陣誤會。

  王戎 這個念頭壓抑了我二十年了,今天我不吐不快。不過,你們是怎么誤會我與阮籍的純潔友誼的?

  胡三 大家都說,你恨你家的公豬,請阮籍去閹割它們,那些公豬恨阮籍,看到阮籍去了,就自己咬斷自己的陽具。敵人的敵人豈不正是你的朋友?

  王戎 難怪阮籍說,喝自己的酒,磕自己的藥,讓別人去說吧!我算是明白了。你后面那女子是誰?

  胡三 是西街曹家的姑娘,十六歲了。前幾天,也不知道哪一天啦,她死了。

  王戎(嚇了一跳)這不是詐尸嗎?

  胡三 可不是。

  王戎 別過來了。我怕鬼。

  胡三 無妨,無妨,她是個善良的女鬼。她也是來找阮籍的。我在回家路上碰到她的。

  王戎 這年頭,怎么連鬼也找阮籍?

  胡三 這女孩子可憐,暗戀阮籍十六年了。

  王戎 十六年?她在娘肚子里受的什么胎教?

  胡三 她媽媽懷她的時候就一面彈琴一面背阮籍的詩。

  王戎 回頭我叫六姨太也這么做,我已經(jīng)有五個兒子五個女兒了,個個癡癡呆呆,我只指望六姨太肚子里的那個了。我指望未來。阮籍知道她媽媽這偉大的胎教嗎?

  胡三 不知道。這個女孩子因為單相思死了他都不知道。

  王戎 唉,愿意為阮籍死!這是何其偉大的愛情!

  胡三 前幾天,不,也不知道哪一天,阮籍突然閉著眼睛闖到姑娘的躺尸的床前,吐了三十口血。姑娘就不肯躺床上了。

  王戎 你敢說他們之間沒有愛情!你這個該千刀萬剮的胡三!

  胡三 你若是去竹林邊的墳場,吐三十口血,我倒愿意相信所有的女鬼都愛上你!

  王戎 我的血液里麻醉劑的濃度太高了,我摘我家李子時,被李子樹的刺刺得遍體鱗傷,血都沒出來。我天天吃李子不吃飯,我的胃吃不下別的東西啦,你即使給我喝硫酸,我也不會胃出血。

  胡三(向觀眾)誰說文學(xué)家是有血有肉的呢!鐘會和王戎,一個不出汗,一個不出血。

  王戎(自言自語,沮喪地)難道我再也走不進那片竹林嗎?這玩笑開大了。

  胡三 阮籍那人,真是厲害,他不想被人找到,連鬼都找不到。

  王戎(好像恍然大悟)找不到竹林,難道還找不到竹林邊的墳場嗎?

  胡三 是啊,鬼一定知道去墳場的路。

  王戎 天黑了……

  女鬼在前,王戎胡三在后,下。

  第六幕

  皓月當(dāng)空,天空沒有纖塵。月光照著墳場,照著竹林。

  竹林里,嵇康的打鐵爐火勢正旺,一個老仆人模樣的人在往火里扔竹簡。

  嵇康在撫琴。呂安坐在旁邊垂淚。嵇康對面,鐘會正襟危坐,他的身后站著兩個拿大刀的劊子手。

  琴聲悠揚平和,如潺潺流水。

  劉伶還在原地抱著酒壇子呼呼大睡。

  鐘會 《廣陵散》嗎?

  嵇康 不是。

  鐘會 什么曲子?

  嵇康 心曲。

  鐘會 沒有歡喜,沒有悲傷。好像夏天有一陣風(fēng)拂過松林。

  嵇康 你錯了,什么也沒有。

  鐘會 什么是《廣陵散》?

  嵇康 《廣陵散》只是傳說。

  鐘會 既然有傳說,弓倒影在酒杯里也有影子。

  嵇康 你聽到了什么才來的?

  鐘會 我聽到了我該聽到的,于是就來了。

  嵇康 什么時候動手?

  鐘會(抬頭看看月亮)還有一個時辰。

  嵇康 為什么不是現(xiàn)在?

