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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中原:文體家、文學家與美文家

來源:文學報 朱中原   時間 : 2017-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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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的第一要務,我以為是要把地基打好,此外就是墻壁。地基就是語言,墻壁就是文體。

語言是文體的基礎文體是語言的靈魂語言若只是斷言片語則不能形成體系也就不能形成靈魂。

漢語之美的特征是簡潔之美、音律之美和字義之美。不確定性,恰恰是漢語之美的特質。而文學之美,恰恰就是要具有一種不確定性,或曰模糊性。

前不久讀到孫郁先生一篇文章,談的是有關文體的問題,心有戚戚焉,不免竊喜。我向來比較關注文學家尤其是小說家的語言文體問題。對于今天的小說家而言,談文體問題似乎很是奢侈。一方面,對于頂級大師而言,文體問題早已不是問題,不必要談;另一方面,對于一般小說家而言,不屑于談文體,文體之于小說,似乎已是很次要的問題,小說離文體很遠。在很多人看來,小說家的第一要務就是虛構,建構起自己龐大的故事大廈,以及在此基礎之上的小說風格。至于語言、文體,似乎都不過是一種手段或工具材料而已??墒牵绻牧匣蚴侄尾缓?,則故事只是一堆空殼。若沒有好的語言或文體作支撐,你的大廈的墻壁就都是虛空的,隨時坍塌。故此,小說家的第一要務,我以為是要把地基打好,此外就是墻壁。地基就是語言,墻壁就是文體。

文學是要講美感的,文學美來自意象美,意象美要靠文字和語言來完成,由文字語言組合而成一種具有獨立風格并引領后世的文章體系,即是文體。所以,任何優(yōu)秀的文體都有是美感的,也即是美文。文學更是要講究文體美。美文當然以文學為主體,但其內涵和外延遠大于文學。凡人類歷史上所有優(yōu)秀的文本,包括政治論說文、哲理文,甚至古代的信函、諫言、行政公文等實用性文本,都可以是美文。一旦為美文,則具有了文體研究的價值。從這個角度來說,似乎非常有必要有一部完整而有體系的《中國文體史》和《中國美文史》。近代以來,有關中國文學史的論著不在少數(shù),但有關中國文體史或中國美文史、中國韻文史的論著卻比較稀少,只有梁啟超、朱自清等少數(shù)人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并有相關論述,但梁啟超一生的精力畢竟不在文學而在政治,所以,這方面的工作,還得由其他人來完成。

我所說的梁啟超時代的文學與文體概念,是按照我們今天人的文學思維來判定的。今天人對文學體裁與文學概念的認定,已經大大狹隘化了。狹隘化本是有好處的,這是對文學的限定,有利于文學的純化,但另一方面,文學的日益狹隘化,也把很多其他形式的美文和文體阻擋在了文學之外。

其實,梁啟超時代的文學觀,不僅僅指小說、詩歌、散文,而是包括一切優(yōu)秀的美文,尤其是政治文學。政治文學本是一種實用性文體,但優(yōu)秀的政治文學本身就是一種優(yōu)秀的文體,是美文。梁啟超的政論文學,一度影響到了“五四”一代的章士釗、陳獨秀、胡適、魯迅、蔣百里、徐志摩等作家,進而影響到了毛澤東、周恩來、李大釗等中共領導人。故此,談文學造詣和文體造詣,就近代而言,不能不談到梁啟超。其實,當時受梁啟超推崇的晚清四大官場小說,就是一種政治小說,這種政治小說,又多是受梁啟超的政論文所影響。而梁啟超在政論文之外,也撰寫了《新中國未來記》等影響廣泛的政治小說,梁啟超的政治小說,在文學上的價值本不是很高,自然無法與他的政論和思想文章媲美,但他建立起了一套有別于古典文言、古典學術話語與古典政論的文體語言,將政治論說與審美抒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把政治文學這一文體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當然,本文意不在談政治文學,而是想說,政治文學這一近代文體,很值得文學界關注。因為,它將一種說理性或政治性的實用文體,以美文的形式來呈現(xiàn)。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把枯燥的政治文章寫得抒情化、文學化,沒有天才的文學語言功力,是很難達到的。這對于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實在是一種難得的借鑒。

