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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遷徙之名

來源:丁燕   時間 : 2018-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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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古詩云“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藉此形容南北之遙遠。而在過去的七年間,我不斷從廣東返回新疆,五千公里的距離飛機需六小時,火車則為四十八小時。這種變動不僅是橫穿大半個中國的地理移動,更是明顯的環(huán)境置換:從水鄉(xiāng)到荒漠,從墨綠到姜黃。

在西北,人們有很強的空間感。無論是我在新疆哈密的老屋,還是我在烏魯木齊的居所,窗外都能看到開闊的藍天及遠處隱約的天山——好像那山是鑲嵌在屋外的裝飾畫。目光所及的地平線并不遙遠——就在山腳下。有一種可以移動的房屋名曰“氈房”,是牧人為方便追逐水草而發(fā)明的。牧人不會扎根在某個固定的居住點,總是隨四季的變遷而轉場。

“祠堂”是另一種屋子,算得上東方漢文化的典型代表。我在東莞市區(qū)的居所背后有條酒吧街,呈現出古怪景象——燈紅酒綠、鱗次櫛比的小酒吧間,夾雜著一個肅穆祠堂,大門上的黑漆略有脫落,半米高的門檻,門板上的鎖子像一個句號。這是這條街唯一沒有被出租的圣地。某個偶然的機會,跟著村人進入這“紹廣詹公祠”,我愣怔其中:被圍墻包裹的院落是個封閉的圓環(huán),雖然有高大的門樓,壯實的圓柱,三開間三進四連廊布局(在最深的那間屋里有供牌),但這個別致寧靜之處卻讓我感到異常壓抑——除了頭頂的天空,我的視線無法探到更遠處。

奇怪極了:當我重返新疆,從火車窗玻璃看到落滿白雪的戈壁時,猶如穿越夢境薄膜般渾身震顫——我居然有找到家的感覺。為何對別人意味著可怕孤寂的戈壁,居然讓我感覺親近,像是看到了母親滄桑的面龐?為何我和大多數生活在內地的人有所不同?這種不同如何歷經神秘嬗變而形成?而在形成那不同的命定一刻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于是就有了寫作。

我試圖用文字讓那些重要的時刻凝凍下來,試圖反復觀看,從貌似毫無頭緒的細節(jié)中找到線索,努力紡織出一匹屬于“我”的錦緞。我記錄下我的行動,更記錄下當時的環(huán)境,以及我所處的復雜心境,還有我的糾結和震撼,我的心痛。我看到“我”如何面對龐大悸動的世界,如何努力將微小自身鑲嵌在那個大塊頭上,如何確保在奔徙無定的過程中不被甩掉,甚爾在某個古怪時刻,我還找到了某種平衡。

我從未想要建構一部宏大的遷徙史,我的初衷只是記錄下歷史大幕中我的個人遭際,并期望通過個體的“我”投影出遷徙族群在某段時間的共同記憶。所以,我的文字描述的不僅僅是“鄉(xiāng)愁”,更多的是“觀察”。我不僅瞪大眼注目南北文化差異,更對裹挾在轉型大潮中小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有所探究。

每一次從廣州火車站出發(fā),看到黑壓壓人群蜿蜒形成的春運大軍時,我都充滿慨嘆——這就是我的時代!我正身處其中!這么多人候鳥般反復、反復地回家,而我不知為何就被拋入這人潮夾縫,惶然間承受了各式各樣的記憶景象,所以,我不能不寫。

然,書寫的過程多么艱澀!遷徙生活的真相其實是喪失了確定感和完整感的悲劇之旅,在顛簸中像一地飄落的花瓣,充滿瑣碎和細節(jié),而我要通過召喚、復返、穿梭、黏合、烘焙等辦法,讓那些凍結的碎片消融、復活、飛翔,回到它們原本的位置。我試圖以最聚焦的長時間思考,進行最不依不饒的追尋,試圖將那些如鹽粒似珍珠的節(jié)點,進行一而再、再而三的偵查,以期消解動蕩帶來的巨大膩煩感,抵抗失根后的渾噩感,努力敘述出一個個清晰事件,一種種精準情緒,一條條確切行蹤。老實說,這個過程實在是一場可怕的搏殺:殺敵一萬,自損八千。