  鐘會 主公說,最好是等到所有人都到了。阮籍為什么還沒來?

  嵇康 我也希望他能看到我的血染了這張琴。

  鐘會(指呂安) 唉!為什么要寫信到朝廷替這個不孝的東西申辯呢?為什么與山濤絕交呢?為什么我寫那么多文章,都可以堆到你屋頂了你都不看一眼呢?為什么說阮咸可以做太師呢?為什么你七天之內(nèi)和妻子同房七次呢?

  嵇康 我罪孽深重。可是我誰都不愛,就只愛這片竹林。

  鐘會 竹子不過是竹子罷了。

  嵇康 我每天在這里打鐵,每天面對這無數(shù)翠竹。我在想圣人的“格物致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每天問一根竹子。我“格”一根竹子就吐一口血,阮籍吐血可沒我多。可惜,竹子沒給我答案。

  鐘會 你總該能獲得什么。

  嵇康 竹子嘛,也就是一種很平常的植物,冬天就在土里萌芽,第二年谷雨,天地交泰,風(fēng)雨如夢,它們鉆出土地,然后一節(jié)一節(jié)拔高,褪掉一身浮華的外衣,一直長到好像要接近天空了。我只有一個發(fā)現(xiàn),它們并不正直,沒有一根竹子是直的,它們彎腰駝背,不知是謙虛還是自卑,也許它們只不過是迷戀自己地上的影子。我對竹彈琴,希望它們彎腰傾聽我的琴聲??墒且魂囷L(fēng)一來,它們就隨風(fēng)的力量搖擺。這點收獲,在茫茫宇宙中,何其微不足道也!但是竹筍好吃,竹林給我清涼。我一嗑藥就熱,熱了就光著身子抱這些竹子,我們的睪丸需要低于體溫的溫度,竹子恰恰可以提供最適宜的溫度。這片林子里的所有竹子都被我抱過了。

  鐘會 我曾經(jīng)聽何晏老師講到《廣陵散》,他說《廣陵散》里有竹的精神,卻不如你所說的這樣卑微啊。

  嵇康 老師也許嗑藥了,就和你開了個小玩笑。

  鐘會 天下人都知道,只有你得到了《廣陵散》,你還是彈一曲吧。

  嵇康 不,除非阮籍在聽。

  鐘會(好像要睡著了)那就等吧,我喜歡等待,在等待中我可以看清楚很多東西。

  嵇康(向呂安)呂安,別哭泣了。

  呂安 我不該到這林子里來,他騙了我。我一直相信騙子,所以我該死。我應(yīng)該吊死在林子之外的。是我連累了你。

  嵇康 人要求死,哪里不可以死?可以在黃河邊死,可以到泰山跳崖,可以在長安棄市,可以在玉門關(guān)外被五馬分尸,可以被摁在糞坑里淹死。我們能死在竹林里,已經(jīng)是最好的歸宿了。這是朝廷的慈悲和恩典。

  鐘會(忽然直起腰來)什么?朝廷?哪里有朝廷?朝廷里只有我家主公。

  嵇康 你可以行刑了吧?

  鐘會 再等等。好無聊啊。你還是彈《廣陵散》吧。主公說,你要是聽不到一曲《廣陵散》,一出這個林子就上吊好了。你不彈《廣陵散》,真是心理陰暗哪,這一輩子都被你害慘了!

  嵇康 阮籍曾經(jīng)和我討論什么是英雄。

  鐘會 他怎么說?

  嵇康 他不說話,只聽我說。

  鐘會 那也叫討論?

  嵇康 我們的討論從來就是只我一個人說,他只一會兒翻白眼,一會兒翻青眼。翻白眼是反對,翻青眼是贊同。

  鐘會 什么是英雄?

  嵇康 劊子手才是英雄。

  劊子手(相互擊掌)嵇康說我們是英雄!(相互耳語)他們不知道我們是間諜……

  鐘會 哼!倒新鮮!

  嵇康 既殺人,又穩(wěn)當(dāng)。奉命殺人,也要有膽。我曾經(jīng)要阮咸殺豬,他就下不了手。

  鐘會 孟子教導(dǎo)我們要有惻隱之心,阮咸,大家都說他是賢人,這是不會錯的。阮籍什么態(tài)度呢?

