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湘軍動態(tài)您現(xiàn)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網(wǎng)>文學湘軍動態(tài)

王瓊?cè)A:處分期間

來源:王瓊?cè)A   時間 : 2018-05-23

 

分享到:

  大早,何立正吱嘎吱嘎兩聲把左右兩扇窗戶推開了。早春的山里,晚上仍是冷嗖嗖,睡覺時得把窗戶關(guān)個嚴嚴密密。一年前,他帶著潔茹和楊凱兩名扶貧隊員進駐延壽村的第一天,剛把行李搬進村小閑置的公房里,就下起了大雪。半夜里,他的房門被呯呯敲響了。開門一看,原來是潔茹。她一張淚臉,嗚嗚咽咽地:“何隊長,怎么沒有空調(diào)?”原來,她睡在床上,被凍得瑟瑟發(fā)抖。村里都有空調(diào)了,還用得上我們來這蹲點嗎?何立正心里嘀咕了一句。他轉(zhuǎn)過身子,從床上抱起被子塞給潔茹。第一個晚上,他跟楊凱擠在一個被窩里過的。第二天早上,楊凱跟潔茹說:“抱團取暖,恐怕是我們唯一一個選擇。”“哪怕我要抱團取暖,也輪不到抱你——因為你不是我的菜!”在單位里,潔菇長了一把出了名的刀子嘴。昨天下午,縣扶貧辦公室劉主任來了電話,今天上午來村里進行驗收。這意味著,他們第二天即可離開延壽村,結(jié)束為期一年的扶貧工作。潔茹聽到這消息,又是拍手,又是跺腳,又是大叫:“哇噻,要回到空調(diào)房里睡覺了!”何立正唬起臉說:“你敢當著村民說這話,我割掉你舌頭炒白辣椒下飯!”潔茹朝他伸出紅潤的長舌頭,啊了一聲。何立正狠狠瞪她一眼,罵道:“沒點出息!”但前幾天在潔茹的扶貧工作個人鑒定表上,他簽了一個意見:“該同志能吃苦,肯與村民打成一片,是一個很值得培養(yǎng)的好苗子!”楊凱“偷窺”這張表后,馬上告訴潔茹。潔茹激動地給了何立正一個歐式擁抱。楊凱羨慕地:“下次再輪著來扶貧,我一定要爭取當隊長。這待遇太好了!”何立正給楊凱的評語,跟潔茹差不多一個意思。他突然有點困惑了。兩個年輕隊員這一年怎么堅持下來了呢?在駐村的頭一個禮拜,潔茹和楊凱合伙寫了一個報告給市科技局黨組,強烈要求單位全體人員輪流下村扶貧,每一個人負責半個月或者一個月。不過,倆人這份報告被劉局長扔進了廢紙簍。捏成一團扔進廢紙簍的過程,劉局長讓辦公室主任用手機錄了像,通過微信發(fā)給了何立正和潔茹、楊凱。潔茹和楊凱罵完局長后,便死了這條心。過了幾天,劉局長給他們送來了三床厚被子。潔菇還多收一條毛毯。據(jù)辦公室主任稱,劉局長交代過了,潔菇身體單薄,怕冷。一年時間的扶貧,眼看就要圓滿結(jié)束了。何立正非常感激他們。他也很欣慰,村支兩委認可扶貧工作隊這一年所做的工作。昨天,村支書張得天得知工作隊馬上要離村的消息,便跟村主任張得偉和村會計張吉財商量:“何隊長他們幫村里干了那么多實事好事,我們要組織村民來一個熱烈歡送!”何立正一口拒絕了。他說:“非要搞個什么儀式不可,那明天早上你們來我屋子坐一坐,聊聊哪些尾巴沒了,得讓接手的工作隊留意。”張得天點頭同意,約定好趕在驗收組進村前一塊碰個面,形成共識,以便跟驗收組也提一提要求。所以,早上一起床,何立正打開窗戶,換一換屋里的空氣,好讓村干部和兩個隊員等一下進來坐。接著,他把房門也打開了。

 

  忽地,何立正瞪直了眼睛。

 

  門口,擺著一個有鍋蓋大小的花圈。花圈上有兩條白飄帶。一條寫著:“何立正一路走好。”另一條落款:“張美人敬挽。”

 

  楊凱和潔菇見了,便很氣憤,要把它扔出去。何立正沒同意,抽身把花圈抬進了自己住的屋子里。村干部走進來時,看到屋里擺著一只花圈,都傻了眼。知道怎么回事時,張得天當即罵道:“這人養(yǎng)豬,怎么把自己也養(yǎng)成了一頭豬?”村主任張得偉也嚷道:“哼,今天我要當一回屠夫,把這頭豬給宰了!”何立正笑道:“別去找他了。讓我一路走好,是一個良好祝愿。明天我?guī)е下罚菜闶且粋€紀念物吧。”“要不,報個案吧。”村會計張吉財伸頭伸腦提出一個建議,馬上得到楊凱和村干部附和。張吉財興奮了,邊摸手機邊嚷道:“我馬上撥110。”何立正一見,趕緊伸手,捂著張吉財?shù)氖謾C,說:“報什么案?人家沒違法。”

 

  張得偉嘆了一口氣:“他求之不得你何隊馬上開溜呀。”

 

  “何隊讓他把豬場挪個地方辦,也是怕杜鵑坡那地方有危險。”張得偉搖搖頭,又磨磨牙地,“好心被張吉財當了狗肺!”

 

  張吉財詛咒地:“總有一天,輪到他豬場發(fā)瘟。”

 

  “吉財,不要這么說話!”何立正朝張吉財?shù)闪艘谎?,又想了想?ldquo;好了,別讓一只花圈毀了我們的心情。抓緊時間干我們的事吧。”

 

  何立正的開場白還沒說完,手機響了??h扶貧辦的電話。接通后,他邊聽邊喔了幾句。掛掉電話后,他跟大伙說:

 

  “驗收組今天不來了。”

 

  張吉財嚷道:“領(lǐng)教過了,他們說話沒兩次靠譜的。”

 

  “改明天了?”潔茹有點發(fā)急。

 

  何立正一吁:“沒說。”

 

  沒隔幾分鐘,何立正的手機又響了。劉局長打過來的。他趕緊一接,一聽呆了:“什么?讓我馬上回市局?”

 

  “今天必須回!”

 

  “我們這幾天正在待命,接受縣里驗收吶。”何立正想解釋幾句。結(jié)果,劉局長說:“叫你回來,你就回來。哪來這么多啰嗦?局黨組早上跟縣里管扶貧這一塊的頭頭溝通好了。你,今天必須回城!”

 

  何立正懵了。

 

  村干部也面面相覷。

 

  楊凱掃了一圈,不由一笑。他神秘兮兮說:“我前幾天得到一個可靠消息,局里馬上要提拔一位科長擔任局工會主席。第一個人選嘛,便是我們的何立正隊長。我猜,市委組織部今天要來考察了。”

 

  潔茹揮起一拳頭,直接捅到楊凱胸口上,驚喜地:“你臭小子,怎么不早說呢?”又跟何立正說:“小女子這趟回去,即可在大樹底下好乘涼!”

 

  “八字沒一撇。再說,工會主席算個啥官?”何立正嘴巴這般說話,但臉上露著一副苦盡甘來的笑容。

 

  “怎么不算官?局長也是你的會員。”楊凱嚷道。

 

  一聽,村干部們又是一番恭賀。

 

  房間里熱鬧起來了。

 

  二

 

  下午,何立正興致勃勃趕回了市里。

 

  他剛鉆進單位辦公樓,劉局長便把他找到辦公室。他才知道,哪是什么組織部門來考察自己?市紀委糾風辦昨天下午找上門來,稱他們收到一封舉報信。何立正調(diào)侃地:“不會是舉報我吧。”

 

  “你就舉報不得?”劉局長反問一句。

 

  何立正猛地一噎。他看到劉局長一反常態(tài),板著臉孔,便摸摸腦袋地:“不明白,我怎么成被舉報對象了?”

 

  “你又不是活神仙!”

 

  “真、真有事呀,劉局?”

 

  “你呀,這么一個關(guān)鍵時刻。你不是聾子,也早該有耳聞了。怎么捅出這種糗事來呢?你也真會選掉鏈子的日子!”

 

  “劉局,舉報我、我犯了什么事?我反人民,我反國家,我反——”

 

  “反什么反?你把自己反掉了!別跟我賣關(guān)子。何立正同志,我今天是代表市局黨組找你談話。人家舉報你收受貧困戶的茶油!到底怎么回事?”

 

  何立正一聽,才明白自己被人家告了什么。但他仍是半信半疑地:“五斤菜油的事?”

 

  “五斤嗎?”劉局長厲聲地問道。

 

  何立正呆了呆,只得說:“五、五……”

 

  “真是五斤?”

 

  “五、五公斤。”

 

  劉局長拿起桌上的鋼筆敲了敲,嚷道:“立正同志,你這個時候得充分清醒。我再說一遍,我代表黨組跟你談話。你陳述事實時,不要添油加醋,但也不能搞短斤少兩。”

 

  何立正軟軟地嗯了一聲,苦巴巴說:“局長大人,到手就是五斤。五市斤!我找人稱過,秤還平一點。”

 

  “到底五公斤,還是五市斤,我暫且不跟你玩繞口令。你現(xiàn)在把收受貧困戶茶油的事完完整整說一遍。”劉局長把手上拿著的鋼筆摔到桌子上。

 

  何立正吁出一口氣。

 

