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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到瀟湘

來源:石光明   時間 : 2018-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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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長在瀟湘之域,從小慣看山錦水繡、岫云蕉雨、松風江雪,久而久之,就難免產(chǎn)生蘇東坡當年登廬山時出現(xiàn)的審美錯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很長一段時間,對瀟湘何在認識欠缺,瀟水長?湘水遠?難說清白;對瀟湘之美感知膚淺,為何美?美在哪?更難言精深?;腥缣拼娙隋X起《歸雁》所言,“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

  曾在江天暮雪時節(jié),擁一籠紅泥炭火,煎一壺釅濃黑茶,把一冊古人詩卷,悠然自得之間,偶爾讀到放翁詩句,卻怦然心動,思緒也隨即從岳麓之野飛到了瀟湘之湄。

  陸游對瀟湘的滿心向往和推崇贊譽,也是起于偶讀舊稿,覽卷有所思,感慨系之:“文字塵埃我自知,向來諸老誤相期。揮毫當?shù)媒街?,不到瀟湘豈有詩。”(《偶讀舊稿有感》),這首詩當是陸游晚年之作,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之談,形象地闡述了山川形勝開廓作者心胸、陶冶作者情操的催動作用,豐富的山川閱歷以及如畫的山水環(huán)境能幫助作者收獲創(chuàng)作靈感和詩畫草稿,為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養(yǎng)氣”說開掘了源頭,也為“生活是創(chuàng)作源泉”觀點提供了論據(jù)。八百多年來,“揮毫當?shù)媒街坏綖t湘豈有詩”這一聯(lián)語,不知啟迪了多少后世文人的創(chuàng)作之路,更樹起了湖湘大地的絕佳品牌廣告。面向妖嬈江山和歷史蒼穹,凡湖南人誰不對放翁長揖稱謝呢?

  遍翻經(jīng)史子集,首先把“帝子瀟湘”神話傳說記錄下來的,是漢代刊印的《山海經(jīng)》,“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湘淵,沐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此后“瀟湘”一詞便廣為流傳,并不斷賦予新內容,從一個地域概念,發(fā)展到具有豐富文化內涵的稱謂,成了詩意河山的雅稱,幻化為美的象征,與河洛、巫山、蓬萊一樣,仙氣繚繞,人文薈萃,成為歷代文人筆下不厭的詩畫題材。

  詞是興起于隋唐五代的新詩體,按照一定的詞牌,倚聲填詞。中唐時期已出現(xiàn)《瀟湘神》詞牌??上?,《瀟湘神》的曲拍音律早已失傳,而劉禹錫的一首《瀟湘神》卻寫得凄美無比,千年以降依然纏綿悱惻:“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人說米芾是瀟湘文化的“好事者”,正是他購藏了北宋初期山水畫大家李成所作《瀟湘八景圖》,“拜石余間,逐景撰述,”寫成《瀟湘八景圖詩序》,又書以傳天下。流傳至今的古琴曲《瀟湘水云》,飄逸舒展,纏綿憂傷,這是南宋浙派古琴大家郭沔的杰出之作。郭沔比陸游晚生了一個甲子還多六年。當時女真人也已遭滅國,元軍大舉南侵,郭沔為躲避兵燹,移居衡山,常泛舟瀟湘之上。但縱有眼前的多情水云,水墨長卷,也難以撫平故國失陷家園淪落的傷痛,只把悠悠家國情懷寄托在飄飄渺渺的琴曲當中。有李成行船,米芾推波,郭沔助瀾,使瀟湘更加有聲有色地展現(xiàn)于世人面前。到了清初曹雪芹的筆下,紅樓夢里那個讓寶玉神魂顛倒的林妹妹,也是住在大觀園內風景獨好的瀟湘館,探春因此給她贈了個昵稱叫“瀟湘妃子”,眾人又稱她“林瀟湘”。“瀟湘”之美譽已經(jīng)走入市井男女的生活。