  嵇康 他翻青眼。

  鐘會 哼!我知道了。

  嵇康 說了英雄,我們還說了盜賊。

  鐘會 這個自然。事物的相對性讓我們眼睛雪亮。

  嵇康 自稱盜賊的無須提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稱正人君子的必須提防,得其反就是盜賊。

  鐘會 阮籍什么態(tài)度?

  嵇康 他翻白眼。

  鐘會 為什么?

  嵇康 我知道他的意思,你爬我家窗戶,順手拿走了我梳頭發(fā)的梳子,我從沒怪過你。所以他翻白眼。

  鐘會 我坦坦蕩蕩,是我拿的,也料定你知道是我拿的。

  嵇康(笑)我可以告訴你《廣陵散》是個什么東西了。

  鐘會(急切地)快說。

  嵇康 其實我每天都彈奏《廣陵散》,這里的每一根竹子都聽得懂《廣陵散》。

  這時,有一頭豬不知從哪鉆出來,偎到嵇康身邊。

  嵇康 (撫摸豬的身子,低頭)你聽,天籟,地籟,人籟,就在每一片竹葉之間流淌。

  鐘會(側(cè)耳)好像是這樣的……

  嵇康 音樂本無所謂哀樂,但它抒發(fā)內(nèi)心的哀樂;音樂是社會性的,就總會有人聽。連阮咸家的母豬都經(jīng)常來聽《廣陵散》。它們是比人更好的聽眾。

  鐘會 那三頭母豬很可惡,害我摔了一跤。

  嵇康 每次我彈《廣陵散》,我看到阮咸家那三頭豬的白,立刻想到女人的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體,“胴體”這個詞,最初的意思就是“被刨光毛的豬的肉體”;由此我立刻想到生殖器,天下所有動植物的生殖器我都想,繼而立刻就想到性交,想到雜交,想到人的私生子,想到豬的私生子,想到……

  鐘會(大喝)住口!劊子手!

  劊子手(把刀一豎) 在!

  鐘會 他媽的阮籍怎么還不來?

  劊子手 大人,我們也納悶。最好的朋友就要殺頭了,他為什么就不來看看?

  鐘會 沒人性的東西!

  嵇康 我一彈《廣陵散》,就看到長安城里死了幾個人,其中有何晏老師,繼而看到有人在他尸體邊打鼓吹簫,有人在哄孩子吃糖,有人在狂笑,有人擺了張桌子打麻將,有人在麻將桌下做愛,有人……

  鐘會(指著嵇康)你只怕還看到了《紅樓夢》!劊子手!

  劊子手(豎刀)在!

  鐘會 把那個燒火的老頭也帶過來。

  劊子手 喳!(劊子手帶老仆人過來。)

  鐘會 主人犯罪,仆人也有罪。你一直在燒什么?

  老仆人 燒竹子。我家老爺說,那些竹子不燒了會污染環(huán)境。

  鐘會(冷笑) 嵇康,你也知道你寫的東西會污染環(huán)境啊?

  老仆人 這些都是放在我家窗臺上的,連屋里的光線都沒了,所以要燒。大人,我還沒燒完,你給我燒完再行刑吧。

  鐘會(擺擺手)不等了。阮籍看來是不會來了。劊子手!我不忍心看他們死。我走出竹林,你們要看不到我的背影了,才砍下他們的頭。主公雖然說了只問嵇康和呂安,但這個老頭也胡言亂語,留不得,連一個老頭都這思想!

  劊子手 大人,那個睡在地上的怎么處理?

  鐘會 我在這和嵇康先生談話,這死奴打呼嚕吵我??捎肿锊恢滤腊。阕屗?,如果他們?nèi)齻€的血淹死了他,也不是我的罪過。

  嵇康 這是你在林子里待得最久的一次了。你看到些什么么?

  鐘會(環(huán)顧四周)我已經(jīng)看到該看到的。我將離開,揮揮衣袖,不會帶走一片竹葉。

  嵇康 謝謝你!

