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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問劉郎

來源:石光明   時間 : 2018-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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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洞庭的黃昏,總是給人無窮無盡的遐想。打魚的船,采蓮的舟,都輕輕牽著晚霞的衣袂,緩緩搖入村垸的炊煙里。大大小小的湖汊漸漸寧靜,只有淡淡的波影映著蘆葦?shù)目潄y寫意,把歸鳥的掠羽點染成了一彎新月,又勾起遠遠近近漸次亮起的燈火對星光的思念。

  漫步初秋薄暮的柳葉湖畔,霞顏燈色里的排云閣愈加顯得蒼茫。當?shù)厝擞址Q排云閣為司馬樓,樓前的劉禹錫雕像染滿滄桑,面湖而立,千古豪氣依舊。漸濃的暮色攔不住振翅沖天的詩意白鶴,惹得游人思接千年,仿佛又聽到了劉禹錫的朗吟,正是那首著名的《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我喜愛吟讀古典詩文,不少吟詠秋天的名篇過目難忘。讀宋玉的長詩《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開篇便是一個悲字,繼之以豐富的想象,細膩的筆觸,把秋景秋物、秋聲秋色與自己的抑郁哀怨、感傷憂憤揉合在一起,成為文人悲秋的第一人。杜甫那首被清人胡應(yīng)麟贊為“古今七言律詩之冠”的《登高》,用“風(fēng)急天高”起興,“無邊落木、不盡長江”渲染,一下便把讀者帶到了詩人萬里悲秋、老病孤愁的悲涼之中。兩宋之際李清照一闋《聲聲慢》,更是在尋尋覓覓之中,引人漸入曉來風(fēng)急,梧桐細雨,凄凄慘慘戚戚的千年惆悵。而劉禹錫的這首秋詞,卻讓人讀出他一反傳統(tǒng)的悲秋觀,別出心裁,贊秋頌秋,賦予了秋天蓬勃向上、詩情澎湃的情境,表現(xiàn)了詩人堅守節(jié)操、向往自由的情懷,傾吐了作者百折不回、昂揚高舉的豪氣。后來的論詩者稱許,“胸次特高,骨力甚健”。沿著詩的河流浮舟而下,不難發(fā)現(xiàn),“我言秋日勝春朝”的蘊藉,似為后來杜牧“霜葉紅于二月花”濫觴,“晴空一鶴排云上”的激越,又何嘗未為千年之后獨立寒秋的毛澤東燃起了“萬類霜天競自由”的豪邁。

  劉禹錫是中唐時期的大詩人,又是唐代的進步思想家。我最早接觸劉禹錫的七絕,還是30多年前,第一次到岳陽登名樓,遠眺洞庭湖山。眼前的湖光山色洞庭美景,為我們解讀了李白的“風(fēng)月無邊”,杜甫的“乾坤日夜”。又聽朋友吟誦起劉禹錫的《望洞庭》:“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也是寫秋天,以白銀盤形容洞庭湖,用青螺比喻浩淼湖中的君山,把洞庭湖的秋光描畫得恬淡平和,靜謐空靈,美輪美奐。從此青螺銀盤便深深鐫刻在了我的詩匯記憶。后來讀劉禹錫的詩,又特別喜愛他的《竹枝詞》、《石頭城》、《烏衣巷》、《西塞山懷古》等名篇,像“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人世幾回傷往事,山行依舊枕寒流”,字字珠璣,句句風(fēng)流,讀來回味無窮,遐思無邊。

  劉禹錫是唐永貞元年(805年)冬來到朗州的。他來朗州,與柳宗元的到永州,都與中唐時期的著名政治事變“永貞革新”有關(guān)。劉禹錫與柳宗元是同科進士,詩文相得,被文壇合稱為“劉柳”,政治上志同道合,力主革新,是王叔文政治革新集團的核心人物,“永貞革新”失敗,也就必然成為悲劇的主角?,F(xiàn)在以歷史的眼光來看,“永貞革新”雖只持續(xù)了8個月,但革除弊政、精簡冗人、節(jié)制國用,取得了巨大的成效,得到了百姓的歡迎,就連登基后大肆清算永貞黨人的唐憲宗也大部沿用了革新的舉措。然而,由于天時地利人和把握不當,謀略布局手段存在不足,“永貞革新”最終以悲劇謝幕,卻為“二王八司馬”在歷史上留下了大寫的腳印,也注定了劉禹錫一生的坎坷不平。