  陸游是南宋杰出的愛國詩人,是我國繼屈原、杜甫之后又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還是我國古代存詩最多的詩人,在世界詩壇也屈指可數(shù)。“六十年間萬首詩”(《小飲梅花下作》),現(xiàn)存的九千四百多首詩中,愛國主義始終是第一主題,充盈著雄奇瑰麗的詩風,使人在山河殘破的南宋亦能品味到盛唐氣象。錢鐘書先生這么評價他:愛國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情沖出了他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里去。“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這首詩是陸游六十八歲時所作。詩人以詩紀實,浮想聯(lián)翩,由“不自哀”進而“思為國”,由“聽風吹雨”而夢入“鐵馬冰河”,即使在長期賦閑困頓的晚年,陸游依然滿懷收復失地的愛國熱情。

  陸游一生都是在時代的風雨中度過的。在我眼里,朱東潤著的《陸游傳》,簡直可以作半部南宋史來讀。南宋風雨飄搖,山河破碎,而朝廷卻一味茍且偷安,使得多少英雄氣短,又惹多少詩人情長。陸游眼見得半壁河山遭受外族鐵蹄踐踏,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反觀統(tǒng)治集團中主和投降派始終占據(jù)上風,文恬武嬉,屈辱求和,納貢稱臣,偏安一隅,既熱血沸騰,又痛心疾首。作為積極熱烈的“恢復”論者,堅定頑強的主戰(zhàn)派,他曾以詩言志激憤過,草疏廷對力諫過,風雪邊關馳騁過,也因此屢遭排斥劾黜,賦閑山野,幾起幾落,曾極度無奈悵恨,無比痛苦傷悲。他始終在建功和作詩上徘徊糾葛,讀其詩詞,也是一半烽火,一半炊煙;一半鐵馬秋風,一半清風明月;一半報國無門的憤慨,一半歸耕山陰的閑情。

  陸游享年86歲,是“南宋四大家”中最年長的。縱觀陸游一生,成為詩人并非他的本愿,而做一個像伊尹、呂尚一樣輔佐明主、建功社稷的政治家,才是他的畢生追求。盡管他一生“位卑未敢忘憂國”(《病起書懷》),卻只能“白頭不試平戎策,虛向江湖過此生”(《太息》),“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隴頭水》)。陸游62歲時權知嚴州(今浙江建德),行前曾向宋孝宗陛辭,孝宗對他說:“嚴陵山水勝處,職事之暇,可以賦詠自適。”比較而言,孝宗是南宋唯一不太昏庸,也頗為看重陸游才華的皇帝,他的這番話,聽起來還是很體貼的,但也只是更多的把陸游作為詩人來看。正如陸游自己在《初冬雜詠》中所言:“書生本欲輩莘謂,蹭蹬乃去作詩人。”成為詩人實屬無奈呀,以至于他嗟嘆連連,“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咨嗟”(《讀杜詩》),“百歲光陰半歸酒,一生事業(yè)略存詩”(《衰疾》)。

  神州大地,使人審美陶醉、啟人創(chuàng)作靈感的山水形勝數(shù)不勝數(shù)。三山五岳之雄奇俊秀,五湖四海之波瀾壯闊,長城秋月之蒼涼渾茫,江南春色之嫵媚微醺,無處不引人入勝,飛花流觴,詩酒流連。為何陸游偏偏對瀟湘勝境情有獨鐘,而且提到了“不到瀟湘豈有詩”的層面?在一個芭蕉綠肥、蘭花黃廋的日子,我徘徊在瀟水與湘水匯合處的蘋島之上,雖然與瀟湘夜雨無緣邂逅,但邀江天風月,醉漁舟晚唱,詩情畫意似淡又濃。兀地就想起了陸游論作詩論瀟湘的千古名句來,我問自己,問同行,陸游究竟到過湖南沒有,為何他的筆下能流淌出“揮毫當?shù)媒街?,不到瀟湘豈有詩”如此的佳句?

