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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馀

來源:詞學(xué)名詞釋義   時間 : 2018-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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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種文學(xué)形式,從萌芽到定型,需要一個或長或短的過程。這種已定型的文學(xué)形式,還需要另一個過程,才能確定其名稱。詞是從詩分化出來,逐漸發(fā)展而成為脫離了詩的領(lǐng)域的一種獨立的文學(xué)形式,其過程是從盛唐到北宋,幾乎有二三百年的時間;而最后把這種文學(xué)形式定名為「詞」,還得遲到南宋中期。

  近來有人解釋詞的名義,常常說:「詞又名長短句,又名詩馀?!惯@里所謂「又名」,時間概念和主從概念,都很不明確。好象是這種文學(xué)形式先名為詞,后來又名為長短句,后來又名為詩馀。但是,考之于文學(xué)發(fā)展史的實際情況,卻并不如此,事實恰恰是:先有長短句這個名詞,然后又名為詞,而詩余這個名詞初出現(xiàn)的時候,還不是長短句的「又名」,更不是詞的「又名」。

  胡元任《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序于紹興四年甲寅(1134),后集序于乾道三年丁亥(1167),全書中不見有「詩馀」這個名詞,也沒有提到《草堂詩馀》這部書。王楙的《野客叢書》成于慶元年間(1195-1200),書中已引用了《草堂詩馀》,可見這部書出現(xiàn)于乾道末年至淳熙年間。毛平忡《樵隱詞》有乾道三年王木叔序,稱其集為《樵隱詩馀》。以上二事,是宋人用「詩余」這個名詞的年代最早者。稍后則王十朋詞集日《梅溪詩余》,其人卒于乾道七年,壽六十。廖行之詞集曰《省齋詩余》,見于《直齋書錄》,其人乃淳熙十一年進(jìn)士,詞集乃其子謙所編刊,當(dāng)然在其卒后。林淳詞集曰《定齋詩馀》,亦見《直齋書錄》,其人于乾道八年為涇縣令,刻集亦必在其后。此外凡見于《直齋書錄》或宋人筆記的詞集,以「詩馀」標(biāo)名者,皆在乾道、淳熙年間,可知「詩馀」是當(dāng)時流行的一個新名詞。黃叔腸稱周邦彥有《清真詩馀》,景定刊本《嚴(yán)州續(xù)志》亦著錄周邦彥《清真詩馀》,這是嚴(yán)州刻本《清真集》的附卷,井非詞集原名?,F(xiàn)在所知周邦彥詞集,以淳熙年間晉陽強(qiáng)煥刻于溧水郡齋的一本為最早,其書名還是《清真集》,不作《清真詩馀》。

  我懷疑南宋時人并不以「詩馀」為文學(xué)形式的名詞,它的作用僅在于編詩集時的分類??急彼稳思接性~作者,大多稱之為「樂府」,或稱「長短句」都編次在詩的后面,既沒有標(biāo)名為「詞」,更沒有標(biāo)名為「詩馀」。南宋人集始于詩后附錄「詩馀」。陳與義卒于紹興八年,其《簡齋集》十八卷附詩余十八首。但今所見者乃胡竹坡箋注本,恐刊行甚遲。高登的《東溪集》,附詩馀十二首。登卒于紹興十八年,三十年后,延平田澹始刻其遺文,那么亦當(dāng)在淳熙年間了。況且今天我們所見的《東溪集》,已是明人重編本,不能確知此「詩馀」二字是否見于宋時初刻本。宋本《后村居士集》,其第十九、二十兩卷為詩余,此本有淳熙九年林希逸序,其時后村尚在世。然《后村大全集》一百九十六卷,其卷一百八十七至一百九十一,共五卷,則題作「長短句」,可見南宋人編詩集,如果把詞作也編進(jìn)去,則附于詩后,標(biāo)題日「詩馀」,以代替北宋人集中的「樂府」或「長短句」。