  鐘會 不客氣。劊子手,主公最后的命令是:燒了這片林子!

  鐘會下。場景轉(zhuǎn)換。墳場。星斗燦爛。墳場內(nèi)影影綽綽有好幾個人,卻不在一處。火光漸漸大起來。

  鐘會(將手籠在袖子里)我心中的火是熄滅不了的。嵇康,你不讓我聽《廣陵散》,我就讓這片林子燒起來,不是說每一片葉子都是《廣陵散》嗎?這噼噼剝剝的聲音不就是《廣陵散》嗎?哈哈哈!

  阮咸從黑暗中出現(xiàn)在鐘會身后。三頭豬從竹林方向來。

  阮咸(冷冷地)鐘會,你家主公不是還說了,要等我們七個人聚到一起再燒林子嗎?

  鐘會 你怎么知道的?

  阮咸 我的朋友告訴我的。

  鐘會 可是阮籍始終不來,你們通通迷路了。

  阮咸 除了王戎迷路,阮籍自己刺瞎了眼睛之外,其他人都知道路。

  鐘會 你胡說!阮籍怎么會刺瞎自己的眼睛?

  阮咸 他早就瞎了,瞎了二十年了。

  鐘會 總有個原因吧?

  阮咸 讀過阮籍的詩嗎?

  鐘會 讀過。

  阮咸 能背嗎?

  鐘會 不能。

  阮咸 你除了不會出汗,還會什么?

  鐘會 我有忠誠。

  阮咸 忠誠,當(dāng)然,你家主公說了,得不到《廣陵散》,你就得在這個墳場自己吊死自己。

  鐘會 唉,連這個你都知道。我是不是該殺了你呢?

  阮咸 不急。我們剛講到,阮籍的眼睛瞎了。

  鐘會 誰還理會阮籍!

  阮咸 阮籍是天下第一情男子。他是為情刺瞎眼睛的,人只有瞎了眼才不會怕鬼呀。

  鐘會 你們相互吹捧,這個誰都知道。

  阮咸 非也。我給你背一首阮籍的詩。

  鐘會 你們這些無聊的文人!

  阮咸(不理鐘會)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纖羅衣,左右佩雙璜。

  修容耀姿美,順風(fēng)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舉袂當(dāng)朝陽。

  寄言云霄閑,揮袖凌虛翔。

  飄飄恍惚中,流眄顧我傍。

  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女鬼上,向秀,王戎,胡三在后。在他們身后的黑暗中,有一個人影在飄蕩。

  女鬼 誰在念阮籍寫給我的詩?

  阮咸 真奇了,這是叔叔二十年前寫的詩,你才多大?

  女鬼 你記錯了,這是他十六年前寫的詩。

  阮咸 也許是我記錯了。我只是念出來,證明阮籍是天下第一情男子。

  向秀 你說得對。

  王戎 給阮家吹牛啦。(見到鐘會)鐘大人,你又從林子里出來了,這回帶我進去。

  鐘會(冷冷地)你沒看火光嗎?

  王戎 看到了,以為嵇康在給他兒子放炮仗呢!

  鐘會 你們后面是誰?

  大家回頭,那人影又不見了。

  王戎 沒有誰,你看花了眼吧?

  女鬼 是阮籍!阮籍!阮籍!你等等我!

  女鬼飛身向后急追。被兩個劊子手攔住。女鬼恐懼地后退。

  鐘會 咦?你們不是在林子里放火嗎?怎么從那個方向來?

  劊子手 大人,那兩個放火的是我們的孿生兄弟。我們東瀛來的劊子手許多都是四胞胎。

  鐘會 你們是?

  劊子手 主公要我們來看看。

  鐘會 只是看看?

  劊子手 我們帶了刀和鐵鎖鏈。主公說,若是順眼,看看就走;若是不順眼,見人殺人,見鬼拿鬼。

  鐘會(指著那女鬼)這女子順眼嗎?

  劊子手 大人,你是說我們連鬼都要強奸嗎?