也許,本世紀最常見的現象就是移位和錯位。那些根本難以用數字來統(tǒng)計的人們構成了一個稱謂——移民。無論他們有著怎樣不同的動機、背景和目的,無論他們對所拋棄和所奔赴的國家可能發(fā)生怎樣的影響——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的移動讓世界發(fā)生了改變。

和那些真正的移民不同,我的遷徙不僅是自主的選擇,而且是在同一個國家內的小范圍移動。然而沒想到,遷徙后的生活比原來的還要艱難。但是,冒險的歷程已經開始,已經無法恢復成最初模樣,只能咬牙前往。七年間,我不斷地返回新疆,有時甚至一年兩次,好像嶺南的濕氣必須要到西北戈壁才能晾干般。重返故鄉(xiāng),和我作為篤定新疆人時完全不同——身份變了,心態(tài)也變了。

雖然首先是從西北出發(fā),然而對西北的確認,卻是在經過嶺南的淘洗后建立的——好像那些在田園里長大的人,成年后入世博取功名,一番沉浮后又重返田園,才能寫下“采菊東籬下”。我寫下了散文《斷裂人》《我曾居住在亞洲中心》《在蘭之州》《返鄉(xiāng)的道路向西》《最低的洼地:吐哈盆地》《冬天掠過東疆小城》《盆地的挽歌》《最初的哈密,最后的女兒》等。在這個過程中,我更注重從私人經驗出發(fā),寫出故鄉(xiāng)駁雜紛呈的當下現狀,更寫出它的尷尬與彷徨。

再次整理這些文字,我發(fā)現它們并非一把松散的珍珠,而是被一條內在的暗線緊緊勾連——我是誰?我為我的身份如此困惑。我試圖以自我經歷為切片,通過文化的方式進行考量,揣摩不同空間不同地域里,人們呈現的不同生活。我驚詫地發(fā)現了自己的不確定性——置身粵語喧囂的嶺南,我感覺自己像東江上晃蕩的水浮蓮;返回西北,我又近鄉(xiāng)情怯,因匱乏定居者的篤定,模樣居然墮落成游客。在木魚歌(流傳在嶺南的民歌)和木卡姆(流傳在西北的民歌)之間我當然更喜后者,而在可園(嶺南著名園林)漫步時,我心心念念的卻是浩蕩的塔克拉瑪干、圖爾班通古特沙漠。另一個驚詫的發(fā)現居然是——在我的內心,有兩個世界同時并存。

我在被沙漠包裹的綠洲中長大,汲取的文化養(yǎng)料是多元的。在嶺南的一次小型聚會上,當一個女孩伴隨著《阿拉伯之夜》的曲子起舞時,我驚詫地發(fā)現那曲子我如此熟稔。原來,我的整個成長時期就浸泡在這種音符中啊。那一刻,我感覺我和整個屋子里所有人都不同——“阿拉伯”是他們的遠方,而我就是從遠方來的那個人。

事實上這種差異從我一到嶺南就出現了:面對漫山遍野的綠,四季不變的綠,我在內心中生造出一個詞:“綠災。”天哪,“綠災”。對“綠洲”這個詞而言,“綠”意味著稀少和珍惜、生命和希望,而這個意義在嶺南被徹底消解;另一個生造詞是“夏眠”——從三月開始至十月,大半年的苦夏時間人們渾身流汗,腦袋暈沉。對我,這個階段是無法集中精力寫作的噩夢時段。然而這就是命運——你不可魚與熊掌同時得兼。

這些種種的錯位和糾纏,都讓我時常陷入后悔——若當初我沒離開故鄉(xiāng),是否會比現在更快樂?答案是:若讓我有第二次選擇,我依舊希望自己成為游子。我知道,如果一直生活在故鄉(xiāng),我在日常生活上可能會少受點苦,但卻沒有能力看清自己,看清故鄉(xiāng),也就喪失了書寫故鄉(xiāng)的能力。

我是到了嶺南后才發(fā)現,原來“新疆”是一個被高度概括的詞;原來“新疆”出現在中國內地時,經常會被置換成“遠方”;原來大部分表現新疆的作品,都脫離不開民族風情、風俗之類的窠臼——長辮女子在舞蹈,花帽男子打手鼓,穿行沙漠的駱駝,大片大片的胡楊林,喀什恰薩古巷的民居,巴扎(集市)上的賣貨人,葡萄架下的麥西萊甫(聚會)……這些畫面雖然貌似異彩紛呈,但卻傳達著一種共同的信息:邊疆、異域、遼闊、荒涼、狂放……

