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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遠方有詩

來源:阿良   時間 : 2018-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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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路邊等車,伸長著脖子眺望,仍不見車來,內(nèi)心翻涌出幾分煩躁。等人久,嫌人丑,一點不假。我正要掏手機打電話,一輛商務車停在我面前。

 

  “請問您是省城來的汪老師嗎?”

 

  “是的。”

 

  “快上車。讓您久等了,前面接兩個人誤了一會。”

 

  待我買了車票,遞上一支煙,才得知這開商務車的是縣文化館何館長的小舅子。

 

  漣水縣作協(xié)和文化館聯(lián)合舉辦文學作品改稿會,總編要我代表雜志社參加這個活動。我在省城雜志社做了十多年編輯,總編第一次放我單飛。以前參加這類活動,我總是望著主編或副主編的后腦勺屁顛屁顛的跟著。

 

  漣水縣的群眾文化活動搞得有聲有色,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風生水起,每年都有農(nóng)民作者在京城大報大刊發(fā)作品,該縣又是我們雜志的征訂大戶。記得早兩年我們的雜志一期集中刊發(fā)過縣里六位作者的小說、散文、詩歌,引發(fā)轟動??h里的作者多次向我發(fā)出邀請,要我去縣里采風。漣水縣是歷史文化古城,近些年內(nèi)縣城重建恢復了一些歷史古跡,很是值得看。我一直有這個愿望,這次一定要放松幾天。誰知會議剛散,總編打電話來,交代我新的任務。嘴里不敢說,心里很是不痛快。

 

  漣濱縣有一位叫“遠方有詩”的詩人,是我們雜志社的老作者,每年都要推出他的新作。今年五月初“遠方有詩”給我們雜志社推薦了一位山區(qū)農(nóng)民女作者的組詩,希望我們關(guān)照刊發(fā)。我初審過關(guān),但總編一直壓著未發(fā),不知何故。這次總編要我參加漣水縣的活動之后,即趕往漣濱縣給“遠方有詩”做個專訪。明年開春后,省詩歌協(xié)會有一個大型現(xiàn)代“三性”詩歌研討會,我的專訪就是為這個研討會做準備,屆時京城還有幾位詩歌大佬來參加。把“遠方有詩”的作品、專訪,和農(nóng)民女作者的詩一并推出。進入新世紀以來,由于網(wǎng)絡(luò)新媒體,特別是手機微信的助力,詩歌空前的繁榮活躍。在這一波詩潮中,本土性、身體性、公共性引領(lǐng)詩歌的方向,引發(fā)專家媒體的高度關(guān)注??偩幗o我施壓,這個專訪給不給力,事關(guān)雜志社能否捧紅“遠方有詩”,一炮打響,轟動全國詩壇。當下文學雜志競爭激烈,推出有影響的作者,關(guān)乎雜志的生存。

 

  對“遠方有詩”這個作者,我很熟。他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捕捉和挖掘詩心和詩性的,視角獨特,個性鮮明,讀他的詩能給人心靈注入巨大的震撼力。我多次編過他的詩。他的有些詩我能信口背下來:

 

  如《犁田》

 

  老農(nóng)趕著一頭年邁的牛

  在一塊斗笠大的梯田跋涉

  犁耙把今天的滄桑翻過去

  把未來的夢想翻過來

  犁耙過后

  綻放滿丘的笑容……

 

  對“遠方有詩”這個作者,我又感到神秘和陌生。他姓甚名誰、高矮胖瘦、在哪個單位從事什么職業(yè),不得而知。他從不透露個人半點信息,把詩歌發(fā)至郵箱里,雜志社是否編發(fā)何時編發(fā),他也不追問。這些年的稿費是打入“遠方有詩”的銀行卡,不知真實姓名??偩幰襾頋i濱縣采訪,也是想把詩人的真實情況弄清楚。上世紀后期,詩歌鬧騰花俏了一陣,現(xiàn)已很少有人談論詩歌。但“遠方有詩”一直堅持著,并用他獨特的視角和鄉(xiāng)土芬芳給省里的詩歌界帶來一縷新風。

 

  商務車載著我在縣鄉(xiāng)盤山的公路上搖晃,顛簸,拋摔。兩個半小時后終于到達漣濱縣城。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商務車司機大概是漣水縣文化館長有交待,先是把我送到縣文化館,后又把我送到縣文化局,他們都不清楚“遠方有詩”是何許人士,沒聽說過。司機建議我去縣委宣傳部打聽。到底是縣文化館館長的小舅子,見多識廣。宣傳部管文化這條線,說不定能問出些眉目來。

 

  我到宣傳部一打聽,會議室正在討論一個先進典型事跡的材料。聽說我是省城雜志社的編輯,辦公室主任忙出來熱情接待我。

 

  我掏出介紹信,說明來意。辦公室主任聽說我要找一個“遠方有詩”的詩人,先是回答不認識,過一會,他又若有所思地說:“我們辦公室過去經(jīng)常收到郵件,上面都是署名‘遠方有詩’收。江副部長下鄉(xiāng)前郵件都是由他接收,說是轉(zhuǎn)交一個農(nóng)民朋友的。江副部長下去任村支部書記之后,這些郵件就由他愛人代收轉(zhuǎn)交。哦,對啦,江副部長愛人就在會議室,我把她叫出來,興許她能幫你找到‘遠方有詩’這個人”。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線條明晰的女人,瓜子臉型,長長的秀發(fā)被纏著黑色絨絲的橡皮圈扎在腦后,白皙的皮膚掩飾不住的憔悴,眼角有明顯的淚痕。我說明來意,她即陷入痛苦,一度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從她時斷時續(xù)的抽泣中聽出來了我要找的詩人。

 

  “遠方有詩”是江遠詩的筆名,縣委宣傳部的副部長。四年前他申請報名參加縣里最后一批攻堅扶貧村的工作,任鷹巖村的支部書記。在今年七月初的山洪暴發(fā)中為救村民犧牲了。眼下縣里正在組織寫他的先進典型事跡材料。

 

  突如其來的情況變化,讓我有些手足無措,心里糾結(jié)著。我要做的是詩人的專訪,詩人遠去,我的專訪就訪無對象了。沒有專訪,“三性”詩歌研討會造勢就少了很多談資。再說呢,現(xiàn)在很多英雄人物是蓋棺才定論,生前為什么不宣傳呢?英雄不一定是十全十美,把他閃光的一面宣傳出來,對他本人、對社會都是莫大的激勵。何必要等他死后才宣傳呢?我準備第二天返回省城,這里已沒有我的什么事了。我手機請示總編,總編沉默了一會,然后堅定地對我說,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把相關(guān)人員全部采訪一次。你去村上窩半個月,到村民中去聽聽情況,把一手資料帶回來,編輯部里你的那份事我臨時安排人替做,你專心做采訪??偩幣挛覒?,他一再叮嚀:你把詳細的具體的發(fā)生在村上的那些人和事帶回來,我們再開會專題商議。詩人中的英雄,英雄中的詩人。雜志社抓住這個點,那會產(chǎn)生什么效果呢?我還打心眼敬佩我的這位上司。

 

  我接受總編的新任務,列出一串采訪名單,和縣委宣傳部的領(lǐng)導商量后,開始了我的采訪。下面的內(nèi)容都是我根據(jù)錄音整理的。

 