文體的建構,最重要的依靠自然是語言。

語言是文體的基礎,文體是語言的靈魂。語言若只是斷言片語,則不能形成體系,也就不能形成靈魂。如生活口語或地域方言,也有生動的語言,但不宜直接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若加以提煉或改造,則可成為好的文學語言,甚至開出一新文體?!对娊洝返恼Z言,大多來自對民間語言或地方民歌的文人化改造,并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語言體系,成為一種文體(詩體)“詩經體”,譬如其中的“風”,就是一種聲調,而冠以地名的風,就是一種地方民歌,如“鄭風”“衛(wèi)風”,即今河南鄭州、衛(wèi)輝一帶的古代民歌,“豳風”,就是古代陜西周族部落的民歌。“竹枝詞”是一種詩體,是由古代巴蜀民歌演變過來的。唐代劉禹錫把民歌變成文人的詩體,對后代影響很大。劉禹錫寫《竹枝詞》,多來源于對巴楚地區(qū)民歌語言的汲取,巴楚地區(qū)純美的情歌,造就了《竹枝詞》的語言特色。其中比較著名的一首是:

楚水巴山江雨多,

巴人能唱本鄉(xiāng)歌。

今朝北客思歸去,

回入紇那披綠羅。

這首詩其實和今天的白話文沒有多大區(qū)別,然其特別之處不僅僅在于白話入詩,而且具有歌吟體或歌詩的韻味。雖然形式上是詩,但更多是歌,是歌詩,早期的詩本來是可以歌的,但到了唐代曲譜已散逸,多不能歌了,且舊體詩大多文辭古奧,而《竹枝詞》則清新明快,朗朗上口,黃口小兒皆能吟誦,這一詩歌形式對后來詞的影響非常之大,甚至可看作是宋詞的先聲。正因如此,形成了中國詩歌史上的“竹枝體”。

“詩經體”“竹枝體”并非個例,在中國詩歌史上,還有諸如“離騷體”“西昆體”“同光體”等等,如果擴大到中國韻文史乃至整個中國文學史,則文體形式更多,有太白,便有太白歌行體,有東坡,便有東坡體,有柳永,便有柳永體,有朱彝尊的《鴛鴦湖棹歌》,便有江南水鄉(xiāng)清婉流麗的“棹歌體”,有梁啟超的《新民說》,便有氣勢磅礴、啟人心智、以國民性批判為主體的“新民體”,有汪曾祺,便有他的明清“筆記體”,有賈平凹,便有融明清小品與陜南商州話、關中話于一體的“平凹體”,等等。

歷來文學家,極為重視文體,至少有文體的自覺,只是不言明而已;但歷來的文學批評,則只言風格、修辭與表達,而不言文體。文體這一說法是被西方人提出來并進行研究的。中國的文學批評,嚴格來說,只有審美評判而缺乏理性歸納。

好的文學,一定表現(xiàn)為好的文體。沒有文體,文學不能稱家。文體好比書體,書法要稱家,必得有書體支撐,沒有開創(chuàng)性的書體,書法難以稱家。以此而言,今天的大多數(shù)書法人皆不能稱家,即使稱家,也與古代的書家不可同日而語。文學亦是如此。沒有文體意識的作家,很難稱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家。有人以為我說得過于苛刻了。其實不是我苛刻,而是今天我們對“家”的定義太過寬泛和松弛。

孫郁先生說,文學家不一定是文體家,文體家不一定是文學家。這話于實際而言,是非常有道理的。不過,若就歷史層面而言,則未必如此。在古代,凡優(yōu)秀的文學家,必定是文體家,當然優(yōu)秀的文體家,未必是文學家。西漢賈誼有政論文章《過秦論》?!哆^秦論》固然是古代政論文的經典之作,不能算嚴格意義的文學作品,但《過秦論》文采斐然,氣勢非凡,又兼有文學的特質,所以作為政論家的賈誼,本身也是優(yōu)秀的文體家?!妒酚洝肥鞘穼W作品,不是文學作品,但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和文體意識,又兼有文學的氣質和品格,是史學中的文學,文學中的史學,是史學中優(yōu)秀文體的代表,并形成偉大的“司馬遷體”。

