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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后窗口

來源:秦嶺   時間 : 2018-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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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天,是看云哩;看云,是看水哩;看水,那才真?zhèn)€是看自個兒的日子哩。你可以不懂天,但不能不懂后窗口。“天上的后窗口。”村里的老話了。

 

  天不會告訴你啥時來云下雨,但后窗口能讓你曉得水在哪里。從后窗口不光能俯瞰到不遠處的水爺廟,還能眺望到咱尖山村所有的邊邊角角。同樣,你無論在村前還是村后,無論在自家屋檐下還是巷道里,只要一仰脖,首先看到的是天,然后是后窗口。據(jù)我大講,當年我祖爺爺蓋土坯樓時專門開了這個后窗口,那想法如今聽起來有點像遙遠的傳說:看水。哪條路上有人找水挑水,哪條路上沒人找水挑水,一覽無余。說是找水,和游擊隊打仗一個路數(shù)。你要找水,只能選擇沒人挑水的路,這樣才有可能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真?zhèn)€慢不得的,慢半拍,娃屁蛋大的幾碗水就會被先期到達的人掏個精光,更何況,滿山饑渴的黃羊、狐貍、野狼也要靠水過日子呢。雞叫頭遍那陣,我大就早早守在后窗口,居高臨下,眼睛像雷達一樣掃描通往前梁后坡、左溝右壑的羊腸小道。明明是肉眼凡胎,身子卻像是泥塑了,雷打不動,穩(wěn)穩(wěn)當當。你若從院外回望后窗口,我大又活像鑲嵌在鏡框里的一張老照片。窗里窗外、一上一下的對話——不!是對喊,開始了:

 

  “娃他伯哎——麻煩你看看,我該走哪條路?”

 

  “走野雀彎那條吧——”我大回應。

 

  “老哥哎——我該走哪條路?”

 

  “走苦水溝那條吧。……不!苦水溝那邊有人了——走牛背梁吧——”

 

  “兄弟哎——我該走哪條路?”

 

  “唉!哪條都不能走啊——挑擔拎壺的,都有人呢。”

 

  …………

 

  如今回想,當年的我大一定比天水城里守在十字路口的交警還要神氣。交警那是在地面上指揮交通,可我大被認為是站在天上的,他不光指揮人,還指揮水。高高的后窗口聚攏了村里所有人的目光,目光的焦點集中在我大的臉上,臉上,有一雙干燥的眼睛和一張同樣干燥的大嘴。一雙加一張,像天上的三個泉眼兒。

 

  找水的日子,我從來不敢拿我家的后窗口顯擺,后窗口分明超過水爺廟的意思了,你能說水爺廟是你家的嗎?除非啃錯了草,變驢了。

 

  水爺廟,顧名思義便是祭祀水神的廟,這也算咱尖山的一奇呢。四鄰八鄉(xiāng)供奉的都是四海龍王,唯獨咱尖山供奉的是水爺。常言道:“飛禽走獸龍王身。”一條龍,角是鹿角,頸是蛇頸,眼是龜眼,鱗是魚鱗,掌是虎掌,爪是鷹爪,耳是牛耳,可水爺和土地爺張福德、門神爺秦瓊尉遲恭、文財神爺比干、武財神爺關(guān)羽一樣也是一張人臉。都傳,水爺?shù)哪觾涸醋蕴拼鞂毮觊g咱尖山一位德高望重的求雨師。近些年水爺廟墻體開裂,房頂塌陷,門扇洞開,裹在水爺泥身子上的衣飾早被山風卷走,裸露的泥體千瘡百孔,面目全非,沾滿鳥屎。“要不是你大,水爺廟恐怕早就沒了。”有人曾對我感慨。

 

  當兒子的,我當然亮清這一點。印象最深的是兩年前那次,有人看好水爺廟獨一無二的位置優(yōu)勢,想拆掉建一個漂亮氣派的加油站,我大橫身子一擋,大罵:“你們一幫不肖子孫,早先缺水時,把水爺當你家親爺爺哩,如今家家戶戶有自來水了,就翻臉不認賬了。誰想拆水爺廟,先把我這活身子抬進墳里去。”近些日子,水爺廟正在迎來遲到的熱情,用城里技術(shù)員的話講:“重修水爺廟,那是千年文物,可以讓人們不忘過去干旱缺水的歷史,還可以發(fā)展成為一個旅游景點。”話是這么說,但令人意想不到的難題接踵而來,要恢復水爺廟,首先得恢復對水爺廟完整的記憶。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恢復記憶比大動土木要麻纏多了。記憶,讓工匠們在許多要命環(huán)節(jié)上一籌莫展,比如,早先廟門上的對聯(lián)寫的是啥?忘了。

 

  可我大這個地地道道的大文盲竟能隨口吟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萬物育焉鬼神之為德,雷出地奮云行雨施百室盈止膏澤下于民。”