 

  二

 

  我采訪的第一個對象就是江遠詩的妻子何小慧,她在縣檔案館工作。去她單位采訪怕影響同事的工作,去她家里采訪怕控制不住情感耽誤我的采訪,經(jīng)她同意,我選擇在茶樓。

 

  江遠詩的突然離去,我還沒有從悲痛的沼澤地爬出來。三個多月了,家里的一切擺放都保持他在世時的那個樣,我總感覺他還在家里。有時產(chǎn)生幻覺,看到他的背影從客廳去臥室,我追上去喊他。孩子夢中時常喊爸爸,夜深人靜這喊聲似揪我的心。

 

  我記得出事的那天清早,室外瓢潑一樣的大雨。我正準備送孩子上學,正要出門時接到他的電話。以往他很少清早打電話回來。他在電話里說,這個星期日回不來,說山區(qū)連日普降暴雨,為防山體滑坡,村上正組織人員巡查,動員住在山坡上的村民搬離險地。逢雙休日,他只回來過星期日,送孩子上興趣班,陪孩子玩一天。他在電話里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要帶好孩子。這話讓我渾身寒顫。我正要回他話,他的手機掛了。不曾想到,這句話成了我們夫妻最后的訣別。

 

  你要我從認識他談起,談我們的戀愛? 那好,他們的那個材料沒有涉及這方面的內(nèi)容。

 

  認識江遠詩,是在一次縣團委組織的青年聯(lián)誼會上。

 

  我大學畢業(yè),考上縣里的公務員,分配在檔案館工作。有一天,一個高中的同學拉我去參加聯(lián)誼會,我當時不愿意去。在我的印象中,這類聯(lián)誼會都是為未婚大齡男女青年擇配偶搭建的平臺。我在大學時談了一個男朋友,他畢業(yè)后去了深圳。再說我才二十三四歲,即便沒有男友,憑我的工作單位和自身條件,也還不需要借助這個平臺。在你拉我推一陣之后,好奇心驅(qū)使,我還是隨同學去了。我們進會場的時候,聯(lián)誼會已開始。會場里也就二十來個青年男女,有一個唱歌的,還有幾對在舞池里踩著音律節(jié)點轉(zhuǎn)的,也還有一些圍觀看的。我和同學悄然選擇人群后面一個角落看熱鬧。

 

  一曲終止,舞池里的幾對青年并未散去,他們在等待第二曲。這時主持人說,下面我給大家朗誦一段詩歌。這個主持人就是江遠詩。他拿著麥克風,站在中央,一身白色挺直的西裝,格外招引眼球。那一刻產(chǎn)生的效應沖擊我的心靈,這大概是未婚姑娘的本能反應。

 

  我曾經(jīng)愛過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里還沒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會再打擾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jīng)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jīng)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他的聲音,他的手勢,他的眉飛色舞無不流淌著風流倜儻,充滿青春與活力。我一下子被他迷住了。

 

  同學告訴我,他是宣傳部的干部,大學畢業(yè),文藝青年,剛才念的詩就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二十八歲了,未婚。當我的同學重復“未婚”兩個字的時候,我的臉突然發(fā)燒。但我警告自己:我已有男朋友了。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江遠詩精心布下的溫柔陷阱,等我跳。我大學畢業(yè)半年了,檔案館在縣委機關(guān)內(nèi),我在縣委機關(guān)大院上下班進進出出,他早瞄上我了。這次舞會,就是他拜托我的同學拉我去的。后來我才知道,他朗誦的那首詩是俄羅斯詩人普希金的,并不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

 

  自這次之后,我就喜歡上了聯(lián)誼會。邀我去的那個同學,改由江遠詩替代。后來他就牽著我的手進聯(lián)誼會,再后來,我們從聯(lián)誼會退出來了,進了婚禮殿堂。我當時完全是被他詩人的氣質(zhì)所俘虜。談到結(jié)婚,中間還有兩個插曲。

 

  在江遠詩明白地向我表達愛意時,我告訴他,大學我談了男朋友,他現(xiàn)在深圳。他說等我。我問“等我”什么,他說等你們“拜拜”。他又接著說,大城市的誘惑力強,他不可能為了你放棄大城市而回山區(qū)縣城。你也不可能放棄你的父母去深圳。要去你大學畢業(yè)那會就去了。他像是我和男朋友當初各奔東西的見證人,也像小巷里擺地攤的算命先生。我和男朋友的書信往來、電話聯(lián)系,不到一年就由密到稀,由稀到?jīng)]。江遠詩號準了我的脈,我是父母的獨生女,我愿意在父母眼皮底下晃來晃去,不愿離開他們的視線。

 

  聽說我在談愛,母親一再追問。在躲不過的情況下,一次吃晚飯時我把自己和江遠詩的交往全盤向父母托出。父親不反對,他相信我的眼力,說年輕人相愛應由愛作主。母親不贊同,她說,江遠詩老家是農(nóng)村的,兄妹三人,鄉(xiāng)下的親戚多,將來結(jié)婚后,這家就成了他們進城的落腳點,家里不安寧。她還舉了同事的個例來佐證,說一天到晚像飯鋪。我就把母親反對的理由告訴江遠詩。他并不惱怒,他說他要用詩歌贏得未來岳母娘的首肯。隔兩三天,通過我就給母親寫一首詩,那些詩都是贊美農(nóng)村的山美,水美,人美,樹木美,山道美。我記得有一首寫《山路》的:

 

  一片樹葉

  馱著陽光

  載著鳥鳴

  浸潤著露水

  輕輕灑落在小路上

  堅實又柔軟

  村民踏著通往山外的小路

  踏碎落葉

  靠近山外的向往……

 

  我母親是小學教師,中師畢業(yè),曾經(jīng)也是學校的文藝青年。半年多的時間,母親看著那疊厚厚的詩稿,心軟了,點頭了。她說,詩人是有性情的,凡有性情的人都是愛家的。母親同意后,要我把江遠詩這鄉(xiāng)下人的孩子帶到家里給她看看。

 

  我欣喜萬分,一口氣跑到江遠詩的宿舍把他拉到家里。那天母親親自下廚房,做了幾個可口的家常菜。

 

  這頓飯之后,母親就把江遠詩當家里人了。大多時間是我拉他來家吃飯。我不會做家務,飯后的餐桌收拾,碗筷清洗,地板拖擦,江遠詩做得是那么順手。特別是飯后江遠詩分別給父母遞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老人臉上的笑容就是滿意的舉分牌。父親譏諷,城里孩子,農(nóng)村孩子,不要說,這飯后一看就能分曉出來。母親對江遠詩是滿意的,同意我們牽手向好。

 

  婚后的生活就是鍋碗瓢盆,不是詩情畫意,詩歌不能當飯吃,詩歌幫不了家務事。孩子出生后大約半年的時間吧,他提了宣傳部的副部長。單位人少事多,工作特忙,回到家里要侍弄孩子。等孩子入睡,他還要在案桌臺燈下寫他的詩。我有些生氣,和他吵過幾次。一晚上孩子要換尿片,要喂奶。他睡得晚,孩子哭鬧半個時辰,他還睜眼睛不開。有幾次,趁他不在家,我拿起他的那些詩稿要去燒,當打火機火苗要吞噬那些稿紙時,我又縮手了,心軟了,下不了手。我當時是因為詩歌而愛他的。