  從少年登科,意氣風(fēng)發(fā)的監(jiān)察御史,受先是太子后為唐順宗的李誦賞識,成為革新運動的中堅分子,委以重任,擔任屯田員外郎,兼判度支鹽鐵案,到貶為連州刺史,半路上又追貶為朗州司馬,數(shù)月之間,落差之大,毀譽之巨,可想而知。而且司馬這個職位,說是刺史的副手,但“二王八司馬”是戴罪之身,任司馬也只是“員外置同正員”,不能干預(yù)政務(wù),算個寂寞的閑職。尤為嚴峻的是,劉禹錫到朗州的第二年,先是支持變革、已退位成太上皇的順宗蹊蹺駕崩,沒多久,“永貞革新”的領(lǐng)袖人物王叔文被憲宗賜死。緊接著憲宗改年號為元和,又尊奉其母親為皇太后,兩次大赦天下的同時卻又下詔,明令對八司馬“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唐代的州郡府縣是分等級的,有上中下之分,朗州是個下州,只管轄武陵、龍陽兩個縣。柳宗元去的永州雖遠一點,但好歹是個下轄三縣的中州。唐朝經(jīng)過安史之亂,人口銳減,據(jù)康震先生考據(jù),唐憲宗元和元年(806年)時,永州全境只有三千八百多人,據(jù)此推算,朗州也絕不會多,加上洪澇與火災(zāi)頻仍,要多荒涼破敗就有多破敗荒涼。劉禹錫在朗州一待就是10年,盡管前后三任刺史宇文宿、徐縝和竇常都對他比較友善,盡管百姓尊慕其文才,街坊里巷盡唱他的《竹枝詞》和《踏歌詞》,盡管他不甘沉淪,不減壯志,樂觀向上,但在朗州這個西接五溪東瀕云夢的“巴山楚水凄涼地”,生活困頓,精神苦悶,伴隨了他10年。10年間,劉禹錫也曾幾次看到希望。先是元和四年春,八司馬之一的程異被召回長安重新啟用,程異是“明經(jīng)”出身,善理鹽鐵財稅的經(jīng)濟人才,劉禹錫寫詩寄他:“一朝復(fù)得幸”,“初心不可忘”。后是元和八年,經(jīng)李吉甫、李絳等人的多方援手醞釀,擬議把劉禹錫等人改派為遠郡刺史,但由于對變革深惡痛絕的武元衡出任宰相,串通十余名諫官上書堅決反對而作罷。

  元和九年(814年)十二月,朝廷終于下詔召回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在絕望之中聽到這個消息,無疑是喜出望外,柳宗元有詩為記:“投荒垂一紀,新詔下荊扉。疑比莊周夢,情如蘇武歸”(《朗州竇常員外寄劉二十八詩見促行騎走筆酬贈》)。據(jù)說,元和十年的春天,長安城里的大衙小邸、旗亭酒舍都在關(guān)注著從貶流地北歸的五個司馬,惜才者欣欣,嫉恨者悻悻。就在這年三月,長安著名的玄都觀桃花盛開,觀花的人群紅塵滾滾,如此盛事,肯定少不了詩人的流連參和,少不了詩歌的吟唱。劉禹錫也去了玄都觀,看了桃花和看花的人,詩興隨之綻放,郁壘于胸十年的壓抑之情豪雄之氣自然流出筆端:“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花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鑒等史書都認為這首詩“語涉譏刺”,我讀到的幾種文學(xué)史也將其界定為政治諷刺詩。這首引發(fā)大事的小詩,康震的說法,是“當時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用劉禹錫自己的話說,“一坐飛語,如沖駭機”(《謝中書張相公啟》)。果然,唐憲宗被激怒了,政敵們偷著樂了。沒幾天,憲宗又下令,這些剛回到長安的司馬們又全被貶往更加荒遠的地方。這是一樁很顯然的文字獄,但似乎沒有進入研究者的視野。

  這首桃花詩已不僅僅是幾片“孤芳自賞”的桃花瓣,而是一陣寒香透長安,濕艷灼權(quán)貴的桃花雨了。今天我讀起來,總覺得貼著一方朗州的標簽。我們早知道,朗州是先秦時期屈原行吟賦騷的地方,千年離騷依然沒有散去,又是魏晉年代陶淵明寫作《桃花源記》的靈感源頭,數(shù)百年的桃源夢境還歷久彌新,隨著劉禹錫的一股詩風(fēng)豪氣,把玄都觀的妖嬈桃花搖落,讓長安城里本來就瞧他們不順眼的政敵權(quán)貴們一肚子不適宜。

