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您現(xiàn)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網(wǎng)>文學閱讀>小說

黃岡秘卷(節(jié)選)

來源:劉醒龍   時間 : 2018-04-18

 

分享到:

1

凡事太巧,必有蹊蹺,不是天賜,就是陰謀。

一個剛剛上高中一年級的花季女孩,從未見過面,第一次交談,便惡狠狠地表示,要變身為殺手,到我的老家黃岡尋仇。

另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是這個世界上最熟悉的,用從未有過的躁動,氣急敗壞地說,有人要打她,揪她的頭發(fā),要她的老命。

如此天壤之別,又都帶著某種戾氣的話語,是通過電話傳來的。

第一個電話是朋友少川從北京打過來的,她沒有說那些兇神惡煞的話,說那些話的女孩名叫北童,是少川的女兒。

少川在電話里說:“你的一篇散文激怒了我家的高一女生。”不等我問清楚,正在上高中一年級的北童便攔路打劫搶過話語權,說了一番打打殺殺的話。事后我才知道,一向很乖巧的高中一年級女生正待在少川的書房里看書。得知某篇散文是我寫的、我就是黃岡人時,北童便條件反射一樣蹦起來,非要少川打電話給我,然后搶過少川手中的電話,沖著我亂嚷嚷。

“這世界對黃岡的恨有多深,天都不曉得,只有我們自己曉得。我們班已經三次舉手表決,要我化裝成殺手,殺到你們黃岡來!”

好不容易掛斷這聽上去頗為恐怖的電話,我不得不用心思量。以我對朋友少川的了解,她生養(yǎng)的女兒,哪怕用最低標準進行撫育,或者說只繼承了母親身上的一部分優(yōu)秀品質,自己再在亂糟糟的街上隨便撿些別人不要的惡劣性格,也不應該如此叛逆,小小年紀就敢放肆地對一個從未見面的叔叔口稱“殺殺殺”。一般來說,這樣的話只有混跡街頭的無良少年才喜歡掛在嘴邊上,再就是電腦游戲的沉湎者,還可以加上開私家車的路怒族。同時,我也略有奇怪,少川分明聽見女兒北童說話很不合適,不知為什么,沒有出面阻止。

北京到武漢的距離乘火車有一千零八十公里,在電話里,主要是高中一年級女生的響亮聲音,此外還能清晰地聽見朋友少川,在一旁輕聲朗誦蘇東坡的詩句,不是眾所周知的《赤壁懷古》和《寒食》那幾首,而是非癡迷蘇東坡的人不大知道的《初到黃州》,聽得最清楚的是那兩句“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荒唐”。近幾年,差不多每年都有機會與少川在某個活動上不期而遇,相處的時候,但凡有不順心或者不順眼的事情,她就會用接近默誦的方式,來幾首蘇東坡的詩。她自己說,在家里時,遇到不輕不重、沒必要追究是非的事情,也是這樣做的,還說這是母親從小教給她的辦法。在同行中,大家都喜歡同少川在一起。認識少川和不認識少川的,都跟著傳說,在我們這一行中,少川的性格若不是最好,也是第一好。

我也不例外。我對少川的好感不是因為她的好性格,而是別的原因。剛遷居武漢的那年,我到北京參加一個活動,第一次見到少川。當時她坐在一群女人中間。別的女人各自都有引人注目的招數(shù),唯獨少川端坐在那里,偶爾沖著不知誰個淺淺一笑,或者舉起左手沖著某個方向用幾根手指輕輕動幾下,替代那種夸張的招手。第一眼看到她時,心里就咯噔一響。再看一眼,心里仍舊咯噔作響。問過身邊的人,才知道她叫少川。

曾經以為“少川”是她的筆名,成了朋友后才知道“少川”是她的本名。這名字讓我想到黃州城內著名的漢川門,出了漢川門就是東坡赤壁,既然用“少川”做名字,就有點與蘇東坡做鄰居的意味,喜歡誦讀蘇東坡的詩也就是必然的了。實際上,她叫不叫少川不是關鍵,關鍵是我第一眼看見她時,就想起了家中的大姐,她那模樣實在是太像大姐了。認識之后更發(fā)現(xiàn),她和大姐是同一年出生的。少川與大姐的差別在于臉上的酒窩。如果大姐將自己臉上的兩只酒窩分一只給少川,或許連我這個做弟弟的都有可能認錯人。少川臉上什么也沒有,大姐臉上有兩只酒窩。這是她倆最大的差別,也是唯一的區(qū)別。

那次活動后不久,在上海又碰上少川。這一次是開會,碰巧她坐在我左邊,我坐在她右邊。輪到我發(fā)言時,我講了語言的標準化,會導致語言魅力的消失,強調方言不可濫用,但不可不用。說話時,我還將我們家最常用的兩句方言,“嘿乎”和“不嘿乎”,當作例證做了說明。在場的人都沒聽過如此方言,都在那里發(fā)愣時,坐在身邊的少川獨自捂著嘴笑起來。少川笑的樣子很清楚也很明白,主持人當即要她解釋一下這兩句方言的意思。少川對“嘿乎”和“不嘿乎”的解釋還算到位。不等散會,我就急著問少川,如何知道這黃岡方言的來歷。少川輕描淡寫地表示,她家有人會說幾句黃岡話。少川沒有多說,我也不好多問。我聽別人議論過,少川的前夫在少川坐月子時,與別的女人紅杏出墻,少川知道后,二話沒說,拿筆寫了一份協(xié)議,了斷了夫妻關系。因此,我理所當然認為,那個會說幾句黃岡話的人一定是她的前夫,而且從不觸及這個所謂的軟肋。

正是這兩個方言語匯,我和少川正式有了友誼。算上這一次,至少有五次,我人在外面的街上,忽然覺得少川有事要來電話了,轉身回到家里,電話鈴正好響了,而且真的就是少川打來電話。這一次又是如此,我懶得做飯,到街邊小餐館里要了一份滑藕片和一份青椒肉絲,再來一瓶啤酒。餐館的服務員弄錯了,將青椒肉絲弄成香芹炒肉。我莫名其妙地發(fā)起火來,一揮手,將那香芹炒肉掃進垃圾桶,還說,這單算我買了,再來一份青椒炒肉。平靜下來后,一個人正在細嚼慢咽,心里忽然有了靈感,趕緊三下五除二,將桌上的食物掃個精光,回到家里,坐了一會,見沒有動靜,便隨手拿起一本書,還沒開始看,電話鈴就響了,拿起電話,一聽那聲音千真萬確就是少川,而且所說的主要話題就是香芹一類的菜。她記得我曾說過,在所有蔬菜中自己最討厭芹菜,當時她沒注意,現(xiàn)在才想起來。少川不理解,為何還有人不喜現(xiàn)今最流行的保健蔬菜。我告訴她,小時候家里情況困難,不得不一日三餐吃那種只放鹽、不放一滴油的野芹菜,到后來不僅全家人都討厭芹菜的味道,就連學校里的同學都不喜歡我家孩子身上的那種野芹菜氣味。

由是這個電話,我心里有過一閃念,少川是不是自己一直在尋找的可以相伴到白頭的人?