  他面對單位一把手,只能做一個詳細陳述。原來,延壽村有一個農(nóng)戶,叫張孝勤。以前在城里打工,做了個小工頭,在延壽村也算是一個過得有滋有味的家庭。用張孝勤自己的話來說,好幾年前,他聽到村里搞土地流轉(zhuǎn),腦子突然發(fā)熱,回村租地種起了油茶樹,號稱是全縣東部鄉(xiāng)鎮(zhèn)第一個油茶樹基地。他手頭錢不夠,就東湊西籌的,光寫給人家借條就有八九張。但他做夢也沒想到,油茶樹進入掛果期后,產(chǎn)量不高,賣出去的茶油錢還不夠付人家的利息,而且成了延壽村背債最多的農(nóng)戶。張孝勤掛到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還說種一片發(fā)財林,結(jié)果種了滿坡的退財樹。”何立正進村后,聽到這情況,便把張孝勤列為第一個扶植對象。他馬上去市農(nóng)科所找人。一問所里,他們只有一個懂得油茶樹低改的技術(shù)員。對方口口聲聲稱,今年計劃排滿了班,自己也長不出三頭六臂。楊凱出了一個主意,到其它油茶樹基地請專家吧。何立正跟他一伸手:“給我!”“什么?”楊凱一呆。何立正說:“錢!沒錢你我能上哪些地方請專家?我打聽過了,一天一千塊錢,包吃包住。喝酒的,晚上得給兩三斤米酒。”不過,過了幾天何立正又來找這位技術(shù)員了。他說:“聽說您的兒子想從市九中轉(zhuǎn)到市一中讀書?”技術(shù)員說:“哪個家長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到一中讀書呢?人家是省示范中學,百年老校。”接著,他陰陽怪氣問何立正:“你想幫我呀?”何立正一笑。技術(shù)員搖搖頭地:“你一個扶貧的干部,有這能耐?這能耐你也有,也輪不到你去扶貧。我不是挖苦你。嗯,以前老弱病殘下鄉(xiāng),現(xiàn)在‘邊角廢料’扶貧。”何立正手一堵,嚷道:“廢話少說!我倆做一筆交易,行吧。”技術(shù)員不屑地:“交易?我被‘提籃子’的詐去幾萬塊錢,我兒子轉(zhuǎn)學進一中的事最后還是墻壁上畫月光。”他翻翻眼皮,“你行呀?”“行不行,看結(jié)果吧。我不收你一分錢。事成之后,你幫我一個忙,到我的扶貧村幫一個種植戶低改他的油茶樹。”何立正說道。技術(shù)員見他有正經(jīng)事求自己,便明白對方也不是拉腔拉調(diào)開玩笑,一拍大腿地:“一言為定!事成之后,老子變孫子,跟你做牛做馬端屎倒尿都OK!”幾天后,這技術(shù)員的兒子轉(zhuǎn)學到了市一中讀書。過了一個禮拜。技術(shù)員爽爽快快跟隨何立正走進了張孝勤的油茶樹基地。

 

  這時,劉局長聽完何立正敘述,伸長脖子,認認真真看了看他。

 

  何立正晃晃臉問道:“我臉上長了麻子?”

 

  “呵,你小子還有這能耐?”

 

  何立正知道這劉局長在說什么,苦苦一笑地:“屁個能耐!我就是把在一中讀書的兒子轉(zhuǎn)到市九中,再把技術(shù)員的兒子從市九中轉(zhuǎn)到市一中。”

 

  “噢,交換場地——”

 

  “自古華山一條道。打死我何立正也只有這個辦法。我差點跟校長下了跪。”

 

  “問題呀問題,你兒子會恨死你!”劉局長抬手戳了戳何立正的額頭,嚷道:“何立正,你還沒講茶油的事。”又恍然大悟地:“我明白了,你在為自己收受茶油作鋪墊。”

 

  “鋪墊——”何立正一怔,“鋪什么墊呀?”

 

  “潛臺詞——收禮有理嘛。”

 

  何立正立刻叫道:“局長大人——”

 

  “現(xiàn)在連開會都不能稱尊敬,還想當大人?我可不敢沒事找事。我,僅是一局之長。”劉局長認認真真糾正道。

 

  “劉局長,我也沒想到,這技術(shù)員真他媽的有兩下子,當年油茶樹掛果就比上年多了三幾倍。張孝勤種油茶樹第一次賺錢了。他高興呀,想飛上天的心都有了,便把一桶五公斤、十市斤的新榨茶油沒聲沒響放到了我睡覺的屋子里。”

 

  “你當時不在屋子里——”

 

  “我在,我能讓他進門嗎?”何立正脖子一挺。

 

  “你這張鴨嘴,硬!”劉局長叱責一句,質(zhì)問,“他能放進來,你怎么不能把它送回去呢?嗯,你別瞎編個理由來。”

 

  “好好好,我一句話都不說了。”

 

  劉局長噎了一下,嚷道:“但你必須跟組織上說清楚。而且,要讓組織相信你說的是真話。”

 

  何立正沒答話。

 

  “很難受嗎?又不是讓你這大老爺生個崽出來。”

 

  劉局長這話是一句玩笑話,但一臉嚴肅。何立正已經(jīng)意識到,這事到了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地步。“媽的,斗大西瓜沒砸暈老子,卻要被一粒芝麻砸死!”他罵了自己一句,掏出手機,一個電話打給楊凱。剛接通,他就嚷了一聲:“我在局長辦公室,局長找你核實一件事。”便把手機塞給劉局長。沒想到何立正當面使出這么一招,劉局長只得跟楊凱說了一下核實的事。楊凱在電話中說:“局長,何隊那天剛好帶領(lǐng)我們?nèi)プ鰪埫廊说墓ぷ?,讓他搬遷豬場。他的豬場建在杜鵑坡,靠在一個陡坡上。何隊怕下雨出事,便動員他搬個地方。”劉局長一擠眉頭:“楊凱,你今天沒睡醒吧。我問你這事嗎?功不掩過!”楊凱連連呵呵了幾聲,接著說:“下午我們從杜鵑坡回來時,何隊發(fā)現(xiàn)他住的屋子里放著一桶茶油。何隊馬上猜到了,一定是張孝勤送來的。他提起油桶,就往張孝勤家送去。”

 

  “到底送到了他家家里沒有?”

 

  “送到了呀。”

 

  “你敢保證?”

 

  “劉局長,出了什么事?”楊凱突然有點緊張問道。劉局長嚷道:“不該問的,你問什么問?”楊凱噎了噎。劉局長催道:“快說!快說!”楊凱說:“那天,我陪著隊長去的。到了張孝勤家,何隊說明來意。張孝勤一聽,接過油桶,就哇哇叫道,你們看不起我!這油我不要了。他扭開桶蓋,便往門口的水溝里倒。”

 

  劉局長一噎:“脾氣怎么這樣倔?”

 

  “他是村里有名的‘一根筋’!”

 

  “多、多浪費呀。”

 

  “是呀,何隊和我就是這么叱責他。他一邊倒油,一邊罵,浪費一個鳥,人都沒被人家看成人。沒辦法了,何隊只得沖上去把油桶奪了過來。這時候,十斤油被倒掉了一半。張孝勤仍想從何隊手中搶回油桶,把油要倒一個一干二凈。何隊長只好服軟說,老張,張美人,你、你別沖動,這油我收下了。我收下這桶油!何隊長便把剩下的半桶油提了回去。”

 

  掛掉手機,劉局長吁了一口氣。但他想了想,說道:“畢竟,你收了人家五斤茶油。”

 

  何立正點點頭,說:“是五斤。但最后我按十斤重量給了錢。嗯,市場價折款。一斤十八塊。一共一百八十塊”

 

  劉局長雙眼頓時一亮:“太好了!”他馬上追問一句:“這個叫張孝勤的農(nóng)戶收下了吧。”

 

  “哪、哪敢把錢給他?他接過鈔票會一把撕掉!”

 

  “那錢給了誰?”劉局長劈頭蓋臉問道。

 

  何立正說:“他兒子不是在縣城讀書嗎?吃住都在學校。寄宿生。我找了姓陳的校長,把油錢當成他兒子的伙食費給交了。嗯,我手上還有收據(jù)吶。”

 

  “把收據(jù)給我。給我一個復(fù)印件。原件你先留著。立正呀,立正,你還算清醒。”劉局長臉上露出了笑容。不過,他馬上批評何立正:“技術(shù)員他兒子讀一中的事,當初你也該找找我。我想像不出來,全局幾十號人,你臉皮最薄,怎么還辦成了這事?呵,刮目相看。”

 

  何立正唏噓地:“快一年了,兒子都沒叫我一聲老爸。”

 

  劉局長起身,有點感動地拍了拍何立正的肩膀。

 

  沒過幾天,何立正卻沮喪了。收受扶貧對象的茶油一事,讓他受了一個記過的處分。劉局長跟他解釋:“這事我沒辦法協(xié)調(diào)下來。人家說了,資助伙食費,收受茶油,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不得攪到一塊。資助,算你做了獻愛心的好事,值得表揚。但收受茶油屬于違紀行為,理應(yīng)要受處理。事已如此,你要冷靜對待。這樣吧,你先回單位上班。”

 

  第二天,何立正突然打電話跟劉局長說:“我回延壽再呆一年吧。”

 

  “哦,為什么?”劉局長問道。

 

  “樹要皮,人要臉!”說罷,何立正掛了電話。

 

  三

 

  何立正又回到了延壽村。

 

  跟隨他一塊回村的還有楊凱。本來,他可以跟潔茹一樣,今年用不了再下鄉(xiāng)扶貧。但楊凱盯上了一個副科長的位子。劉局長卻跟他說了,局機關(guān)是空缺了一個副科長位子,但輪不到他楊凱。“除非你楊凱同志給局黨組一個破格提拔你的理由。”這是劉局長的原話。楊凱怦然心動,知道劉局長話里套了話。當天下午,他找到何立正,要求跟他重新回到延壽扶貧一年。何立正說:“我說話算數(shù)嗎?”“劉局長都說了,何立正同志是一個代理隊長,但責權(quán)利三個不變。我一定聽你調(diào)遣。你說一,我不二!”楊凱挺胸說道。楊凱能繼續(xù)來做隊員,這是何立正求之不得的事,便點了一下頭。楊凱道謝后,說道:“何隊,我——”“打住!打住!稱呼要準確。否則我又要挨批了。”何立正半是自嘲半是無奈地,“記住,我是何代理!”“哪、哪有這么認真的?”楊凱摸摸腦勺子。何立正嚷道:“人家不是很認真嗎?就這么稱呼。否則,我也要處分你。嗯,你剛才想問啥事?”楊凱說:“很多同事懵了,你含冤受了一個處分,怎么還想回村里去。”“我含了什么冤?”何立正沒好氣溜了他一眼,見楊凱還要張嘴說什么,便一抬手堵了堵,“什么都別、別、別說了!”過了好一會兒,楊凱嘀咕道:“都是那個花圈……”“什么?”何立正一時沒聽明白意思。楊凱翻了一下眼皮:“帶來個霉兆頭!”“哦,我死定了——”何立正變了腔調(diào)。楊凱嘀咕道:“回村第一件事,我把那鬼東西還給張美人!”“你敢?”何立正瞪他一眼。

 

  何立正和楊凱下車時,張得天帶著幾個人已經(jīng)等候在村小門口。張得天奔上前握著何立正的手。他早就想好了一肚子的安慰話。但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張吉財便跑了過來,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張孝勤上了豬場,跟張美人操棍拿刀打起來了!”

 

  “怎么一回事?”張得天問道。

 

  “鬼曉得!”

 

  何立正嚷道:“走走走,去看看去!”

 

  他和張得天幾個人一溜煙地跑出了村小門口。他們趕到村西頭杜鵑坡豬場時,只見張孝勤正攥著一把砍柴刀要沖上去,準備隨時跟握著粗棍站在門口的張美人拼打一場。還好,幾個鄰居已經(jīng)勸上了架,有的攥著張孝勤的手臂,有的攔住張美人。

 

  張得天喝道:“都別動!誰動老子先捆了他!”

 

  “都別動!都別動!”何立正抬起雙手,壓了又壓。

 

  張孝勤把手臂一甩,沖到何立正跟前,抬手指著張美人嚷道:“何隊,就他告你的狀,讓你吃了啞巴虧!”