 

  當了三年宣傳部的副部長,分管宣傳、新聞、文藝等工作,很多工作在市里獲得過榮譽,他的工作得到了領(lǐng)導的肯定,多次評為先進工作者,連續(xù)幾年在績效考核中評為優(yōu)崗。這時縣里調(diào)整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班子,他很想下到鄉(xiāng)鎮(zhèn)去任黨委書記。他跟領(lǐng)導提過內(nèi)心想法,領(lǐng)導都以工作需要離不開回絕了。他在家里有些悶悶不樂,詩也不寫了,偶爾在餐桌上也吐幾句牢騷話。我知道,他一個農(nóng)村孩子出身,很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奮斗,用自己的工作實績爭取仕途上的進步。在縣里要得到提拔,必須要到鄉(xiāng)鎮(zhèn)去任職。沒有這一經(jīng)歷,正科級到副縣級你就別指望。這個跟你們上級機關(guān)不一樣的。

 

  我在局里聽到很多議論,說縣里的干部要提拔,都是在一把手那里搗指頭。而一把手又有個癖好,那就是要“思想?yún)R報”。所謂“思想?yún)R報”就是信封里裝有信用卡,或支票或現(xiàn)金。看誰的“思想?yún)R報”厚實。

 

  對江遠詩的內(nèi)心想法我很能理解。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到我爸媽那里借點錢,給書記送個“思想?yún)R報”,他堅決不同意。我為他準備了一對酒兩條煙,陪他去送到書記家里。那天晚上我們?nèi)r,書記不在家,前后有好幾個客人,只有我們提著禮品,顯得格外的尷尬,我們坐了一會就走了。誰知第二天,紀委通知江遠詩去領(lǐng)回煙酒,紀委的同志找他談話,說是書記有特別交待,念他工作出色,念他初犯,不給他處分,也不對外聲張,提醒他今后要注意。說宣傳部的干部不能帶頭搞腐敗,不能帶頭搞不正之風。這一弄,江遠詩被狠狠地刮了一耳光。哪有不透風的墻?不到一個星期,全縣上下都知曉。那段時間江遠詩情緒極度低落,在家一天到晚不說話,整個臉都黑下來了??h委書記后來提了市里的副市長。組織上來考察時,退還高檔煙酒成了書記廉潔自律的美談。要不是縣委書記的情婦告發(fā),省紀委“調(diào)查”,江遠詩的臭名還不知要背到猴年馬月。其實,當時縣里的人都心知肚明,退還江遠詩的煙酒是縣委書記的沽名釣譽,但不會有人同情江遠詩遭此悶棍。

 

  四年前,縣里清出最后一批攻堅扶貧村,要從縣機關(guān)選派一批干部去村上任支部書記。江遠詩沒有和我商量,就報了名。氣得我回娘家住了一個星期,不想理睬他。孩子高中即將畢業(yè),面臨高考,不說孩子,我的壓力特別大。他在家,我和孩子心里有底。從農(nóng)村進城的公務員,我發(fā)現(xiàn)兩大特性:一是上進心很強,迫切想改變農(nóng)村孩子泥土味的身份;再就是犟勁,他朝一個方向認定的,八頭牛都拉不轉(zhuǎn)。

 

  在娘家住了一個星期,父母也勸,我心中怨氣也消遣了很多。就在這時,他來娘家接我,還買了我平時愛吃的零食和水果。那個晚上,他讓我像新婚一樣,心花怒放。亢奮把怨氣全部排擠出體外。

 

  待我們心情平和下來,他跟我講,在機關(guān)每天都有厭煩感,不痛快,想換個環(huán)境。文件、材料、會議、匯報、檢查、協(xié)調(diào)已把他原本的幾分詩人氣質(zhì)全部消磨了。他最不愿意干的事就是縣里捅了漏洞,領(lǐng)導交辦他千方百計要去把媒體抹平,莫讓媒體曝光。他怕自己硬抗下去,身體拖出病來。他來自農(nóng)村,渴望去農(nóng)村為農(nóng)民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渴望土地的芬芳能喊醒他詩人的靈性。我理解他,轉(zhuǎn)而又支持他。

 

  縣里選派的干部下村原定是三年,其他的都回機關(guān)了,再換一批。而他,是自己向縣委組織部打報告要求留下來再干三年,說是還有幾件計劃中的事是半拉子工程??h里就同意了。他干完前三年回機關(guān),就不會丟下我和兒子……

 

  你問我為什么江遠詩寫詩不署真名?這事我也問過他。他說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宣傳部不久,他在報上發(fā)了幾首詩,報社寄來了五十塊錢稿費。不久,領(lǐng)導把他叫到辦公室,指著報上那幾首詩、教育他,宣傳部不是作協(xié),不是文化館,他的任務就是把手上的工作做好。宣傳部本來人手少,不能養(yǎng)閑人,養(yǎng)詩人。江遠詩又不愿放棄寫詩,又怕領(lǐng)導說自己不務正業(yè),就用筆名“遠方有詩”。部領(lǐng)導換得勤,部里的干部資歷老點的都調(diào)出去任職了,他也從不跟新進機關(guān)的年輕人談及寫詩,部里也就無人知道他寫詩。

 

  他去鷹巖村前,給我留下一首詩,《向往鄉(xiāng)村》,其中有兩句是:

 

  鄉(xiāng)村,

  乳汁浸潤過的那塊土地……

 

 

  

 

  我的第二個受訪對象是原來的村主任,叫張友金。他和江遠詩共事一年半,因貪污公款被判刑八個月。

 

  你是省城來的記者?要了解江支書的情況?江遠詩是好書記,應該宣傳,應該當?shù)湫?。你要了解什?你問吧。

 

  你要了解我對江遠詩的看法?我的看法能幫你寫文章?那好吧,但你不一定會滿意的。

 

  村上老支書去世以后,就一直未配支部書記。我是副支部書記兼村主任。我想當村支部書記,可鄉(xiāng)黨委一直不把這事上會,只是答復說會通盤考慮的,只明確要我暫時主持支部的工作。大約拖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吧,那天鄉(xiāng)黨委的組織委員打電話來,說是縣里派來一位支部書記,要我在村部等,鄉(xiāng)黨委書記親自送來。什么人要書記親自送?我內(nèi)心有幾分抵觸。

 

  鷹巖村地處縣城的最西端,離縣城有一百里路。進山全是彎道、小路。一年到頭,鄉(xiāng)政府的人也難得在村上露個背影。你不要小看我們這個貧困村,在這塊土地上我是主兒。不是有句話叫山高皇帝遠嗎?我就是這里的土皇帝。青壯勞力,男的女的都到山外打工去了,他們回山里陪父母過年,也從不過問村上的事,也沒人敢問村上的事。這里的一切我說了算。誰家吃低保,誰家危房改造,誰家發(fā)困難補助,誰家批地建房,誰家大病救助,鄉(xiāng)政府的人也不下來,全聽我的。別看我們是貧困村,當頭的還是有權(quán)力的。我在報告上把公章一蓋往上一遞,這事就十九不離八。我不簽字,我把章子捂在口袋里,縣長拿我也沒有辦法。原來的老支書一把年紀了,走路上氣不接下氣,哪會管得了我?想管也管不住。上級派個支部書記來,在村里我就不是老大了,我就變成老二了。我心里嘀咕,不暢快,喉嚨里像卡了根魚刺,咽不下吐不出。

 

  在村部,江支書和支村兩委的同志見面時,鄉(xiāng)黨委書記介紹,江支書在縣委宣傳部任副部長。我一聽心里有底,這宣傳部副部長下到村里來,不是鍍金嘛。聽說縣里派下來的干部,回去后沒幾個不提拔重用的。我回到家里,自個喝了幾杯小酒。我要求自己,要好好配合江支書的工作,支持他的工作,三年以后他回縣城當官,我頭上這頂支部副書記的帽子不就可摘掉嗎?

