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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真:我心悲涼,請你知我吧

來源:閻真   時間 : 2018-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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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讀了這部小說(《因為女人》)感到郁悶,沉重,不愿承認。

 

  這是意料之中的。在這個自由化欲望化的時代,消費主義以水銀瀉地之勢滲透到社會每一個細胞,使兩性關系的大格局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變化,女性特別是知識女性的情感生存遭遇到了嚴峻挑戰(zhàn)。這是小說試圖表現的具有歷史意味的重大命題。沉重源自觸目皆是的現實,作為把表現生存真相當作最高原則的作者,我又怎能對這一歷史性真實視而不見?

 

  對于有些女性朋友的不滿,我也有點納悶,為什么她們能夠欣然接受《泰坦尼克號》《情深深雨濛濛》那在天空飄浮的虛幻浪漫,卻不愿正視《因為女人》這自己身邊的嚴峻真實?直面生存真相真的需要那么大的勇氣嗎?那虛幻的浪漫怎能跟自己的生活發(fā)生有效聯系?不敢或者不愿直面真相,又怎能思考生活,獲得智慧,應對挑戰(zhàn)?直面真相是非常殘酷的,可是不直面,真相仍然是真相,殘酷仍然是殘酷。讓我感到欣慰的是,你說,從郁悶出發(fā),你醒悟到了生活的挑戰(zhàn)的確非常嚴峻,因而要生活得更加認真、理性、智慧。謝謝理解,并相信由于表現生活的真誠和真實,也由于藝術的認真和純真,你會讀出殘酷后面的關切與溫情。

 

  從第四版起,我對小說進行了調整,原意是考慮你們的心情,想減輕女性讀者的沉重。但提起筆來我又強烈地感到,這樣調整將使小說偏離歷史趨向意義上的真實,違背我寫作的最高原則。什么是歷史趨向意義上的真實?那就是,在當下的時代語境中,愛情理想主義信仰主義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因堅守這種理想主義而受到傷害的可能性越來越大;而對消費主義和欲望化思維而言,其歷史命運正好相反。正視這種現實,是小說的現實主義和歷史主義,憂慮這種現實,則是小說的理想主義和人道主義。因此,我將調整的重點轉到了敘事藝術方面。“用畢生的心血才情去尋找創(chuàng)造那些屬于自己的句子”,這是我的藝術理想。在我看來,文學就是文學,文學創(chuàng)作首先是一個藝術存在,然后才是一種思想表達。我是在生命信仰的層次進行寫作的,這種信仰除了對生活的真誠,還有作為一個藝術本位論者在敘事中的認真和執(zhí)著。這也是為什么,我會用六年時間,記兩千多條筆記來創(chuàng)作這樣一部小說,并在出版后反復刪改。對我來說,在一個自己消逝的世界上,仍然有人讀自己的書,是一個比成為億萬富翁,成為權傾一時的大人物更大的生命誘惑。

 

  你說,看了小說,對愛情感到了更大的困擾。

 

  是的,這也是很多人特別是知識女性的現實困擾,更是這個自由主義消費主義時代的困擾。在這個身體優(yōu)先的時代,肉身將自身的合理性絕對化,成為絕對的自我,享有絕對的話語權。精神邊緣化,欲望扼殺愛情成為一種日常生活景象,愛情受到了歷史性挑戰(zhàn),命運堪憂。越來越多的人因為怕受到傷害不敢認真去愛,失去了愛的信念和愛的能力,成為“被迫的愛情虛無主義者”。五年前,聽一打工妹說,以后結了婚丈夫要在外面風流也讓他去,只要他把養(yǎng)家的錢拿回來就可以了,我感到非常震驚,難道她對愛情這樣沒有信心?可近兩年來,我已經聽到好幾個女研究生有過類似表示了。難道,把愛情當作一個精神包袱徹底放下,是一種歷史性的理性選擇?

 

  當代生活使人的流動性大大增強,情感也在流動,并引領身體流動。但流動中的情感和身體又到哪里去尋求純情?誰會為誰立地成佛?難道,在網絡化的時代,情感和身體也網絡化了嗎?難道,身體在過去能夠證明一切,愛情,家庭,責任……現在只能證明它自身?婚姻需要起碼的純凈,承載著那么多情感和身體的記憶,現實的婚姻成為記憶的影子,即影子婚姻,又怎么可能有一個完美的家?在當代,時候到了為結婚而結婚,合伙經營式的婚姻是不是許多人的生存真相?但合伙是要精心計算投入和收益的。對女性來說,身體是一個多么不穩(wěn)定的不可靠資源啊!隨著時間推移,當男性獲得他最重要的資本即成功的時候,女性卻青春不再,失去了“合伙”的最大資源。平衡打破了,她們怎么能夠避免被邊緣化?挑戰(zhàn)如此嚴峻,如果游戲青春,不付出真心培養(yǎng)愛情以至親情,她們的前景將多么黯淡啊!難道,在這個自由和消費的時代,愛情真的已經失去情感的深度,需要從消費出發(fā)重新定義,即不定義于責任、忠誠、唯一性和心靈性,而定義于瞬間的吸引和身體的感覺?