 

  “我沒有告狀!”張美人大聲爭辯。

 

  “除了你這頭豬,村里還有誰會告何隊?”

 

  “送花圈的是我。但我沒告狀!”

 

  “一定是你雜種告的!”

 

  “誰雜種——”

 

  “你!”

 

  何立正只得讓張得天他們前拉后推地把張孝勤弄走了。他一個人留在豬場里。張美人瞟了他一眼,冷冷地:“你怎么又回來了?”

 

  何立正努力一笑地:“舍不得離開你!”

 

  “哼,我才不想見你。”

 

  “我那么遭你討厭嗎?”

 

  張美人把粗棍扔到一旁,挽上手臂說:“我琢磨一萬遍,我沒想明白,我張美人前世欠你什么債?”

 

  何立正自嘲地:“我哪輩子都當不了債主。沒這命!”又輕輕松松說道,“張美人,我人站到你豬場門口,也不請我進去坐一坐,喝口水嗎?”

 

  張美人搖搖頭。

 

  “明白了,你這缺我坐的凳子。張美人,我仍是那一句話,你把豬場辦到這山坡下,萬一發(fā)生滑坡,那你怎么辦?”

 

  “我在杜鵑坡辦豬場,又不是一兩天,去頭掐尾,也有五六年時間,從沒有發(fā)生過一次豬瘟??纯脆彺迮S蜑忱侠铑^他的豬場,連續(xù)三年發(fā)豬瘟,結(jié)果倒了。知道為什么嗎?”

 

  “就是你自己說的,你占了一塊風水寶地吧。”

 

  “沒錯呀。所以,哪怕你何立正拿槍子斃了我,哼,我也不會從杜鵑坡搬走的。”

 

  “我有槍嗎?我就是一張嘴。去年秋,我已經(jīng)請縣里的畜牧師專門來過一趟。這事你知道。人家在村東跟你挑了一塊地,那里更適合養(yǎng)豬。”

 

  張美人哼道:“我當然知道,你夠上心讓我搬地方。”

 

  “啊,我藏私心呀?”何立正問道。

 

  張美人拉高嗓門嗯了一聲,譏笑地:“你不打自招了吧。”

 

  “我自、自招了什么?”何立正噎了一下,挺挺脖子。

 

  “三年前,張吉財他就看中了這地方。他那點鳥本事,攆走不了我。但他不死心。呵呵,你們扶貧隊來了,他找到了可當?shù)蹲龉魇沟膶ο蟆?rdquo;

 

  聽到這話,何立正暗暗一驚。他猛地回想起來了。去年他提出讓張美人搬遷豬場一事時,第一個表示支持的就是張吉財。后來,張吉財好幾次在會上都說,搬遷豬場這事辦不了,工作隊便是掃了自己的威風。

 

  看到何立正久久沒話說,張美人便是不陰不陽地:“何隊,不,聽說你的稱呼改名了,叫何代理。你只要不攆我走,我張美人這輩子都記你大恩、記你大德。我張美人養(yǎng)豬,不是養(yǎng)雞,怎么也不會把自己養(yǎng)成一只‘鐵公雞’。”

 

  “你是不是想歪了?”何立正問道。

 

  “歪不了的。過年時,我不給肉品公司采購員送上一兩頭不吃飼料的土豬,又能看中我這豬嗎?天下的豬都一樣,全是四條腿、一張嘴。”張美人邊說邊走到何立正身邊,把臉湊到他眼前晃了晃,“我是一個上嘴巴說人話、下嘴巴也不放狗屁的人。我們做一個交易吧。”

 

  “交易個什么?”

 

  “張吉財給你一分好處,這好處我張美人給你兩分,行吧。你只要給我一個說法。”

 

  何立正有點無奈。他今天才發(fā)現(xiàn)張美人原來有一個心結(jié)。這個心結(jié)不解開,張美人恐怕真的不會愿意將豬場搬離杜鵑坡。

 

  他把頭一抬,嚷道:“張美人,我會給你一個說法。”

 

  張美人狡黠地笑了笑:“嘿嘿,那太好了!以后,你就是我最敬愛的何隊長!”

 

  “我是一個代理。”

 

  何立正回到村小時,楊凱已經(jīng)把張美人送的花圈抬出去,在村小的土墻前一把火給燒了……

 

  四

 

  下午,張吉財把一份名單交給何立正。昨天,縣扶貧辦來電話,有一筆春耕解困資金剛下?lián)?,要求各個貧困村在三天內(nèi)把錢發(fā)放給備耕困難的農(nóng)戶。何立正與支書張得天、村主任張得偉商量,決定先摸個底,看看有哪些備耕困難戶。散會后,這事交張吉財去辦了。

 

  何立正接過名單看了看,問張吉財:“這十七戶人家都摸準了吧。”

 

  “我張吉財閉上眼睛打了二十幾年算盤,也沒見哪一筆帳我算錯過。”張吉財幾乎答非所問。但何立正聽懂了,便笑道:“張會計真能心中有數(shù)呵。”

 

  “何隊,我可不是吹牛。村里哪個人幾根鳥毛,我張吉財也一清二楚。”

 

  “那就好。”

 

  張吉財離開時,何立正跟他道了一聲:“辛苦了。”接著,何立正把楊凱找來,把備耕困難戶的名單拍到他手上,說:“我們分頭去核實一下。前面八個你負責,后頭九個我來查。”

 

  楊凱看看名單,說:“吉財會計寫的吧。這個高中生的字寫得四平八穩(wěn)。嗯,字如其人。他辦事滴水不漏。”

 

  “我以前也是這個印象——”

 

  楊凱一聽,揚頭問道:“何隊,你發(fā)現(xiàn)什么嗎?”

 

  “村里哪個人幾根鳥毛,他都清楚。計生專干也不敢在人前吹這牛吧。”

 

  “這開玩笑的話,你也當真呀?”楊凱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時間不早了,今天輪著我掌鍋。”

 

  “誤不了你吃飯。嗯,回來后我來做菜吧。”

 

  “這周輪著你洗碗。”

 

  “做飯洗碗今天我全包了。行吧。”何立正爽快地。

 

  楊凱這才大喜道:“行行行。但愿何隊天天能手癢呀。早上我買了幾斤冬瓜。我最喜歡你做的黃燜冬瓜。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何立正說:“都是在家里跟你嫂子學的。她弄幾個家常菜,那可算上檔次。”

 

  “原來如此。就說這黃燜冬瓜,咬一口,跟咬到一塊香噴噴的紅燒肉一樣。”楊凱咂咂嘴巴,又沉臉一嘆,“好些日子沒見過豬肉影子了。何隊,你說這豬去哪兒了?”

 

  何立正一笑,心領(lǐng)神會地:“鎮(zhèn)里趕圩時,我們抽空去買幾斤肉上來。”

 

  “跟你提一回意見,行吧。”

 

  “提提提……”

 

  “你說話能算一回數(shù)吧。”

 

  “啊,我何立正什么時候說話沒算個數(shù)?”何立正扭了扭腦袋,馬上恍然大悟地,“噢,不就是上一個趕圩日沒讓你下山買肉?”

 

  “一個圩日嗎?”楊凱大聲反問一句。

 

  “兩個。”

 

  “連續(xù)三個圩日了。三個!五天一個圩日,三五十五,我半個月沒吃到一塊肉。”

 

  “不都是剛好有事嗎?我說楊凱,年輕人,少吃肉,有利于你的健康,還幫你省了錢。一舉兩得。城里房價仍在漲。你不能老想著又吃肉,又買房吧。手上沒房,你那女朋友跟你結(jié)個屁的婚呀。我一心為你著想……”

 

  楊凱雙手一挽,搖頭晃腦地:“何隊你下鄉(xiāng)一年,口才比以前好多了。再過一年,劉局長他那張嘴也說不過你。我算服了你。嗯,今晚這頓飯,你一定要做一個有紅燒肉香味的黃燜冬瓜。”

 

  “好咧!”

 

  “多放一點油。”

 

  “好咧,好咧。”

 

  “這茶油放怎么多,都沒豬油做的菜好吃。”

 

  “好咧,好咧。”

 

  “這有什么好咧?”

 

  何立正一口氣串了八戶村民的門,名單中只剩下一個叫張美承的農(nóng)戶。剛才,他問了第八戶的村民,知道張美承住在村部后三排小巷子里,跟張美人做鄰居。張美人的家,何立正早已熟門熟路了,來來回回串過十幾次門了。不過,后幾次被張美人堵在門外,人家說啥也不肯讓他進門。這時,何立正拐過一個巷子,迎面遇到了楊凱。何立正問道:“核查了幾個?”“全部完成了。也沒看出大小問題來。”楊凱答道。何立正說道:“那你先回去吧。”楊凱露著笑臉說:“何隊,我陪你吧。”何立正側(cè)臉掃他一眼,便明白地:“你小子又耍滑頭。早回去了,你不好意思不做飯吧。”“知我者,何隊也。這樣吧,等下我負責洗碗。”楊凱笑瞇瞇的。何立正說:“一塊回吧。反正,我手頭也僅剩下一個。”楊凱晃頭晃腦地:“你也沒發(fā)現(xiàn)問題吧。”何立正搖搖頭。楊凱朝他努了一下嘴。何立正邊走邊說:“核查一遍,心里安穩(wěn)些。”

 

  何立正和楊凱路過張美人家門口時,張美人剛好挑著一擔水桶出來。他見是何立正和楊凱,立刻橫在自家門口,嘴上嚷道:

 

  “哼,別來找我——”

 

  楊凱舉手示意一下,幾分調(diào)侃地:“不好意思,我們今天不是到你家來。我們到你鄰居家去。”

 

  “張美承?”

 

  楊凱停下腳步,有點小得意地朝他長長嗯出一聲。

 

  張美人哼道:“呵,狗鼻子!”

 

  楊凱噎了一下,滿臉莫名其妙。

 

  何立正跟張美人打聲招呼。但張美人裝聾了,挑著水桶就走了。楊凱扭頭望了他背影一眼,磨磨牙地:“何隊,他怎么罵我們狗鼻子?”

 

  何立正說:“我解釋不了。”

 

  “誰罵我狗鼻子,誰就是大狗鼻子!”

 

  “你罵人家干嘛?”

 

  楊凱哼了一聲。

 

  到了張美承家門前,何立正喊了一聲:“美承在家嗎?”話音剛落,矮胖胖的張美承便迎了出來,見是扶貧工作隊突然來訪,發(fā)怔了一下。但一眨眼,張美承便點頭哈腰地:“何隊好!楊干部好!快進屋里坐吧。”

 

  何立正剛進屋子,就發(fā)現(xiàn)半新舊的大沙發(fā)坐了兩個陌生男子,都是四十上下的樣子。他問:“來客了?”