  第二次被貶,五司馬的遭遇更悲催,環(huán)境更惡劣。其中尤以劉禹錫為甚。他被貶往最遠的播州,播州即今之遵義,屬夜郎腹地,貶播州是當時極其嚴重的懲罰。據(jù)舊唐書《劉禹錫傳》,時任御史中丞裴度向憲宗說情,言劉禹錫尚有八十多歲的母親,不堪遠途跋涉勞頓,希望能開恩適當內(nèi)遷。然而憲宗說,既為人子就要謹慎從事,不應(yīng)給母親帶來憂患,像他這樣做,尤不可寬恕。雖然后來還是把劉禹錫改貶為不那么遠的連州(今廣東連州)刺史,但大家都明白,在憲宗手里,劉禹錫斷難有咸魚翻身的機會。其實,桃花詩只是一包催化酶,憲宗對王叔文等人當初反對其接位登基始終不能釋懷,那些政敵新貴更擔心才名太大的劉柳翻身上位,本來就對他們被召還長安心存戒備,一百個不愿意,桃花詩一出,正好給了他們一個口實。

  劉禹錫任了四年連州刺史,后又輾轉(zhuǎn)任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直到憲宗被宦官所殺,又換了穆宗和敬宗二個皇帝,寶歷二年(826年)劉禹錫才結(jié)束漫長的貶謫生涯,奉召返回長安。兩年之后的又一個三月,“大和二年三月某日”,已擔任禮部主客郎中的劉禹錫又突發(fā)興致,重游玄都觀,此時道觀里桃花已蕩然無存,唯有荒草雜亂,在春風(fēng)中飄搖。他舊事重提,拿今昔作比,那股子執(zhí)拗和豪傲連歲月也拽不住。“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后游”:“百畝中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再游玄都觀絕句并引》)。你瞧瞧,英雄主義氣概是怎樣的躍然筆墨詩行。

  若論劉禹錫的豪健狂放,還可從他那篇著名的《陋室銘》聽到龍吟仙嘯。劉禹錫在長達二十三年的時間里,從湖南、廣東、四川、安徽一路貶過去,多少坎坷,多少困苦,難以言說,但他依舊樂觀豁達,總是意氣風(fēng)發(fā)。在和州時,地方官仗著朝中有靠山,有意刁難貶官身份的劉禹錫,三次逼他搬家,房舍一次比一次窄小,劉禹錫安之若素,最后索性寫下名篇《陋室銘》,又請大書法家柳公權(quán)書寫,刻成石碑立在門外。“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銘是古代一種刻于金石上的押韻文體,多用于歌功頌德與警戒自己。劉禹錫以山水起興,托物言志,極力形容陋室的不陋,最后引用“孔子云:何陋之有?”作結(jié),烘托出室主人高潔傲岸的節(jié)操品德,從而把勢利小人的卑劣雕鑄成了世人不齒的典故,將對迫害的藐視塑造為千古傳頌的勵志操守。

  有人說,在燦若星河的唐代詩壇,劉禹錫也許不是最耀眼的,但他一定是最堅強樂觀的。接二連三的打擊,雖然使他痛苦失望,但他不曾絕望,從不消沉,沒有退縮,而是坦然面對,悲而不哀,壯懷激烈,始終保持著豁達的情懷,奔涌著戰(zhàn)士的熱血,澎湃著沖天的氣概。讀劉禹錫的詩文,總是感受得到貫穿其一生的一脈豪氣。難怪他晚年時,“詩魔”白居易稱贊他:“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引為摯友。

  我徜徉在被余秋雨贊為文化長城的常德詩墻,品讀一首首劉禹錫的詩,尋覓他當年位于江邊招屈亭附近居所的遺跡,問詩墻,問沅江,問斜陽,問劉郎,你的豪氣由何來?堅堤倚何筑?

