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山連山的村莊之東。當(dāng)月亮船從山后緩緩劃上來，那正是從家的方向升起來的時候。母親喜歡月亮船剛搖出來的樣子，淡淡的，純純的，低低的，自然寫意在村莊地帶，構(gòu)造出山鄉(xiāng)獨(dú)有的夜景。

　　小時候，兄弟們經(jīng)?？丛铝链灰挂灰箵u過去，毫無保留地攤開它的明亮底色，似乎只在累時才藏身茫茫天空。有次，我借助板凳的登高工具延長自己的手臂，指向那只正前行的月亮船，即招來母親一句溫柔勸阻，“別用手去指啦，小心刮耳朵了。”我頓時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只生事的手趕緊藏匿背后，生怕月亮公公前來找麻煩；另一只手摸摸耳朵，軟軟的還在。還是大人不計小人過了，心中不免驚出一身冷汗來。

　　我尤其喜歡夏夜，月亮船還來不及掛在家門前的杉樹梢上，母親便張羅她的兒子們搬東搬西，那時家里惟一的一條大板凳被母親搬出來后，晚上派上了大用場，成為兄弟們月下納涼最稀罕的東西。年少的三兄弟操的家伙有蒲扇、小凳子和椅子等。不知從哪年夏天開始，一些晚上還多了些切開的薄薄西瓜片，月亮船的形狀，紅彤彤的，糾纏著兄弟們的嘴臉。西瓜多是母親親手種下的。興沖沖吃著甜甜的西瓜片，不厭其煩地聽母親講月宮里的神秘故事，住在月亮船里的大仙們，是否也羨慕我們?nèi)碎g生活?

　　黑夜的特長是善于隱藏東西，月亮船一撐出來，就與黑夜唱上了對臺戲。甘拜下風(fēng)的黑暗節(jié)節(jié)敗退，月亮船乘勝追擊，不斷擴(kuò)大戰(zhàn)果，陸續(xù)點(diǎn)亮天空下的人與物，大地上便長出了許多影子。

　　在我家，我和弟的影子一般出來得早，大哥也不失時機(jī)跟上，捉螢火蟲、打螺陀、哼兒歌，于是家門口添上的歡樂音符，唱開在了大地上。做完家務(wù)活，母親的影子也趕到前坪上了。

　　月亮船也蠻通人性，它既洗刷黑暗，還讓人與物的影子耍賴皮。有時候，兄弟們的身影拉長了；有時候，兄弟們的身影又縮短了；有時候，又讓人的身與影平起平坐。月亮船像是在研究我們的影子，熟悉我們的生活習(xí)慣。月亮船一路去了哪呢?

　　月亮船仍在天空中輕輕地劃，慢慢地行，從東邊的我家搖過山頭，一路升到頭頂，再往西挺進(jìn)，到了一片高而壯的房頂上端，不知這是哪個城市的版圖，可眼生了。在搖啊搖的月亮船和母親手中的蒲扇下，兄弟們給搖大了。仿佛是用一夜的時間搖大的，又好像耗上數(shù)十年的光陰才搖出來。一路跟著月亮船，劃進(jìn)城市地帶。

　　在那里，城市的亮度與山后邊趕來的月亮船的亮度似乎無關(guān)，城市遍地布滿燈光，過客似的月亮船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染色體?；蚝π摺⒒蜃员暗脑铝链?，有時候潛入深不可測的黑云層，仿佛翻了船一樣。城市的燈光與目光有些怪，太深的城府，看不懂的套路，讓山里人迷茫，卻又是癡迷。

　　最先陷進(jìn)去的是兄長，幾年時間沒了音訊，就連春節(jié)也不見人影，這個最親近的陌生人，無聲地在城市里隱蔽了起來，迷失在城市的巨大欲望與屏幕里。母親夜里垂頭喪氣地喃喃自語，再怎么樣，也不至于杳無音信吧。不知怎么，母親頭頂上的月亮船這時候躲進(jìn)了深云層。

　　母親仍一個人留守在老家，不愿與她的兒子們居住在流光溢彩的城市。我三番五次地邀請，軟硬兼施地挾持，說好了多住些時間，往往母親住不了幾天，便打道回府。強(qiáng)扭的瓜不甜，還真是這個理。