我想說的是,也許新疆的風格不僅僅有蘇東坡式的浩蕩灑脫,它同時還具有李清照式的清冷溫婉;當太多的人目睹了新疆“大江東去”的這一面,也就忽視了它“綠肥紅瘦”的那一面。新疆是多元的、多義的,而目前大眾對它的定義是狹窄的、片面的。在新疆,一樣能找到人類共有的激情和感受,雖然這個地區(qū)因其獨特的藝術氣質和氣場,總顯得那樣與眾不同。

游客是一個單純的信息收集者,雖然搜集的資料和旅行手冊差不多,但他卻不會感情用事,而我經常會陷入糾纏、沮喪和憤懣中。我會深感自己在知識結構上的欠缺,以致在處理現場碎片時,因無法給出確定意義而自責。然而,我又無法讓自己真的變成被樂觀精神籠罩的游客,因為我期待自己能看到更多,寫下更多。

我總是渴望返回新疆——無論是夏季或冬季。一想到穿越五千公里,內心就先怦怦地跳了起來。一路穿行,我終于來到天山腳下。迎接我的,是一片在嶺南無法想象的空曠荒野。而我需要的就是這荒野!我需要在前工業(yè)化的自然景象中尋找慰藉。在呆板擁擠的城市住久了,我需要從人造環(huán)境中逃離,逃進更為廣闊的空間,體驗更為簡單的生活——這種需求簡直像病人需要吸氧。

城市生活總讓我感覺不真實——人們習慣于超市里擺滿各種水果和蔬菜,并認為理應如此。沒有人提出疑問:這種充足的供應鏈有一天是否會斷裂?回歸自然是個深刻的命題,它不僅彰顯著重返淳樸生活的必要性,更暗喻了身處現代社會的人,總感覺自己被遺棄,毫無成就。為了讓自己作為人的感覺更加真實,我們需要借助自然的力量來確認自身的存在。

2017年1月,當我在白茫茫的巴里坤雪野看到一匹黑馬如芝麻粒大,正用嘴唇掀開冰層找草吃時,驟感一股熱流涌遍全身;從柳樹泉農場的場部到沙棗泉村的半小時路途中,我一連目睹到路邊有三起宰羊事件:那被捆綁的羊只,那三四個壯實的黑大漢,那閃著銀光的彎刀。這里的人們鎮(zhèn)定自若地進行著殺生,其表情宛如拔草鋤苗。而城市居民不僅看不到屠宰場面,就連死麻雀、死老鼠甚至枯干的落葉,都會被迅速地清理掉——也許城市還清理掉了某些生活的真相?

如果你問我:在這個世界上,哪個地方最讓我向往?那就是新疆東部的小城哈密。對我,反復地回到新疆,其實就是反復地回到哈密。我驚詫地發(fā)現,我的逃亡像回力標——1993年我大學畢業(yè)后,從哈密逃至烏魯木齊,后來逃至深圳、東莞。然而,大城市并沒有完全滿足我對安全感的需求,于是乎,我又一次次逃回新疆,甚至還生出那個念頭:晚年不如定居在哈密?想到此不覺啞然失笑:既然如此,何必當初?難道每個游子都是《一千零一夜》里所描述的那個人——千里迢迢到達遠方,發(fā)現別人描述埋著珠寶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

我欣喜地發(fā)現,這場遷徙行動并非只我一人參加,自始至終,都有另一個身影相隨相伴——東天山。這座山為我提供了行動坐標,讓我的擺蕩有了確定感。這座山——東天山!我在童年時目睹到的景色——不過是東天山腳下的綠洲生活;我在青年時的漫游經歷——不過是晃動在天山南北的轉場行動;我在中年時的返鄉(xiāng)——不過是一次次與東天山的劈面重逢。東天山,我的山!