幾乎是在同時,自己又否定了。

如果說我與少川真正有著某種關系,一定高于男歡女愛。

朋友們也看出來了,都說我和少川是塑料花情人,男女情感是假的,天長日久是真的。

那一次我們在西藏又碰到一起了,從崗巴返回日喀則時,沿途的沙石路,因為雨水沖刷,極其難走。西藏那里雖然天黑得晚,我們乘坐的車輛到達休息地的時間更晚。因為天黑,又因為是在西藏,我和少川坐在一起,說了許多平時不可能說的話,其中就有我對她的感覺。那是我與她的交往中,僅有的一次見到她放聲大笑。此后幾天,直至我們即將離開西藏,坐在貢嘎機場等飛機時,還有人在追問,那天晚上少川失態(tài)原因。少川望著我,還有我身后玻璃窗中透出來的雪山,一五一十地將那天晚上的情形對大家說了,還請大家就她和我的未來關系舉手表決,結果同意往愛情方向發(fā)展的人數(shù)為零,所有舉起來的手,都只贊同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在西藏旅行,男女之間的一點點火花,都會迅速燃起愛情的熊熊火焰。反過來,一對男女,在西藏走上七八十來天,還沒有將愛字說出來,回到內地,哪怕用繩子捆在一起也做不了夫妻或者情人。

友情與愛情并不像茶余飯后家長里短說的那樣,前者是狐朋狗友糾集在一起,任何話敢說,任何事敢做。后者是天荒地老加天馬行空,除了愛與情,不與任何世俗相關?,F(xiàn)實中,愛情之花要結果時,一定會被俗務纏身,不要說直系親屬,就連幾個表哥、幾個表妹,都要查個水落石出。反而是那種沒有利害關系的友誼,比如我與少川,卻能做到恬淡時如冰川前面的第一汪水,猛烈時又像整座冰山突然崩坍。

有時候,我也會想,自己與少川的友誼和友情到底有哪些不同凡響之處。記憶中,少川每次打電話來,都是從報紙或者電視中看到了某個新聞。一九九四年九月二十九日的當天有新聞稱,湖北荊州與沙市合并改稱為荊沙,那是少川第一次來電話的誘因,她很生氣,電話里聲音雖然如平時那樣溫婉,氣質卻是火山爆發(fā)一般。兩年后的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又有新聞稱荊沙改回去了,依舊稱荊州和沙市。這一次少川來電話不僅沒有欣賞,反而更加生氣。其他諸如一九九五年春天天河機場正式啟用,秋天時,武漢到宜昌的高速公路全線貫通,少川都曾來過電話,說是從沒到過武漢和宜昌,說不定什么時間就會過來走一走。在電話中,一向都是少川提出話題。只有一九九六年五一節(jié)之前,外面?zhèn)鞯梅蟹袚P揚,說黃岡縣就要被撤銷。我和少川在電話里說話時,那情緒是由我主導的。我實在太生氣了,將大名鼎鼎的黃岡縣弄沒有了,千古傳誦的黃州成了純粹的文化符號,這不是將活著的歷史、生機勃勃的經典,往死里折騰嗎?少川一再安慰說,黃岡和黃州是誰也撤銷不了的,說不定過幾年,就像荊沙和荊州、沙市那樣,說改回來就改回來了。

少川打電話來,讓上高中一年級的女兒同我說話,這還是頭一次。

高中一年級女生對母親的藍顏知己一點也不客氣。

北童一再聲稱,不要小看她,以為她不過是紐約小意大利區(qū)的鄰家女孩瑪?shù)龠_,上次考試之前她的確還是那個替職業(yè)殺手里昂伺候一盆萬年青的小女孩,考試一結束,她就成了懷揣裝有消聲器的“伯萊塔92”手槍的女里昂。聽北童說話時,我在電話這邊不禁笑出聲。高中一年級女生所說的,是好萊塢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中的男女主角,最近一陣,在盜版光碟黑市上很流行。如果不是少川,如果不是被稱為劉叔叔,我會問她所觀看是在美國放映的經過刪節(jié)的正式版,還是德國和意大利放映的原始加長版。當然,我也沒有看過加長版,只聽說加長版有令人激情澎湃的情色長鏡頭。

我的隔著長江和黃河,隔著大別山和泰山的笑聲,讓遠在北京的高中一年級女生大為不滿,北童十分嚴肅地說:“有關黑色火藥的配制方法,是中學化學課的啟蒙內容,我們班上五十名同學已經商量好了,每樣化學物質,每人只買二十克,說是上化學課要用,就沒有人懷疑了。二十克乘以五十人,就有一千克,也就是一公斤了。你要是還不相信,到時候就曉得厲害了!”

我趕緊回答說:“我不是一百個相信,而且是一百二十個相信,相信你和你們班上的五十個同學,男的全是諾貝爾,女的全是諾貝爾夫人,都是會制炸藥的化學天才。”

好不容易放下電話,人還在喘氣,又有一個恐怖電話打過來。

我看了看手表,兩個電話,相隔不到五分鐘。

這兩個電話里說的話如果真的兌現(xiàn),不知要嚇壞多少人。

第二個電話是母親打來的。

母親傷心地說:“你伯要打我!”

母親還傷心地說:“你伯想將我的頭發(fā)一根根地全揪下來!”

母親怕我們不相信,還補上兩句:“真的,你伯要打我!你伯是真的要打我!真的要揪我的頭發(fā)——”

母親說前一句話,意思表述很完整,后面一句話,還有一些內容沒有說出來,作為她的兒女,不用她說,我們也會懂得。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內容,與一只福特轎車車模發(fā)卡有關。母親其實想說,有人恨不得將她的頭發(fā)一根根地拔光,別說福特轎車車模發(fā)卡,就是最普通的鐵絲彎成的發(fā)卡也戴不成。

隔山隔水,隔著時空,隔不斷我們家全體成員共有的淡定。從大姐到小妹,在接下來互相通報時,人人都會不輕不重地笑上一兩聲。何況當時,小妹一家正好在我這里。我們相視一笑時,小妹的女兒還沖著電話叫了一聲。

小妹的女兒轉過身來小聲對我們說:“外公打外婆,那我就打外公!”

我們說:“誰也不許打外公!”

小妹的女兒說:“那誰也不能打外婆!”

我們說:“外公打外婆時,用的是空氣!”

小妹的女兒說:“太好笑了,空氣怎么能打人呢?”

我用巴掌做了一個太極推手的姿勢。小妹的女兒清脆地笑起來,說這不叫打人,這叫扇風。

相比之下,母親曾在電話里不下十次告訴我們:“你伯又在背那絕命文章了!”