 

  張美承忙解釋道:“這兩位是手藝師傅。我今天剛好把他們從圩里請來幫廚房吊個頂?shù)摹?rdquo;

 

  “吊頂?!”何立正一怔。他掃了張美承一眼,似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廚房原來刷了層石灰,天長日久了,灰皮動不動脫落,還掉到鍋里吶。要是你們城里人見了,哪還敢吃這鍋里炒出來的菜?”

 

  何立正哦了一聲,又聳聳鼻子。他聞到一股香味。他判斷,這股香味從廚房里竄出來的。便徑直走進廚房。果然,鍋里正燜著紅燒肉。張美承笑道:“圩里師傅跑了十幾里來辛苦了一場,得請他們吃頓飯。”何立正噢了一聲,抬頭看了看用鋁板裝好的天花板,沒多說什么話,便與楊凱出門了。張美承站在門口,追上一句:“何隊,吃了飯再走吧。”

 

  何立正扭頭回了一聲:“不用了。”

 

  “好香喂。”楊凱叫道,感慨地,“聞這味,看那顏色,真是做出了一鍋地地道道的紅燒肉??床怀鰪埫莱惺稚瞎Ψ蜻€行吶。嗯,何隊,我敢打賭,鍋里頭的一定不是黃燜冬瓜!”

 

  何立正努努嘴,說道:“要不然張美人怎么說我們長了狗鼻子呢?”

 

  “我的爺呀——”楊凱終于反應(yīng)過來,“張、張美人他以為我們上張美承家吃紅燒肉來了?”

 

  “這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呀。”何立正自嘲了一句,想了一下,又跟楊凱說:“你馬上把村干部一個個叫過來,開個緊急碰頭會。”

 

  “還沒吃飯吶。”

 

  何立正把臉一端地:“怎么沒吃飯?你去問張美人,他一定可以舉證你我上張美承家吃了紅燒肉。”

 

  “我不是跟著何隊蒙冤了?”

 

  “所以,這個會得馬上開!”

 

  何立正和楊凱沒想到,碰頭會一直開到凌晨兩點鐘。他倆更沒想到,張吉財跟張美承的爺爺是堂兄弟輩。在會上,張得天主動承認:“我第一次拿到名單看,當時就覺得美承不該寫入名單里。結(jié)果一吞口水,把想說的話又吞回了肚子里?,F(xiàn)在,我同意把美承從名單拿掉。”張吉財一口咬定他沒私心,不同意從名單中拿掉張美承,便與何立正爭辯起來。倆人不僅紅了臉,還紅了眼。最后,何立正站起身子,雙手按在桌子上說:“張美承該不該從名單中拿掉,我們可以找縣扶貧辦裁定!我同時會跟縣扶貧辦提供兩個在備耕期間所發(fā)生的事實,一是他家廚房吊頂,一是燉紅燒肉。我不是說人家不該過好日子。但這種農(nóng)戶應(yīng)該不是村里最困難的人家吧。”張吉財磨磨牙,氣憤憤揀腳先走了。散會后,何立正把張得天單獨留了下來。前年,張得天才從部隊回來。去年秋天在“兩委”班子調(diào)整時,他被選為支書。當時,張吉財也想當支書,人前人后使了不少力。何立正卻看中了張得天這后生崽。張得天從未擔任過村干部,何立正努力了一番,破格讓他當了支書。張得天上任后,所干的幾件事也證明何立正沒看走眼。不過,何立正發(fā)現(xiàn),在村主干開會時,他的嗓門經(jīng)常打不開。就說剛剛發(fā)生的這件事,他明明知道備耕困難戶名單中被張吉財塞人了,卻不敢及時當面提出調(diào)整意見。不過,張得天剛才在關(guān)鍵時刻敢理直氣壯支持工作隊,又讓何立正感到了寬慰。何立正幫張得天的杯里添了一點水,跟他說:“你有能力,又有腦子,但辦事一定要做到一把尺子量到底。”張得天如實說道:“何隊,張吉財?shù)妮叿荼任腋咭惠?,我從小叫他吉財叔。我讀高中時,他還掏過錢。那時候,我家算窮的。再說,他在村里當會計也有二十幾年了,是一個‘老桿子’。”何立正說:“咱組織內(nèi),哪有輩份之分?都是普通黨員,之間同志關(guān)系。別忘了,全村老百姓都在盯住你吶。”張得天想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地:“何隊,我記住你的話了。”何立正看了看時間,說:“回去睡覺吧。明早,我把備耕困難戶的公示名單貼出來。”張得天起身走了兩步,又轉(zhuǎn)身說:“何隊,早上你就多睡一會兒吧。這公示我去貼就行了。”

 

  大早,張得天剛剛把一份“延壽村備耕困難戶公示名單”貼出來,好些到村部門前一口老井挑水的村民便圍攏上來。有人問:“支書,還玩這新花樣?”張得天跟村民說:“不是花樣,這樣做別讓村干部看花了眼。大伙都是明眼人,發(fā)現(xiàn)有不對勁的地方,可以打我的電話。不放心,你們也可打何隊長電話。電話都寫在尾巴上了。”他把電話號碼念了一遍。

 

  張美人湊上前,抬頭看了一遍名字,大聲地:“張支書,你漏掉一個名字吧。”

 

  “漏了嗎?”張得天一怔。

 

  “真漏了。“

 

  “漏、漏了誰呢?“

 

  “昨天,我聽說張美承也列入這個名單了。”

 

  張得天一聽就明白了,便笑道:“有人告訴你,張美承要穿龍袍了,你信不信呢?”

 

  張美人噎了一下。

 

  張得天說:“你別疑神疑鬼。嗯,眼見為實。”

 

  張美人笑了一下。他半是調(diào)侃,半是困惑地:“難道紅燒肉煮成了夾生肉,讓何隊吃出一肚子不高興了嗎?”

 

  “什么意思?”張得天問道。

 

  張美人則自言自語地:“還真有一點意思。”

 

  “當然有意思!沒意思我還會來貼這公示?”張得天回了一句。

 

  這時,何立正遠遠地站在后面,看到張得天一大早就把公示名單貼了出來,又聽到他與村民一番對話,不由會心一笑。接著,他悄然離開了。

 

  五

 

  張孝勤的油茶樹基地就在高山背。離村里只有三幾里路。早上,何立正爬到高山背,挽起褲腳,弓著腰,拿著鋤耙跟張孝勤一塊鋤草。張孝勤沒跟他講客氣。見多不怪了。何立正每次爬上高山背,都要幫他干點活。太陽曬到頭頂時,張孝勤便拉他坐到樹下喝大葉茶。何立正跟張孝勤聊出一件事,說他發(fā)現(xiàn)綠坪組和斗水組有幾個留守婦女閑在家里。張孝勤馬上回答,只要她們愿意,便可來這干些雜活。何立正一巴掌拍在張孝勤背上,大聲地:“我何立正要的就是你這句話!謝謝你,能幫她們一把。”張孝勤側(cè)臉說:“何隊,你們工作隊不幫我,我想幫她們也幫不成呀。”

 

  中午,何立正剛從高山背下來,還沒走到村口,就看到楊凱和村支書張得天一前一后從村部奔了出來。

 

  “上哪去?”何立正問道。

 

  張得天叫道:“何隊,我們正想去找你吶。”又沮喪地,“白給了張吉水家里兩頭羊。”

 

  “什么意思?”

 

  楊凱雙手一推:“沒了。”

 

  “昨天下午我路過他家,他老婆劉菊嬸還在給兩頭羊喂草吶。怎、怎么說沒就沒了?”何立正很驚訝。

 

  張得天擺擺手說:“不是說羊突然暴病死了。劉菊嬸她、她把那頭公羊賣、賣給縣城來上山過夜的人。”

 

  楊凱補充道:“就是幾個‘驢友’,他們把羊牽走了。聽說要在上山烤全羊吃。”

 

  何立正脖子一粗地:“啥時候的事?”

 

  楊凱跟張得天對了一眼,才答:“羊牽走了半個多小時的樣子。”

 

  一聽,何立正轉(zhuǎn)身就走。

 

  “何隊,你剛下山,就別去找劉菊嬸。找她批評一頓的事,我倆辦得了。”張得天叫道。

 

  何立正嚷道:“你們先別去找她。我上山去把羊找回來再說。”

 

  很快,何立正從正在村口菜土上忙碌的村民嘴里打聽到了“驢友”牽羊走的方向。他剛爬到杜鵑坡時,看到張美人領(lǐng)著幾個人在豬場門口從一臺小四輪上卸飼料。他問道:“張美人,你看見有人牽羊往這路過沒?”

 

  “看見了。”

 

  何立正暗暗一喜。他走前幾步,發(fā)現(xiàn)前面是一個三岔路口,便回身問道:“張美人,他們往哪條道走的呢?”

 

  “左道吶。”張美人隨口答道。

 

  “謝啦。”

 

  說罷,何立正便往左邊小路奔去。

 

  張美人張望一眼,大聲追問:“你追羊干啥去?”

 

  “劉菊嬸把種羊給賣了。你說,她靠養(yǎng)羊脫貧這事不就成了一句狗屁話?”何立正恨恨罵了一句。又嚷道,“她開點點竅,跟你養(yǎng)豬一樣,她養(yǎng)羊,辛苦幾年還怕脫不了貧?”

 

  張美人哦了半聲,幾乎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好像是、是往右道去了。”

 

  何立正厲聲地:“到底左道,還是右道?”

 

  “你、你氣勢洶洶干嘛?”

 

  “張美人,你養(yǎng)豬好些年了,難道你還不懂種羊種豬怎么一回事嗎?”

 

  張美人伸長脖子往前方眺望了一眼:“沒錯。右道。”

 

  “右道嗎?”

 

  “右道。不是右道,你扭掉我腦袋。”

 

  何立正抬起手,遠遠地戳了張美人一下。他抬腿向右邊小道奔去。果然,他拐了三幾道彎,爬上一個大坡,就發(fā)現(xiàn)前面的草坡上搭有兩個綠色帳篷。七八個“驢友”已經(jīng)把一頭羊捆上腿,翻倒在地。羊正發(fā)出“咩咩咩”的叫聲。一個瘦“驢友”端來一個小臉盆,準備接羊血用吧。另一個胖“驢友”操起一把鋒利的尖刀。

 

  “別殺羊!你們別殺羊!”

 

  嚷聲中,何立正大步?jīng)_了上去。

 

  胖“驢友”見突然來了一個陌生人,怔了怔,嚷道:“不捅上一刀,我們怎么烤全羊呢?”

 

  “這是一頭種羊。你們千萬殺不得!”何立正解釋道。

 

  矮“驢友”上前打量他幾眼,冷笑:“我們花了錢,又不是我們偷來的。種羊也是羊,怎么殺不得?”

 

  何立正擋在羊的跟前。他怕胖“驢友”突然一刀捅下去。

 

  “花了錢,你們也殺不得!”

 

  瘦“驢友”變起嗓門叫道:“你當你是誰呢?”

 

  何立正字正腔圓地:“我是駐延壽村的扶貧隊長,我叫何立正!”