 

  驚著了大家不是!大吃的可不是一驚,二驚三驚都有了,大吃幾驚也包括我這個當兒子的。咋會呢?人們竊竊私語:“這老秦,還是人嗎?”還有哩,工匠們用鐵絲、竹片重新扎綁的水爺骨架初步成形,卻在塑頭像時犯了難。水爺當年啥模樣兒?工匠們急得抓耳撓腮。

 

  又是我大。我大給工匠們比比畫畫了好幾天:“眉眼,嗯,這樣;嘴鼻,嗯,那樣;耳朵,嗯,不是這樣,是那樣……”到底這樣是哪樣?那樣又是哪樣?工匠們大眼瞪小眼,誰也沒能耐把我大的比畫變成水爺?shù)囊粡埬槨N掖蟊锏靡荒樛t,最后空留一聲嘆息:“我自個兒如果是個匠人,就好了。”

 

  在咱尖山,我大這個水保員的話從來都是一言九鼎的,唯獨在水爺模樣兒的事情上,說一千道一萬,別說九鼎,不如一片木渣兒。

 

  水爺?shù)降罪@沒顯過靈,誰也沒親眼見過。但水爺就像流在全村人身體里的血,誰也不敢說它就不在日子里。缺水的年份,殺豬宰羊、高舉火把祭水爺?shù)氖拢l家落下過?印象最深的要算這么一件事——添水。水是往兩只木桶里添,木桶就安放在水爺廟內(nèi)水爺塑像腳下的香案前。記憶中,前往水爺廟添水的男女老少一年到頭絡繹不絕,有端碗的,掌杯的,拎壺的,無論天旱到啥地步,也要把一口水送到水爺廟里去。即便家家戶戶的水缸里、木桶里干成了底朝天,可水爺廟里的木桶總是滿著水的。我自個兒到底添過多少次水,我家祖祖輩輩到底添過多少次水,那肯定像麥場上的麥粒兒一樣數(shù)不清。小時候,我問過我大:“咱自家的水都不夠用,為啥要孝敬水爺哩?”我大說:“孝敬水爺,就是孝敬水。”他還不忘補充:“你以為你喝的是啥?喝的是命!”在村里,人們有兩怕,一怕水爺,二怕我大。這事是有說頭的,說是早些年“破四舊”那陣子,咱村的年輕木匠牛歲年當了“造反派”頭頭,摩拳擦掌要砸水爺廟,當晚他家的兩只木桶就不見了蹤影,害得牛歲年一家斷水三日,有米難下鍋,有鍋不見火。氣急敗壞的牛歲年領(lǐng)著一幫人挨家挨戶搜,最后就搜到了我家。我大泰然自若,圪蹴在門檻上吸旱煙。牛歲年說:“老哥,對不住了,我家的木桶……”我大把旱煙鍋在門檻上“篤篤篤”地磕了幾下,煙灰四濺。“老弟,你再琢磨著砸水爺廟,保不準連扁擔也沒了。”牛歲年折回家一瞅,扁擔果然不翼而飛。牛歲年第二次是偷偷摸進我家的。臉色蠟黃,結(jié)結(jié)巴巴:“老哥,你……你……咋曉得的?”

 

  “你先別急問這個,三天沒見水了吧,先喝一口。”我大遞上一個大瓷碗。

 

  牛歲年接碗,一仰脖。“……我懂了。”

 

  “解渴嗎?”

 

  “……嗯,解。”

 

  “那好!就看你敢不敢給水爺磕頭。”

 

  “……敢。”

 

  第二天牛歲年就放了話,原計劃改了路數(shù):“水爺廟不能拆,留著,當反面教材……”

 

  至今沒幾個人曉得,我大遞給牛歲年的大瓷碗,是空的。

 

  一個人的立場是不會輕易掉個兒的,何況像牛歲年這種掄過斧子、攥過鑿子、拉過鋸子的犟牛。沒人曉得牛歲年肚囊里轉(zhuǎn)了些啥道道,反正傳言多了。最神的說法是當晚我大領(lǐng)著牛歲年到水爺廟磕了頭,這才開腔:“跟我走,莫回頭。”出村五里的北洼里,牛歲年果然找到了扁擔和木桶。兩個木桶里盛滿了清亮亮的水,扁擔橫搭在木桶上,分明在期待它的主人。也有另外一種說法,比如有人懷疑扁擔和木桶一定是我大事先耍的把戲,但誰也不敢明著比畫,你的嘴要犯賤,那就不是找人的茬兒了,是找水的茬兒。你敢找水的茬兒?