母親每說一次,從小妹到大姐,全家人反而真要提心吊膽。

將父親稱為伯,是黃岡一帶家家戶戶的傳統(tǒng)。

我們家早就搬到距離黃岡老家將近兩百公里的大別山中,在異地異鄉(xiāng)繼續(xù)將父親稱為伯,常常遭到當?shù)厝蒜嵉淖I笑與真誠的疑惑。

沒辦法,這是祖父生前定下的規(guī)矩。

祖父曾說:“除非你伯也不叫我伯,不然你們就得叫他伯。”

我們的父親當然改不了,我們只好跟著學樣將父親稱作伯。

祖父生前還有一個規(guī)定。我記得這個規(guī)定是大姐告訴我,弟弟記成是我告訴他的,二妹則認為是弟弟告訴她的,至于小妹,她總說是二姐反復囑咐的。但是,所有這些人全都否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不管怎么樣,在我們家確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為了記住從祖父到父親再到我們,這條延續(xù)下來的根是在黃岡,除非萬不得已,否則,我們只能以“這個縣”來稱呼,離開黃岡后,重新開始新生活的新的縣份。

我們的父親離休之后,繼續(xù)生活在這個縣里,雖然身體依然健康,出門的日子卻一天比一天少。

我們的父親越少出門,我們叫伯的次數(shù)就越多。

很多時候,我們是故意的,是受母親暗中指使,乘長途客車回來,或者打電話回來,有事沒事地叫一聲伯,多與父親說說話。哪怕父親只是沉重地應一聲或者說一個字,母親的心情也會輕松一點點。

回頭來看,每當母親輕聲嘆息,暗示自己有某種不舒服了,非得出門尋醫(yī)問藥,我們的父親便將心情沉重地掛在眼皮上,那既像烏云又比烏云沉重許多的一種東西,極有可能掉下來砸傷自己的腳背。

母親總是如此,自己一天到晚抱著那只黑乎乎的中藥罐,只要我們的父親呼吸稍有不均,或是出氣聲略大了一點,便即刻放下正喝著的湯藥,走上前去牢牢盯著那分明很正常的鼻翼與嘴唇,帶著中藥芳香的雙手繃得緊緊的,隨時準備抓起近處那只小葫蘆狀的速效救心丸。

每逢這種情形出現(xiàn),我們的父親都要用十分輕蔑的口吻說一句:“我還死不了!”

只有聽到這話了,母親的昏花老眼才會挪開。如果情形仍舊有些不對,母親一定要等到他補上一句,才會轉身回去繼續(xù)喝那湯藥。

母親還想聽到的這句話是:“我還不想去死。”

母親經常向我們形容父親咳嗽如何厲害,有時候還大驚小怪地將地上來歷不明的紅色印痕,當成父親咳出來的血跡。甚至明知那些紅色印痕與父親毫不相干,也照樣大呼小叫。前年夏天,家里有人不小心將紅莧菜葉踩在地上。在紅色汁液面前,母親的驚慌失措很快被證明是張冠李戴。第二年,也就是去年夏天,母親幾乎一模一樣地又將一年前犯過的錯誤重新錯誤一次。

通常情況下,母親的大驚小怪都如小學課文中“狼來了”那樣不真實。

當母親說父親身體出毛病時,往往是母親自己身體狀況不佳。

有一次,家人都在時,老老少少的身體情況分明不錯,除了笑語喧嘩再無別的雜音,偏偏母親聽見什么,頑強地提醒父親說:“你又咳嗽了!”

這時候,我們的父親總會表現(xiàn)得很不高興,總會反擊母親說:“分明是你自己在咳嗽,就不要嫁禍于人!”

父親的話似乎更正確,只要這么說了,母親就會真的咳嗽起來。惹得家里那群孫輩,亂紛紛地圍上去,揮著各自的小拳頭,在母親的后背上細細密密地拍拍打打起來。

我們的父親偶爾發(fā)起脾氣來,指責母親不該如此說話:“你這么做是在搞陰謀詭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瞞天過海,聲東擊西,圍魏救趙。”

我們的父親一定是想了好久,這才在他的兒孫面前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典故。

母親毫不生氣,父親說話越多她越是開心。母親笑瞇瞇地正要回應時,有孫輩在耳邊提醒說,可以用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來回敬。母親沒有聽孫輩的話,她有自己的說法。

母親說:“人身上的病痛是以預防為主,說嚴重點不會壞事。不比有些當領導的,開會吹牛工廠如何興旺,上電視吹牛農村如何富裕,對上級吹牛白水點著了燈,對下級吹牛點燈只用白水,這樣的人才是要壞國家大事的陰謀家!”

這些年,家里奇異變化正在這里,從前我們的父親,開口閉口必是國家大事。母親向來只管柴米油鹽。后來,父親不說國家大事,也不說柴米油鹽。母親柴米油鹽也管,父親表面不管的國家大事她也順帶管了起來。

“每逢如此,伯就會左眼看天,右眼看地,左臉在向上下扯,右臉在往左右拉,鼻子都快橫過來了。”

這話是大姐說的。

大姐的意思是,我們的父親情緒高低冷熱轉換太快。

母親的情況也在發(fā)生變化,以往從不輕言自己有病,現(xiàn)在動不動就說不舒服,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用不了多久,就會上上下下來一遍。沒過多久,母親精心設計的這些情形就被揭穿了。

臘月初八這一次,母親突然打電話,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伯要打我!”

母親在電話里訴苦,說父親越老越狠心。以往母親如此訴苦往往會說自己不舒服難受了一整夜,他都不肯上街買藥,還怪里怪氣地說,都成了老妖婆還在那里撒嬌。母親則會千篇一律地回答,自己這輩子除了吃奶時可能撒過嬌,再往后就不知道女人除了任勞任怨還應該撒嬌裝嫩。

大姐和小妹后來說,聽到母親的話,她倆回應了同一句話:“你是不是想嚇死我們呀?”

大姐和小妹敢這樣說話,是以對母親的深刻了解為基礎的。母親說話的內容與之前大相徑庭,語氣也的確有幾分恐怖與恐懼,但在每個字的間隔處,還流露著一如既往的慈善。

果然,母親接著說:“你伯早上刷完牙后,突然拿起一把掃帚要打人。”

不用聽完母親的話,我們就能想象父親像掃地那樣順手拿著掃帚,并不是將掃帚倒過來握著。順手拿著掃帚時,那些用來掃地的毛茸茸的蘆穗,打在人身上也沒有多少意思。若是將掃帚倒過來拿著,情形就大不一樣了,無論是用竹竿做掃帚把,還是用木棍做掃帚柄,打在身上就會青紫,碰到頭了肯定開花。父親用毛茸茸的蘆穗在母親身上掃了一下,也是非同小可的大事變。至于揪頭發(fā),我們也能想象,父親的手上的皮膚越來越粗糙,以往就曾因為伸手去摸家中小女孩的頭,導致小女孩大喊大叫,說干嗎揪我的頭發(fā)呀!其實是手上的皺褶裂縫夾住了幾根頭發(fā)。

母親說:“用氣球打人,打不死人,但氣得死人!”