  「詩馀」成為一個流行的新名詞以后,書坊商人把文集中的詩余附卷裁篇別出,單獨刊行,就題作《履齋詩馀》、《竹齋詩馀》、《冷然齋詩馀》,甚至把北宋人周邦彥的長短句也題名為《清真詩馀》了。這樣,「詩馀」好象已成為這一種文學(xué)形式的名稱,但是,我們?nèi)绻贆z閱當(dāng)時人所作提到詞的雜著,如詞話、詞序,詞集題跋之類,還是沒有見到把作詞說成作詩馀,由此可知「詩馀」這個名詞雖出現(xiàn)于乾道末年,其意義與作用還不等于一個文學(xué)形式的名稱。個人的詞集雖題曰「詩馀」,其前面必有一個代表作者的別號或齋名。詞選集有《草堂詩馀》、《群公詩馀》,「草堂」指李白,「群公」則指許多作者,也都是有主名的。一直到明人張蜒作詞譜,把書名題作《詩馀圖譜》,從此「詩馀」才成為詞的「又名」。這是張蜒造成的一個大錯。

  《草堂詩馀》的宋人序文已佚不可見,不知當(dāng)時有無解釋「詩馀」名義的話。其他宋人著作中,亦不見有所說明。直到明代楊用修作《詞品》,才在其自序中說:

  詩馀者,憶秦娥,著薩蠻為詩之馀,而百代詞曲之祖也。今士林多伯其書而昧其名,故余所著《詞品》首著之云。

  以李白的憶秦娥,菩薩蠻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這是南宋時人黃叔旸的話,見于《唐宋名賢詞選》,其上句中「為詩之馀」,則是楊用修自己的話。但這句話等于沒有解釋,他不過加了一個不起作用的「之」字。到底李白這兩首詞何以為詩之馀,這個「馀」字的正確意義是什么?仍不可解。從下一句揣摩起來,他似乎說:這兩首詞對于詩的關(guān)系,則為支流別派;對于后世的詞曲,則為租爾。詞出于詩,所以稱為詩馀。

  從此以后,明清兩代研究詞學(xué)的人,根據(jù)各自的體會,對于詩馀,有了種種不同的解釋,也展開了論辨。俞彥《愛園詞話》云:

  詞何以名詩馀?詩亡然后詞作,故曰余也。非詩亡,所以歌詠詩者亡也,詞亡然后南北曲作。非飼亡,所以歌詠詞者亡也。謂詩馀興而樂府亡,南北曲興而詩馀亡者,否也。

  這一段話,意義是可以了解的,但語文邏輯卻大謬。既然肯定了「詩亡然后詞作」、「詞亡然后南北曲作」,為什么立刻就自己否定了這樣提法,說是「非詩亡」、「非詞亡」呢?既然亡的是「所以歌詠詩者」和「所以歌詠詞者」又何必先肯定「詩亡」和「詞亡」呢?

  俞氏之意,以為詩本該是可以歌詠的,到后來,詩亡失其歌詠的功能,于是有詞代之而興,此時人們歌詠詞而不歌詠詩了。所以說詞是詩之馀。再后,詞也亡失其歌詠的功能,于是南北曲代之而興,此時人們歌詠南北曲而不歌詠詞了。但是,在這里,俞氏卻不說南北曲是詞之余。他以為可以歌詠的詩歌,都是樂府。詩在可以歌詠的時候,也是樂府。詩到了不能歌詠的時候,詩還是詩,但已不是樂府了。因此他說:不是詩亡,而只是詩亡失了它的樂府功能。詞(詩馀)在它可以歌詠的時候,也是樂府,所以不能說「詩余興而樂府亡」。同樣,南北曲興起之后,詩馀只是亡失了它的樂能,故不能說是「詩馀亡」了。探索俞氏這段話的意味,實際上他以為詩與詞都是樂府之馀,但是他卻說「詩亡然后詞作,故日馀也。」這個「馀」字的意義和作用,仍然沒有解釋清楚。

  陳仁錫序《草堂詩余四集》云:

  詩者,馀也。無馀無詩,詩易馀哉?東海何子曰:『詩馀者,古樂府之流別,而后世歌曲之濫觴也。元聲在,則為法省而易諧;人氣乖,則用法嚴(yán)而難葉?!烩抛x而韙之。及又曰:「詩亡而后有樂府,樂府缺而后有詩馀,詩馀廢而后有歌曲。……凡詩皆馀,凡馀皆詩。馀何知詩,蓋言其馀而已矣。