 

  我們相安和諧相處了大約半年多吧。在這段時間里,我對他的支持還是堅決的,我們合作也是愉快的。江支書經(jīng)過調(diào)查,拿出了一個脫貧致富的五年規(guī)劃,在支村兩委會上討論過幾次,還開了村民代表會,黨員大會征求意見,后上報到了黨委同意我們的規(guī)劃。他在會上說,鷹巖村要摘掉貧困村的帽子,主要靠我們鷹巖村支村兩委一班人帶領(lǐng)全村村民齊心協(xié)力干,爭取上級的支持只是一個重要的方面,不是根本的方面。他在規(guī)劃中提出每年做一件實事。把這件實事做成,做好,讓村民看得到摸得著,感受到好處。五年里把這五件事做下來落了地,鷹巖村就不是貧困村了,就可以摘帽了。這五件事我給你記者一件一件數(shù)點:第一件事就是修路。把鄉(xiāng)政府前面那條鄉(xiāng)道接進山里,二十多公里,預算要一百多萬元。第二件事就是動員村上在山外打工有一定資本的人回村投資辦企業(yè)。比如說養(yǎng)雞、鴨、鵝、羊、牛。城里人最怕規(guī)模化養(yǎng)殖場里的畜禽類,主要是怕添加劑。城里人愿出高價錢買山區(qū)散養(yǎng)的畜禽。山里還可以搞木材、竹料粗加工。第三件事是把半山腰里的村民散戶搬下來,集中建住宅片區(qū)。小孩子上學老人就醫(yī)方便。第四件事是把村上的破舊閑置的小學改造,招聘城里志愿者進山教書當老師,全村四百多人,有三十多個孩子,有一半孩子因家庭貧困小學未讀完就輟學在家。把村上的醫(yī)療衛(wèi)生室建立起來,方便老人小孩小病不進城。第五件事是整修山里的水庫塘壩。有幾口塘和一座水庫年久失修,不能蓄水。整修好了水庫塘壩還可養(yǎng)魚。說實在的,江支書提出的五年辦五件事,是號準了鷹巖村貧困的脈。我非常贊同,村上其他幾個委員沒有文化,他們看我的眼色。我說好,他們舉雙手贊同。我搖頭,他們就反對??粗奈迥暌?guī)劃,我心里暗自盤算,他要在村上搞五年?世上不會有這么蠢寶的人吧,放著城里舒坦日子不過,要到山里把細皮嫩肉送蚊叮蟲咬,受活罪。

 

  我和江支書發(fā)生爭執(zhí),產(chǎn)生隔閡是為了張三老倌和李四老倌家里的低保。張三老倌三個姑娘長大了,嫁到城里郊區(qū),日子好過了,但低保我也沒給注銷。李四老倌原來家境可以,唯一的兒子患病去世,留下一兒一女,媳婦跑到山外不回來了。家里頂梁柱塌了,日子就慘了。我也沒有給他家申請低保。在支村兩委會上,江支書把情況明細擺上桌面,要調(diào)整低保戶。我堅決不同意,理由是會前江支書沒有事先和我通氣商量。那會我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在村上搞干部,誰都有個親疏的。那年選村主任,李四老倌硬是不投我的票。還放話把票投給他欄里的豬,也不會把票投給我。當時他兒子在城里的建筑隊掙錢,袋里厚實,腰板子直,不把我放眼里。我也就不把他當回事。這些想法我當然只能存放在心里,說不出口,只是堅決不同意。江支書提議支村兩委表決,結(jié)果那幾個委員不支持我,反過來支持江支書。這事之后,我感到江支書這人蠻厲害的,有手段。

 

  讓我惱怒江支書的是他要清理村上的財務賬。他不知何時跑到鄉(xiāng)財政所、鄉(xiāng)民政所把近些年下?lián)艿慕?jīng)費摸了個透,那天開支村兩委會,突然提出要清賬,要核賬。我一甩袖子,憤怒地離開村部。不久,鄉(xiāng)政府經(jīng)營管理站派人來審計。當然審計不得,結(jié)果認定我貪污挪用公款,冒領(lǐng)私吞公款二十多萬,我被判刑一年八個月。后來我才知道,他規(guī)劃的五件事,村民不來熱情,十分冷淡,原因是村民看到我仍在村主任的崗位上。我過去的一些做法,村民極不滿意。他們紛紛找江支書投訴。那會我真想搞死他,晚上幾次拿刀子到村部。他住村部,可真要進去腳又邁不開。他死了是烈士,我就是殺人犯。我兒子、女兒、老婆、父母怎么過日子呢?我害怕了縮回家沒敢下手。我被關(guān)進去后,江支書來看過我?guī)状巍N也焕聿撬?,望著他我眼里的怒火能點燃煙,我記得有次還吐了他一臉的痰。我恨他。

 

  我是頭一年底關(guān)進去的。我天天跪地求拜,祖上顯靈,保佑我兒女升學考試出個好成績。第二年上半年正是我兒子高考,女兒中考。我在監(jiān)子里最揪心的是兒女的考試,我的事肯定影響他們的升學,耽誤他們一輩子??荚囘^后,有一天兒子女兒結(jié)伴來看我,告訴我兒子考上大學,是省城的一本,女兒也考上縣里的重點中學。我的第一反應是我祖上顯靈,我出獄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祖墳上殺豬。兒子女兒告訴我,江支書多次去學校找他倆做了很多開導工作,找了學校領(lǐng)導和班主任老師,還請了授課老師吃飯拜托,還買了很多吃的東西給我兒女,利用寒假的時間請人輔導,江遠詩還輔導了女兒的中考語文。兒子女兒告訴我,沒有江支書,他倆不會有這么好的成績。聽到這里,我的眼淚嘩嘩直往下淌。我想著法子撈幾個錢,就是為兒子女兒升學備用。農(nóng)村山區(qū)孩子進個好學校讀書,不送禮是不可能的,我一直是這么認為的。這之后,我才真正反省自己的過錯和罪行。是我愧對兒女,是我愧對江支書。我永遠感激他。

 

  他就埋在我們村上的鷹巖山山坡上,早兩天我還去他墳上叩了三個頭,敬了他半瓶酒。

 

 

  四

 

  我采訪的第三個對象,叫熊巖松,是村上的特困戶。江遠詩幫他一家脫貧,做了很多的工作。他是一邊流著淚水,一邊給我敘說的。

 