母親說這話時,我們的父親在電話里千載難逢地吼起來:“女人老了不會撒嬌賣弄,卻擅長裝神弄鬼,什么藕,什么湯,都是裝的,無非是想騙老子,要老子拖著一把老骨頭上街去丟人現(xiàn)眼,不想這把老骨頭十天半月都不出大門一步,變成陳年累月的老臘肉。”

我們的父親吼到不想再吼了,母親才小聲埋怨:“寧肯將自己的老伴當成恐怖分子本·拉登,當成臺獨分子李登輝,就是不肯當成朝夕相處的親人!”

母親聲音越小,我們聽得越明白,這一次,父母為之爭吵的事,不是為了出門買藥,而是去菜場買蓮藕。臘月初八一般要吃臘八粥,但這東西吃下去不易消化,加上這一陣父親的腸胃略有不適,母親清早起來,就要父親去菜市場買些蓮藕回來,準備煨排骨藕湯,用來替代臘八粥。母親一連說了三遍,她這樣執(zhí)著也是有道理的。我們的父親一向喜歡說,天下的蓮藕只有巴河蓮藕為最好,劉家大垸的小秦嶺下面那座藕塘里的蓮藕又是巴河蓮藕中最好的。以往家里要買蓮藕,祖父在世時,總是由祖父去菜場挑選。祖父不在了,就由我們的父親繼承了這份責任。前幾年,不用母親說,父親也會主動去菜場。如今,母親無論怎么說,父親就是不肯動步。

母親多說了幾句,我們的父親就生氣地嚷嚷:“這個縣的蓮藕都像樹根,有什么好吃的?真想喝藕湯那就早點說,我打電話讓老十八送一擔巴河蓮藕來,讓你吃上半年,直到吃膩了為止!”

母親一開始沒有讓步,回嘴說道:“你是老糊涂了!這么多年,吃這個縣的米,喝這個縣的水,全都沒病沒災地過來了。到如今,吃蘿卜時硬要說不如沙子崗的蘿卜好吃,吃包面時說不如馬槽廟的包面好吃,吃豆腐時說不如八卦井的豆腐好吃,只要是這個縣的東西,天生都不如黃岡,就差沒有說天下萬物都不如黃岡的,天下的人也不如黃岡人!”

我們的父親在山里工作了大半輩子,但凡談論工作,特別是與王朤伯伯一起時,話語當中仍舊免不了流露對這個縣的不滿意,總覺得這個縣的人說話做事永遠擺不脫山溝里的味道。用得最多的詞是小橋流水與大江東去,前者用來形容山里人,后者是比喻自己。

有母親這話在先,父親更來勁了:“這話算是說對了,我就是想這么說,但我是組織的人,不能說違反組織紀律的話。所以,你說這話正好,可以讓人就湯下面,但這些話還是算你說的,與我無關。你想想看,這個縣情況好的時候是誰當主官?后來弄得像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又是哪些人當主官?”

母親也是急眼了,竟然脫口說道:“那我再替你說句心里話,這輩子沒有讓你當縣里主官,你才這么難受,才這么讓人難得伺候!”

正是由于這句話,我們的父親才操起那把掃帚揮了一下。

自此以后,母親不再有使喚父親出門的企圖。不管什么事,哪怕是生病要吃中藥了,也是自己上街去解決。如此一來,時間久了,母親一聲輕嘆,反而變成父親的陣陣長吁。

我們的父親用蘆穗捆扎而成的掃帚在母親身上掃了一下。

如果是用舊了的掃帚,那毛茸茸的蘆穗還有些硬,會刺人。我們的父親用的掃帚是為了過年而新買的,毛茸茸的蘆穗柔軟得像是母親的頭發(fā)。

雖然很快就要過年了,過年時所有人都必須回到父母身邊,大姐還是不辭舟車勞頓,專門回了一趟家,隨后便打電話向分散在各地的弟妹們如此形容。

按照各種年紀的相應標準,我們的父親確實還能稱為健康。我們能知道的他身上的主要毛病是血壓不穩(wěn)。大姐回家的主要任務就是勸母親,父親不想出門就別強行攆他出門,凡事有利就有弊,再好的事,讓人不高興就不是好事,別人覺得好的事,自己覺得不好的也就不一定是好事。父親能少出門也就能少犯高血壓,誰能說清楚是壞事而不是好事呢?

大姐話里所指我們都清楚,父親每逢要吃降壓片,十有八九是在哪兒碰見掛著公家車牌的轎車了。

2

如果父親不是我們的父親,我們也很難想象,這個世界里還有人對代表工業(yè)化水平的轎車咬牙切齒到如此地步。父親實在不想對那些鋪天蓋地橫沖直撞而來的各色轎車多看一眼,別的人或許也有此種心理,但達不到父親的那種程度。

在縣城周圍,敦厚的農民不喜歡轎車時,故意讓自己變得既麻木又遲鈍。

他們挑著沉重的擔子不緊不慢地走在公路中央,一點也不替那些喇叭叫破天的轎車著想。就連習慣上見到人就躲、見到車更要躲的豬羊雞狗們,也跟著不在乎這些率先與時尚文明接軌的龐然大物,以及從龐然大物的玻璃窗里露出半張臉的衣冠楚楚的男人和嬌貴柔嫩的女人。那些火辣辣的目光砸在轎車上,立即四濺開來,金屬漆的燦爛,從眼窩進去時是滾燙的,一到心窩附近就冷冰冰地讓人寒噤陣陣。

縣城旁邊有一條沙河,名字就叫沙河,水流受季節(jié)性影響或寬或窄。寬的時候,幾百米的河床全是水。季節(jié)性山洪退去后,就只留下淺得像綢帶、窄得也像綢帶的清水。沙河上的那座大橋從修建時起就理所當然一成不變。當年偽政府修的縣城城墻和城門早已不見痕跡了,大橋還堅持名叫南門大橋。

我們的父親和母親居住的小院既在沙河邊,也在南門大橋橋頭。

按我們的父親和母親的說法,也是母親的希望,這是我們家從老家黃岡搬到這個縣后,就開始沒完沒了地搬家的最后一站。我們的父親曾經就此向母親保證,再也不會搬家了。父親還難得幽默地說,當然,這也不是終點站,只能說是倒數(shù)第二站,到最后人人都得搬到火葬場去,那個地方才是倒數(shù)第一站。

