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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

來源:荊歌   時間 : 2018-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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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季還沒有真正來臨,但它已經逼近我們了——床腳、桌子腳、椅子腳、臉盆架腳,一切木制家具的腳,都開始濕了。濕印子在慢慢地向上爬。母親的身上也有反應了,她腰疼,腹部的疤癢癢的。那一道疤,是我的人生出口。母親生我的時候難產,就在肚皮上剖了一刀,我就從那兒出來了。小時候她經常給我看這道疤,她把衣服撩起來,我發(fā)現它就像一條拉鏈。我好奇地摸它的時候,她咯咯咯笑了起來。她怕癢癢。我像她一樣,也怕癢癢。每次她給我洗澡,觸及我的肚皮,還有腋窩,我就忍不住痙攣。

 

  父親要在這樣的季節(jié)出門,好像有點不合時宜。母親把家里那把最新的油布傘給了他。這把油布傘,用力把它撐開,它會發(fā)出鼓一樣的聲音。同時,釋放出一股濃烈的桐油味。雨點落在這傘面上,咚咚咚咚,就像在打鼓。父親夾著傘,提著一只包,就上路了。我知道包里裝滿了油畫顏料,還有很多畫筆。他要到外地去畫毛主席像。他用塑料的九宮格,覆在毛主席的照片上,然后在巨大的墻面上,也打上九宮格,將毛主席放大。他畫得很像。我們鎮(zhèn)上所有的毛主席像,都是他畫的。

 

  我高興極了。每次父親外出,對我來說,都像是過節(jié)。

 

  我告訴母親,李明天又發(fā)病了。他是不是總在梅雨時節(jié)發(fā)病呢?他把鎮(zhèn)上許多人家的雞腳,都折斷了。他聽出來,這些雞都在罵他。它們見了他,說:“李明天,神經病!”他抓住它們,非常利索地將它們的腳折斷了。它們痛得咯咯亂叫。母親很是著急,趕緊說,快把我們家的雞呼回來,喂飽了米,關進雞棚里去別出來。

 

  父親在家的時候,每天早上,母親都要給他吃兩個雞蛋。她把雞蛋打在小碗里,放幾粒鹽,撒幾星蔥,滴兩點菜油,不放水,打散了在鍋里蒸。蛋蒸得像花一樣開放,像原子彈爆炸時的蘑菇云一樣升騰起來——剛開鍋的時候,情景就是這樣的。但很快它就癟掉了,縮到了碗底。父親用筷掘著吃,吃得牙齒間咯得咯得響。我盡量不看他,也盡量不讓自己聽到他齒間的聲響。我怕自己的口水控制不住淌下來。

 

  現在母親準備蒸雞蛋給我吃。她把蛋在碗里打得嗒嗒嗒嗒響。她系著圍裙,勒著腰,胸脯顯得很大。她出力地打蛋,胸脯顫動著。

 

  她說了一百遍都不止,說我小時候不會吃奶。她的奶水很好,很旺,由于我不會吃,所以她乳房脹得難受,只得將乳汁擠掉,白白地浪費掉。她形容我吃奶就像吸螺螄,一連聲發(fā)出嘖嘖嘖嘖的聲音,奶水卻吸不出去。之所以發(fā)出這聲音,是因為沒有含緊乳頭。因為漏風,所以才嘖嘖嘖。“你是個笨孩子!天下還真有不會吃奶的笨孩子!”她說。我不會吃奶,所以只能喝米湯,后來吃米粉。但我長得特別胖。母親形容嬰兒時期的我,是個“肉球”。她沒有瞎講,有照片為證。我的嬰兒時期,只留下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每張照片上的我,都胖得像吳法憲。

 

  我滿月時的那張照片,上面用鉛筆打了九宮格。鉛筆削得真細,畫出來的線比頭發(fā)還要細很多。父親曾經畫過我嗎?那么畫呢?我找不到畫。

 

  我念小學五年級,與李明天同班。李明天不發(fā)病的時候,與大家沒什么兩樣。他最多聽課聽得沒意思了,故意讓自己打翻。他讓自己的身體,當眾倒下。大家很開心,他也很開心。只有老師不開心,罵他“神經病”。