  鐘會 呵呵,不是這意思。你們不覺得她很漂亮嗎?

  劊子手 是漂亮。鐘大人,主公說,他料你也得不到《廣陵散》,也不要你上吊了,你跟我們走吧。走吧,把這漂亮的女鬼帶上。主公說不定喜歡。

  鐘會(用手擦汗)竟然出汗了!

  劊子手(相互耳語) 這個帝國號稱最優(yōu)秀的男人嵇康已經(jīng)被我們殺了,阮籍也成了廢物。我們?nèi)プズ睦掀虐?。親王說了,不信我們東瀛沒有能讓胡三娘子發(fā)出香氣的男人!

  劊子手(粗暴地抓住女鬼的手)走!

  女鬼 阮籍!阮籍!

  劊子手 我們剛才看到阮籍掉在一個大坑里上不來了。

  女鬼 我要去救他!

  劊子手 他暫時死不了,他說他要在坑里仰望星空。

  鐘會 我觀了天象,現(xiàn)在繁星滿天,明天會山洪暴發(fā)。那時候,他死不死,就不知道了。

  女鬼 我要去救他!

  鐘會 他死了,做了鬼了,豈不更好和你在一起?

  女鬼 我要去救他!

  劊子手 天都快亮了,走吧!走!

  劊子手把鐵鎖鏈鎖住了女鬼,強拉下。鐘會隨后,下。黑暗中,只聽得女鬼凄厲的喊叫:“我要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阮咸 這林子快燒光了。

  向秀(悲傷地)燒光了。曠野從此蕭條,我不知道哪里還可以歇息了!

  王戎 等我種上李子,我邀請你過來坐坐。

  向秀(怒)為什么你心中只有李子!

  王戎(苦笑)他們說了,不去做官的話,就把李子的種子上繳。種子不外借,可是我王家祖訓(xùn),祖訓(xùn)不可違,我也拗不過他們,更怕刀和鎖鏈。我還拗不過我老婆,她把種子藏在奶罩里。結(jié)婚十三年了,我不知道她的胸有多大。

  向秀 可憐,你!

  王戎(大哭)原諒我,向先生,我其實不是個壞人。我愛錢,我怕做官后貪污受賄;我從來就沒有覬覦別人的老婆,也從沒有偷看過哪個男人洗澡;我從沒在白天放過煙花,也從不隨地吐痰;我有告密的沖動,但從來沒有這個勇氣。我只喜歡我的李子,喜歡舔自己的腳趾頭,只不過偶爾聚會遲到。向先生,阮咸,你們說我是一個壞人嗎?

  向秀,阮咸面容凄愴,不說話。劉伶從火光中抱著酒壇子搖搖晃晃地出來,臉上烏黑,只露出兩只眼睛。向秀三人都跑過去扶住他。

  劉伶 嵇康的血淹沒了我,保護了我。都燒光了,燒光了……

  王戎 我們走吧。

  向秀 走吧。

  阮咸(回頭向三頭豬)朋友們,走吧……

  胡三 可是,阮籍還在坑里!

  向秀 我們?nèi)ゾ人伞?/p>

  五人,三豬,一起下。

  第七幕

  墳場的另一端,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孩子。只能看到他們的背影,他們仰望星空。他們應(yīng)該是山濤和嵇紹,但也許又不是。

  孩子 天上掉一顆星,地上就有一個人的靈魂寂滅了嗎?

  大人 孩子,我不知道。

  孩子 那片竹林被燒光了,天下哪里還有竹林?

  大人 我不知道。

  孩子 連我都知道天下還有竹林,為何您不知道?

  大人 劉伶脫光了衣服見客人,客人說他不禮貌。阮籍的嫂子病了,他到嫂子的床前去慰問,別人說他不禮貌。

  孩子 這和我問您的問題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大人 劉伶喝醉了,就說,天是我的衣服,屋子是我褲襠,你自己鉆到我褲襠里的,關(guān)我什么事?阮籍也喝醉了,對別人說,禮貌是為我這樣的人設(shè)立的嗎?我嫂子是個善女人,她病的時候,連阮咸的豬都流眼淚。禮貌是為我這樣的人設(shè)立的嗎?