站在我們家屋后的陽臺上就能將南門大橋看得一覽無余。

比如這幾年從橋上經過的貨車越來越少,轎車卻越來越多。

最早明顯看出世情變化的是那年秋天,有人挑著一擔蘿卜上街去賣,無緣無故地,繩子斷了,籮筐翻了,白花花的蘿卜鋪滿一截橋面。放在從前,挑蘿卜的人會手忙腳亂地將蘿卜撥弄到一旁,過路的人也會彎下腰來,能拿三只的絕不會只拿兩只,三下五除二地先將橋面弄通暢了,再幫忙一五一十地放回籮筐里。那年秋天,這樣的情況突然成了一種追憶。蘿卜還是蘿卜,籮筐還是籮筐,轎車還是轎車,南門大橋還是南門大橋,從籮筐里掉出來的蘿卜,在橋面上翻滾著,將轎車行駛的方向堵塞得像是五大隊給鬼子漢奸布下了地雷陣。挑蘿卜的男人在橋中央放下扁擔和籮筐,頭也不回一下,就像在地里拔蘿卜那樣,將四散的蘿卜一個一個地撿起來,一個一個地裝進籮筐,好不容易撿起最后一個蘿卜,還站在南門大橋中央伸個長長的懶腰,一臉委屈地說,這么個破橋,丟個蘿卜都能堵成這樣,你們有本事開轎車,為什么沒本事修一座新的南門大橋!說完這些話,他才一步三搖地挑著蘿卜走向左岸橋頭。

我們的父親在橋南的家中將這些看得一清二楚。

每逢說起來,我們的父親都會斬釘截鐵地表示,那天從橋上撿起來的蘿卜有二百四十一只。父親這話含有對這蘿卜本身的輕看,因為黃岡沙子崗的蘿卜又大又脆又甜,一擔能挑五十只的人就是大力士了。放在黃岡,這種一擔能挑二百四十一只的蘿卜,只能扔在豬圈里喂豬。家里人一起議論時,母親有意誘導我們,讓我們從內心領略黃岡老家的美好,然后才說這些蘿卜傾倒在南門大橋上只是某種突發(fā)事故。母親如此用心也是為了不讓我們的父親往大處著想,一旦將這種事放大了想,無疑會增加額外的心理負擔。

我們的父親絲毫不顧母親的良苦用心,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輕蔑口吻說:“等著瞧吧,往后說不定你這個愛上街的局長夫人,上街時都得小心挨人家黑拳!”

這話很快有了應驗。冬天到來后,有人將一擔蓮藕撒落在南門大橋上。

按道理,挑蓮藕的擔子是一種專用工具,長長的蓮藕夾在其中,正常買賣時,拿出一根來都很費勁,想故意弄散難度更大。

那個冬天,一向緊俏的蓮藕忽然滯銷起來,有個女人挑著在街上擺了一天也沒賣出去的蓮藕,往回走到橋上,好好的,什么也沒發(fā)生,忽然就散落開來。就因為停在后面的第十輛轎車長鳴了一聲喇叭,挑蓮藕的女人便石破天驚地叫罵起來。我們的父親看著手表計時,女人罵了整整二十分鐘才停下來。又歇了二十分鐘,再動手撿蓮藕十分鐘。五十分鐘里,被截停的各種各樣的汽車將六百米長的橋面和兩邊各一公里長的公路塞得滿滿的,別的車輛有多少沒人去數(shù),偏偏轎車有人去數(shù),說是差不多有五十只烏龜殼。因為女人專罵轎車,說轎車是烏龜坐的烏龜殼。坐在轎車的人不方便下來幫忙,好不容易有個貨車司機從老遠的地方跑過來,說這些蓮藕他都買下了,讓那女人不用再撿,讓排著長隊的各種車輛直接從散落的蓮藕上輾過去就是。誰知那女人將眼睛一橫,說這蓮藕我不賣了,要伺候得好好的,拿回家去供起來,等著將來升值。

我們的父親像是要與家里人談及眼前這些。

母親突然沒來由地搶先說:“這個縣的蓮藕一點也不好,煨的藕湯像柴,長相也像是柴。

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打亂了父親節(jié)奏,他下意識地跟著母親的話說:“你娘家麻城宋埠的蓮藕還不是長得像柴!”

母親馬上表示贊同:“全天下的蓮藕都不如巴河蓮藕好。”

我們的父親沒有再往下說,臉上的表情卻有些麻木。

我們心里都明白,母親這是在故意打岔,不想讓父親由此開始議論時政。

我們的父親討厭各色豪華轎車,他說二百四十一只蘿卜和被長得像柴一樣的蓮藕堵路五十分鐘時,絲毫沒有幸災樂禍,相反,每次開口說這些,一定會長嘆一聲,說完之后還要繼續(xù)長嘆一聲。

矗立沙河的南門大橋上,轎車超過路人之際,時常會遭遇一只冷冰冰的屁股,還有屁股上粗糙堅實的補丁。偶爾有人會扭頭對著轎車怪笑一下。在我成長的年代,這種笑老在電影中出現(xiàn)。特別是看阿爾巴尼亞電影,納粹黨衛(wèi)軍就要殺人了,那個首當其沖的阿爾巴尼亞老人轉身背對著劊子手說,為了感謝你送我去見上帝,請你親親我的屁股吧!這部電影記不清看過多少次,每一次我和大人們都會一起開懷大笑,同時沖著掛在露天的銀幕,與電影中的人物一起響亮地起哄說,請你親親我的屁股吧!之后幾年,我們長大了些,那些更小的孩子,干脆沖到銀幕前面,讓放映機射出的燈光照著一堆瘦小的屁股。看電影的人沒有丁點氣惱,接下來將會出現(xiàn)在銀幕上的畫面早已爛熟于心,正好可以同在場的所有人一起發(fā)出各種各樣的生動笑聲。阿爾巴尼亞老人不僅話說得可笑,眉眼胡須上掛著的輕蔑、嘲諷和不屑,同樣讓我們感到快樂不已。

關于南門大橋的這些事,我們家的人在一起時有過議論,我們的父親也曾打電話到我的辦公室說過幾次,還有那位與父親一樣同是黃岡人的王朤伯伯,也喜歡在我面前將南門大橋當成常說常新的話題。我一直覺得,如果縣里有重大的恐怖事件發(fā)生,一定是像那些蘿卜和蓮藕輕而易舉堵住南門大橋,只不過堵橋的不是蘿卜和蓮藕,而是人,是縣里十幾家工廠的工人。幾年前這些工廠還因改革而無比輝煌,幾年后,還是因為改革,這些工廠一家接一家倒閉,曾在深夜里驚醒許多美夢的汽錘和沖床聲,消失得一干二凈。取而代之是許許多多的下崗工人,聚在縣政府大樓前發(fā)出陣陣吼聲。我們的父親就此有過深刻的判斷,只要工人不來南門大橋,說明還能活下去,如果某個日子,南門大橋上站滿下崗工人,不僅表示下崗工人們走投無路了,縣里主官、副主官,各單位的頭頭、干事,也會同樣走投無路。