  我是村上最困難的。每年春節(jié)前鄉(xiāng)政府派人進山里來慰問,我家是第一戶。我望著老婆、孩子欣喜萬分的樣子,我的眼淚流出來了。我作為丈夫,作為父親,我不能給他們幸福,我讓他們跟著我受罪,我心里難受極了。

 

  我老婆有智障,生活不能自理,照顧兩孩子都是我的事。我怕是前世造的孽,今世要來還債受罪。我四十多歲了還是打單身,村里的姑娘往山外嫁,山外的姑娘不進山。后來山外一個遠親介紹,說他鄰居家一個有智障的姑娘問我要不要。姑娘原是一個聰明活潑的小女孩,在一次車禍中變傻了。說他父母年紀大了,對女兒放心不下,想托一個老實可靠的男人。還說娶了她,父母有豐厚的嫁妝。我一想,自己的父母都不在了,又未讀書,娶了老婆就有了家,老來有個伴,管她智障不智障,能和我睡覺生孩子就行。我到她家一看,模樣挺漂亮的,就把他領(lǐng)回了家。

 

  一起生活后,我才知道她的哈寶氣比我想象的要厲害得多。結(jié)婚第二天,村上的人逗她,說你男人昨晚是如何打壓她的。她一五一十詳詳細細說了個透。村上的人見我就起哄,笑話我。生下兩個孩子,她不會帶,也不曉得喂奶。我既要當?shù)忠攱?,還要當保姆照看她。我要早曉得,就不會遭這份罪。

 

  兩個孩子都是帶把的,腦子沒有問題,不像他媽。但手腳都要缺陷。我也弄不明白,一個手瘸,一個腳跛,是不是他娘坐月子時把孩子弄殘的。住這山溝里,沒有勞動去山外掙錢,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

 

  江支書來村上,走訪的第一家就是上我家的門。我看得出,自他進了我家門,臉色灰沉的不好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忍著沒掉下來。他一言不發(fā),坐了一會,塞給我三百塊錢走了。江支書給我的印象是心善心慈的干部,是一個可靠的干部。大約過了半個月,他來到我家,和我商量,想把兩個崽送到縣城里一個殘疾人竹木藝加工廠做事。吃住老板的,每人每月還發(fā)四百塊錢。我一聽,天底下還有這么好的事?兩個崽有人管著吃喝,還發(fā)工資。那一刻,要不是江支書硬拉著我,我硬是要給他磕三個響頭。記者同志,你不知道,我家過去一年的收入七湊八湊合不攏三千塊錢。四口人,八分田,一年種一季水稻,還有一些旱地,種些紅薯、芋頭、玉米,家人吃飽肚子沒問題,就是掙不到錢。養(yǎng)雞鴨要人看守,不看守,山里的豺狗、黃鼠狼偷你的。每年只能去山上撿些山菌曬干,變幾個錢。采些中草藥,換幾個錢。江支書把我的兩兒子安排進廠,一月發(fā)四百塊錢,兩兒一個月就是八百塊錢,這一年下來,有萬把塊錢。在這山里,沒人進城,誰也掙不了這么多錢。頭一個月,兩兒子把工資交我,我立馬就去山外集鎮(zhèn)給我老婆、兩兒子添了一套新衣服。說來不怕你笑話,老婆是有點寶氣,但她終是兩孩子的媽,是我老婆,從嫁過來,她穿的衣服還是娘家打發(fā)的,我沒有給她添置一件新衣。我還給江支書買了一瓶十多塊錢的酒,他死活不要。說等哪天到我家里來喝。江支書這個干部,村上沒人說他不好的。這樣的干部,才是我們老百姓愿意請家里坐的干部。

 

  他死之前,大約是一個多月吧,他又到我家,對我說,兩個崽在廠里表現(xiàn)不錯,不偷懶,不省力,能吃苦,老板蠻喜歡的,現(xiàn)在每人每月工資漲到六百塊錢了。江支書還對我說,待兒子在廠里把手藝學到手了,要兩個兒子回山里來,去鄉(xiāng)信用社貸幾萬元款,買套設(shè)備,做竹木粗料加工,這樣收入會更多些。還可帶動山里有困難的人家就業(yè)增加收入。他要我為首牽頭,聯(lián)絡(luò)幾戶困難戶,村上大力支持。辦廠的手續(xù)他出面去辦。我們山里有的是竹子,木材,將來路修通了,貨車能進山了,說山里人家我會率先富起來的。那天江支書來我家時,我把要送給他的那瓶酒拿出來,我留江支書在家里吃中午飯,我倆喝了那瓶酒。江支書不勝酒力,他只喝了不到三兩,出門時走路有些搖搖晃晃的。他臨出門時對我說,老熊,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只要堅持,想辦法克服,日子很快會好起來的。沒料到,那次是他最后一次到我家。

 

  那晚聽說他被埋進倒塌的房里,我發(fā)瘋一樣沖出門。村上老少都趕過來救援。我用雙手摳挖泥土。是我把他從泥土里拖出來的,我把他抱在懷里,嘴里鼻孔里都出血。他已聽不到村民的呼喚。

 

 

  

 

  我采訪的第四個對象是支、村兩委委員,村副主任,叫易先強。江遠詩犧牲后,鄉(xiāng)黨委明確他主持村上的工作。我約了他幾次,都因突然有事而不得不推遲。見面時,他一再向我表示歉意。聽得出,他的歉意不是因為怠慢了我,而是他不能第一時間接受我的采訪,把他熟悉、了解的江遠詩告訴我而倍感歉意。

 

  我和江遠詩以前不熟,是他到村上任支部書記后才認識的。

 

  我在北海艦隊當了五年兵,退伍回到山里悠轉(zhuǎn)一圈,沒有什么變化。我也無力改變這種現(xiàn)狀,但我是鐵了心不愿在這山里混日子了。我回到山里住了半個月之后,通過我在縣城城管隊的戰(zhàn)友幫忙,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碼頭,我每天晚上在街頭擺夜宵攤買燒烤。每天晚上八點多鐘到凌晨兩點,老婆給我打下手。十多年了,風里雨里,雖然辛苦,我的兩孩子靠我擺夜宵攤掙來的錢讀了大學,我還在縣城買了一套二室一廳的房子,我和老婆又都買了社保。和城里人比不得,但我知足了。你沒想到吧,城里到處有錢撿,只要你勤快?,F(xiàn)在有些農(nóng)村孩子,父母花了血本供他們讀書,讀了十多年的書就是在城里找不到工作,掙不到錢。什么原因呢?怕吃苦。只想拿錢不想干活,只想坐辦公室不想干體力活,都是飽飯崽。我跟我老婆講,我當年在部隊提個干,轉(zhuǎn)個士官什么的,生活還不一定有我現(xiàn)在這么活泛和自在。我答應我老婆,尋個淡季,帶我老婆去我當兵的地方看看。擺夜宵攤也有淡季?有的,就是霉雨季節(jié)和冰雪天,年輕伢子妹子足不出窩,貓在家里。這個季節(jié)晚上沒有什么生意。正在做這個美夢時,江遠詩找到我,要我和他一塊回山里去干。

 

  他一共到我的攤點上來過幾次,我記不得了。但我還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樣子。那天晚上我正要收攤,一個標標致致、文文靜靜的白面書生坐到我夜宵攤的小餐桌上,要了一碟臭豆腐,一串燒烤羊肉,一瓶啤酒。吃完了,他拿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捏在手里當扇子扇,我伸手去接,他卻不給。他笑笑。我問:老總,你還要什么?他仍不肯搭腔,搖搖頭,臉上還是笑容滿面。我不能催客人走。我繼續(xù)收拾餐具,我老婆倒了一杯茶給他。他喝了兩口,像熟人一樣稱呼我:老易,我們是一個村的,你掙錢大了,口袋里厚實了,不認識我啦?我停下來,認真打量,卻搜索不到記憶。我離開山里二十多年了,雖還有幾間老屋,爹娘不在了,即使回山里轉(zhuǎn)一圈,歇一夜,第二天又回縣城了,從不串門。眼前這人是誰家的后生呢?