  東海何子,指華亭(今松江縣)何良俊,這些話見于武陵逸史本《草堂詩余》,陳氏引用來解釋「詩馀」。何氏之意謂詞出于古樂府,而古樂府則出于詩三百篇。因此,「詩馀」的意義是詩三百篇的緒馀。這個「詩」字應(yīng)當(dāng)理解為《詩經(jīng)》。陳氏推演何氏之說,得出兩句非常晦澀的話:「詩者,馀也。無馀無詩?!挂庵^后世一切詩歌,都是《詩經(jīng)》的馀波別派,詩三百篇如果沒有馀波別派,則后世無詩歌了。所以,「凡詩皆馀,凡馀皆詩」。凡是一切后世詩歌,都是《詩經(jīng)》的馀波,凡是繼承《詩經(jīng)》的作品,都是詩。最后,他說:「馀何知詩,蓋言其馀而已矣?!惯@個「詩」字,又是指《詩經(jīng)》的,他自謙不懂得《詩經(jīng)》,只能談?wù)劇对娊?jīng)》的馀波──詞──而已。

  這一段序文中用「詩」字有不同的涵義,以致晦澀難解,明代文人,就喜歡寫這種「惡札」。同書又有一篇秦士奇的序文云:

  自三百而后,凡詩皆馀也,即謂騷賦為詩之馀,樂府為騷賦之馀,填詞為樂府之馀,聲歌為填詞之馀,遞屬而下,至聲歌亦詩之馀,轉(zhuǎn)屬而上,亦詩而余聲歌。即以聲歌、填詞、樂府,謂凡馀皆詩可也。

  此文也是發(fā)揮何良俊、陳仁錫的意見,以詞為《詩經(jīng)》之馀?!嘎暩琛辜粗改媳鼻?。

  清初,汪森序《詞綜》云:

  自有詩而長短句即寓焉,《南風(fēng)》之操、《五千之歌》是已。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居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居其五;至《短蕭饒歌》十八篇,篇皆長短句。謂非詞之源乎?迄于六代,《江南》、《采蓮》諸曲,去倚聲不遠(yuǎn),其不即變?yōu)樵~者,四聲猶未諧暢也。自古詩變?yōu)榻w,而五七言絕句傳于伶官樂部,長短句無所依,則不得不更為詞。當(dāng)開元盛日,王之渙、高適、王昌齡詩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薩蠻等詞,亦被之歌曲。古詩之于樂府,近體之于詞,分鏢并騁,非有先后。謂詩降為詞,以詞為詩之余,殆非通論矣。

  此文觀念,較為明白。汪氏以為詞的特征有二:其形式為長短句,其作用為樂府歌辭。以這兩個特征為標(biāo)準(zhǔn):以求索于文學(xué)史,則《南鳳》、《五千》、《周頌》、漢樂府,都具有這兩個特征,故以為詞之起源在古樂府。這意見與俞愛相同,不過俞氏只提出一個特癥:有歌詠之道,而未直接提出樂府。至于「長短句」這個名詞的意義,汪氏亦與元明以來許多人的見解一樣。以為長短句只要句法參差不齊的詩,就是長短句。他似乎不知道唐人以七言句為長句,五言句為短句,所謂長短句,專指五七言句法混合的詩體,古樂府雖有句法參差不齊的,還不能稱為長短句。

  又汪氏以為唐人工七絕歌詩是詩,李白菩薩蠻等作是詞,二者既同時并行,故不能謂詞出于詩。這個觀點,亦有未妥。五七絕歌詩和菩薩蠻等詞的最初形式,在唐代同樣是樂府歌辭,沒有近體詩與詞的分界。以上兩點,是汪氏持論未精審處。

  李調(diào)元作《雨村詞話》,其序言亦談到了詩馀:

  詞非詩之馀,乃詩之源也。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屬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屬五;至《短蕭鐃歌》十八篇,篇皆長短句,自唐開元盛日,王之渙、高適、王昌齡絕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薩蠻等詞亦被之管弦,實皆古樂府也。詩先有樂府而后有古體,有古體而后有近體,樂府即長短句,長短句即古詞也。故曰:詞非詩之余,乃詩之源也。

