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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飄逸的乞者

來源:老館主   時間 : 2018-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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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的清明,我返鄉(xiāng)掃墓,順便回了趟山坳里的老家。我于先年把家搬到金石橋街上,父母也隨著大哥住在吉首,老家無人打理,一片理所當然的荒蕪。

  瘋長的油麻草占據了禾坪的大部,陽光下散發(fā)著一股我并不喜歡的教人頭暈的幽香;青藤象個野心家,攀附著屋柱和墻壁,如幽蛇般爬上屋頂,貪婪地想要侵吞掉那無窮無盡的碧天;屋頂?shù)耐卟凵祥L著三三兩兩的雜草,微風中輕輕搖擺。

  五年前栽在禾坪的兩棵桂花樹未有負我,有我無我的日子它們都是以自己的方式寂寥地成長。栽下它們時,我的小兒子未到半歲,五年后,奕寶已讀幼兒園,它們也由拇指細長至約5公分粗。

  我站在條凳上給桂花樹剪頂修枝,14歲的揚兒在旁邊給我打幫手,他悄悄告訴我:“老爸,您之前拍照的那個老人家又來了。”

  我問:“哪個?”

  揚兒指了指:“您自己回頭看。”

  我回頭望去,遠遠的禾坪的東側,一個頂著一蓬稀疏雜亂的枯發(fā)的糟老頭散漫地朝我們走來,一半身子丟在午后的陽光下,一半身子浸在斑駁的樹陰里。由于微駝著背,又低著頭來走路,我看不清他的臉,送入眼簾的是他那由花白枯發(fā)圈著的禿頂?shù)念^,身著一件半舊的青灰色中山裝,立著衣領;左手攥著一紅一白兩個小塑料袋;右手撐著象征著身份的打狗棍。不必再細看,我已知道他是誰。

  “阿山”,我默念了一聲,內心涌出一股復雜的暖流。他,是我此生最熟悉的陌生人。他的雙腳,來來回回地游走于周邊的每個村莊;他乞討的布袋,裝著只屬于他的悲歡。他現(xiàn)今的蒼老,又是如此應景著這凋敝的村莊。

  “阿山”不是他的本名,十里八鄉(xiāng)都這樣的叫著,誰也沒有有功夫去考究他姓甚名誰。阿山的家在我家隔村的隔村的雪峰山下,阿山是位抗美援朝的戰(zhàn)士,據說是因為在戰(zhàn)場上受了創(chuàng)傷,犯上了神經衰弱癥,自此半癲半醒。

  吃大鍋飯的年代,村里出的是集體工,其余人都是掛羊頭賣狗肉,只在田地里裝模作樣,相互攀比,舍不得在農活上出多一點點的力氣。村里的臟活,苦活,累活都“順理成章”地分給了阿山,阿山不爭也不吵,仍然把農場當作戰(zhàn)場,組長的話當作班長的命令。因為不懂得珍貴自己,風里來,雨里去,幾年下來,又落下了一身的勞累病。

  分田到戶后,孱弱的身體已經無法再進行耕種,只能把分得的田地轉租給別人,年尾收點糧租。自己背上一個布袋,拖著一根打狗棍,成為了一個職業(yè)乞者。

  他早出晚歸,不遠游,所以他的鄉(xiāng)腳不寬,基本在靠近家的村寨輪番乞討。

  因為走得勤快,村子里的狗都視他為老熟人,見到他來,只作幾聲輕吠,便搖著尾巴走開了去。

  不管孩童追在身后怎樣地戲弄,他都只是慢慢回過頭來追幾步,又哼唱著他自編的歌謠搖頭晃腦地走去下一家。

  他行乞有方,只要米,碰上肚子餓了時,也要飯,但不要錢。給米給飯時,你得爽快些,不然他掉頭就走,你還得跑步去追他、央求他收下。

  每次他來,必倚在大門的左邊,帶著唱腔念著他那獨有的乞語:“阿叔嬸娘哥哥嫂嫂在屋里么?升子打發(fā)點米幾嘍,熱菜熱飯來一碗嘍,飯上給幾塊肥肉嘍。散得快,發(fā)的快,栽的番瓜谷簍太(我地方言中“大”念“太”)。”他的聲音是那么的蒼脆,調子又是那么的悠揚,浸潤著我整個童年的歲月。