  其實,陸游也是個“平生愛山每自嘆,舉世但覺山可玩”(《飯三折鋪鋪在亂山中》)的文人,50歲前,便“南窮閩粵西蜀漢,馬蹄幾歷天下半,”“但令身健能強飯,萬里只作游山看”(同前),“看盡巴山看蜀山,子規(guī)江上過春殘”(《鷓鴣天》)。陸游出仕較晚,且仕途坎坷。由于秦檜的嫉恨阻撓,陸游三十歲時“試禮部被黜”,連給他評分第一的主考官也差點獲罪,直到秦檜死后第三年,陸游三十四歲時才以父祖輩的“恩蔭”授福建寧德縣主簿,不久又先后擔任過福州決曹掾、敕令所刪定官、樞密院編修官等文牘小官。孝宗即位后,被薦賜進士出身,擢任圣政所檢討官。這段時間,陸游手頭文字工作應是相當繁重的,也深得大臣們的賞識,留下來的詩歌不多。陸游40歲時,因言語不慎觸怒孝宗,被貶出為鎮(zhèn)江通判。42歲移任隆興(今南昌)通判,到任不久,就被主和派劾奏“交結黨人,力說張浚用兵”,罷官返鄉(xiāng)。45歲又被起用為夔州通判。進入巴山蜀水后,輾轉任四川宣撫使干辦公事(駐地南鄭)、攝蜀州(今四川崇慶)、攝嘉州(今四川樂山)、攝榮州(今四川榮縣),四川制置使司參議官(駐成都),還曾出劍門,遠至關陜渭水前線,直到53歲剛發(fā)表知敘州事,即奉詔返臨安(今杭州)面對,蜀漢八年,詩風大變。后來雖然幾經(jīng)閩、贛、浙的任職,但都在臨安附近不太遠。以古代的交通狀況,即使宦游,長途舟車跋涉,亦是十分艱險勞頓。陸游就曾感嘆:“少年亦慕宦游樂,投老方知行路難。”(《滄灘》)

  我從朱東潤的《陸游傳》搜檢,在趙翼的《陸放翁年譜》索隱,怎么也找不到陸游到訪停留過湖湘之地的旅痕蹤跡,在他浩繁的詩詞文集里,依然不見直接記敘瀟湘的文字。南宋乾道六年(1170年)閏五月,陸游啟程赴夔州。行前,他的心情無比復雜。自南昌罷官已經(jīng)五年,再度起用,卻一官萬里。但是愛國者的心中永遠是戰(zhàn)場,他很快克服了“萬里游絕徼”的悲悵,把這次西行當作為國家建功立業(yè)的機會。溯江而上,備嘗艱辛,行程匆匆,“漁村把酒對丹楓,水驛憑軒送去鴻。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萬里看無窮”(《水亭有懷》)。沿岸泊舟歇腳處,陸游留下了不少詩文,但沒有一字半句寫云夢洞庭,可知陸游赴任途中并未曾折入巴陵,登岳陽天下樓,覽洞庭天下水。待他奉詔離川東歸時,下行船順風順水,一路飛快,秋初便到了武昌。遺憾的是,這一次他又沒有在巴陵停留,又一次錯過了與洞庭的相識,與瀟湘的牽手。也許是千里行船太過疲憊,也許是滿懷陛見期許激動之余容易入夢,他在微涼的秋雨中,熟睡至夕,待到醒來,已是“清夢初回窗日晚,數(shù)聲柔櫓下巴陵”(《小雨極涼舟中熟睡至夕》),像夢一般輕飄飄的就過了巴陵。

  陸游師事曾幾,詩法亦傳自曾幾,對曾幾的“文章切忌參死句”奉為圭臬。與抗金派領袖張浚志同道合,在反對屈辱求和、主張收復失地方面立場一致,聲氣相投。而曾幾親歷靖康之變,飽嘗流離之苦,曾在潭州(今長沙)生活多年,張浚也曾因積極備戰(zhàn)抗金,而遭宋高宗和秦檜等投降派兩次貶謫移居永州。他們對瀟湘的印象或多或少地影響了陸游。“南宋四大家”中楊萬里、范成大曾宦游到過湖南,楊萬里曾“片帆今掛湘東西”,擔任過零陵縣丞,謳歌“湖湘山色天下稀”。 范成大則赴任靜江府(今桂林),途徑湘東、衡陽、永州,留下“千古零陵擅風月”、“湖南山色夾江來”的佳句。尤袤雖與瀟湘無交集,但題米芾之子米元暉《瀟湘圖》的二首詩卻寫得身如其境,“萬里江天杳靄,一村煙樹微茫。只欠孤篷聽雨,恍如身在瀟湘”。與陸游同時期、交誼深的張栻、朱熹、辛棄疾也都曾在湖南或任教或任職。他們記敘描寫湖南的詩詞文章無疑對陸游的瀟湘情結起了發(fā)酵作用。