 

  “扶貧隊長?”矮“驢友”問道。

 

  “沒錯。”

 

  一位女“驢友”馬上跟胖“驢友”打聽道:“扶貧隊長多大的官?不會比你爸還大吧。”

 

  胖“驢友”把手上的刀晃了晃,歪頭說:“你真沒文化。扶貧隊長算個官嗎?”

 

  幾個“驢友”一聽,轟然地笑了起來。胖“驢友”上前一步,掃了何立正一眼,說:“行吶,看在你舍身救羊的英雄壯舉上,我們今天不吃烤全羊了。這頭羊你可以牽回去。”

 

  何立正忙說:“太謝謝了!遇到好人了。謝謝。”他彎下腰,便要給羊松綁。胖“驢友”把刀一舉:“慢。但事沒那么簡單。我還有一個條件。”

 

  何立正抬頭地:“行吶,說吧。”

 

  “這頭羊,我花了1600塊錢。”

 

  “我給你1600塊。”說罷,何立正又想解開羊腳上的繩子。

 

  “嗯,你別急嘛。”

 

  “還有什么嗎?”何立正怔了一下,只得軟聲軟氣地,“好好好,有什么你盡管說。”

 

  胖“驢友”走到何立正跟前,說道:“把這頭羊牽上山來,我們花了一身大力氣,流汗不少,連腿也軟了。你得付我們1600塊人工費。”

 

  “這——”何立正呆了。

 

  矮“驢友”走上前拍了拍何立正的肩膀,說:“你沒說錯,我哥就是天下第一好人。否則,早把羊捅了。我哥已經(jīng)給了你這個扶貧隊長一個大面子。”

 

  何立正看了看這些“驢友”,知道這個條件非答應(yīng)不可,便咬咬牙地:“人工費,我付!”

 

  “驢友”們齊聲歡呼起來。胖“驢友”爽爽地把刀扔到一旁,又站到何立正跟前,擺弄了一下手腕,好像等著伸手接錢。但何立正掏了幾個口袋,也只掏出三百多塊錢。矮“驢友”一見,臉色大變,罵道:“你真是來扶貧的?扶貧隊長竟然也是一個窮光蛋,還得靠人家救濟你吧。”

 

  女“驢友”尖起嗓門補上一句:“等一會兒,我們給他一條羊腿,也算我們?yōu)榉鲐氉隽舜筘暙I。”

 

  “驢友”們怪叫一陣。

 

  何立正只得掏出手機,說:“我下山去拿錢。羊你們別殺,我先拿手機抵在這里。”

 

  “蘋果嗎?”矮“驢友”問道。

 

  “不、不是。”

 

  “三星最新款吧。”

 

  “國產(chǎn)機。”

 

  矮“驢友”抱著何立正的肩膀,在他耳邊嚷道:“兄弟,你干脆跟我們說,老人機。嗯,怎么把你老爸用的手機帶到你身上呢?”

 

  又是一頓轟笑。胖“驢友”彎下腰從地上把刀撿了起來。

 

  “我借錢給他——”

 

  何立正扭頭一看,張美人來了。原來,張美人剛才指路后,也偷偷跟了上來。他想來看看熱鬧,這扶貧隊長怎么把羊牽回來。不過,他看到何立正被這幫“驢友”沒大沒小欺負時,卻冒出一股怒氣,便從樹后走了出來。何立正牽著羊跟他道謝時,他卻說:“嗯,我只是借錢給你。”何立正說:“那我知道,那我知道。放心,錢我會一分不少還給你。”張美人說:“我叔婆可不會給你這筆錢。”“你叔婆——”何立正困惑。張美人告訴他:“你們喊的劉菊嬸,就是我的親叔婆。不是我親叔婆家的羊,我才懶得管這閑事。”何立正笑道:“不管怎么講,我都得謝你。”

 

  何立正把羊牽到了劉菊嬸家里。

 

  劉菊嬸跟他解釋,她的兒子上次犯病,借了鄰居的兩千塊錢,人家催得緊,丈夫在城里打工又沒捎錢回來,便打起了賣羊還錢的念頭。何立正安慰了幾句,便走了。傍晚,他聽借錢給劉菊嬸的鄰居說,只借給了劉菊嬸三百塊錢。而且,早就還清了。他意識到,劉菊嬸沒把賣羊的真由頭說出來,便有點不放心,當晚又走進了劉菊嬸家里。倆人聊了起來。劉菊嬸吱吱唔唔了半天,終于把賣羊的事說透了。原來,劉菊嬸怎么也不相信工作隊送上一公一母兩頭羊,就能幫她脫貧致富。第二天,何立正交代楊凱帶上劉菊嬸去十幾里路外的洼水村,讓一個養(yǎng)羊?qū)I(yè)戶跟她介紹養(yǎng)羊致富經(jīng)驗。劉菊嬸回來后,馬上找到何立正說:“我賣羊,差點把我的羊銀行給賣掉了。這家養(yǎng)羊戶前幾年也是領(lǐng)了一公一母兩頭羊,現(xiàn)在他每年可賣幾十頭羊出去。他說,家里那幢大洋房,就是羊跟他蓋的。”她認錯后,便要把賣羊的錢要塞給何立正。何立正說:“他嬸,這錢先放到你那里,算我的定金,等你哪一年能賣出幾十頭羊時,我再來牽一頭羊回去過年。”劉菊嬸說:“不是一頭羊。你得牽兩頭羊回去。”何立正剛想張嘴答話。劉菊嬸說:“何隊你啥都別說了。美人他全告訴我了。你付了兩頭羊的錢,才把這頭種羊幫我牽回來。我讓美人打了電話給張吉水,讓他回來跟我一塊養(yǎng)羊算了。”

 

  六

 

  何立正本來打算,爬上杜鵑坡豬場去見張美人。他暗吁一口氣:終于等到一個與張美人能進行溝通的機會。他真沒想到,張美人能借錢給自己解圍。要不然,劉菊嬸那頭羊恐怕就牽不回來了。這事傳出去,要說影響多壞就有多壞。他當時便意識到這點,才打算花“巨資”也要把羊這頭給牽回來。

 

  他正要出門,楊凱卻告訴他:“縣扶貧辦來電話,撥給特困戶的生產(chǎn)扶植資金必須發(fā)放到戶到人!”

 

  “啥意思——”何立正困惑問道。

 

  “你上次跟扶貧辦匯報過了,打算以入股生財?shù)姆绞剑瑢埿㈨樇业奈迦f元交給張孝勤,作為股金入股油茶樹基地。”

 

  “是呀,我們寫了專題報告。”

 

  “扶貧辦開會后,認為這資金有‘張冠李戴’嫌疑,擔心工作隊走后會留下遺留問題。”

 

  何立正只得匆匆下山,進縣城去找縣扶貧辦邱主任。見到邱主任時,他把上次報告中的理由復(fù)述了一遍,又補充了新的看法。張孝順一家四口人,除了老婆能算個數(shù),張孝順和兩個兒子都沒文化,才幫他們想了一個入股分紅的辦法。邱主任說:“這個理由也能成立,整個扶貧資金的管理就會全亂套。”何立正只得說:“我說他們沒文化,也是一種尊重。背地里跟你說一句實話,他們都有點智障問題。”邱主任嚷道:“智障嗎?那要上醫(yī)院做個鑒定。真是智障,這筆資金必須收回。”“為什么?”何立正一怔。邱主任說:“這是扶貧產(chǎn)業(yè)開發(fā)專項資金,不得用于生活救濟!”何立正趕緊解釋:“好好好,我一時沖動,把詞用錯了。張孝順一家就是沒上過學,沒文化。他自己拿去搞產(chǎn)業(yè),這錢絕對會打水漂。”邱主任響梆梆地說:“可這錢去向經(jīng)得起檢查。”何立正噎了一下:“拿錢入股,可以幫助貧困戶每年得到一筆收入,這錢又不會蒸發(fā),所以……”“沒所以!文件上明確了的原則,便要堅守。否則,你這個代理隊長今年還要撈一個更大的處分回去!你覺得劃得來嗎?”邱主任似乎好心好意提醒一句后,看了看墻上掛著的電子鐘,說縣長有一個會還得趕去參加。何立正只好起身告辭了。

 

  何立正回村時,拐道進了一趟鎮(zhèn)政府。剛好鎮(zhèn)長下鄉(xiāng)回來。何立正便把扶貧辦邱主任找自己談話的事匯報了。鎮(zhèn)長唏噓地:“算了,別得罪他們。否則,扶貧款以后會少撥給我們。”

 

  “有這么嚴重嗎?”哪怕何立正沒有寒毛聳然這種反應(yīng),但他暗暗驚了一下。

 

  鎮(zhèn)長說:“你說呢?”

 

  “可、可我們的想法也沒錯呀。扶貧資金入股油茶樹基地,還是你我做了張孝勤好幾次工作,人家才松口的。”

 

  鎮(zhèn)長只得安慰了何立正一陣子,又說留他吃了晚飯,再讓鎮(zhèn)里的車送他回延壽村。何立正謝絕了。他嘴巴上說時間還早,用不了在鎮(zhèn)里坐等飯吃,其實他感到渾身仍是不舒服。

 

  他獨自一人在山道上爬了一段路后,往楠竹林前一站,掏出手機,寫了一段文字,卻又刪掉了。過了好一會兒,他吁出一口氣,重新編了一條兩三百字的信息,檢查一遍后發(fā)給了縣委書記。

 

  晚上,何立正把門一關(guān),帶著一股郁悶心情與楊凱一對一喝了一點米酒,沒洗澡,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縣扶貧辦邱主任帶著兩名下屬火急火燎地來到延壽村。何立正剛剛做好早餐。楊凱則正站在屋檐下貓腰刷牙,滿嘴都是白色泡沫。

 

  何立正幾乎明白他們的來意,見面便說:“上午,我就去找張孝勤,讓他把張孝順家的股金全退出來。放心好了,錢一分不會少。”

 

  邱主任劈頭蓋臉地:“誰讓你退出來?”

 

  “你——”

 

  邱主任猛地一繃臉地:“我說了嗎?什么時候我說過這話?空口無憑。何隊長,別忘了,舌頭可以絞死人!”

 

  何立正噎了一下,連忙解釋道:“我剛才是想說,您這么早來到延壽村,我們非常高興。”

 

  邱主任聲色俱厲地:“就這意思?”

 

  “啊。”

 

  “別騙我。”

 

  “我心口一致。”

 

  “嗯,人前人后也得一致。”邱主任意味深長補了一句。他見何立正連嗯了七八聲,才驀然露出笑容,親親熱熱拍了拍何立正的肩膀,“你們從市里下來扶貧,呆在這窮山惡溝里,不容易哇。全縣三十幾個扶貧隊長,在我眼里,你是最有腦子的一個隊長。僅此一個。”

 

  “哪里哪里……”何立正突然摸不到頭腦。剛才,怎么完全誤判了對方的來意?他一時沒往下說話。

 

  “這可不是假話。而且,延壽村是一個不斷出經(jīng)驗出典型的地方。”

 

  何立正發(fā)怔了。他不得不問道:“邱主任呀,我這里有經(jīng)驗嗎?”