 

  我們班男生多,女生少。一共只有五個女生。計小紅是五個女生里頭長得最漂亮的。她的爸爸計根龍,是電影放映隊的。公社廣場上要放電影了,計根龍就開著掛機船來了。電影還沒有開始放,廣場上已經黑壓壓全是人了。大家都在等電影開始。但計根龍不急。他一個人坐在掛機船上喝酒。他喝得很慢,性急的人就來到岸邊,請求他快點喝完,快點開始放電影。但計根龍有個毛病,你越催他,他越慢。大家想要電影快點開始,就只有耐心地等。不要打擾了計根龍喝酒!等他喝夠了,喝好了,就提著膠片盒搖搖晃晃地上岸了。他總是醉醺醺地放電影。不按次序放,放得顛三倒四,是他經常做的事。比方說放《紅燈記》,放到一半,李玉和李奶奶就被日本人槍斃了。但是換過一卷膠片,李奶奶又活龍活現地給鐵梅痛說革命家史了。“放錯了!放錯了!”廣場上許多聲音在喊。但計根龍不理會。他坐著都能睡著,打很響的呼嚕。

 

  電影放到一半,下起雨來了。是那種綿綿細雨,又細又密,像麥芒,像牛毛。家里最大最好的油布傘被父親帶走了,我和母親,只有擠在一把很軟很小的黑傘下。稍微大一點點的風,就會讓傘“吹喇叭”。母親只得一只手打傘,另一只手抓住傘骨。電影上的人,透過密密的雨簾,顯得有些歪斜。這部電影《寧死不屈》我已經看過好幾遍了。女游擊隊員被敵人抽了四十八記耳光,我數清楚了。我和母親緊緊靠著,她的身體那么柔軟!她的身體在雨中是溫暖的。我把頭靠在她的大乳房上,她把我推開了。

 

  我三年級時還和母親一起睡。父親睡在另一個房間里。他睡一張小床。而我和母親共睡的大床,是一張鐵床。鐵床欄有些地方掉了漆,生了銹,散發(fā)出親切的血腥味兒。父親的鼾聲太大了,他打鼾的時候就像地震。母親受不了他的鼾聲,她有了嚴重的神經衰弱,不得不和父親分屋而睡。她摟著我睡,我把頭靠在她的胸脯上。我含住她的乳頭,她咯咯咯笑著,把乳房拿走了。“你又不會吃奶!你這個小笨蛋!”她說。

 

  有時候半夜醒來,發(fā)現母親不見了。我知道她去了父親那里。我到父親房間門口,聽到了母親的呻吟,和父親吭哧吭哧的聲音。我傻站在那里,直到他們開燈,看見了我。“你站在這兒干什么?還不去挺尸!你這個小流氓!”父親把我叫做“小流氓”。

 

  他常常打我。他的巴掌像一塊木板那么硬。我的左耳不好,聽力很差,就是叫他打的。他一巴掌抽上來,我的耳朵嗡了一下,好幾天里面淌膿水,很臭。同學不知道臭氣是從我耳朵里發(fā)出來的,他們以為我口臭,都叫我“臭嘴巴”。我覺得冤枉,但我不想爭辯。

 

  我抱著母親,在她懷里哭了。我請求她不要再去父親房間。她答應了。但她騙了我。她還是去了。

 

  家具腳上的濕印子,越爬越高了。地上越來越潮濕。梅雨季這才算是真正降臨了。那么密那么細的雨,不間斷地下。一切的一切,都是潮乎乎濕漉漉的。父親離開家已經好幾天了,不知道他的主席像畫得怎么樣了。母親說,他一定是一邊畫,一邊打著傘。母親說:“我知道,他會把傘柄系在腰里,系在皮帶上。”她還說,要是他不慎失足,從很高的腳手架上落下來,腰里系著的油布傘,可以救他的命。它等于是一個降落傘,他就不會摔死。

 