文體家是對文學家、文章家的最高尊稱。嚴格意義上說,文體家的地位高于文學家。但現(xiàn)實中恰恰倒過來了。在中國,只有文學家的稱謂,少有文體家的稱謂。文體家的地位被文學家所遮蔽。

文體家是文學家的集合和提升。中國歷史上的文學家比比皆是,但并不是所有文學家都能稱文體家,只有在文體上有較高造詣并能獨領風騷者方可稱文體家。文體家,不是文學流派的集合,但可以由一文體而開出一文學流派,文體家,亦非某一文學群體,群體可以稱派,但未必稱家,明代的“前后七子”“東林文人”,有鮮明的文學主張乃至文學語言主張,可稱文學群體文學流派,但以其對文學語言之造詣,尚不足以稱文體家。與此相反,并無作者名姓的《詩經》雖是民間采集而得,但以其強烈的語言意識和文體意識,最可稱家,實中國最早之文體(詩體)。依我看,不僅于文學史,而且于音樂史和樂舞藝術,亦有相當之貢獻。《離騷》以其閃耀古今之語言,夸張想象的文學手法,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文體騷體或賦體,于中國文學史、韻文史、美文史和文體史而言,皆是當之無愧的佳構。

與西方文學不同,漢語文學相當一部分屬韻文文學,甚至有漢語即有韻文,漢語之美即體現(xiàn)為韻律之美、音節(jié)之美。而漢語的這種音節(jié)美又是通過聲調來體現(xiàn)的。漢語聲調分平、上、去、入四聲,四聲是中國最古老的漢語聲調,是古代韻文尤其是古代詩歌不可或缺的音律規(guī)則。然而漢語一進入到白話文學,則古老的四聲傳統(tǒng)被打破,現(xiàn)代白話融入了西方拼音文字的語言特征,西方拼音文字是一種多音節(jié)文字,一個字需要多個音節(jié)才能表達出來,這在西方拼音文字本是具備非常好的音律美的,但一旦用作漢語,則失去其簡潔之美。也就是說,現(xiàn)代漢語,丟失了古代雅言中的四聲聲律特征,甚至不講究音韻美。所以,某種程度上說,現(xiàn)代白話文學是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詩性特質的丟棄。

有人說,現(xiàn)代新詩也是一種詩歌,也講究韻律。然,也不然?,F(xiàn)代新詩不過是將白話文更加抽象化罷了,實際是一種西方化的文體形式,這種文體形式不過是西方文學的中國化或中國文學的西方化,它在形式上是西方化的,但它的母體語言卻是漢語,而西方新詩的母體語言是英語不是漢語。所以,中國的現(xiàn)代新詩,必須解決一個不同語言的文體轉換問題。這種中西融合的嫁接已經在中國進行了至少一百年,這一百年來,新詩的成就不可謂不高,而且名家輩出。但嚴格來說,真正在新詩這一文體上實驗成功并有較高造詣者并不太多。解決不了音韻問題,所謂的新詩,不過就是白話文長短句的分行而已,即使新詩在語言上講究簡潔,但這簡潔怎么可能比得上古代詩歌?新詩打破了古代詩歌過于嚴苛和格式化的韻律規(guī)則,這本是好事,但打破之后又該往哪里走?新詩打破古代的韻律格式,不等于就不要韻律,而是要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韻律,但這種新韻律的創(chuàng)造又談何容易?