　　有年中秋節(jié)前夕，母親好不容易來了我居住的城市，晚上陪老人家散步。母親習(xí)慣性地抬頭看天空，左看看，右瞧瞧，卻不見月亮船的影子，再瞅瞅滿大街的街燈，傷感地說月亮船到了城市，就變了卦。

　　母親不愿再回憶上次發(fā)生在她身邊的遭遇。那次，年邁的母親拗不過長途車的顛簸，昏睡時讓一扒手鉆了空子，口袋里的一塊手帕被自以為藏著錢的扒手偷走了。幸好母親早將錢轉(zhuǎn)移了方向。雖沒遭到什么損失，母親還在嘆息，這人也是這樣。

　　一個“也”字，道出了母親的無奈之聲。好在后來，兄長從海南回話了，母親的臉上終于換回了多年前的笑容。兄長做上監(jiān)理工程師?？甲C上崗的活兒，委實(shí)來之不易。

　　兄弟們的記憶如初。步入城市的門檻，母親的電話里總少不了左叮嚀右叨嘮，吃飽飯，做好人，走正道，平安是福。好像我們走在歪道的邊緣上了。就連喝酒、抽煙都不是她老人家眼里的正道。

　　從家的村莊到城市，我用了緊緊三十二年時間，而從城市回到家鄉(xiāng)的村莊，這一輩子恐怕也是回不到剪不斷理還亂的原鄉(xiāng)了。老家半土磚半紅磚的房子面目陳舊，堅(jiān)守在原地數(shù)十年，母親早搬進(jìn)兄長的新房，有時我和弟合家回老家過春節(jié)，只得借住兄長家。想起一位頭腦靈光的同事退休后想回老家居住，便迂回曲折地借父母健在之名，行自己在老家建房子之實(shí)。而我的棕色戶口簿，泛著難為情的幽光，困在抽屜里動彈不得，名字下面，用正楷體填著一個城市所在地的住址。這個“別有用心”的小本子，讓我的心田與原鄉(xiāng)多了一道深深淺淺的溝壑，這種隱隱約約有形無形的距離，只怕老鄉(xiāng)嫌棄。

　　但是，兄弟們也怕母親那望眼欲穿的目光。老人家不來，我們便回，不能讓“走失”二字再掛在老人家嘴邊。有次我回家鄉(xiāng)很晚，膽戰(zhàn)心驚地看到母親站在月亮船下發(fā)呆，月色里的銀光狠狠爬在母親銀白的頭發(fā)上，那么不和諧。時光這家伙陰得很，讓人防不勝防卻又無能為力。

　　月亮船仍在家鄉(xiāng)的村莊與城市的流光里來回徘徊，母親看不到那種淡淡的清純的情節(jié)了。我們再也無法回到小時候的月亮船下。正印了李白《把酒問月》的詩句，“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僅僅三十年前的光陰，也早是斑駁陸離了。而現(xiàn)在讓村莊承載的除了時光這把刷子，再能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村莊已經(jīng)離年輕人漸行漸遠(yuǎn)，那一只只離鄉(xiāng)的月亮船，要撐過大風(fēng)大浪，跋涉在城市的風(fēng)口浪尖上。

　　看著懸空的月亮船，有時我在想，人的一生就好比月亮船的一次東升西降，起初的樣子，含苞待放，不獨(dú)是母親一樣的長輩們喜愛，無憂無慮的孩子們也蠻喜歡。因此，一次月亮船的東升西落，看起來是那么簡單，其實(shí)又是那么不簡單。

　　什么時候，月亮船還能自由自在搖回去?我用一生的時間找尋著這個答案。來自村莊的我或我們，并不愿在城市的迷宮里走失，始終忘不了故鄉(xiāng)那個生養(yǎng)的根。時間到了，我也會和當(dāng)年在外謀生的父輩一樣返回原鄉(xiāng)。因?yàn)槲疫€清楚記得山后面那只月亮船剛劃出來的樣子——淡淡的，純純的，低低的，自然寫意在村莊地帶——那可是一具山鄉(xiāng)獨(dú)有的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