  孩子 我還是不明白跟我的問題有什么關(guān)系。

  大人 我說,不知道,這是句真話。劉伶和阮籍也說真話。但真話是沒人愛聽的。因為你問的竹林和我心中想的竹林可能不是一個樣。

  孩子 世界上還有不是竹子的竹子嗎?

  大人 也許有,也許沒有。也許要看長竹子的土壤是干凈的還是被污染的。

  孩子 真難懂。你們大人說話沒意思。你們還說活著沒意思。

  大人 活著的意思就是沒意思??墒悄惚仨毜没钪;钪€可以做夢。

  孩子 我們?yōu)槭裁幢仨毜没钪?做夢,誰都會。

  大人 阮籍掉在深坑里,很多人想救他,但他不愿意再上來。他曾經(jīng)和我們一樣看星星,他在深坑里說他為了活著,為了做夢,就吃老鼠,吃蛇,吃蟑螂,吃蚯蚓,吃毛毛蟲,也不怕和許多掉到深坑里的鬼魂為伴。那些和豬一樣大、能拉蜜的螞蟻聽說阮籍掉到深坑里去了,它們也跟著爬下了深坑。阮籍舍不得那片星空,所以活著。

  孩子 不是說阮籍眼睛看不見了嗎?

  大人 活著,即使是個瞎子,但無論醒著或者夢里,他都知道星光照在他身上。

  孩子 我們是不是該走下深坑去找他?

  大人 不用。有的人活著,就是為了下到深坑里去的,有的人不是。

  孩子 我們一定不用下去嗎?

  大人 你聽到阮籍在召喚你的聲音嗎?

  孩子 沒有。也許他死了。

  大人 用心聽聽。

  孩子(做傾聽狀,然后搖搖頭)沒聲音。

  大人 這個聲音在天地萬物的體內(nèi),不在苦難發(fā)生、怯弱變得勇敢的時候,是聽不到的。但是即使他死了,他留下的聲音也是有機會聽到的。竹林里發(fā)生的故事,就是聲音的一種。

  孩子 聽起來讓人感動,我都快流淚了。

  大人 感動是騙人的,眼淚也會騙人。一個太容易感動的民族不如不感動。

  孩子 我沒感覺被人騙,也沒想去騙人呀。

  大人 這就是這片被燒焦的竹子給你開的玩笑。地下還有竹根是燒不到的,土地保護了竹根,新竹明年還會生。竹子只有開花后和完全衰老才會死。所有的植物都是誠實地生活的,它們要是感動了,是真感動,人呢,就不一定了。

  孩子 先生,您不相信我嗎?

  大人 你還是個孩子,我相信。你長大了,我就不一定相信你了。

  孩子 您相信阮籍嗎?

  大人 一個掉在深坑里的瞎子還是值得相信的。

  孩子 先生,您在教我懷疑嗎?您說的話,我是該相信呢,還是不信呢?

  大人 你相信你的父親嗎?

  孩子 相信。

  大人 現(xiàn)在我就是你的父親。

  孩子 這句話值得相信,還是不信呢?

  大人(突地哈哈大笑)這片竹子燒了好啊!

  孩子 為什么?先生您以前不是也很喜歡這片竹林嗎?

  大人 我也許喜歡錯了,我或許應(yīng)該像阮咸一樣去喜歡幾只會說話的豬。

  孩子 這句話是該相信還是不信呢?

  大人 你愿意相信什么?

  孩子 我相信星星。

  大人 為什么?

  孩子 星星無言,浩瀚,神秘,無私,在我心中投下美麗的星圖。

  大人 哦,最好看的是哪些星星?

  孩子 我最喜歡北斗。天上也有酒么?那就是一把酒勺子。

  大人 天若是個酒壇,天上的星星都醉著。好意象!

  孩子 我未來也許可以創(chuàng)作文學(xué)。

  大人 文學(xué)是最沒出息的,也許沒人理會你。不過,你的愛人和友人會看的。

  孩子 那就夠了。

  大人 天亮了。

  (幕落 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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