 

  他自我介紹,是縣里派到鷹巖村去任支部書記的,經(jīng)過半年的訪戶串門,他認為我是最適合的幫手,動員我放棄擺夜宵攤回村和他一起干。我開始以為我聽錯了,當我確認自己未聽錯時,我連忙搖頭,我說自己不適合,幫不了他。我心里想,我沒有哈寶到這份上,剃光頭發(fā)把腦袋伸進刺棚里扎。那晚,他跟我磨嘴巴皮磨了一個多小時,我也不放松口。江遠詩這人很有意思,回到縣城他哪也不去,就坐到我的攤子上念經(jīng),一個月來幾次,念著要我回村上的那本經(jīng)。你問他念什么?葷的、素的、咸的、辣的、好的、歹的、軟的、硬的、長的、短的。宣傳部出來的,口水足。他說,你姓易的在部隊上摔打過的,又在軍營里入了黨,土生土長的鷹巖村人,村上人都說你是最有頭腦的。他說一個人不能太自私,光顧自己鍋里有吃有喝,不管他人鍋里湯湯水水,稀稀糊糊,不算條山里漢子。鷹巖村有四百多人,老少占了二百多,留守兒童三十多個。因為貧困,出來的人不想回山里去,山里的人只想這走出來,這樣山里只會越來越窮,總有一天,鳥都不愿在山里拉屎。在他的纏磨下,我終于松口答應了他。我被他拖進了山里。劉備三顧茅廬請出了諸葛亮,江遠詩三番五次請我,我不跟他回去,我怕在山里留下罵名。我跟老婆講,江遠詩圖著什么?他在城里有家,放著官不當,舒適日子不過,跑到窮山溝里。和他共事三年多了,我還真從心底里敬佩他的。

 

  江遠詩這個人還真適合在農(nóng)村干事,辦法一套一套的。進村的這條路,涉及要占用一農(nóng)戶的一分多田。路的左邊是壁陡的巖石,右邊是他家一丘兩分多的田,繞道是不行的,村上只能是做工作。江支書也親自登門多次,要么用錢補償,要么和村民兌換,他家死活不干,油鹽不進。村上沒有辦法。過了幾天,鄉(xiāng)派出所民警把戶主叫到派出所訓誡了一頓。他兒子在城里打工,曾參與斗毆,被拘留過半個月。戶主找過派出所求情,所長出面少拘留了五天。這一拿捏,老實了,同意和村民兌換田。事后,我們才知道是江支書找了派出所長,他和所長是大學的同學。這事不是江支書出面,碰上這樣咬筋的人,村上其他人是奈何不得的。

 

  為修通這條路,江支書在縣里爭取八十多萬元的經(jīng)費支持??h長簽了字,局長也批了,可就是在股長那里卡殼了。我和江支書第一次找股長,他說實在對不起,賬上沒錢,還在想辦法調(diào)度資金。江支書對我講,你縣城有房子,你就住在城里,討不到錢你不回山里。你要多跑,開始隔三天一次,然后隔兩天一次,再后來就是天天往辦公室跑。江支書交代,每次到股長辦公室都用手機錄音。我開始不明白,錄音干什么,跑了幾次,我明白了。那股長話里透出意思,要十萬元的回扣,說主要是放局里跑上面爭取資金做活動經(jīng)費。我把全部錄音給了江支書,他拿著錄音去了紀委。這一招還真靈,八十萬很快撥了下來,那股長也撤職了,紀委還查出了他的經(jīng)濟問題,關(guān)進去了。

 

  江支書為修通這條路,他自己還墊進去一萬多元。這些錢都是我經(jīng)手的,都有發(fā)票的。對啦,我給你看發(fā)票。他說,待村上富裕了,有了錢,再還。

 

  江遠詩這一走,我如何講得清呢?村上的人會不會懷疑我冒領(lǐng)。死無對證呢。村上的人會不會相信江遠詩為修這條路,自己還搭進去這么多錢呢?他以前不讓我跟人講,現(xiàn)在我能跟誰講呢?

 

  我準備自己墊上這筆錢,把這筆錢還給他愛人。我望著這一疊發(fā)票,心里很疼痛。他走了,我不還上錢,我會一輩子不安的。

 

 

  

 

  我采訪的第五個對象是被江遠詩救出的老人,村里人叫他葛公公,七十六歲了。他耳有點聾,背有點駝。

 

  村里的人告訴我,江遠詩生前的規(guī)劃要把山坡上散居的農(nóng)戶都搬下山來,建一片村民住宅區(qū),現(xiàn)在正在建。葛公公是第一批安置的對象。估計還有兩個月就可搬進新居。葛公公暫時住在村部。村里人把我領(lǐng)到他家里。

 

  我伏在葛公公耳邊說了幾句。老人開始說話了,聲音像打雷,生怕我聽不清。

 

  我奔八十的人了,還冒看到縣里派干部到村上來當書記的,還冒碰到江支書這樣的好干部。你是省城來的領(lǐng)導,這么年紀輕輕的,就當這么大的領(lǐng)導。你要在會上多表揚江支書,好人啦。

 

  好的,好的,我只能應承,連連點頭。

 

  葛公公在村干部的一再提示下,按照我的要求開始了他的敘述。

 

  六月中旬吧,老天爺開始下雨,不停。那個雨呀,我長這么一把年紀,還第一次碰上,那不是落雨,那是放水,像是誰把老天捅了個洞往外放水。一連半個月根本出不了門,我和老伴每日就在家里窩著。往年這個季節(jié),山里應是晴朗天呢。那天夜好深了,我和老伴都已躺到床上了。她耳朵有點聾,我說話聲音大點,她嫌我說話像打雷,懶得和我說。我才懶得和她說呢。兩人躺床上沒什么可做的。人老了,躺在床上睡不著覺。睜眼看著黑蒙蒙的天花板。老伴說,有人敲門。我說這么晚了,誰還能來敲我家的門呢,是雨打著屋頂響吧。老伴不信,起床開門,是江支書和易主任來我家。他們說這些天里每天都要到我房前屋后察看,他們說我屋后的山坡水浸泡了這么些天,出現(xiàn)了一些裂縫,很有可能滑坡,要我和老伴暫住村部。這之前,江支書和易主任來過我家?guī)状?,要我搬到村部去。說江支書也住村部,方便照顧我倆。我死活不去。不是說村上正在建農(nóng)民住宅區(qū)嗎,我等著搬進新房子住。這房子還是我爹在世時建的,正正板板的土磚屋,我住了幾十年,垮不了。人老了,不愿離開自己的老窩。我不想去。我無崽無女,全靠政府五保。就是房子垮了,我和老伴這么一把年紀了埋進去,也省得拖累政府。我死活不去。誰知江支書看勸我不動,強行把我從床上拉扯起來,幫我穿上雨衣,和易主任駕著我出門。臨出門時,他對我老伴說,大媽,你抓緊收拾些東西,我把大爺送到村部就來接您。