南門大橋在這方面暫時不用擔心,卻還有別的方面需要擔心。

一天夜里,我們的父親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感覺像是屋子在開裂。

我們的父親將母親鬧醒,拖著她跑到院子里,等著自家屋子塌下來。等了好久也沒見到動靜。我們的父親以為自己做了噩夢,對母親說過抱歉后,老兩口回屋繼續(xù)睡去。沒想到才過幾天,我們的父親又在夜里聽到這種聲音,像前一次那樣,父親和母親在院子里待了好久。雖然才是第二次,我們的父親已經確定自己沒有做噩夢。當時,他突然想起那位曾經在第二區(qū)當區(qū)委書記的小馮,小馮是老部下,雖然提拔得很快,結果卻不太好。我們的父親打開閱讀燈,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那本《組織史》,找到要找的內容,正在細看,那個聲音就又響了。我們的父親第三次聽到這種聲音時,前后跨度剛好兩個月。在兩個月的時間,南門大橋上發(fā)生多起車禍,死了三個人,傷的人有十幾個。縣城里開始傳說,有人在夜里經過南門大橋時,看到一群鬼在橋下拼命推那橋墩,想將南門大橋推倒,逼著縣里再建一座新橋,不讓現(xiàn)在這座又窄又破的舊橋繼續(xù)謀財害命。

我們的父親突然明白過來,拿起電話打給縣里主官,將南門大橋在夜里作怪的情況告訴對方,請其務必高度重視。這是我們的父親離休后,第一次干涉縣里的政務。此后一段時間里,我們的父親只要在夜里聽到古怪的聲音,第二天上午必定會將電話打給縣里主官。直到有一天,有人主動打電話給我們的父親,要他不用再打電話了,縣里已經在做計劃,準備重修南門大橋。果然,沒過幾天,南門大橋橋頭就豎起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大大的“危橋”二字,再用小字寫出幾項限制條件。

“危橋”的牌子豎起來后,那古怪的聲音也沒有了。

幾年下來,經過南門大橋的轎車數(shù)量成倍增長,南門大橋還是“危橋”??h里年年開起大會來總說南門大橋是制約全縣經濟發(fā)展的瓶頸,必須刻不容緩地加以解決。具體到每個月和每一天,優(yōu)先解決的都是各單位迫切需要添置的轎車。

除了偶發(fā)事故,南門大橋天天都在勉強保持著通暢。

從南門大橋上駛過的轎車,甚至一天比一天跑得歡。

我的至今仍保持著視力一點五的眼睛是不會出偏差的。

我們的父親老花了幾十年的眼睛,目光所及也沒有差錯。

我和我們的父親所看到的農民的屁股,與阿爾巴尼亞人的屁股很不一樣。

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過一段文字:有時候真想不通,有些人怎么還好意思仍將這些早已被憲法確定為公民的人當作臣民。坐著臣民社會的車,走在公民社會的大路上,用工廠倒閉后的電燈去點亮一家家夜總會的霓虹,用公民的血汗錢換取股市上巨大泡沫。要是有誰還在乎什么家業(yè)的中興與衰敗,除非用累死來了斷自己,否則就別想有好下場。但在發(fā)表時,這段文字被對方編輯野蠻地刪得一干二凈。

像這樣的事,知道了也就知道,不必去問。真的問起來,反而更生氣。對于汽車工業(yè)是民族工業(yè)命根子這類話,我們的父親不知道,本該有人對他說的。

我們的父親賦閑在家多年了。

對某些人來說,這樣賦閑的老人想躲都來不及,哪會自己送上門來找罵。

我們也不與父親說這些。

大道理對父親不是沒有用,而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我們的父親和他的同代人是在大道理中成長起來的,也曾將大道理當成人生必由之路,辛辛苦苦地實踐了幾十年。何況我們也明白汽車工業(yè)是民族工業(yè)的命根子,不等于說是汽車是民族的命根子。就現(xiàn)實情況來看,不說汽車工業(yè),只說汽車本身,誰的命根子都不是,能看出來的唯有一輛比一輛豪華的轎車,將坐在轎車里的人運送到哪里,是全社會的理想?還是少數(shù)人的奢望?

我們的父親對轎車的敏感如果不硬性說成是與生俱來的,起碼也修煉過童子功。

太陽很好。

太陽真的很好。

太陽從沒有像這些時這么好。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好的東西太好了,不好的東西也就顯得更加不好了。

轎車就是這樣的東西。從前只有吉普車,對這種在槍林彈雨中穿行的機器,大家的目光里帶有幾分崇敬。與路上跑著的自行車與拖拉機相比,差不多也就相當于看男人和看女人,或者是丑女人看漂亮女人。轎車也是車,轎車一出現(xiàn),大家看車的眼神就不同了。一頭?;蛞恢谎蚺苓^來,大人小孩都會自動避讓。盡管為轎車通行方便頒發(fā)了各種各樣的交通規(guī)則,一遇到具體事故,所要處理的關鍵事情就變成優(yōu)先排解沖著豪華轎車產生的大大小小的怒火。

正如讀書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我們的父親一旦開始吟誦那篇絕命文章,全家人就會惶惶不可終日。有時候,實在手足無措了,大姐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話,希望我們的父親能患上老年癡呆癥。小妹不同意,說癡呆癥有很多種,如果傻瓜型的沒事,萬一是那種強迫癥型的,一天到晚背誦訣別書,那就更加麻煩了。到最后,全家人背著父親達成一致,寧肯人人被父親暴打一頓,也不想見到他老人家慷慨激昂地背誦那篇絕命文章。話是這么說,待危難時刻過去了,回想起來,我們又一如既往地心存懷念,父親背誦那篇絕命文章的模樣,才是我們所熟悉的既堅強又有理想的父親。

只有這樣的父親,才是這個家庭的主心骨。

這樣的父親能讓我們相信,天是塌不下來的,萬一塌下來了,也有老人家替我們撐著。

如此想來,第二個電話所表達的是我們的父親在母親面前的極度反常,這種反常的根由,表面上看是那些豪華轎車,實質上是那些坐豪華轎車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員。

第一個電話,聽起來更加恐怖,卻是百分之百的玩笑。

傳說是照亮人生陰暗的一盞松明子或梓油燈,我之所以不用其他的照明用具是因為松明子與梓油燈很難被人看見了,所以它們最接近于傳說?,F(xiàn)在,在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也出現(xiàn)了一些關于我的傳說。當然是與文學有關。在那兒一旦將我與文學相剝離,傳說于我就將毋有資格,人觀歷史總比觀現(xiàn)實更清楚準確,傳說也有一種歷史的意味,人對它卻特別地感情用事。

我想,本應該成為傳說的是祖父。老人家活了八十八歲。在他八十三歲時,一頭發(fā)瘋的牛將他撞落到公路旁高高的石岸下面,胯骨摔成粉碎性骨折,所有為祖父診斷過傷勢的醫(yī)生都認為老人家必死無疑。然而,半年之后老人家竟然扔掉拐棍,每天步行到城里逛一趟。那樣子若不是對死亡的反諷,也是對生命的張揚。老人家年輕時曾在漢口遭到日本兵毒打,抬回鄉(xiāng)下時,胸口上的大洞晝夜不停地向外流膿水,那個洞直到他閉上眼睛,幾十年里一直沒有閉合。當年林某尚不叫林某、老人家也不是老人家時,老人家曾在林家大垸的林家做過多年雇工。紅衛(wèi)兵運動中,這一經歷差一點禍及我們全家。老人家沒有看到也沒有料到,在自己死后的幾年,也就是一九九一年里,被他的長孫追認為自己的文學啟蒙者。在我最早的那些有關大別山神秘的故事里,老人家總是化作一個長者在字里行間里點化我,如同幼年時躺在夏夜的竹床上和冬日的火塘旁,聽老人家講述那些讓人不信不行的故事。那時,一切的別人都是無關緊要的,唯有老人家例外。這種判斷在現(xiàn)在來看,確實準確而真切。然而,這些沒有人來傳說。那些播送傳說的人以為這樣就可以將他們渴望的東西強加于我,卻沒有料到老人家可以永遠八十八歲地守護我心靈的筆端,別的人則是永遠不可能做到這些。

祖父是一種心靈的傳說,這種傳說可以鄙視一切庸俗的私利與卑劣的嫉恨。它其實無須對別人訴說,只要能夠永遠流傳在老人家的長孫的心中就行。

沒有祖父,誰能再造他的長孫!這是我足以自豪的一句響亮的話!