 

  “怎么沒有?有有有……”

 

  “我、我何立正眼拙。”

 

  “謙什么虛呢?不過,謙虛也使人進步嘛。扶貧資金入股,就是一個好經(jīng)驗。我看這種形式它有很多好處,比如資金的安全性,資金的成長性,還有資金的效益性,它們統(tǒng)統(tǒng)增強了。特別是它能讓貧困戶長期受益,甚至取得一勞永逸的效果??纯?,那多好哇。”邱主任娓娓道來。

 

  “主任,您今天認可了我們的做法?”何立正又驚又喜。他做夢也沒想到,邱主任今天摸早上山來,就是給自己送“大禮包”的。

 

  主任把臉一繃:“不是今天!”

 

  何立正腦袋里一根神經(jīng)猛地挑了一下,說道:“那是的。那是的。延壽村的每一條經(jīng)驗,都是在縣扶貧辦精心指導(dǎo)下所取得的。”

 

  “認識上可別出問題。這可是大是大非的事。”

 

  “有數(shù)!有數(shù)!”何立正連連點頭。

 

  邱主任這才說明上山進村的來意,他們想詳細了解扶貧資金作為股金入股大戶基地的做法。何立正自己干的事,早有感受,便一口氣講了三十幾分鐘,又粗粗細細回答了對方提出的七八個大大小小問題。邱主任接著主持召開了村支書、主任和專業(yè)戶代表張孝勤等參加的座談會。哪怕一問三不知的張孝順,他也被請到村支兩委的會議室。邱主任頗有耐心地聽他回答了一個問題。

 

  下午,邱主任提出一個要求,檢查扶貧工作組和村里的賬目。

 

  楊凱負責工作組的賬目。他一聽,便很敏感地問道:“你們總結(jié)經(jīng)驗來的,還是來查賬呢?”

 

  何立正忙跟楊凱擺擺手,說:“扶貧辦核查賬目,我們怎么能有抵觸情緒?”

 

  邱主任把何立正拉到一旁,跟他嘀咕道:“聽到你們的介紹,我心里有個感覺,真是一個好經(jīng)驗。我有了一個想法,準備在全縣推介你們的做法,再把它上報市里去。出于安全起見,賬目也得核查一下。目的嘛,你應(yīng)該知道。”

 

  “當干部的,不得帶病提拔。”

 

  “是呀,一旦帶病推介,你我都要負連帶責任的。”

 

  “理解。”

 

  “理解就好。”

 

  “真理解,假理解?”

 

  “反正我知道主任您不是害我。”

 

  “那就夠了嘛。”

 

  “是的是的。”

 

  這兩套賬整整被檢查了一個下午。臨走時,邱主任又把何立正拉到一側(cè)。何立正頓時有點緊張地:“發(fā)現(xiàn)問題了嗎?”

 

  邱主任說:“工作組賬目沒半點問題。村里的賬目去年以來也沒任何問題。證明了一點,工作隊從去年初進駐后,資金使用上盯得很緊。”

 

  何立正抬頭即問:“你們不是還查驗了村里前幾年的賬嗎?難道——”

 

  “何隊長,你已經(jīng)聽明白了我的意思。”邱主任狡黠一笑。

 

  “問題大嗎?”

 

  “有沒有問題,跟他沒半點關(guān)系。放心吧,今天這份經(jīng)驗材料完全可以形成,盡快進行推介。另外,村里的老帳我們要帶回去。”

 

  “行吶。”

 

  何立正輕爽地用這兩個字進行了表態(tài),結(jié)果惹惱了張吉財。扶貧辦主任他們剛一離開,張吉財就跳到何立正跟前嚷道:“何隊,你憑什么同意他們把村里的賬拿走呢?”

 

  何立正陡地一噎。

 

  還好,張得天馬上回了張吉財一句話:“這事用不了誰大驚小怪。他們有權(quán)檢查賬目。這是好事!”

 

  “喂喂,你屁股怎么坐凳子的呢?”張吉財扭頭沖張得天吼道。

 

  “我現(xiàn)在是站著說話!”張得天裝了一回糊涂。

 

  張吉財見旁邊的人全是茫然地盯著自己,便忍了忍,跟張得天說:“支書,你跟他們說一下吧。明天把賬本弄回來。他們呆頭呆腦把賬本搞丟了,誰來負這責?”

 

  何立正說:“能搞丟嗎?”

 

  張得天補上一句:“是呀,丟不了!”

 

  “張得天,你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

 

  張吉財吼完這一聲,扭頭走了。

 

  楊凱走上來,問道:“張會計情緒這么大?”

 

  何立正沒答楊凱的話。他側(cè)過身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張得天說:“行呀,你把你叔也得罪了。”

 

  “何隊,你說過,黨內(nèi)沒有輩份之分。我也是對事不對人。”

 

  何立正笑瞇瞇地跟他點點頭,又說:“進入雨季了。張美人的養(yǎng)豬場得抓緊動員他趕快搬。”

 

  張得天說:“我昨天去找過他一回。他嘴上沒那么多惡言惡語了,但一根筋還是一根筋,說我們一心一意騙他。”

 

  “得想一個辦法,讓他信任我們。”

 

  “吉財會計能上門解釋一下,可能會讓他改變些態(tài)度。”

 

  “這倒是一個好辦法。但村里賬目剛被扶貧辦拿走,估摸他一時半會不會答應(yīng)去做解釋工作的。”

 

  張得天稍稍想了一下,點點頭。

 

  吃飯時,楊凱坐在四方桌旁,一邊夾菜,一邊問何立正:“今天扶貧辦來了解情況,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的彎。”

 

  “你琢磨個啥?”何立正裝了一碗飯。中晚餐,他定量是一碗半米飯。但早餐很隨意,吃兩只紅薯,或者喝一大碗南瓜粥,甚至不吃早餐。他掃了楊凱一眼。

 

  楊凱說:“你昨晚喝酒時,跟我說了,昨天見你可是兇巴巴的。”

 

  “嗯,你腦子琢磨點正經(jīng)事吧。”

 

  “這還不是正經(jīng)事嗎?我猜,邱主任今天早上起床沖澡時,可能沒熱水,一頭冷水沖下來,讓他一個哆嗦,就改變他以前的所有看法。”

 

  “如此,即好。”

 

  “何隊,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何立正翻了一下眼皮地:“我是有個第六感覺。但是否正確,得需要等待驗證。”

 

  過了幾天,何立正收到了一份《扶貧工作通報》。通報上登了一篇文章,標題是《貧困戶當上了“股東”——延壽村變扶貧資金為“股金”的成功探索》。通報上面有一段編者按語,特別指出縣委書記充分肯定延壽村的經(jīng)驗做法,而且這份典型材料還能按照縣委書記批示精神采寫的。讀了通報后,張得偉馬上跟何立正說:“這個做法是你何隊提出來的,又是你何隊帶領(lǐng)我們實施的。文章中怎么稱是扶貧辦指導(dǎo)下干成的?”張得天一邊手指戳通報,一邊叫道:“上面寫道,他們苦口婆心,做村主干的工作,做農(nóng)戶的工作。全顛倒了。何隊才是苦口婆心做我們工作。”

 

  何立正說;“不管怎么樣,我們可以大張旗鼓干這事了。”

 

  過后,楊凱偷偷問道:“何隊,是不是跟你發(fā)信息給縣委書記告了一狀有關(guān),他們才突然——”

 

  “我給書記發(fā)的信息,只是提了一個建議,說是供他參考而已。順便吶,也談了一點個人感受。”

 

  “這算啥告狀——”

 

  “我本來就不是要告他什么狀。”

 

  他暗暗吁了一口氣。幸好當時自己改變主意,重新編寫了一條信息。否則,邱主任上次來延壽就是來吹胡子,瞪眼睛,興師問罪一番。一念之差,便是天壤之別。

 

  七

 

  何立正回市里輪休了兩天,便回到延壽村。楊凱見他走進屋子,便問:“四天假你何隊也不休完?”又眨眨眼地:“嫂子不在家吧。”何立正抬手拍了楊凱的腦袋一下:“誰像你年輕人,沒女人過不了日子。”楊凱呵呵一笑,幫何立正泡來一杯茶,伸脖晃腦地:“何隊,你沒休完的兩天假,干脆送給我吧。”“你做夢去吧。”何立正一邊嚷道,一邊端起杯子,準備喝上一口。楊凱一聽,忽地把杯子搶了過來,說:“何隊,我忘了,這杯子是我專用的。”何立正一愣:“你這杯子泡的茶,我沒喝過嗎?”楊凱很嚴肅地:“不好意思。今天不行。”何立正瞪他一眼,伸手把杯子奪了回過來:“怎么,今天喝不得?哼,小子,你就是有假,我何立正也不讓你休。你假休不成,還想見女朋友?哼,你上張孝勤豬場去見吧。”楊凱趕忙陪著笑臉說:“何隊,你別當真。你兩天假不用送我。我要休假時,你也別不準。”又告訴他說:“昨天下午,李花花她來找你。”何立正問道:“說了什么事嗎?”“昨天中午,她跟來吃飯的‘驢友’差點打起來了。”楊凱說道。何立正眼睛一鼓:“怎么要打起來了呢?‘驢友’吃飯,不會來白吃吧。”楊凱搖搖頭,說:“到底怎么一回事,李花花也沒說個明白。”何立正唬臉地:“你該問明白。”

 

  何立正把杯子一放,起身竄出了屋子。

 

  楊凱追到門口:“何隊,弄飯吃了再去吧。”

 

  何立正沒答話,很快拐進了巷子。

 

  李花花的家就在村里最東頭。門口有一條路。城里人上山露宿或游玩的,都要路過她家門口。何立正前些日子還想,這陣子上山看高山杜鵑的人越來越多,她店子生意應(yīng)該不錯。何立正心里又算了一下,這店子開了四、五個月,也該上財路了。去年冬至那天,李花花突然跑來跟何立正說:“何隊,鄰居們都說你腦子里裝有一臺機器,啥事都能想通想透。”何立正明白李花花有事找上門,便讓她直截了當把話說響。李花花說:“你隨便給人家一個主意,都能幫人家賺錢。我家也想早點脫‘帽’,何隊你幫指條路子吧。”何立正呵呵一笑,說:“嗯,我前幾天還跟張支書說吶,一塊過去跟你聊一聊,讓你開個農(nóng)家菜館。”“開館子——”李花花一怔。何立正點點頭,說:“我在村里頭呆了快一年,發(fā)現(xiàn)城里人春天上山看杜鵑,夏天露營,秋天看紅葉,冬天賞雪松,都要一拔一拔從你家門口路過。你開上一家農(nóng)家菜館,生意哪會不好呢?”李花花大喜,經(jīng)過幾個禮拜張羅,一塊“李花花農(nóng)家菜館”的招牌便掛了出去。那天,何立正和楊凱特意買了號稱一萬響的大圈鞭炮,在她店門口放了一個滿地紅。在何立正印象中,李花花個性很好,待人熱情,嘴巴也算能說會道,是一塊開店子做生意的好料。她怎么跟來吃飯的‘驢友’吵架呢?何立正困惑了。

 

  他一見到李花花,李花花就把左手背重重拍在右手掌上,嚷道:“何隊,這館子要倒了。”

 

  “怎么要倒——”何立正驚了一下。

 

  “打架了。”

 

  “真、真打架了?”