  當代湖南學(xué)者楊雨說,是湖南人霸蠻吃苦的真?zhèn)?,湖湘文化?zhí)著堅韌的品質(zhì)熏陶了劉禹錫。環(huán)境造英雄,此說似有道理,但細想深究,又不盡然。“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湖湘文化的發(fā)端成形還是幾百年后宋朝的事了,按說,是劉禹錫、柳宗元等一系列文學(xué)家、思想家、教育家在湖湘大地的活動,為在近現(xiàn)代光耀中外的湖湘文化起到了耕耘播種灌溉培育的作用。

  詩豪的養(yǎng)成,不僅決定于其學(xué)養(yǎng)的厚薄,還受益于秀美山水奇風(fēng)異俗的自然社會環(huán)境和“談笑有鴻儒”的朋友圈。

  當今的常德,已是遠近聞名風(fēng)光旖旎的湖濱水城。沅江的平闊,穿紫河的浪漫,柳葉湖的詩風(fēng),白馬湖的書聲,簇擁著德山的崇尚,輝映太陽山的神秘,點彩粉飾了常德城市的古典古韻和現(xiàn)代時尚。行走其間,還能依稀觸摸到千多年前朗州湖光山色的底版。劉禹錫在朗州十年,這里的山水,讓他心凈無塵,這里的歷史,讓他激越昂揚,這里的民俗,讓他流連癡迷,他留下了有籍可考的詩文160多篇。讀劉禹錫的詩歌,就好比跟隨詩人踏訪名勝古跡。

  我曾細細況味《桃源百韻》,幾次走進聯(lián)雨詩風(fēng)里的桃花源,醉入“依微聞雞犬,豁達值阡陌”、“平湖見青草,遠岸連霞赤”的境界。“白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錦彩鴛翔。”我曾夜游閃金爍銀的穿紫河,想象著千年前女郎盛游白馬湖,蕩舟采菱,“長鬢弱袂動參差,釵影釧文浮蕩漾”的浪漫,想象著穿紫河畔“家家竹樓臨廣陌,下有連檣多估客”的繁華,想象著劉禹錫聽罷南曲,攜觴醉歌,北望長安,寫作《采菱行》的恣意。“春堤繚繞水徘徊,酒舍旗亭次第開。”讀著《堤上行》行走沅江大堤,仿佛又看到了千年前的龍舟競渡,“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將浮彩舟。”在《競渡曲》引言,劉禹錫告訴我,“競渡始于武陵”。“漢壽城邊野草春,荒祠古墓對荊榛。”漢壽在唐時屬龍陽縣,是東漢荊州治所,我們不妨跟著劉禹錫去《漢壽城春望》,憑吊荊楚遺址,感慨劉禹錫的千年預(yù)言,“不知何日東瀛變,此地還成要路津”。還可從劉禹錫的筆端《登司馬錯古城》,再《經(jīng)伏波神祠》,又南眺德山,品讀《善卷壇下作》,抒發(fā)思古懷德之幽情。走過柳葉湖畔的泉水橋,看見一群歸巢的雀鳥,總覺得是劉禹錫千年不滅的詩魂;手拂幾絲迎風(fēng)搖曳的柳條,便認定為他在潛水驛與友人惜別遺落的縷縷深情。

  正是朗州的山水助劉禹錫升華,風(fēng)光讓他張目,民俗為他寄情,十年的深入民間,融匯鄉(xiāng)土,他發(fā)現(xiàn)了朗州民歌寶藏,依曲調(diào)填寫新詞,“以文章吟詠陶冶性情”,更重要的是讓他淡漠了沉淪中的磨難,實現(xiàn)了精神的重生和詩風(fēng)的昂揚。

  當我琢磨詩豪的朋友圈時,又想起劉禹錫自己所言: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除了提攜過救援過他的杜佑、裴度、李吉甫和李絳,同情過關(guān)心過他的韓愈和元稹,最值得一說的,當屬同為天涯淪落人,與他相濡以沫,相互勖勉的柳宗元和白居易。

  柳宗元與劉禹錫淵源很深,一是同年同科進士,二是年齡相仿,劉禹錫只大一歲,三是二人與韓愈都曾在監(jiān)察御史任上同事,學(xué)問切磋,文思交流,其樂融融。后來劉禹錫在《祭韓吏部文》中回憶起這段佳話:“子(韓愈)長在筆,予長在論。”“時唯子厚,串言其間······磅礴上下,羲農(nóng)以還,會于無極,服之無言。”四是同為永貞革新中沖鋒陷陣患難與共的斗士和戰(zhàn)友。五是在革新失敗后同被貶謫在沅湘流域,一個在瀟湘之淵,一個在洞庭之浦,湖湘風(fēng)骨犖犖縈懷。