 

  “桑木扁擔椿木桶”,這是挑水人引以為豪的搭配,其他材質(zhì)的扁擔和桶子都不如桑木扁擔和椿木桶結(jié)實耐用、漂亮大氣。木桶盡管比鐵桶笨重、笨拙,卻要比鐵桶經(jīng)摔、經(jīng)磕、經(jīng)用,更重要的是成本低,只要找個三流木匠,“咔嚓咔嚓”一陣斧頭、鋸子加鑿子,一天就可以出手好幾個上等的木桶來。咱那里把制作木桶叫打木桶。大凡挑水、找水的漢子和媳婦,扁擔的兩頭晃悠的多是牛歲年的手藝。木桶的命運掉個兒,完全和自來水進村有關(guān)。自來水是十幾年前從二十里開外的前川里一站一站又一站引上山的,那是千年等一回的事兒,千年等一回的還有被譽為“一水定乾坤”帶來的變化,至于咋變的,我咋表述也比不過報紙上的說道,比如土路變?yōu)r青路、農(nóng)民工返鄉(xiāng)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種植業(yè)、“農(nóng)家樂”吸引城里人什么的。尖山人的錢多了,誰能想到火氣也會跟著來呢?先是水爺廟斷了香火和供奉,進廟添水的人越來越少,木桶沒幾天就耗成了瞎子。人是不進了,豬呀雞呀狗呀的倒是進了,又是拱又屙的。后來,人們的憤怒轉(zhuǎn)移得更加具體,開始無比夸張地斧劈自家扁擔,然后塞進灶火門兒。泛潮的木桶不能當柴燒,就大卸八塊,塞進炕洞化成了炭。燒,燒,燒,往死里燒,分明想讓不堪的記憶灰飛煙滅。

 

  不記得哪年的事兒,水爺廟的木桶不翼而飛。誰還愿意記得呢?你不下手,自有人下手。你不當這個賊,有人當。不!不是當賊,是為民除害。

 

  誰說我就不是省油的燈哩?可我剛剛對著我家的木桶舉起斧頭。我大卻瘋子一樣撲過來:“你敢?”我大奪過木桶,一聲不吭,徑直拎著木桶往院外走,到了門口卻鎖住了腳步,一腳門里,一腳門外。他朝水爺廟方向瞅了瞅,一時六神無主,舉棋不定,像被一種史無前例的抉擇攔住了去路。最后瞅了水爺廟一眼,猛回頭,朝我一瞪,轉(zhuǎn)身回來,登梯子上樓。原以為我大要把木桶像雜物一樣儲存起來,可他偏偏把木桶恭恭敬敬地擺在了后窗臺。

 

  “大,你這不是讓全村看笑話嘛。”我這是吼出來的。我不能不吼,這不是我平時對待長輩的態(tài)度。我不止一次聽到人們背地里咬牙切齒的詛咒:“老秦家的土坯樓,啥時候倒了就好了,倒了,后窗口就沒了,沒了,就剩天了。”

 

  “笑話?我就要讓全村人天天看。”

 

  還不光是個這,他從此天天都給木桶添水,完全是給水爺廟里的木桶添水的那一套,唯一的區(qū)別是:當年是集體行為,如今是個人主張。我大添水的全過程既大方又夸張,像戲臺上的某個角兒,一舉一動都是亮相的意思,毫不保留地展示在觀眾的視野里。窗外的人喊:“娃他伯,你這是干啥哩?”

 

  “添水哩。”我大的回應大言不慚。

 

  “這如今……添水干啥哩?”

 

  “老先人咋添的,我就咋添。”

 

  “你是不是把你家土坯樓當水爺廟了?”

 

  “當就當,你小子要咋的?”

 

  …………

 

  添就添吧,有時還把我也捎帶了,不忘提醒:“上去瞅瞅,木桶里的水耗下去多少?”天,一如既往地旱著,日頭像傻子一樣放火,木桶里的水不到一天就能耗下去兩寸。他用大瓷碗對著水龍頭接了水,就開始使喚:“快!端上,添!”

 

  還是當年的那個大瓷碗。流行不銹鋼的時代,全村恐怕找不到第二個像這種既笨重又不實用的大瓷碗了。只是,當年我大遞給牛歲年的是空碗,如今給我的,裝滿了自來水。我每次現(xiàn)身后窗口添水,就像被活活架到眾人目光的高壓電網(wǎng)上,火燒火燎的感覺,分明是烤全羊的意思,皮焦了,骨酥了,肉散了,血干了。攤上這樣的大,當后人的虧死都沒地方去驗傷。

 

  好在我兒子遠在鎮(zhèn)子讀初中,住校,一周才回家一次。我和我女人給牛歲年的“農(nóng)家樂”打工跑腿,隔三差五才回家一趟。牛老板的“農(nóng)家樂”越火,我和女人回家的次數(shù)就越少。我要說的是,如果女人娃娃天天在家,可不天天被我大“捎帶”了。兒子一句氣話,我至今忘不了:“啥叫阻礙社會發(fā)展的舊勢力,就是個這,我爺。”

 

  中學生這樣感慨的時候,端著大瓷碗的手,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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