 

  江支書和易主任把我送到村部。村部已騰出一間房子給我和老伴住。江支書他們想得很周到,架了床鋪,還有煮飯的煤灶,碗筷都備齊了。老天爺?shù)挠晁€在落過不停。江支書和易主任沖進雨里去接我老伴。我老伴這個人,一輩子都是這樣的,慢性子,鍋里的油燒得跳,她還慢慢切菜,磨磨蹭蹭的,不急不躁的。她想把家里零零落落,七的八的東西都搬到村部來,她塞了兩大提袋。易主任背著我老伴,江支書提著兩個袋子。走了一段路,我老伴要從易主任背上下來,說床鋪的枕頭下還有一個存在,存折里還有三千塊錢,她要回家拿。江支書只好讓易主任背著我老伴去村部,他調(diào)轉(zhuǎn)身回我家去拿存折。易主任把我老伴送到村部,等了好一會,不見江支書回來,他又沖進雨里去找。易主任到我家時,房子已全部垮塌,后山坡瀉了半邊,江支書埋在里面。我老伴一聽江支書被埋,一口氣上不來,當晚她也走了。

 

  要是我不拖時間,要是我老伴不說還有存折的事,江支書不會走的。江支書好人啦,好人有好報呀,江支書怎么會埋呢?

 

 

  

 

  你是省城雜志社來的編輯?你曉得江遠詩寫詩?你還編過江遠詩的作品?你也寫詩?

 

  村委會的同志把我領(lǐng)到一棟呈“7”字型的土磚瓦屋里。這屋應該是2000年之后建的,土磚與土磚之間的銜泥還呈幾分新色。這樣的土磚屋在山區(qū)還比較普遍。

 

  屋里的女主人叫于艷華,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梳著一根齊腰的“鐵梅式”發(fā)辮,寬圓臉,說話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當我說明來意,她連珠炮似的向我發(fā)問。眼角下鼻梁兩邊留下手指擦拭后的淚痕。問話中驚喜里含混著一些憂傷。

 

  于艷華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談起了她的身世。

 

  我的老家在貴州山區(qū),那是一個開門見山,出門爬山,一塊藍天像鍋蓋一樣嚴實罩著的山區(qū)。祖祖輩輩在這個鍋蓋下蝸居,在鍋蓋下生兒育女。我在山外的一座中學讀書。中考的那一年,我正全力復習準備中考,想去縣城讀高中。春雨過后的一天,母親從山上撿回了一籃子山菌,家里每個人都吃了,而父親一個人卻中毒。父親重病住院,家里還有兩個弟妹。母親堅決不同意我再讀書,我沒有拿到初中畢業(yè)證就回家了。父親在縣醫(yī)院治了大半年,也不見好,人瘦的只剩皮包幾根骨頭,有一口氣吊著,兩眼球偶爾轉(zhuǎn)動一下,證明床上躺著的人還有生命跡象。家里沒有錢,母親就把父親接回家。在家里日子一天難熬一天時,山外一個人來到家里。

 

  后來我才知道是母親的一個遠房表弟。他塞給母親一個布包,里面有六萬塊錢。說是結(jié)婚后還有兩萬元。把我嫁給現(xiàn)在的男人。你問我男人叫什么名字?他叫章樹生,就是他母親上山砍柴,要生了,來不及回家,就在樟樹下生了他。我后來才知道,我男人為娶我一共花了十二萬元,結(jié)婚前聘禮六方,結(jié)婚后再給四萬,我母親表弟是經(jīng)紀人,他要得兩萬,而我母親到手實際只得了八萬。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在床上我就死活不從,男人打我,說掏了這么多錢還不讓睡,要打死我。我聽明白之后精神崩了,我就從了他。我男人的這點錢,也是他長期在城里打工積攢的,血汗錢,不容易,他也是受害的。我至今也沒有把男人花在我身上的十二萬元告訴母親,我恨母親。男人娶我的錢也沒有救活父親,半年后父親去世了。父親死后我也沒回去,我不想回到那個鍋蓋地。我男人讀書少,小學三年級沒讀完。沒有文化,但他人本分,有一身使不盡的牛力,在縣城一家建筑公司做工,老板年年約定他去,他做事不偷懶,不?;?。工地上要幾分勁,他就使幾分勁。一年里他有十個月的時間在外做工,我的衣服、孩子的衣服都是他從山外買回來。公司管飯,他在城里不花一分錢,我在男人的心中像女神一樣,受到他的敬俸。我在娘家沒有感受到家庭的溫暖,我在這感受到了。女人嘛,還圖什么呢? 我滿足在章樹生懷里過日子。

 

  我的老家是山區(qū),這里也是山區(qū)。但在這里的日子過得安閑,就一天天這么過著。心里曾千百次對自已說,不想家,不想鍋蓋底下的那片山區(qū),不想母親,不想弟妹。可丈夫不在身邊時,思念和著空氣,透過窗戶往外漫,在這夜深人靜的山區(qū)飄蕩。是否飄蕩到那片鍋蓋底下的山區(qū),我不曉得。有時覺得全身有蟲子在爬。睡不著,怎么辦呢?就速迅爬起來,看窗外的月亮、星星,看我男人從城里買回來的書報,看我從老家?guī)淼男W,初中語文課本。我從小學到初中語文成績就特好??吹枚嗔?,心里就有沖動,我就把心里的沖動寫在紙上。男人回家時,我就念給他聽。他有時聽著聽著就流淚。我也奇怪,我寫的這些東西能打動肩扛二百斤不閃腰的男人?男人有次對我說,你莫寫了,你回一趟老家吧,看看母親和弟妹。我以前不同意你回去,我是怕你一去不回來。聽了你寫的這些東西,你的心是善良的,是慈悲的,你回去了還會回來的。我沒有聽男人的勸說,至今我橫硬著心腸不回家。

 

  我倆個孩子在山外的鎮(zhèn)上學校讀寄宿,每周日回家。有一天孩子去學校后,。我就伏在堂屋里的餐桌上寫我內(nèi)心的沖動。不知不覺中,村上的江支書和村干部到了家里。我回過神來時,江支書他們正站在我餐桌前。江支書我先前見過,村民大會時他講的話講得蠻好的。他到我家來,是給每戶送發(fā)一個告示,村上要修一條路,從鄉(xiāng)政府接進山里,要求每戶派二十個工,每個工就是一天。不能派工的也可以出錢。

 

  江支書是第一次到我家,我忙起身泡茶。我把熱氣騰騰的茶杯送到他面前,他正拿過我的本子看,看得津津有味。他沒接茶杯,眼睛示意我把茶杯放餐桌上。他疑惑地問我,這是你寫的詩?我的臉一下子脹的通紅,點點頭。我寫的這些心里沖動也是詩歌?我看著他,為打消他疑惑的眼神,我堅定地點頭。

 

  好詩。他情不自禁地把《月亮》讀出聲來:

 

  月亮

  你放慢腳步走

  等等我

  月亮

  你再放慢腳步呀

  等等我

 

  讓我爬上山巔

  伏耳對你說句悄悄話

  請你快遞一份思念

  捎向山外的那塊鍋蓋下

  把窗戶紙捅個小孔

  塞進去

  輕輕放在她的枕邊……

 

  他念完,好一陣不做聲。然后抬頭問我,你還寫有其他的詩嗎?