  此文雖然好象完全抄襲汪森的文章,但結(jié)論卻不同。汪氏以古近體詩為一個系統(tǒng),古今樂府歌辭為另一個系統(tǒng);而李氏則以為今之詞即古之樂府,而古詩則導(dǎo)源于樂府,因此,詞非但不是詩之馀,亦不是古樂府之馀。因為詞本身即同于古樂府,而為詩之所從出,所以他的結(jié)論是詞「乃詩之源也」?;谶@一觀點,故李氏視王之渙、高適、王昌齡的歌詩,與李白的菩薩蠻等詞,同屬于古樂府,這又是和汪氏不同之處。

  吳寧作《榕園詞韻》,其《發(fā)凡》第一條云:

  詞肇于唐,盛于宋,溯其體制,則梁武帝《江南弄》,沈隱侯《六憶》已開其漸。詩變?yōu)樵~,目為詩余,烏得議其非通論?屈子《離騷》名詞,漢武帝《秋風(fēng)》,陶靖節(jié)《歸去來》亦名詞,以詞命名,從來久矣。由今言之,金元以還南北曲皆以詞名,或系南北,或竟稱詞。詞,所同也;詩余,所獨也。顧世稱詩余者寡,欲名不相混,要以詩余為安。是編仍號《詞韻》,從沈去矜氏舊也。

  吳氏以為詞出于齊梁宮體詩,足當(dāng)詩馀之稱。又以詞為通名,凡楚詞、六歌詞、南北曲,皆可稱為詞,則無以區(qū)別于《花間》、《草堂》形式的詞。因此,他主張以「詩馀」為詞的正名庶幾專指這一種文學(xué)形式。但是,吳氏雖持此觀點,而他的書還不便改名《詩馀韻》,因為他這部書是在沈去矜《詞韻》的基礎(chǔ)上改訂的。

  按:屈宋楚辭、漢武、陶潛的歌賦,在文學(xué)史上,向來用「辭」字,而不用「詞」字?!皋o」為文體專名,而「詞」則為通名,如歌詞、曲詞等。宋元以后,才有人把「楚辭」寫成「楚詞」,南北曲在金元間雖然亦稱為詞,但至明清間己逐漸稱之為曲。故「詞」字的涵義,在宋代則正在由通名演變?yōu)閷C?,到元明以后,則已固定下來,自成為一種文學(xué)形式的正名,不會與楚、漢、金、元辭曲相混。吳氏主張以「詩馀」為詞的正名,我們暫且不必討論其當(dāng)否,從他所說「詩變?yōu)樵~,曰為詩馀,烏得議其非通論?」這句話看來,可知他是針對汪森而說的。汪氏把詩和樂府分為兩個系統(tǒng),他以為詞源于樂府,故否定其為「詩馀」,吳氏以為詞是從詩衍變而成的,故應(yīng)當(dāng)名為「詩馀」;但是他所舉的《江南弄》、《六憶》等卻是齊梁樂府,可知他關(guān)于樂府與詩的概念是混淆的。

  宋翔鳳《樂府馀論》中亦有一段詮釋「詩馀」的話:

  謂之詩馀者,以詞起于唐人絕句,如大白之清平調(diào),即以被之樂府。太白憶秦娥、菩薩蠻,皆絕句之變格,為小令之權(quán)輿,旗亭畫壁賭唱,皆七言斷句。后至十國時,遂競為長短句,自一字、兩字至七字,以抑揚高下其聲,而樂府之體一變,則詞實詩之馀,遂名之曰詩馀。

  作者以為詞是從唐人絕句演變而成,故應(yīng)當(dāng)名為詩馀。他并不否定詞的樂府傳統(tǒng),不過他認(rèn)為詩變而后「樂府之體一變」,這個觀點卻顛倒了。

  蔣兆蘭《詞說》有一段關(guān)于「詩馀」的評論:

  詩馀一名,以《草堂詩馀》為最著,而誤人為最深。所以然者,詩家既已成名,而于是殘鱗剩爪,馀之于詞;浮煙漲墨,馀之于詞;詼嘲褻諢,馀之于詞;忿戾謾罵,馀之于詞,即無聊酬應(yīng),排悶解醛,莫不馀之于詞。亦既以詞為穢墟,寄其余興,宜其去風(fēng)雅曰遠(yuǎn),愈久而彌左也。此有明一代詞學(xué)之蔽,成此者,升庵、鳳洲諸公,而致此者,實「詩馀」二字有以誤之也。今亟宜正其名曰詞,萬不可以「詩馀」二字自文淺陋,希圖塞責(zé)。

  此文將「待馀」解釋為詩人之馀興,幾不宜寫入詩中的材料,都寫在詞里。于是詩保存其鳳雅的品格,而詞成為一種庸俗文學(xué)。名之曰「詩馀」,即反映了詞的品格卑下。蔣氏慨嘆于明詞之所以不振,由于明人對詞的認(rèn)識不高,詞體不被尊重,詞鳳也就墮落。因此他反對「詩馀」這個名稱,其意見恰與吳寧相反。

  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對「詩馀」作為另一種解釋:

  詩馀之「馀」,作贏余之「馀」解,唐人朝成一詩,夕付管弦,往往聲希節(jié)促,則加入和聲。凡和聲皆以實字填之,遂成為詞。詞之情文節(jié)奏,并皆有馀于詩,故曰詩馀。世俗之說,若以詞為詩之剩義,則誤解此「馀」字矣。

  況氏此義講詞的起源,仍用朱熹的「易泛聲為實字」之說,但他又說詞的「情文節(jié)奏,并皆有馀于詩」,這就兼及到詞的思想內(nèi)容了。他以為詞的內(nèi)容、文辭、音樂性,都比詩為有羨馀,所以名曰詩馀。他以「詩之乘義」為誤解,這是針對蔣兆蘭而說的。

  從楊用修以來,為「詩馀」作的解釋,以上諸家可以作為代表。他們大多從詞的文體源流立論,承認(rèn)「詩馀」這個名稱的,都以為詞起源于詩。不過其間又有區(qū)別,或以為源于二百篇之《詩》,或以為源于唐人近體詩,或以為源于絕句歌詩。不贊成「詩馀」這個名稱的,都以為詞起源于樂府,樂府可歌,詩不能歌,故詞是樂府之余,而不是詩之馀。亦有采取折中調(diào)和論點的,以為詞雖然起源于古樂府,而古樂府實亦出于《詩》三百篇,因此,詞雖然可以名曰詩馀,其繼承系統(tǒng)仍在古樂府。綜合這些論點,它們的不同意見在一個「詩」字,對于「馀」字的觀念卻是一致的,都體會為余波別派的意義。

  蔣兆蘭、況周頤兩家的解釋是新穎的。況氏對「詩」字的觀念還與宋翔鳳同,對「馀」字的觀念卻是他的創(chuàng)見,不過他的解釋,恐怕很勉強(qiáng),蔣氏把「詩馀」解釋為「詩人之馀興」,這就完全與文體源流的觀點沒有關(guān)系。

  宋人著作中,雖然不見有正面解釋「詩馀」的資料,但從一些零言斷語中,卻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意見,為蔣兆蘭理論的來源。《邵氏聞見后錄》有一條云:

  晏叔原監(jiān)穎昌府許田鎮(zhèn)時,手寫自作長短句上府帥韓少師。少師報書云:「得新詞盈卷,蓋寸有馀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損有余之才,補(bǔ)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

  這里所謂「有馀之才」,本來并非專指倚聲填詞,不過贊美其才情富麗,但一百年后,王稱為程地垓的《書舟詞》作序文,則云:

  昔晏叔原以大臣子,處富貴之極,為靡麗之詞,其政事堂中舊客尚欲其損有馀之才,豈未至之德者,晏叔原獨以詞名爾,他文則未傳也。至少游,魯直則已兼之。

  這顯然是誤解了韓少師的話。韓意乃規(guī)勸小晏要修德行,而不要逞文才。王氏卻解釋為小晏作詞之才有馀,而作詩文之才不足。他以為「有馀之才」指詞,「未至之德」指「他文」,這樣就反映了他的觀點是以詞為詩文之馀事了。