對于大多數(shù)新詩創(chuàng)作者而言,新詩實在是一種悖論,實在是一種尷尬的文體。我的這一觀點自然不能得到新詩界的廣泛認同,但新詩作者們不能不面對和解決一個問題:即新詩的文體問題和語言、韻律問題。不談語言和韻律,任何詩都難成其為詩,新詩也不例外。

相比于詩歌,小說和散文在韻律上則要自由得多。畢竟,小說、散文的語言主體本身就是不具有太多韻律特征的現(xiàn)代白話。但也正因如此,小說和散文更不能不注意語言的韻律問題。形美、義美和音美是漢語文學的必要追求。不解決這三個層面的美學問題,文學美的問題就無法解決。而正是因為要解決小說和散文句式冗長、繁雜的問題,才更要注重漢語美的問題,而相對于詩歌而言,小說更要有字義美和字音美。因為,太冗長的句子,太冗長的段落,太冗長的篇幅,很容易使讀者乏味,所以必須追求漢語本身的語言之美。這就是文體問題。在這方面,我和賈平凹、陳忠實曾有過探討和對話。我們都認為,小說語言,尤其要講究,講究整齊之美和錯落之美。整齊之美是古代韻文的特征,但整齊之中又要有錯落感,這就是平仄的錯落。而現(xiàn)代小說則是要追求長短錯落的句式和高低起伏的音律節(jié)奏。這既是汲取古代韻文的特征,也是現(xiàn)代文學的新的開掘??傊褪前颜R的句子散亂化、錯落化。

在小說的文字敘事中,賈平凹談了一點我印象特別深刻,他說寫小說有時要多用閑話。這話如何理解呢?就是把一些看似不重要的閑話反復寫,甚至要寫得啰唆,絮絮叨叨,這也叫閑筆。賈平凹小說中的人物對話,基本不會去寫聊什么重要話題,而是家常話,甚至是啰唆話,看似無關緊要,實則不可缺少。賈平凹的這一模式其實不是他的獨創(chuàng),而是吸收了中國古典文學和西方經典文學傳統(tǒng)的優(yōu)良元素,尤其是《紅樓夢》?!都t樓夢》中的閑話看似隨意,實則是全書的精彩之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雖是寫荒誕生活,實際也是寫日常生活,閑筆頗多。小說的精彩處就是寫日常生活之閑,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或許可有可無,可大可小,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卻不可或缺。舉凡世界上的文學經典,多用閑筆。不論是曹雪芹,還是張愛玲、沈從文、汪曾祺、王安憶、賈平凹,抑或是馬爾克斯,無不是寫日常生活,寫瑣碎事,而且于閑筆中見出功力。這就是小說的一種文體意識。在這一點上,古今中外的經典作家總是具有一致性。在此我不妨抄錄賈平凹一部描寫城市邊緣人精神狀態(tài)的長篇小說《白夜》中的一段話為證:

夜郎猛地進去,不知哪位是這房子和琴的主人,一時手足無措。吳清樸就介紹道:“這是我表姐!”沙發(fā)上的女人已經起身,一只鞋一時穿不及,就光腳纏絞在另一條腿上和夜郎握手。白胖女人就說:“虞白今日還禮貌,站起來招呼人了!”虞白一只腳就跳著去尋另一只鞋,說:“那當然,今日來的什么人嘛?!”胖女人說:“什么貴客?我認識你多少年了,遲早來你都擁在沙發(fā)里。”虞白說:“白馬進堂。”胖女人不解,虞白指了自己的臉,兩手做個拉長的動作,說:“笨豬!”胖女人恍然大悟,哈哈而笑,說:“可惜臉黑了些,要不真應是白馬王子!”夜郎這才聽出她們是在取笑自己的臉長,頓時窘起來。吳清樸說:“別嘻嘻哈哈慣了,見誰都這樣。”胖女人說:“我們不是研究員么,飲食男女的能說什么天下大事?!”虞白說:“對,孔圣人說。飲食男,女性之大欲存焉!”胖女人更笑個沒死沒活。吳清樸也笑了,說:“這位是丁琳,表姐的朋友。”丁琳說:“不是你的朋友啦?”吳清樸說:“我不敢高攀哩。你們知道這是誰嗎?那天夜里我去拜訪的夜郎先生。”虞白“噢”了一聲,讓夜郎在沙發(fā)上坐著沖一杯清茶過來說:“今日是擺圍棋了嘛!”夜郎和吳清樸都沒醒悟,未再說話,丁琳說:“你別說你那幽默,幽默沒反應話比水還淡哩!一個名字里有黑,一個名字里有白,你說這話的潛意識是什么?”虞白臉倒紅了,夜郎也拘謹,一時在沙發(fā)上端端正正坐著不動。虞白就給狗招手,狗仍一本正經直著身子,兩只前爪軟軟地垂在胸前,說:“丑丑,丑丑,你是狗子聽佛嗎?”把狗倒抱過來在懷了,說:“天下還有這么個姓!那天夜里清樸去拜訪了你,第二天就來給我說了,他說你在屋里問‘誰’,他在屋外說‘我’,你倒在屋里也迷糊了,說‘我?’——我聽了笑了半天。”夜郎也笑了,這一笑,身心都放松了,說:“那一刻里,我一定是腦子進水了,清樸在門外回答我時,我覺得怪了,‘我’是在屋里的,怎么卻在屋外?”