誰能相信,作為鄂東著名幫派“漢流會”的紅旗老五,祖父在他年輕力壯時喪妻,以后一直沒有再娶,孤身一人地將他的三兒一女養(yǎng)大成人。而后來他又差不多依然是孤身一人地將他的長孫、次孫和三個孫女撫養(yǎng)大。七十多歲時,老人家還跑到離家二十幾里的大山上砍柴,八十多歲時老人家讀《參考消息》不用眼鏡,老人家還將小時候讀過聽過的長篇說書,在六十、七十、八十的老年時光里,一夜接一夜地說給鄰居那些孤獨的老人和天真的孩子。這都是傳說啊,喜歡傳說的人們,無論如何編織我的傳說,請不要異化我的祖父?,F(xiàn)在的幼童已經對自身的孫子角色很陌生了,這樣我對祖父的懷想應該比別的傳說更有價值,更真實也更富人情味!

還有,對于一個想具備浪漫的藝術家氣質的男孩來說,“祖父”比任何教養(yǎng)都重要。對于女孩來說,當然是祖母了。

這是真心話,同時也是一種傳說。

這篇散文是我為自己的一部文集所寫的序言。

我竟然不知道,這樣一篇散文,被人悄無聲息地收錄到因為毀譽不一,而比赫赫有名還要赫赫有名的《黃岡秘卷》里。

……精彩全文請見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8年02期

后記

寫《黃岡秘卷》,不需要有太多想法,處處隨著直覺的性子就行。全書終了,再補寫后記,才明白那所謂的直覺,分明是我對以黃州為中心的家鄉(xiāng)原野的又一場害羞。

每次回到那叫張家寨村和比張家寨村更小的名叫鄭倉的小地方,將車在路邊停好,依次聽著拉上手剎的咔嚓聲和拔下車鑰匙后發(fā)動機的停歇聲,伸手去開車門時,內心總會有些猶豫。有時候猶豫得長一些,有時候猶豫得短一些。這要看停車處那家小雜貨店門前有沒有人,若有人時,是人多還是人少,是陌生還是熟悉。

這種感覺父親在世時很輕微,可以忽略不計。那時候,自己雖然非常成年了,跟在父親身后走進這片原野的感覺與模樣,百分之百是個孩子。那些沖著父親走過來的人,以及父親沖著走過去的人,將所有問候與笑容,全部交給了父親,父親同樣將自己的問候與笑容給了人家。不待別人問起身后的我,父親就主動地將我介紹給與他寒暄的人,并驕傲地大聲說,這是我的大兒子。接下來還會用同等音量說出我的名字。

多年后,父親離開了我們,與當年的發(fā)小一道,長眠在那座小山上。輪到我領著兒子去到這名叫小秦嶺的小山上給父親等長輩磕頭祭拜時,偶爾有人路過,默默地朝我們看上幾眼,既沒有人問我是誰,也沒有人問兒子是誰。那三兩個熟識的稱我為哥哥的人,有時候能見著,有時候見不著,但在這土地上走上半小時到兩小時,內心總有一種無比的滿足,與剛來時的那種空蕩蕩完全不一樣。離開的時候,只是鞋底沾上一層泥土,長褲的膝部橫陳幾根雜草,還有不管有沒有用,合適不合適,自己總要在那小賣部或者必須路過的馬槽廟鎮(zhèn)上買一兩樣東西,放進后備廂里,這才真正踏踏實實地將汽車開上駛向武漢的高速公路。在那樣的原野上,偶爾遇上一堆牛糞,也會情不自禁地肅然起敬。還有那先哲一樣的大樹,智者一樣的巖石,獨醒者一樣的犬吠,恍然大悟一樣的牛嗥,只要稍微把握一下心境,這些便立即變得就像群賢畢集,就能體會這樣的原野正如十室容賢。

二○一一年秋天在國家大劇院領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時,曾經說過一句話:再偉大的男人回到家鄉(xiāng)也是孫子。順著這句話,后來又說,越是美麗的女子回到家鄉(xiāng)越是嬌羞。男人回到家鄉(xiāng)的這些感覺,也是伴隨著害羞二字而出現(xiàn)。第一次,隨父親站在小秦嶺上,還沒回過神來,父親就朝著面前一堆黃土,撲倒下去,山呼海嘯地趴在地面,待起身時早已是淚流滿面。父親一手擦著眼窩,一手指著地面,我也慌里慌張學著樣,趴在地上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做完這些事,自己竟然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害羞地站在一旁低著頭不敢吱聲。

直到現(xiàn)在,都一把年紀了,只要回到那片原野,害羞的滋味便油然而生。害羞的意義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愛,就像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莫明其妙地表現(xiàn)出害羞。如果是愛情,擁有一個在自己面前常常害羞的男人,是女人一生的幸運?;氐皆吧系暮π卟皇菒矍椋膊皇怯?,而是太深的愛。愛到只能默默相對,哪怕多出一點動靜也是對這種愛的打擾。

原野所在,遍地溫情。我在黃州城內上班的那幾年,母親身體不好,特別害怕坐車,沒辦法來黃州。再后來父親去世,母親的身體反而康健起來。這時候我已來到武漢。依著母親的心愿,那一年我開上車,載著母親到黃州故地走了一圈。在離東坡赤壁很近的一處房子前,母親徘徊了好一陣,一直無法確認,自己到底是在哪一棟樓里生下了我。問了好多人,都說不清楚,差不多五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舊城早就不復存在,偶爾有沒被拆除的老房子,大都藏在某個高樓的角落里,不是特別熟悉的人輕易找不著。