 

  你說,小說對女性的年齡為什么要這么敏感?

 

  唉,這不是我的敏感,而是這個欲望化時代的敏感。小說中關于女性年齡的種種“說法”,全部來自生活,沒有一條是我杜撰的。不知你意識到沒有,“說法”都是近年出現的,這正反映了這個消費主義時代的社會心理氛圍。由于對時代感的追求,也由于我將小說當作“歷史”來寫作,我實在無法回避這個事實,以及隨之而來的困擾。這種困擾是多么廣泛啊!難道你對此沒有切膚之感?這是現實,又是歷史,我只是一個攝影師,把生活中零散的畫面集合到一起罷了。這種集合會不會使一些女性朋友感到更大的壓力?如果真的如此,我是不是應該選擇沉默?可即使我的小說回避了這種挑戰(zhàn),她們在現實中也不能回避啊!盡管如此,我還是因這種集合而感到不安,甚至歉意。

 

  幾年前我談到這部小說的時候,你說:“希望不要觸及年齡問題,不要在她們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但如果回避了這個事實,我又怎么能充分表現女性生存真相?欲望優(yōu)先,這是一個世紀性錯誤,又是一個世界性錯誤。這是小說的批判性所在??赏瑫r我又不得不看到,欲望化有其存在意義甚至人性意義上的合理性,在市場化時代更是如此。也許,寬容是必要的,甚至,在這個領域應該放棄一切道德評價的極端言論也并非完全沒有一點道理。畢竟,完全的收斂,不但帝王將相達官貴人從來沒有做到,古今中外很多偉大人物歌德、薩特、畢加索、高更、李白、白居易、蘇東坡、辛棄疾……以至孫中山,郭沫若……也都沒有做到??墒?,在寬容和放棄之后,女性該怎么維護自己的情感生存?這既是事情的復雜性所在,也是其困難性所在,還是小說的憂慮和困擾所在。理解我的憂慮和關切吧,我跟你們是站在一起的。

 

  你說,波伏娃的“文明決定論”是有其合理性的。

 

  是的,但也是片面性的。她說,在生理,心理或經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上的表現形象。她真的太武斷了。先天的生理因素對女性命運和社會形象產生重大影響,這難道不是一個最基本的事實嗎?我對生理性差異的關注并不意味著我是“生理決定論”者。我只是不能同意單向度的“文明決定論”。由女性生理性決定的一系列事實,生育、流產,相對體弱、青春易逝等等,其現實展開將引發(fā)太多太多的問題,這不是由生理性事實引發(fā)出來的文明狀態(tài)嗎?奧運比賽要分性別進行,這難道是波伏娃所說的“整個文明”決定的嗎?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性別就是文化。我對波伏娃的理論不是反對,而是補充,有了這種補充才是一個完整的表述。

 

  同時,對那種女權主義的姿態(tài),我抱有猶疑的態(tài)度。世界女權主義運動史證明,那種對抗性理念不會給女性帶來幸福。從對抗出發(fā)能夠收獲和諧嗎?在我看來,21世紀,要在情感生存方面做一個成功的女性,難度是大大增加了,需要更高的生存智慧。這種智慧最終都落實到愛情進而親情,夫妻互為親人,欲望就退居二線了。也許有人一聽把愛情親情作為情感歸宿,就憤憤不平,認為太保守,太傳統,是男權主義,讓女性放棄反抗。那么我想,如果沒有愛情親情,你對面連人都沒有,你去反抗誰呢?可能有逢場作戲的男人,于是你也逢場作戲?這叫做反抗嗎?更殘酷更現實的是,雖然生活中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女性不少,但在時間的流逝中,她們會有前景嗎?

 

  畢竟,對絕大多數女性來說,愛仍然是生命的核心價值,也是兩性相處的核心價值。就像你曾跟我說過的那樣,一個女性的獨立性再怎么強,深心還是渴望那一份愛的。我想,這不是男權主義對她們的潛在期待,而是她們正常的生命本能。也許,個別具有超極先鋒性的女權主義者是例外,愛對她們來說是一具枷鎖,一個累贅。因為沒有最起碼的共同的基點,這部討論愛情現代命運的小說對她們來說是完全無效的,就像跟無神論者討論上帝完全無效。

 

  你說,小說怎么就不能寫寫生活的亮色,寫寫那些事業(yè)愛情都很成功的知識女性呢?這不是片面性嗎?

 

  先說片面性吧。任何作品都只能有選擇地表現生活的局部,因而都是片面的。至于那些事業(yè)愛情都很成功的女性,她們在我的寫作視野之外,太幸運了??蛇@種幸運不是這部小說的主旨。對女人來說,欲望化的時代是一個悲劇性的時代,她們在人道的旗幟下默默承受著不人道的命運。這是我描述的現實,更是我對濫用自由的男權主義的批判。

 

  還有亮色問題,小說的精神趨向決定了小說的情緒基調。既然你沒有向《阿Q正傳》,向《圍城》要求亮色,沒有批評作者歪曲了中國受苦受難的勞動者和一代知識分子的歷史形象,寬容了作者的片面性,那么,也請給我這種寬容,好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心悲涼,悲憫,請你知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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