  有人開玩笑,說:“老山,米桶沒早飯米了,能把你袋子里的米借些給我么?”他立刻從肩上松下袋子,說:“借什么借,要你只管拿去。”

  看著對方在壞笑,尷尬地把米袋甩回肩膀,訕訕地說:“莫聊我,你吃不完,用不了,哪會要我的東西”。

  有一回他來,約記得我還在讀小學,母親要我去米桶裝些米給他。我惡作劇地把竹升倒過來量米,看似裝得滿滿的一升子米,實際只有薄薄的一層,他激動不已,一面抻開米袋,一面說著一串接著一串的吉祥祝福,我雙手捧著竹升放進米袋,避過他的視線,然后再啪的一聲故意把竹升掉在米袋里,使他無法捕捉到我內心的小邪惡。收完米,他從米袋里捏出一小撮米散入竹升,作為回饋。

  他已快走到我的跟前,我大致看清楚了他的臉,與六年前見著的他相比,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頭發(fā)已經完全花白,準確講是那種棕黃的臟白,眼神多了幾分渾濁。

  青灰色中山裝的里面是一件已不能稱作白的白襯衣,衣領同樣的立著,立著的衣領展示出大片的黑油油的污漬,手上的打狗棍則是隨手在路邊撿起的半截細枝。

  他走近了來,很謙卑地望著我笑了笑:“孩子這么大了?”

  我從長凳上跳下來,迎了上去:“是啊,一不留神就長大了。”

  “是啊,我當年在你家里走時,你才這么點高。”他用手放在胸前比了比。

  “時間過得真快,但您還不見怎么的老,和我六年前見到您時差不多。”

  “老嘍,”他指了指雙腳,“腳越來越沒力氣,走不動了,從向陽山走到你家,歇了兩三次。”

  我用衣袖把長凳拂了拂,要他坐下。

  他擺了擺風干無肉的枯手,仍只愿站著。把目光望向了半掩的大門,問道:“老兄嫂不在家?”

  我說:“二老都去了吉首大哥家了,在上面長住。”

  他哦了一聲,喉嚨里“咕咚”響了一下,我方才記起他此行的目的。

  我內疚起來:“您還沒吃早飯吧,我也沒在老家住了,所以家里也是冷火熄灶,沒有可給您填肚子的。”

  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肚子,說:“原來老兄嫂是出遠門了,我餓習慣了,不要緊的。”

  我望著他攥在手上一紅一白小塑料袋問道:“這就是您一個上午的收獲?”

  “是啊,村子里老的老,走的走,沒有幾戶房頂冒煙了,討口吃的越來越不容易。”

  我叫揚兒拿來錢包,遞給他十塊錢,他照樣的不要,并把臉漲得通紅,說我難道忘記了他的規(guī)矩。

  我怔立在春天午后溫暖的陽光里,他仍是拄著羸弱的樹枝拐杖,用他獨有的步伐,顫顫巍巍地丈量著腳下那片蒼涼的土地,把背影模糊在我的視線里。

  在他的身上,生命的厚薄與財富的多寡沒有太大的關系,我見過許多的乞者,唯有他最藝術、最江湖、最飄逸。

  當我寫下這段文字時,我又是4年未曾見他,他或許還在,或許走了,這或許很重要,或許已不重要。這個世界,彼此都一樣,誰都曾經來過,又都通通走掉。

  至少,我們用米飯溫暖過他的生活,他用精神豐富過我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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