這段文字是典型的閑話,甚至是廢話,但極有趣。這是小說主人公夜郎和虞白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夜郎和虞白在小說中是一對精神的苦戀,夜郎是城市的邊緣人,在戲班子打雜,精神無著,得了夜游癥,時常找不著北,虞白是城市的精神貴族,找不到自己可以精神依托的男人,兩人的相遇和苦戀是這個城市的一種無奈。然而,兩人相遇的場景并沒有寫得轟轟烈烈,反而是在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嬉笑打趣中進行的。兩個女人虞白和丁琳見夜郎第一面,不是客氣地問候,而是一番調戲。賈平凹寫女人絕對是個高手,他寫女人一般不直接描寫外貌,而是通過對話來捕捉女人內在復雜微妙的心理,而這又是通過寫閑話或閑筆來完成的。女人最多的就是沒完沒了的閑話,尤其是有關男人的閑話。高貴而精神落魄的虞白,生活中缺少男人,需要男人,但她也看不起一般男人,她的精神生活出現(xiàn)了困惑,但夜郎這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出現(xiàn),改變了她的一切。但這一切,又都是在平淡瑣碎的生活中生發(fā)的。

此類閑筆在賈平凹的小說中隨處可見,已經形成了一種特有的文體形式。這和沈從文、汪曾祺、孫犁等一脈相承,沒有矛盾,沒有懸念,沒有那么多恩怨分明,一切都是在生活中慢慢悠悠自自然然平平淡淡地呈現(xiàn)出來。來了就來了,去了就去了,沒有來由地來,沒有來由地去。這類小說,一般少有嚴格的時間次序,從前讀到尾,從尾讀到前,沒有區(qū)別。我想,這才是生活的本源。人的來和去,生和死,本就是一體的。

漢語文體首先體現(xiàn)于漢語之美的構造。

漢語之美的特征是簡潔之美、音律之美和字義之美。簡潔之美就是說,漢語中,一個字可表達多個意思,且具有不確定性。不確定性,恰恰是漢語之美的特質。而文學之美,恰恰就是要具有一種不確定性,或曰模糊性。但這種不確定性或模糊性,又是建立在確定性或準確性基礎之上的,是確定性基礎上的不確定性。這個如何理解呢?就是結構、字形或字音相近的字詞之間,含義迥異。詞匯的豐富程度決定了文學作品的豐富程度。如表示看的動作,今天的文學作品中,大部分只有“看”或“瞄”這么幾個簡單的詞匯,而過去的文學中,則有數(shù)十種之多,諸如睨、瞟、瞄、眨、瞪、眺、睬、瞥、盯、睹、瞭、眥、瞋、眴、睇、瞷、覷、逡巡等等,且不同詞匯皆有微妙的動作差異,含義各異。漢語的簡潔之美體現(xiàn)在實詞和虛詞、嘆詞的交替運用上。越是簡潔的語句,越是要有實詞和虛詞的交替使用,譬如辭賦,幾乎每句中間或末尾都有“兮”字以作調節(jié)音節(jié)之用。“兮”本無含義,但作為語氣詞,卻不能不有。這與今天的很多地方民歌有相近之處。地方民歌歌詞雖然簡單,但卻充滿了生活情趣,往往輔有很多語氣詞或嘆詞,以為調節(jié)音節(jié)之用,如“咿呀”“哎嗨喲”“咿喲喂”“伊爾喲”“呀兒喲”等等,這些詞本無實質含義,但卻不可或缺,恰恰是這些語詞的重疊使用,增加了歌曲的韻律和節(jié)奏之美。同樣,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疊詞、嘆詞、擬聲詞、虛詞、助詞和語氣詞等的重疊使用,往往能增加小說語言的韻味,比使用成型的成語要有美感得多。有些不諳文法的文學寫作者,一下筆便是成語一大堆,或好看的詞語反復用,其實是堆砌辭藻,反而落入俗格。比如同樣是賦體,漢賦在氣格上就遠不如屈原賦,并非是漢賦沒有文采,恰恰是漢賦文采飛揚,雖華美精巧,鋪張揚厲,然辭藻鋪排太過,失之于質樸,而屈原賦則具有一種深沉之美。今所傳屈原楚辭中,并非全是屈原所作,部分章節(jié)即為漢人偽篡,其實在氣格上已去屈原遠矣。