生身之地那恩情本來就很厚了,找不著舊時房子也是無所謂的。況且黃州對我真是不薄。我離開黃州來到武漢的那年,由于特殊原因,一批早期習作手稿慘遭棄失,其中包括第一次試筆小說的那篇文字。十幾年來,這事一直令我傷心不已,以為那些手稿早被當成廢紙,要么成了人家的生煤爐子的引火柴,幸運一點的也是回到造紙廠再生成一些白紙。我的人生童年顛沛流離,文學生涯的前期竟也一波三折。二○一一年元旦過后,我在湯遜湖邊的一處房子裝修完畢,有朋友代請了刻工,在門口的一塊石頭上雕刻兩個字。過程中,陪同刻工的一位小伙子,總像是有話要對我說。那天下午,小伙子終于開口了,說自己手里有我的手稿。追問之下,他說了手稿的名字。我在驚訝中等了一天,小伙子再來時,拿出來的手稿令我又驚又喜,因為這手稿正是被棄失的手稿中的一篇。后來才知道,當初那些被棄失的手稿,到了一處廢品回收站,開回收站的人是小伙子的朋友,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被拾荒者得到的這些廢紙與眾不同。接下來的事就是不幸中萬幸了,那些手稿被黃州本地一群愛好書香的人各自收藏起來,完好無損地保存至今。

賢良方正的黃州一帶,確與眾不同,從古至今,賢身貴體的君子,出了許多,卻不曾有過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從杜牧到王禹偁再到蘇軾,浩然碩賢總是要以某種簡單明了的方式流傳。

比如幾如圣跡的東坡赤壁,那二賦堂邊有一座不倫不類的石塔。地方志載得很清楚,清朝年間,黃州城內某家族出了一位失節(jié)女子,被施以族規(guī)之后族人仍不解恨,還在墳頭上建起一座簡陋石塔,以鎮(zhèn)其妖。二十世紀八○年代,作為蘇軾研究者的丁永淮先生,新編了一個故事,讓那石塔有了新說:蘇東坡在黃州四年,大興賢路,以五水蠻而聞名的黃州大地,變得倚重斯文。由安國寺的和尚帶頭,在二賦堂邊建了一座焚紙塔,每天早上起來掃大街,見到有文字的紙片,一一撿起來,集中送到焚紙塔中焚毀。此話一經出口就變得像是千真萬確,黃州人全都奉行此說,有知情者再提舊時舊事真相時,反會遭人痛斥為胡說八道。

比如我上高中時,隔壁班上的那位語文老師。老師在一九四九年以前教過兩年私塾,這點秘密學生們全知道,但語文老師更加聞名的是他永遠也說不正確一句話,并且這句是那個時候斷斷不能犯錯的。當年的高中語文課本中有一課是講《國際歌》的作者歐仁·鮑狄埃。語文老師真是個老學究,那句“英特納雄耐爾”,只要他開口讀,哪怕讀一百遍,打頭的“英特納雄耐爾”也會變成“英特納雄耐吾爾”。語文老師每每想自我糾正,但凡回過頭來重讀,充其量只會讀成“英特納雄吾耐爾”。在老師的敘事中,吾與爾,這一句中是斷斷少不了誰和誰的。那個年代,如此無心之錯,輕易就會放大成政治之罪。語文老師卻沒有因此中招,這不能說是與一眾氣質的不同有關。

吾與爾是一對天生的字詞,沒有吾哪有爾,沒有爾哪有吾。以黃州為中心的原野傳說甚多,傳承甚廣,最重要的還是這些有如鄉(xiāng)賢的品格。會害羞的成年男人,也是由于心中多一些質樸賢明,丁永淮先生和他的那些信奉者,還有藏起我的本當是鐵定成為廢紙的手稿的年輕人,看上去相去甚遠,內在的精髓是一脈相傳。

還要說說這一年來,自己所面對的疼痛。首先是腱鞘炎,開始寫《黃岡秘卷》,只是右手大拇指疼痛,隨后左手大拇指也鬧將起來,有一陣子,每天晚上都會被疼痛驚醒。差不多一年時間里,我嘗試著換了四種護具,從夸張的微小鋼板,到時尚如裝飾品的拇指套全有。自我按摩用的扶他林軟膏一次十支或者二十支地買,前后用了近一百支。《黃岡秘卷》脫稿后三個月,雙手腱鞘炎才明顯好轉起來。

另外還有一種疼痛。我一向堅持使用的一個字,在別的作品中恐怕不被注意,自己不曾嚴肅認真地做過解釋。面對《黃岡秘卷》卻不能不說。從開頭到結尾,文中用了許多次的地名“劉家大塆”和“林家大塆”。這“塆”字,在二十世紀六○年代以前,本來普遍用的是“垸”字。鬧紅衛(wèi)兵時,將很多美妙的漢字,用簡化的名義胡亂寫。后來撥亂反正,將亂寫的漢字又重新改回來,“垸”字本不在撥亂之列,卻也被反正為“灣”字,完全丟掉了山溝里的風韻。再后來,一些有心的讀書人,找出“塆”字,用來替代風馬牛不相及的“灣”字。也怪這“垸”字有其先天不足,查遍任何字典,都說是與“院”子同音。事實上卻不是,在做地名時,它應當與“灣”“塆”同音。這也就注定了“垸”在地名中的地位日益勢微。在我的寫作生涯中,但凡寫到如此地名時,一直用“垸”,從未用過“灣”或者“塆”。這一次,我咬牙切齒地讓自己在最后一刻,將出版社都在二校了還在用的“垸”,改為“塆”。將我所熟悉的“劉家大垸”和“林家大垸”改為讓自己將信將疑的“劉家大塆”和“林家大塆”。不能不承認,從“垸”到“塆”,這是一種趨勢,這是從萬有引力到量子糾纏的不同認知所教導的。那些縱橫在原野上的各式各樣的路標上,再難見到“垸”字的蹤跡,取而代之的不是“灣”,就是“塆”。聽孩子們不得不讀到“垸”字時,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發(fā)出“院”字音,真不如不盡快改為“塆”,起碼“塆”是單指山溝里的村落,而“灣”與人們休養(yǎng)生息的村落相去甚遠,更多指江水河水湖水海水彎流處。這樣的細枝末節(jié),也體現(xiàn)出以黃州為中心的原野上的一種品格,可以低頭,可以彎腰,決不下跪求饒。

二○一六年夏天,就曾受邀寫《黃州安國寺重修記》,寫完《黃岡秘卷》后的這個春節(jié),自己終于也將這筆文債了了,還一鼓作氣寫成書法。其中有這樣一些句子:“山山水水,造物淺近。善善惡惡,造化深遠。”“讀書人傳承文脈,師即是徒,徒即是師。修行者空門涅槃,先也是后,后也是先。”“春野秋山,必留圣賢風范。既敢獨對時世無妄,就足以邀命運同歡。”文章中還提到安國寺前的青云塔,又稱文峰塔,明萬歷二年建成后,此地文氣驟然增加,明清兩朝,各中進士二百七十六和三百三十五員。凡事太巧,必有蹊中蹺,不是天賜,就是陰謀。在以黃州為中心的這里,在天南地北的原野上,從來不屑于陰謀。一切際遇,從不仰仗天賜,偏偏一切,都是躲也躲不脫,推也推不掉的天賜。

劉醒龍

2018年春分前夜于東湖梨園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