 

  “人家都把碗給砸了,我還等人家把屋頂掀掉?都不好意思跟何隊說,一個禮拜我跟來吃飯的吵過三四次。”李花花氣憤憤地。

 

  何立正只得心平氣和地問道:“他嫂,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花花又把左手背往右手掌上拍了兩下,嚷道:“他們罵我是一個大騙子,說我嘴巴上稱要做一桌地地道道農(nóng)家菜,結(jié)果是我糊弄了他們,只肯交一半錢。哪我不是虧死了嗎?我只能擋在門口,不許他們離開……”

 

  何立正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但他心里也在嘀咕,李花花真的會把菜做得那么難吃嗎?他有點忐忑,便掏出手機,打通楊凱的電話說:“我請你吃館子。你馬上來李花花農(nóng)家菜館。噢,叫上支書和主任一塊來。”

 

  楊凱歡天喜地趕來農(nóng)家菜館。

 

  很快,張得天、張得偉幾個人也來了。

 

  何立正笑瞇瞇交代李花花道:“你弄幾個拿手菜來吧,讓支書和主任今天吃個痛快。”李花花歡喜地應(yīng)道:“好咧。”張得天一聽,悄聲問道:“何隊,你過生日?”何立正搖搖頭。楊凱噢了一聲,故意調(diào)侃地:“哦,明白了,你要做李花花農(nóng)家菜館的形象代言人吧。”何立正說:“我請你們吃飯,要有理由嗎?凡是不想吃的,現(xiàn)在可以開溜!”幾個人笑了一陣子,誰也沒想抬起屁股離開。但很快,他們皺眉苦臉了。剛上兩三個菜,楊凱就忍不住叫道:“呀呀呀,太咸了!李花花她開、開了幾輩子鹽店吧。”張得偉夾了一只雞爪子,咬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把雞爪子扔到了桌子下。不過,桌下一條黃狗倒是一點也不嫌棄,爬在地上津津有味啃了起來。張得偉探頭瞟了一眼,有點自怨地:“我屬狗的,怎么就長不出一副好牙齒?”何立正左右看看,問道:“不好吃?”“咬不動!味道也太不行了。”張得偉如實答應(yīng)。張得天搖搖頭地:“店子怎能開得下去?來吃飯的,人家不砸碗才怪!”楊凱貼到何立正耳邊說:“下次你再請我來這吃飯,呵呵,免了吧。”

 

  何立正呆了。

 

  下午,他突然跟楊凱說:“我明早回家一趟,兩天內(nèi)返回。”

 

  “何隊,你真怕我搶你的假呀?”楊凱叫道。

 

  “我有事。”

 

  “啥事呢?”

 

  “先不能說。看辦不辦得成再說吧。”何立正說話時,一點也不興奮。他似乎對自己要進城去辦的某一件事沒抱半點信心。楊凱沖他嚷道:“故弄玄虛,不是你何隊的風格!”

 

  大早,何立正匆匆下山了。

 

  第二天下午,何立正回到了延壽村。他屁股后面,還仄步跟著一個中年女子。她穿著一雙高跟鞋。楊凱剛好站在村口跟人聊事,他見這女子,驚得一張嘴就要叫出聲來。何立正趕緊跟他噓了一聲,讓他別說話。

 

  何立正沒有把女子領(lǐng)進村小。他直接就把這女子引進李花花農(nóng)家菜館,進門便嚷道:

 

  “李花花!李花花!”

 

  李花花從廚房里鉆進來,見是何立正,便叫道:“何隊來了呀。”她看看中年女子,問道:“來客了吧。”頓時熱情地,“快坐快坐,我做幾個菜。我把楊干部也叫過來。”

 

  何立正說:“我們不是來吃飯的。”

 

  “來了哪能不吃飯?吃空氣呀?”

 

  “李花花,我跟你說一件正經(jīng)事。你這館子的菜做的真不好吃。”何立正邊說,邊把屁股落到一張長凳子上。

 

  李花花把頭一埋,嘀咕地:“我只有這本事。”嘆道,“唉,恐怕再熬上個十天八天的,就要關(guān)門了。別說賺個狗屁錢,連本錢也沒撈回一半。”

 

  “關(guān)門,那怎么行呢?”何立正說。

 

  “我也沒辦法。”

 

  “問你一句,這店還想辦下去嗎?”

 

  李花花跟何立正點點頭,又不好意思地看了中年女子一眼。

 

  中年女子突然說道:“妹子,我來幫你吧。”

 

  李花花怔怔地:“你來幫我?”

 

  “嗯。”

 

  “你、你能幫我——”

 

  何立正便跟李花花介紹道:“我下山幫你請來了一個做菜的師傅。就是她!她做家常菜很有一手。她這次上山,專門來把一些家常菜的做法傳教給你。如何?”

 

  李花花兩眼頓時放光,連聲地:“真的?真的?何隊,這是真的嗎?”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這位大姐師傅都站到你跟前,還不相信?”何立正笑道。

 

  李花花愣了愣,撲上前猛地一把抓著中年女子的手,感動地:“你是我的菩薩!你來了,我這店子就垮不了。”轉(zhuǎn)身朝何立正說,“謝謝你。”接著,她臉上的笑容一收,跟中年女子說:“干一個月,我要給你多少錢呢?多了,我可付不起。”

 

  中年女子說:“我不拿工錢。”

 

  “真的?”李花花哪怕很愿意聽到這句話,但她也不敢輕易相信這事是真的。

 

  何立正說:“她免費教你。你吶管她吃,管她住,就行了。”

 

  中年婦女掃了何立正一眼,好像責怪他這般安排有點不妥。

 

  何立正看懂了中年女子的眼神,忙說:“李花花是村里出了名一個愛干凈的人。你看,店里家外都整潔得很吶。你睡在她家,不會臭蟲咬的。”

 

  “它要咬你,就讓它咬我。它想咬你一口,我就讓它咬我十口!”李花花爽朗朗補上兩句。

 

  中年女子只得露臉一笑。

 

  沒過幾天,李花花家常菜館的生意便好了起來,中晚兩餐來店里吃飯的人絡(luò)繹不絕。吃飯的人除了夸黃燜冬瓜做得好吃,茄子皮炒臘肉、苦筍燉肉沫、山芽菜清炒等也成了主打菜。

 

  這天,張得天來店子看了一圈,跑到村小便問何立正:“你從哪里找來這一個大師傅?救活了李花花飯館,還教會她做菜,工錢也不要。”

 

  何立正笑道:“秘密!”

 

  張得天又去找楊凱打聽。楊凱摸摸腦袋,跟張得天說:“何隊不讓我說,他警告過我,我說了出來,他要打斷我的腿。”

 

  剛好,張得偉坐在一側(cè),說:“昨天,我去店子吃了一頓。跟以前比較,那味道一個天,一個地。這大師傅也會做冬瓜燒成紅燒肉這道菜。嗯,比何隊做的還好吃些。”

 

  “那當然呀。何隊就是她教會的。”楊凱脫口而出,甚至有點自豪。

 

  張得天和張得偉相對一眼,不約而同地:“真的?!”

 

  楊凱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打嘴!打嘴!”

 

  八

 

  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好幾天。

 

  吃過早飯,楊凱穿上雨衣,搭摩托車上鎮(zhèn)里送報表去了。鎮(zhèn)里催得緊,報表得上午送到。何立正把張得天叫到自己住的屋子里,跟他說:“昨晚我跟防汛辦打過電話,聽他們說,這雨還得下幾天,雨量會更大。我心里毛虛虛的,隱隱約約覺得張美人豬場非搬不可了。”張得天拿了一個杯子倒水喝,邊說:“昨天下午,他從豬場下來,我剛好遇到他。他一見我迎上來,就劈頭蓋臉跟我說,別提豬場搬地方的事。前段日子,他腦子有點活絡(luò)。才過幾天,腦筋又堵死了。”何立正說:“張美人有疑心,怕我們團團伙伙捉弄他。”張得天努嘴地:“我都想罵他腦子進水了。”何立正從小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紙,說:“昨晚,我起草了一份承諾書,保證不讓村里任何人在杜鵑坡辦養(yǎng)殖場。我在上面簽了字。但他認不認可我這個承諾,我真沒半點把握。”張得天想了一下,說:“何隊,我在上面也簽一個字吧。”何立正大喜地:“太好了!支書給個承諾,他應(yīng)該會打消疑慮的。”張得天掏出筆,在承諾書上簽了自己的我名字。接著,他打聽道:“張吉財前天上午被縣扶貧辦叫走了,兩個晚上都沒回來。他老婆今天一大早就來問我,他老公怎么連手機也打不通了。”“手機打不通了?”何立正有點驚詫。前天上午,縣扶貧辦兩位同志突然來到延壽村,直接找支書張得天,說讓張吉財帶著這幾年的票據(jù)跟他們進城一趟。張吉財上車走后,何立正才從張得天嘴上知道這事。眼前,張得天見何立到蒙在鼓里,也沒再聊張吉財?shù)氖铝恕5瘟⒄€是說了一句:“可能手機沒電了吧。”

 

  很快,何立正爬上了杜鵑坡。

 

  這時,張美人領(lǐng)著幾個人正在豬場門口冒雨忙碌著,把一頭頭豬趕上卡車。

 

  何立正問道:“美人,要送豬呀?”

 

  張美人掃了何立正一眼:“百味肉制品公司臨時加單,要一百五十頭豬,今天我得把它送進城里去。”

 

  “大雨天的,下山時讓司機開車多留點心。”

 

  “人家是個老司機。”

 

  何立正噎了一下,說:“我想跟你聊個事。”

 

  “沒什么好聊的。你們絞盡腦汁,油嘴滑舌,還不就是讓我相信你們說的話?”

 

  “你還擔心——”

 

  “嗯,我不是二百五!”