今天的作家,大多不再去研究字詞的發(fā)音及音律問題,不太注重文體的構建。相比之下,民國作家比較具有文體意識,民國作家大多兼具學者身份,尤其是研究中國古代文學,以及與之相關的文字學、音韻學和訓詁學,對漢語和漢字本身有較為精深的研究,如魯迅、錢玄同、朱自清、林語堂、梁實秋、聞一多等,熟諳中國古代文學語言,下筆皆有為文體之想。言文學語言,不能不言文體。漢語文學,最能誕生文體家。一個使用漢語寫作的人,首先應該具備漢語意識和文體意識。這是一種文學的自覺。

但卻不能因此而認為西方文學就沒有語言文體之美。西方經典作家,無不是語言文體上的集大成者。且看巴爾扎克小說《歐也妮·葛朗臺》開頭的一段巴黎街景描寫:“索繆城里有一所住宅就具備上述的凄涼成分。它坐落在一條起伏不平的街道的盡頭;那是一條直通上城古堡的街道,如今已少有人來往;盡管冬天冷,夏天熱,有幾處還陰暗不堪,它卻自有引人之處:石子的路面始終清潔干爽,而且回聲清脆;街面狹窄,線路曲折,兩旁的房屋屬于老城區(qū),安靜地蜷伏在城墻腳下。三百多年的古宅雖然是木結構,倒還結實。房屋的格式多種多樣,給索繆老城區(qū)的這一地段平添獨特的情調,足使熱心訪古的游客和藝術家們駐足留連。誰能經過這里不贊嘆縱橫于屋面的那些厚實的木板呢?它們兩端都雕刻著稀奇古怪的圖案,構成一溜黑色的浮雕,橫貫于大多數(shù)房屋的底層之上。這一家橫木上覆蓋著青石板,給單薄的外墻勾出一條條藍線,木結構的屋頂被歲月壓彎,朽蝕的屋面蓋板經過多年日曬雨淋也扭曲走形……”

巴爾扎克的敘事在今天的作家看來,實在屬于老實型的,筆調綿密細膩,語言平實,節(jié)奏平緩,沒有大的起伏、跳躍和突兀,風格近于白描和寫實,像電影中的長鏡頭掃描,對一人一事一物一景進行全景式掃描與細部刻畫,所以文本顯得冗長繁復。但巴爾扎克為不使其敘事冗長,多用字詞組合的短句式,如:“石子的路面始終清潔干爽,而且回聲清脆;街面狹窄,線路曲折,兩旁的房屋屬于老城區(qū),安靜地蜷伏在城墻腳下。”語言干脆清爽,平仄交替,音律鏗鏘,韻味雋永。這是一種精準描寫。巴爾扎克不似先鋒作家故作驚人之語,然其文學語言的魔力就在于于平實處見神采。這就像中國山水畫中的精致點染與細密刻畫,它是用細密的點線積淀而成的畫面。這種描寫手法和文體與中國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茅盾比較接近。茅盾的文學觀念并不前沿,但他對人物形象的精準刻畫上,卻較有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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