面對故鄉(xiāng),我變成了一個風景畫家——我要站在更高處更遠處觀察山峰和草原,我要關注到整體布局是否和諧,我要努力彰顯出各種物體間的大小比例,于是我變得和生活其中的人完全不同——他們更關注直接需要,所以他們更留意的是整體中的一小部分,而非全局。也許風景畫家和景物之間有距離的關系,就是喪失了定居者的身份后,我與故鄉(xiāng)所建立起的關系:一種冷靜而富有情感的關系。

當我浸淫在懷舊情緒中時,記憶碎片從心海中浮了起來,我和過去的自己手牽手一同行走。這個時候的我擁有了兩種影像:一種是我返鄉(xiāng)時以旅行者的目光獲得的信息,另一種是在我腦海中不合時宜地存儲下來的過去景象。兩幅畫在重疊時,有偏差,有模糊,也有疏漏。我不僅在觀看,還在對比和甄別。我不斷感受到變化加諸在我身上的擠壓,試圖用文字進行梳理,于是,我的寫作便不僅僅只是敘述,而變成了一場自我救贖的運動。

遷徙意味著將自己像樹一樣連根拔起,而根須全裸,毫無保護層。你夸張地敏感著,又悲又欣,而你的悲你的欣只有你自己能懂。當嶺南生活開始展現時,西北在我的瞳孔中逐漸隱沒消失。這種消失以一個強烈的信號為標記:豬腳飯。記得第一次在南方街道目睹到這三個字時我驚呆了——文化差異來了!我在那一刻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曾生活在一個多民族聚居區(qū),那里對某些詞語有著深深的禁忌。

在中國,“珠三角”絕不僅僅是“珠江三角洲”的縮寫,它早已超越了地理意義而具有象征意義。從東天山來到珠三角,意味著從窮地方來到富地方。那么,我在這個富地方看到了什么?在熱帶熾烈的陽光下,我發(fā)現榕樹碩大如蘑菇云,芭蕉樹能將枝葉升至三層樓窗口,雞蛋花有姜黃色也有紫紅色……我還發(fā)現了另一些場景——小鎮(zhèn)里塞滿破爛農民房,菜市場污水橫流,大排檔人來人往,出租車大貨車魚龍混雜……這些生存場景宛如一幅熱帶雨林圖,讓我的頭腦變成了一鍋粥,但我卻不想輕易逃離——不,我要住下來,真正地定居下來。于是,我一面克服著認知失調癥,一面瞪大眼睛觀察。

南方生活充滿了變動,而這種變動在西北是微弱的。從農業(yè)大國轉身進入工業(yè)化,國家的腰肢在扭動之時,也帶動了其中那些微小的個體?,F在的我,雖然只經歷了屬于我的一點點小事,然而,一葉知秋。故而,我以我的南方經歷為軸心,汲汲營營地拼湊著記憶,試圖通過點滴感受,提供出南部中國正在嬗變的一個小切片。

我寫下了《從氈房到出租屋》《從眼里取出一座孤城》《東莞定居記》《樟木頭筆記》《隱形芳鄰》《看得見東江的出租屋》《南方街道》《南方公交車》《南方飯桌》等,用以描述我所觀察到的南方細節(jié)。這里的“南方”不僅僅指地理位置,更有一種中國人心照不宣的隱秘暗示——在僵硬冰冷的北方正宮之外,還有一個繁花錯錦般的南方后花園。

我發(fā)現所有我所萃取的記憶核心,都和我的親歷有關——也就是,在我所記錄的“南方生活”中,“我”無時無刻都在場(雖然有時我真恨自己,不該來這個鬼地方)。原來“南方”根本不是免費超市,并不對每個人都慷慨大度。當我描述搬家時被暗算的窘境,晚歸時找不到租住房屋的焦急,菜市場被人劈頭稱為“老板娘”的尷尬,整個“南方”都變得不像新聞里那么美好了——在那些被鏡頭簡化的事象表面下所隱藏的,是既相類又有所悖異的真相。真相是:南方也有垃圾,有污水,有可疑的人,有意想不到的事。隨著我定居此地而展開的系列故事,彼此勾連,形成了一個具有彈性和韌性的特殊景象。

最初抵達嶺南,我簡直像飛機失事后被丟進熱帶叢林,要手無寸鐵地應付各種危險和障礙(它們看起來就像榕樹那樣巨大而難以逾越),而我居然通過鉆燧取火的耐心,獲得了針尖大的光明。在嶺南,我要克服的困難來自兩個方面——生活和寫作。它們交相更替地折磨著我,讓我經常會想到放棄:回到故鄉(xiāng)?放棄寫作?然而,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后,我又回到了電腦前。當其時,我以為自己要穿越過經濟學、政治學、地理學、歷史學、人類學、民俗學等種種障礙才能取得真經,其后的經歷讓我明白,其實最大的障礙就是自己——只要自己愿意去克服,一切困難都能找到辦法(無論生活或寫作)。