  對瀟湘的向往,還體現(xiàn)在陸游對瀟湘風骨的景仰,“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金錯刀行》)。因賑災遭趙汝愚彈劾后,他堅持自己愛國愛民的初心,以湘水節(jié)操自喻:“翰林唯奉還山詔,湘水空招去國魂”(《行至嚴州壽昌界得請許免入奏仍除外官感恩》)。瀟湘歷來又稱“屈賈地”,68歲時陸游在山陰鄉(xiāng)居,夜讀詩稿時有感而發(fā):“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

  因此,陸游曾給當時的執(zhí)政寫信,希望能在湖南找一個立腳之地,但就是不能如愿。陸游詩情澎湃,才高八斗,詩作豐富,在紹興年間就詩名滿朝野,時稱“小李白”,然而沒有瀟湘水云的潤色,詩再多也難以稱好,也不堪留。無怪乎陸游從西川東返后,竟先后兩次刪汰數(shù)千詩稿。除同為“四大家”的楊萬里也有過刪詩記載,在歷代詩人中都是極為罕見的。為何刪詩?我想,他刪詩的標準也就是論詩的標準。正如他公開宣稱的:“文字塵埃我自知,向來諸老誤相期。揮毫當?shù)媒街坏綖t湘豈有詩。”

  趙翼的《甌北詩話》最推崇蘇軾和陸游,認為宋詩以蘇軾、陸游為兩大家,還說“陸實勝蘇”。認為“放翁詩凡三變。”最早學習追慕江西詩派,中年以后轉益多師,自出機杼,從戎巴蜀后境界又一變,詩風雄渾宏肆,到了晚年又趨于平淡。陸游自己總結說:“我昔學詩未有得,殘余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江西詩派是宋代影響最大的詩歌流派,以黃庭堅為學習典范,因黃庭堅乃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故有“傳衣江西”的江西詩派之說。其主要創(chuàng)作風格為“廋硬勁峭”,一反宋初晚唐體、西昆體詩的纖巧浮靡,香山體的簡易平實,倡導“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之法,“借前人詩句詩境以出己意”,主張“無一字無來歷”、“以故為新”,其詩歌作品大量運用典故,講究意境新奇。由于過于強調用典,沉溺閉門覓句,脫離現(xiàn)實生活,特別是在“靖康恥,猶未雪”的年代,飽受后人詰難。陸游正是在這樣的時局動蕩、歷史風云當中,悟到了“功夫在詩外”的創(chuàng)作真諦,從而開始對江西詩派的揚棄,擺脫前人,走出書齋,“詩思出門何處無?”(《病中絕句》),從實際生活和山水閱歷中尋找詩材和靈感,自出機杼,獨步詩壇,形成自己獨特的雄奇奔放、沉郁悲壯的詩風,即使是歸隱山陰的田園詩,恬靜淡泊中,也時常悲慨外溢。創(chuàng)作得江山之助,并非陸游的專利,最早見于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與陸游差不多同時代的黃徹在《?溪詩話》里也反復闡發(fā)過。我卻從中讀到了陸游轉益多師、善于揚棄的治學精神,反映時代、貼近生活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與愛國思想密不可分的關心社會、鐘情山水的文化情懷。

  多年前,我曾去過沈園,尋訪一個千年不老的故事,再讀那闋纏綿哀婉的《釵頭鳳》。還是當年情景,春色如舊,但桃花已落,驚鴻無蹤,斜陽畫角,閑了池閣,那一串和著陸游泫然情淚灑落殘壁的“錯、錯、錯”、“莫、莫、莫”,依然是那么扎眼,那么驚心。陸游67歲、75歲乃至84歲時,又三次重游沈園,先后寫下了10余首記沈園、懷唐婉的絕句,那念念難忘的深情,歲月難掩的眷戀,錐心斷腸的悔恨,至今讀來依舊動人心魂。

  陸游作為一代詩人,已名傳千古,但他留下的三大遺憾,也在其詩詞的字里行間隨波逐流,撩人深思。走出沈園,仍難以走出陸游縈懷到老的那份凄涼,和錯失美好愛情的悵恨。放下陸游詩集,仍難以放下陸游不見“王師北定中原日”而抱憾終生的報國情懷和起伏心潮。釋卷南望,久久難以釋懷陸游“不到瀟湘豈有詩”的創(chuàng)作追求和瀟湘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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