  黃庭堅序《小山詞》,亦說晏叔原之詞,乃「嬉弄于樂府之馀,而寓以詩人之句法?!顾言~稱為「樂府之馀」,又以為《小山詞》之不至于墮落到里巷俗曲者,由于它們還有「詩人之句法?!挂虼耍谙挛恼摱ㄐ£痰脑~「可謂狎邪之人雅,豪士之鼓吹」。這里可以見到黃庭堅論詞的觀念,他以為詞是樂府之馀波,是里巷俗曲,如果象晏叔原那樣用詩人之句法作詞,就可以化俗為雅,樂府是詞的形式,詩是詞的風(fēng)格。這樣,「詩馀」的意義,就已微露端倪了。

  此后,有一些資料可以合起來探索:

  「公吟詠之余,溢為歌詞,有《平山集》盛傳于世?!?羅泌跋歐陽修《近體樂府》)

  「右丞葉公,以經(jīng)術(shù)文章,為世宗儒。翰墨之余,作為歌詞,亦妙天下?!?關(guān)注題《石林詞》)

  「竹坡先生少幕張右史而師之。稍長,從李姑溪游。與之上下其議論,由是盡得前輩作文關(guān)紐,其大者固已掀揭漢唐,凌歷騷雅,燁然名一世矣。至其嬉笑之余,溢為樂章,則清麗婉曲,是豈苦心刻意而為之者哉?」(孫兢序《竹坡長短句》)

  「唐宋詩益卑,而樂府詞高古工妙,庶凡漢魏。陳無已詩妙天下,以其余作詞,宜其工矣,顧乃不然,殆未易曉也?!?陸游跋《后山居上長短句》)

  以上諸文,雖然都沒有直接提出「詩馀」這個名詞,但是以作詞為詩人之馀事,這一觀念實已非常明顯。至于這個觀念之形成,亦有它的歷史傳統(tǒng),孔仲尼說過:「行有馀力,則以學(xué)文?!箍资系慕逃康?,以培養(yǎng)人的德行為先,其次才是學(xué)文,故學(xué)文是德行的馀事。到了唐代的韓愈,他是古文家,做古文也做詩,不過他說;「馀事作詩人。」作詩成為學(xué)文的馀事了。從此以后,詩人作詞,詞豈非詩人之馀事么?蔣兆蘭解釋「詩馀」,與歷代諸家的解釋不同,他也沒有引證宋人這一類言論,使人以為他是逞臆而談,為詞的地位卑落打抱下平。其實,我認(rèn)為,他的解釋是有根據(jù)的,符合于宋人對詞的觀念的?!冈娾拧拐窃娙酥嗍拢蛘f余興亦可,并不是詩或樂府的馀派。

  現(xiàn)在可以弄清楚:在北宋時,已有了詞為「詩人之馀事」的概念,但還沒有出現(xiàn)「詩馀」這個名詞。南宋初,有人編詩集,把詞作附在后面,加上一個類目,就稱為「詩馀」,于是這個名詞出現(xiàn)了。但是,這時候,「詩馀」還不是詞的「又名」,甚至,這個時候,連「詞」這個名詞也還沒有成立。只要看上文所引幾條資料中,凡講到詞這種文學(xué)形式的地方,邵伯溫稱「長短句」,黃庭堅稱「樂府之馀」,羅泌、關(guān)注稱「歌詞」,孫兢稱「樂章」,陸游稱「樂府詞」。惟有王偁的《書舟詞序》中稱「叔原獨以詞名爾」,這里才用了「詞」字,但這個「詞」字還不是文學(xué)形式的名詞,而只是「歌詞」、「曲子詞」的省文。

  再后一些時間,書坊商人把名家詩文集中的「詩馀」部分抄出,單獨刊行,于是就題其書名曰「某人詩馀」,詞選集也就出現(xiàn)了《草堂詩馀》、《群公詩馀》等等書目。這時候,「詩馀」二字還不能單獨用,其前面必須有主名,表明這是某人的「詩之馀事」。整個南宋時期,沒有人把做一首詞說成做一首詩馀。

  直到明代,張蜒作詞譜,把他的書名題作《詩馀圖譜》,從此以后,「詩馀」才成為詞的「又名」。從楊用修以來,絕大多數(shù)詞家,一直把這個名詞解釋為詩體演變之馀派,又從而紛爭不已,其實都是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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