是我自己啟動了這趟受難之旅,我無怨無悔。七年南方生活的結果是——我能聞出草叢里老鼠尸體的味道。那是種很難形容的味道——臭得古怪,像在一片中音里突然冒出個高音,一下子就撞到了鼻尖上。這種對一個地方的感知經驗,不僅僅是一種地理經驗,更是一種心理經驗。感謝老天——它微笑的時刻多于皺眉的時刻。雖然我在喪失任何保障的情況下,飽受失望、悲憤和抑郁的折磨,但卻像角斗士般,在血腥的廝殺中又挺立了起來。

身處異鄉(xiāng),總會有消極的一面——你總是置身事外,作為一個觀察者向里看,你永遠都不可能是一個當地人,不可能從內部了解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情。那么,我如此興師動眾的遷徙之舉,是失敗之舉嗎?痛苦引發(fā)思索。我感覺自己的視野大大地拓展了,像從一臺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前走過,來到一家巨幕影院般,我發(fā)現自己雖然橫跨了五千公里,但還是在中國大陸內部遷徙;雖然我所目睹到的地形地貌有明顯差異,但事實上,西北和嶺南的歷史遭際卻大致一致。

最令我欣喜的是,漢語讓我在南方找到了歸屬感。雖然我尚未能熟練掌握粵語,但通過閱讀,我慢慢深入到這個地區(qū)的深層內里。那一刻,當我站在東莞酒吧街的紹廣詹公祠時,我看到了典型的中式建筑,也看到了各種條幅牌匾,更看到了滿墻的漢字。我在那一刻想到了另一間屋子——在甘肅甘谷縣老家,那被我父母遺棄的我們家的祠堂。我堅信,這兩個屋子的模樣應大體一致。于是,我那顆游子的心雖然沒有找到回家的感覺,但也從此安定了下來。

當我在描述南方生活時,使用了一種和以往有所不同的腔調——陰柔腔調。我更關注內在的、幽微的、被丟棄和被遮蔽的經驗,而無意去慷慨批判,亦無意強烈憤懣。這種迂回筆法的選擇,和我初來乍到,尚未能積累起足夠經驗做強勢姿態(tài)有關,也和我身為女性,更關注細節(jié)有關。這種寫法反而讓我舒暢欣然,因為我發(fā)揮了屬于我的陰性優(yōu)勢(而這種優(yōu)勢曾被深深打壓)。啊,女性的天空雖然低,但卻更接地氣。在女性的眼里,事件永遠不僅僅只是事件,還是環(huán)繞著那些事件的氣候,包藏在皺褶內部的暗紋,那個人低頭的瞬間,那個特殊場合里燈光的顏色。

在新疆,因沙漠粗糲,氣候惡劣,使得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都很堅強。啊,從童年至少年,我都被灌輸著一種陽剛理念: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在缺水、大風、暴雪的時刻。故而出現在西北的主導性文字,是描述人和自然抗爭,最終在嚴酷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的文字,而這些文字的書寫者絕大多數是男性。很明顯,陽剛思維占據了整個西北地區(qū)!很明顯,這種思維曾深深地影響了我!我的穿著發(fā)型、行為舉止、性格脾氣都更傾向于陽剛。我的觀念和感受也被陽剛意識俘獲,所以我曾經的文字是別扭的——力圖充滿陽剛味,但卻始終沒有達到頂峰。

但在嶺南,陽剛和陰柔的位置似乎完全被顛倒了——工廠里女工更受歡迎;深圳白領女因不愿降低生活標準而拒絕結婚;那些港澳臺、馬來西亞的女作家,在描述女性意識時大張旗鼓。這一切對我都是一場“革命”——我的女性意識在南方獲得了覺醒。我第一次發(fā)現,女性的本質是陰性,而這種特質根本無可更改;而那些被陰性細胞所觀察到的細節(jié),是多少男作家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啊??墒翘炷模郧拔铱偸窍萑肷钌畹淖载熍c羞愧——自己太瑣碎太繁復!太不宏大太不干練!那個時期,我力圖讓自己的文字像被洗衣機甩干后的衣物,不要有滴滴答答的液體落下。我是到了南方后才明白——思想的水滴并非想有就有,想落就落。