 

  何立正笑了一下,伸手掏出承諾書,又遞給張美人。張美人一怔:“啥東西?呵,不會是一張支票吧。”何立正告訴他:“一份承諾書。保證你搬離杜鵑坡后,村里不得有人再來這里辦養(yǎng)殖基地。我在上面簽了名。”張美人怔了怔,接著,嚷道:“你能在延壽村呆多久?哪怕你留級,到年底也會拍拍屁股溜回城里去。又不是上門女婿當‘倒插門’,哪能一輩子呆在延壽村?嗯,到時候張吉財他還不把承諾書當成一張廢紙?”何立正努努嘴地:“張得天支書在承諾書上也簽了名。”“沒騙我吧。”張美人雙眼盯住何立正。何立正平靜地:“你自己看看吧。”張美人接過承諾書,打開后擠眉瞪眼地讀了一遍。何立正說:“白紙,黑字!”張美人想了想,說:“我送完這趟豬,回來再跟何隊你聊。”他愣了一下,跟何立正說,“挑中張得天這個人當支書,算你有眼力!”

 

  何立正笑了一下,說:“我相信,我和他都沒看錯你張美人!”抬頭看看天空,“這雨越下越大。”

 

  “下雨,又不是下炮彈,怕個啥呢?”

 

  “但愿沒事。”

 

  張美人不屑地:“老天爺不下點雨,我們種田的吃什么?水泥坪上種不出稻谷的。我兒子寫作文,倒是寫了這么一個故事。但他說,那是一個幻想。嗯,眼前水泥坪只適合城里大媽跳廣場舞。我進城見多了。都是吃飽飯撐的。”

 

  “好了好了,回來我們再細聊。你兒子會比你有出息。”

 

  張美人撇了一下嘴,未再答話。

 

  中午,楊凱在鎮(zhèn)食堂吃完飯,便匆匆趕了回來。他還沒進門,就叫道:

 

  “何隊!何隊!”

 

  何立正上午離開豬場后,又到李花花農(nóng)家菜館坐了一會兒。他剛剛才進屋,坐到桌子前,埋頭在本子上記個什么。

 

  “何隊——”

 

  楊凱闖了進來。

 

  何立正問道:“一驚一乍,干嘛呢?”

 

  “出事了!”楊凱脫口即出。

 

  何立正猛地一抬頭,問道:“出啥事了?”

 

  “張吉財這家伙恐怕回不來了。”

 

  “回不來了?什么意思?”何立正站起身子,一雙眼盯著楊凱。

 

  楊凱說:“他承認了,前些年他做了好些假賬。扶植貧困戶的錢,有一小半被他偷偷裝進了自己口袋。”

 

  何立正倒吸一口冷氣:“不會吧。啊,怎么可、可能?”

 

  “假不了。吃飯時,鎮(zhèn)長跟我嘀咕的。”

 

  “天吶!”

 

  “張吉財還交代了一件事,跟你何隊長有關(guān)系。”

 

  何立正驚得瞪起眼睛地:“跟我有關(guān)系?”

 

  楊凱連忙說:“何隊你別緊張。嗯,你收了張孝勤一桶茶油的事,就是他寫信舉報的。”

 

  “你說的?”

 

  “他自己都坦白了,還會假呀?他一個晚上寫了七封告狀信。”

 

  何立正發(fā)怔了,喃喃地:“他怎么會告我呢?”

 

  楊凱說:“我和鎮(zhèn)長猜到了一點。你沒得健忘癥吧。去年村支兩委換屆時,他張吉財一心想搞到支書這個位子。結(jié)果,你跟組織部和鎮(zhèn)黨委提了張得天的名,他便懷恨在心了。”

 

  “你、你們別亂猜……”

 

  “我亂猜了?”

 

  “我說了,別亂猜!”何立正突然吼了一聲,連一雙眼睛都瞪得圓圓的。

 

  整整一個中午,何立正躺在床上。下午,他來到張孝勤的油茶樹基地。張孝勤見他悶悶不樂的,便問:“何隊,你也有煩心事吧。”何立正噎了一下,連聲地:“我有嗎?有嗎?”張孝勤憨厚地笑了笑,說:“嗯,何隊你也不是神仙。”何立正聽到這話,低頭沉思了片刻,才嘖了一聲,說道:“我稍稍一想,煩心事還真不少呀。”“最揪心的是兒子埋怨你吧。聽楊干部說,你每天都打一個電話給兒子,但他一個都沒接。沒辦法,你就給他發(fā)信息??伤粋€字也沒回給你。”張孝勤說道。何立正唏噓一陣。張孝勤說:“兒子一定很想回市一中讀書。我要是一中校長就好了。我天天燒高香,讓校長發(fā)發(fā)善心,好讓你兒子重新回一中讀書去。”“回不了——”何立正拍拍張孝勤的肩膀,有氣無力地,“咱,不說這個了。”張孝勤看了看何立正,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一口氣。

 

  外面又下暴雨了。

 

  雷聲也大得有點嚇人。

 

  何立正站到門前,望了望天空,問道:“張考勤,你說天會不會塌下來呢?”

 

  張孝勤說:“塌不了。”

 

  “塌不了?”

 

  “看天干嘛?吃了晚飯,我送你回村小。要不,我等下弄兩個小菜。按你的要求,不上蛋,不上肉。你照規(guī)定給我伙食費。一塊喝兩碗米酒。行吧。”

 

  過了一會兒,何立正才點了一下頭。又說:“把楊凱也叫上來。這小子遭遇感情危機了。他以為我不知道。我回城聽潔茹說了,他女友被他的同學挖了‘墻腳’。”

 

  這時,楊凱打來電話。何立正一接聽手機,就大吃一驚:“什么,杜鵑坡豬場被雨水倒灌了?好,我馬上趕過去。你讓張支書馬上組織青壯勞力上來,看看能不能把豬場里的豬轉(zhuǎn)移出去。”

 

  掛掉手機,何立正便要往外沖出。

 

  張孝勤撈起兩件雨衣,一件扔給何立正,一件往自己身上套,嚷道:“何隊,我陪你一塊去。”

 

  “好!”

 

  何立正和張孝勤趕到杜鵑坡時,張得天和楊凱帶了二三十個青壯勞力也到達豬場門口。何立正與張得天走進豬場察看了一番,發(fā)現(xiàn)倒灌進來的雨水還不多。他跟村主干商量了一下,便決定馬上把豬轉(zhuǎn)移出去。這時,楊凱打通張美人的電話。得知豬場遭災(zāi)消息,張美人在電話中哇哇直叫:“你們快救救我的豬呀!這兩千多頭豬被水灌死了,我張美人血本無歸,一輩子都翻不了身!”楊凱勸說了一番,對方仍是抑制不了情緒。何立正奪過手機,嚷道:“張美人,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豬安全轉(zhuǎn)移出來。一頭不少!你往回趕時,別讓司機開快車!聽到?jīng)]有?否則,我、我扇你幾個耳光!”

 

  接著,何立正迅速把人員分成了三個組,第一組由張得天帶領(lǐng),進豬場把豬趕出來;第二組張得偉帶領(lǐng),在豬場門口接應(yīng),再把豬護送到安全地帶交給第三組。第三組把豬統(tǒng)一趕到集中點。這事楊凱負責。張得天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何隊,這一千多頭豬趕到哪里去呢?”

 

  “這——”何立正犯難了。

 

  張孝勤擠上前來,嚷道:“何隊,我那有三個用來秋天存放茶籽的大倉庫正空著吶。”

 

  “太好了!張孝勤,你真幫了張美人的大忙。”

 

  “何隊,我是幫你忙。”

 

  何立正擺擺手,嚷道:“好了好了,啥都別說了。”又交代大伙,“各組按照我的要求,立刻到位,馬上行動。注意啊注意,發(fā)現(xiàn)有不安全苗頭,必須馬上撤離!”

 

  緊張忙碌兩個多小時,兩千多頭豬終于從豬場轉(zhuǎn)移出來了。何立正見了,不由露出笑臉。楊凱也抹了臉上一把雨水。他再次打通張美人的手機,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張美人非常感動,連聲道謝。剛要掛掉電話時,張美人突然想到一件事:“楊干部,在保溫室里還有兩只良種小豬仔。它可是我花大錢剛買回來的。”“好的,我馬上去查一查,看看是否已經(jīng)抱了出來。”楊凱答應(yīng)道。

 

  何立正看到楊凱轉(zhuǎn)身要返回豬場,忙問:“楊凱,你干什么去?”

 

  “張美人說,保溫室里有兩只小豬仔。”

 

  “小豬仔?”

 

  “這小豬仔好貴重。我看看去。”

 

  “你回來。我去看吧。”

 

  何立正剛剛跑進豬場,張得天和楊凱就驚恐發(fā)現(xiàn)豬場上端的山坡開始下滑,便齊聲喊道:“何隊,快跑!”“何隊,快跑!”

 

  就在這時,山坡摧枯拉朽似地垮了下來……

 

  九

 

  何立正的遺體是第二天上午才從爛泥巴里找到。

 

  在李花花農(nóng)家菜館里當師傅的中年女子看到何立正的遺體,便要沖上去。李花花和幾位大嬸使勁扯上她。中年女子一邊痛哭,一邊罵道:“你這個騙子!你這個騙子!你說讓我來這當一個月的師傅,你就把兒子轉(zhuǎn)回一中讀書!你這個騙子,我剛剛教會李花花做菜,你就撒手不管了……”李花花也嚎啕大哭起來。昨天晚上,她聽楊凱說了,這中年女子便是何立正的老婆。何立正明白,李花花一旦知道他老婆的身份,就不會同意讓他老婆來幫忙。哪怕留下來當了師傅,也會堅持要給他老婆工錢。就怕這事,何立正便讓老婆瞞了身份,還警告楊凱把嘴巴拉上拉鏈。

 

  楊凱也哭成了一個大花臉。他知道,隊長救了自己。

 

  這時,劉局長帶領(lǐng)潔茹、辦公室主任等好幾個人從市里趕到了延壽村。他在何立正遺體前鞠了三個躬后,走到何立正老婆跟前,握著她的手,安慰好一陣子,并且告訴她說:“市一中同意讓你兒子轉(zhuǎn)回市一中讀書。昨天晚上,市委書記專門打了市一中校長的電話。”

 

  何立正的老婆又大哭了,仍想撲到何立正遺體上。李花花幾個人死死抱住了她。

 

  她狂叫道:“何立正,我罵了你一輩子,你怎么就不回一句話?何立正,你聽見沒有,你就不能罵我一句嗎?我知道了,你要是活著,兒子還不一定能轉(zhuǎn)回一中。我知道了,你想兒子轉(zhuǎn)回一中讀書。我知道,你做夢都想讓兒子有大出息,生兒子那天,你就說了,要讓兒子上清華、讀北大……

 

  所有人流下了淚水。

 

  中午,在延壽村的祠堂里舉行何立正遺體告別儀式。

 

  張美人走到遺體眼前,撲通跪下了。他哭訴道:“何隊長,我這個死王八蛋造的孽,我這個不得好死的王八蛋害死了你……”

 

  在遺體左右側(cè),擺滿了很多花圈。

 

  一個最大花圈的兩條白色飄帶上分別寫道:“恩人何立正一路走好”、“罪人張美人全家敬挽。”

 

  ……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quán)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