 

  我是用兒子做作業(yè)的本子寫的,寫完一本就放柜子里。我從房里搬出一疊放在他面前。其中一首寫盼我男人回家:

 

  嫩芽綻放

  老葉掉落

  他抖落身上的塵土

  從通往山外的小路回奔

  我躺開胸懷擁抱……

 

  他隨手挑了兩本上面的,拿在手上,站起來對我說,今天有事不能細看,這幾本我?guī)Щ厝?,讀完了再和你交流學習心得。我當時并不知曉江支書也寫詩,而且是省內(nèi)有名的詩人。他拿走兩本,我權(quán)當鄰居討要一些菜苗秧子,連連說要得,要得。

 

  大約過了兩個多月吧,進山的公路已在鞭炮聲中開鑼動工。我男人答應出錢,不要我出工,怕累著我。我堅持既把錢出了,又上工地,我要把攤派的二十個工日一個不少的做上。江支書為我們山里人好,修路進山,我出點錢,出點工算什么呢。那天太陽下山時,江支書從包里拿出幾本《漣濱文學》,說是縣作協(xié)辦的刊物,他把我寫的詩歌推薦給雜志社,編輯看了贊口不絕,給刊登了四個版面。還給了一百元稿費。

 

  我當時特別驚喜。江支書拿走我的詩稿本后,這么長時間也沒有說什么。我更不相信我寫的這些東西還能發(fā)表,還掙了稿費。我從江支書手上一把搶過雜志和稿費,像孩子一樣跳著蹦著打了幾個圈圈。江支書大聲告訴工地上的村民,我們鷹巖村出了個女詩人啰。

 

  過了一年多,我從《漣濱文學》編輯部的老師那里得知,這個刊物是內(nèi)部刊物,不發(fā)稿費的。江支書自己掏了一百塊錢做稿費,是為鼓勵我繼續(xù)寫詩歌。我自小就崇拜作家和詩人。我不知道他們第一次領(lǐng)稿費是何感受,反正我興奮得不得了,深更半夜打電話給我男人。我男人不相信,直到他回家在雜志上看到我的名字,他抱起我像發(fā)了瘋一樣。

 

  自這次《漣濱文學》發(fā)了我的詩歌之后,江支書又把我的詩稿推薦到市里的報紙和市作協(xié)辦的雜志上發(fā)表。我成了山里風風光光的人物。山里人不明白,一個被賣到山里的小女子,又沒讀多少書,還能在報刊雜志發(fā)文章,掙稿費?

 

  我寫的這些東西,是內(nèi)心的沖動和想法,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寫詩。在報刊上發(fā)了一些詩歌之后,江支書和我長談過幾次,有兩次是在他村部辦公室,有兩次是在我家里。

 

  他談的很多,我記不得原話,但大意我是記得的。他說,詩人是要有天賦的,不一定是讀了很多的書就能寫好詩歌的,不是像鄉(xiāng)下的泥工、木工拜師可以學出來的。不要迷信那些所謂學者、教授、專家唬人的話,說詩歌是陽春白雪,下里巴人不懂,與草根無關(guān)。他還說,詩歌要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就要在日常生活中去發(fā)現(xiàn),去捕捉,離開生活,都是無病呻吟。沒有情感,沒有沖動,不是從內(nèi)心深處自然流淌出來的情感,詩歌是蒼白的。他還說要我堅持,不要放棄。他說寫詩如爬山,你堅持就能爬上山頂。爬上山頂,眼界就開了,視野就闊了,詩會寫得更靈性。他還買了十多本當代詩人的集子給我。

 

  這里還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說的,或許你在村上的繼續(xù)采訪中還會有人反映。我們山里有一個傳統(tǒng)習俗,就是農(nóng)歷三月三,地菜煮雞蛋。每逢這個節(jié)氣,家家戶戶會用雞蛋,野外扯回來的地菜,和著當歸,紅糖,黑豆,生姜等一起熬煮。山里潮濕,老祖宗傳下來的,說是吃了這些東西是去風濕的。那年三月三,我見江支書沒有回城,就多煮了一碗送到村部。那晚我們還談了詩歌。我出門時碰上村里的張三老倌。他家原吃低保,江支書到任不久就給取消了。第二天他就在村上吐口水,說我一個人凌晨才從江支書家出門。還發(fā)信息給我男人。我男人回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就把我狠打了一頓,他還要拿鐵棍去村部找江支書算賬,說還要去縣紀委告他。我跟男人詛咒發(fā)誓,我和江支書絕沒有半點見不得人的事。我把近兩年來發(fā)的詩歌給他看。他將信將疑。我告訴他,只要他對江支書有半點無理行為,我就去跳崖來洗清我的清白,讓他自個帶倆孩子過日子。男人還問了好些個村里其他人,都沒有聽到關(guān)于我和江支書的風言風語,他這才放心回城里上工地做事去了。

 

  我現(xiàn)在心里難受得很,待心情平靜下來,我會寫很多詩來吊念江支書。記得今年初吧,他說要把我的詩歌推薦到省里一家很有名氣的雜志。沒想到……詩在人亡。

 

  記者老師,對啦,我這里還有兩本江遠詩的詩稿。這是他到村上任支部書記之后寫的,未打印的。他說這樣東西是初稿,如畫家的野外寫生素描,將來回到城里再細細打磨。我那天去他辦公室,送近段寫的詩稿給他看。無意中翻閱他辦公桌的兩本筆記本,這幾年他居然寫了這么多的詩。我說借給我學習,他開始不同意。我說我只是學習,不會抄襲、偷竊你的成果。他才勉強同意。他走了,我也不曉得如何辦??刹豢梢哉埬戕D(zhuǎn)交江支書的愛人?這些詩是他到村上以后,幾年的心路歷程的真實寫照,很感人。他去世后,我?guī)缀趺刻於家纷x,和江支書的詩心和靈魂對話。我念一首給你聽聽:

 

  村民的手

  像柴棍一樣生硬

  傳導給我的

  是大山深處涌動的力量

  村民的眼睛

  像枯竭的老井

  傳導給我的

  是大山深處對甘露的盼望

  ……

 

  我結(jié)束在鷹巖村的采訪,打電話向總編報告了采訪的情況。我想返回省城,我已經(jīng)出來將近一個月了。總編要我返回縣城,找縣委書記、宣傳部長、組織部長再繼續(xù)個別采訪。聽說縣里即將召開江遠詩的先進事跡報告會。我坐上鄉(xiāng)政府派來的小車離開鷹巖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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