  讀劉禹錫與柳宗元的故事,最讓人感動令人唏噓的一幕,就是第一首桃花詩惹怒憲宗,他們第二次被貶的時刻。五司馬中,唯有劉禹錫最慘,被貶得最遠最荒涼,而他還有八十高齡的老母,已經(jīng)受不了遠行的折騰。柳宗元也被貶到永州更南邊的柳州,聽到這個消息,柳宗元首先不是為自己的再次遠謫煩惱,而是替劉禹錫和他的年邁母親擔憂。他主動找當朝執(zhí)政,動情地說,據(jù)說還流著淚,請求把自己與劉禹錫對換,以柳易播。哪怕自己是多病之身,哪怕前景難料,也不希望朋友落入最槽糕的境地。他的俠義舉動感動了裴度,觸動了憲宗,經(jīng)裴度極力斡旋,劉禹錫才從播州改貶連州。柳宗元與劉禹錫一同從長安出發(fā)赴貶所,再溯湘江而上,在衡陽分別,三唱三和,依依不舍。劉禹錫寫道:“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歸目并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情重意深,溢于筆墨。作為“二十年來萬事同”的知己,柳宗元去世前,還將僅四歲的兒子和遺稿托付劉禹錫。在劉禹錫的操持和培養(yǎng)下,《柳河?xùn)|集》付梓刊印,孩子后來也中了進士。韓愈在為柳宗元寫的墓志銘中稱贊:“嗚呼,士窮乃見節(jié)義。”這是大家對大家的觀照。我們在為韓愈的評價喝彩時,也深深地為柳宗元的俠肝義膽而感動,為劉禹錫能有這樣肝膽相照的戰(zhàn)友而慶幸。

  過去我讀劉禹錫的《瀟湘神》,只將注意點放在上闋,從瀟湘水云,零陵香草,尋找那美麗哀怨的露中秋,帝子愁。現(xiàn)在再讀,卻總能從下闋的斑竹枝,瑤瑟怨,品出瀟湘深處楚客的點點相思。這深沉的詠嘆,不是潴留了劉禹錫與柳宗元永不流逝的友情嗎?

  提起白居易,我們都知道他是“長安米貴,居大不易”掌故里的主角,是在杭州整治西湖“唯留一湖水,與汝救荒年”(《別州民》)的良吏,更喜傳唱他的《長恨歌》、《琵琶行》、《賣炭翁》、《憶江南》,人們常引用其千古名句“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賦得古原草送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琵琶行》)。白居易與劉禹錫是多年的詩友,晚年的知己,唱和往來密切。一起推動中晚唐的新樂府運動,是元和體詩派的重要詩人,晚年并稱“劉白”。白居易評述倆人的關(guān)系:“四海齊名白與劉,百年交分兩綢繆”(《哭劉尚書夢得二首》)。也巧,他倆都是唐代宗大歷七年(772年)出生,同年還同月,白居易早些日子。曾先后擔任過蘇州刺史、太子賓客,又都有著相同的經(jīng)歷,屢遭貶謫,幾起幾落,思想接近。他們詩交三十多年,在唱和中,惺惺相惜,切磋詩藝,升華友情,劉禹錫的樂觀主義精神也更加厚積薄發(fā)。

  寶歷二年,劉禹錫和白居易同時被解除了和州與蘇州刺史,寒冬時節(jié),兩個年過半百、飽經(jīng)滄桑的天涯羈旅之客在揚州相遇。白居易酒后作《醉贈劉二十八使君》,無限感慨:“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劉禹錫即答《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詩,“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一頸聯(lián)已成萬口鑠金的名句,千帆破浪,萬木逢春,哲人的睿智,雄直的氣勢,傲視憂患,格調(diào)高揚,催人奮進。后來,劉禹錫寫《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為句》,“春過也,笑惜艷陽年。猶有桃花流水上,無辭竹葉醉樽前,唯待見青天。”雖是傷春詞,卻又見桃花,笑對艷陽天,寫得簡潔明快,優(yōu)美動人。表現(xiàn)了劉禹錫心清氣和,超凡灑脫的風(fēng)格。

  晚年劉禹錫與白居易同居洛陽,同任分司閑職,過從甚密,酬唱頗多。兩人同患眼疾和足疾,面對衰老病痛,白居易常常流露出消極悲觀情緒,他有一首《詠老贈夢得》詩,“有時扶杖出,盡日閉門居。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劉禹錫馬上和作《酬樂天詠老見示》,最后兩句“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意境優(yōu)美,氣勢豪放,洋溢著鼓舞人的力量。以自己的積極樂觀情緒,寬慰鼓勵老朋友。

  欲問劉郎,詩如其人耶?抑或人如詩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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