這是多么大的發(fā)現——我錯了、錯了、錯了!我為自己不能像男人那樣書寫而折磨自己的行為,真是大錯特錯!在西北那個男性意識占據主導的空間里,女性從來都沒有站穩(wěn)過自己,也很少知道捍衛(wèi)自己。為什么?因為女性不相信自己,因為她們在男人制定的標準線上衡量時果然是一個負數。

當我發(fā)現街頭巷尾的聲音的重要性,一點也不亞于會議廳、演播室里的聲音時,陷入到一種驚喜狀態(tài)。伴隨著驚詫,我在書寫中找到了興奮點,總感覺有滔滔不絕的詞語從身體里涌流而出。我終于找到了孜孜以求的腔調——女中音;我終于明白我身為女性永遠無法抗拒來自性別的暗示,而我事實上根本無需抗拒,只需順應便可。于是我放下了思想的包袱,不再覺得自己非要如拓荒者般剛毅,非要寫出史詩巨著,而只需忠于自己的內心,書寫自己的發(fā)現便可。

以前,我總覺得沒有素材可寫;可現在,卻覺得素材滿坑滿谷。當我進行創(chuàng)作時,外在的形式是一個人正在敲打鍵盤,雙眼緊盯屏幕;但這并不是真相。真相是——在我的腦袋深處還有另一雙眼睛,它們透過我面孔上的眼睛發(fā)出光芒,將那些情感張力最強的片段留下,而刪除常規(guī)性的畫面。是的,我并不想寫男人們希望我寫的那些理想和沖突、責任和義務,我要寫的是經過我的身體過濾后的那些氣味、色彩和曲線,是另一個微觀而鮮活的世界,是陰性世界,是完全有別于理念塑造出來的世界,是我的世界。我將不再按照別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而遵循自己內心最真切的感受。如此一來,我居然像自殺者縱身躍入大海,反而窺視到海底奇詭斑斕的景象般,獲得了意外的重生。

我深深知道:好文章可遇不可求——那是向自己的靈魂要賬?。『梦恼赂静豢赡茴A設。一切都來自偶然:偶然的一起念,偶然的一個片段,偶然的一句對話。當那個觸發(fā)點碰撞到了心尖,作家便被某種東西擊中,急匆匆開始敲打鍵盤。

不止一次,在凌晨天色未明之時,我陷入困境,在電腦前用雙肘環(huán)抱住腦袋,像被人痛打了一番。寫作是艱辛、冗長而孤獨的。寫作的過程不僅是整理素材的過程,更是拷問自己靈魂的過程——寫作者的心尖總伴隨著指尖擺動。如何穿透表層進入心靈深處?如何撬開那個深不可測的秘密?如何在繁瑣廢話里發(fā)現清晰真相?寫作是大腦在思考,也是身體在燃燒,其微妙程度不亞于跳芭蕾舞。

日復一日,我像被戴上眼罩的驢,轉動著我的磨盤,全身心地沉浸于寫作,將一件他人看來是苦行僧的事干得有滋有味。我想我這一代人不僅僅只屬于自己,還肩負著父母輩的記憶(他們沒有書寫能力),同時,我們還要為我們的孩子留下些記憶。因為我們會忘記,我們真的什么都會忘記。

東漢古詩云“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而對當代人而言,外部空間已不再單一化。也許現在,“是胡馬還是越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人對現狀不滿,這世界便會有遷徙者。他們會設想更遠處有個“好地方”,然后拔營起寨,舉家前往。他們攜帶著原有的胎記來到新地方,而隨著他們的到來,讓文化在不知不覺中又前行了一步。

反反復復——離家,返家。當我置身珠三角時,我擦亮了東天山;當我返回東天山時,我又想起了珠三角。在這兩個完全迥異的環(huán)境里,我辨析、我尋找、我質疑。我終于明白,原來遷徙之路和返鄉(xiāng)之路是等同的,只不過一個的起點是另一個的終點;原來生命之流不是一瀉千里,而是前進又回溯,一波三折;原來我所進行的遷徙是雙重性的——既是地理上的,也是精神上的(雖然這兩種遷徙都令我的孤獨感倍增)。正是這種大幅度的移動變更,讓我進入到一個更為廣闊的精神世界,讓我不斷地整合與思考,將自己破碎的感官、記憶和經驗努力黏合成一個完整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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