  要是父親摔死了,他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想,他的尸體還是會被送回來。我和母親就要戴上白帽,腰纏白布,在他身邊大哭。要是我哭不出來怎么辦呢?母親就會一邊哭一邊罵:“你這個不孝的兒子啊——”

 

  我是四年級開始和母親分床而睡的。剛開始的時候,我天天晚上哭,睡不著覺。我不敢哭出聲來,否則父親一定會過來用他木板一樣的手掌扇我。我只是無聲地流淚,躲在被子里抽泣。我能哭到半夜。母親有時候會過來,她掀開我的被角,在黑暗中問:“你怎么啦?”她剛從被子里鉆出來,她身體上的香被我聞到了。這是我熟悉的香氣。我坐起來把母親抱住,我抱得那么緊。母親卻把我推開了。她說:“睡吧!已經半夜了!”我試圖鉆到母親的被子里去,但被她推了出來。

 

  我是那么渴望母親的被窩!那里才是溫暖的,芳香的,柔軟的。那才是我的安樂窩。我的小床又小又窄,硬冷的,一翻身,床就會發(fā)出可厭的嘎嘎嘎的聲音。

 

  有一個星期天,父母都不在家,他們到肖田湖去參加圍湖勞動了。他們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他們留了五個饅頭和一碗咸菜在家,把我反鎖在家里。我一個人在家,并不感到恐懼。我把自己脫光了,鉆到了母親的床上。鉆在她的被子底下,我感到幸福極了。雖然被子里沒有母親,但是,她特有的香氣,是那么濃郁。仿佛她的體溫都能感覺到。我光著身子,埋在這綿軟的被子下,很快就睡著了。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些夢。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屁股下有一攤冰涼滑膩的東西。它是從我身體里流出來的,它沾在了床單上,被子上也有。我緊張起來,害怕了。我抓過自己的衣裳,要把這污跡擦去。但它黏乎乎的,稠稠的,根本擦不掉。

 

  我決定用身體把被子和床單焐干。我像母雞孵小雞那樣,貼著那些潮濕的地方,一動都不動。我希望自己的體溫盡量地高,希望自己像冬天用的“湯婆子”那么燙,要趕在父母回家之前將這可怕的黏乎乎的東西盡快焐干。

 

  可是晚上,母親還是發(fā)現了她被褥的異樣。她大驚小怪,把被褥全翻過來,將那幾塊已經發(fā)硬的污斑暴露在燈光底下。

 

  父親不光用他木板似的手掌摑我這個“小流氓”,他還用他的鞋底抽我。抽我的頭,我的臉,我的肩膀,我的肚子。我感覺我快要被他打死了,就用求救的目光看母親。我希望她能救我。但她避開了我的眼光。她裝作沒看見。

 

  我的床搬進父親的房間,我感覺就像搬進一座墳墓。后來我學會了在他如雷的鼾聲里入睡。每當他的鼾聲停止,我反倒醒過來了。我醒來,不是發(fā)現他不見了,就是看到他的影子像賊一樣溜出去。他去母親房間,我知道。

 

  有人來報信,說在某地看到我父親了。他已經畫好了一幅毛主席像,他背著工具包,打著油布傘,又去另一個地方了。他要給祖國的每一個地方,都畫上毛主席像。“他怎么不回來一趟再走?”母親自言自語地說。她正準備蒸雞蛋給我吃,她用一雙筷子,嗒嗒嗒地打著碗里的雞蛋。她突然一脫手,連碗帶蛋一起掉在了地上。碗碎了,雞蛋像嘔吐物一樣。

 

  母親主動說:“來吧,今晚你睡到我床上來吧!”我始終不敢抱住她,我聽著她黑暗中的呼吸。她很久還沒有睡著,似乎在嘆息。我告訴她,李明天又發(fā)病了。她說:“知道了,他把人家的雞腳折斷了!”我說:“是啊,是啊,他的腳也斷了!”母親翻了一個身,說:“是真的嗎?他的腳也斷了?”我說:“他折斷了好多雞腳,自己的腳也斷了。”母親好奇的聲音就像一個少女,就像計小紅,她在黑暗中問:“怎么回事?”我告訴她,計小紅家的三只雞,都被李明天折斷了腳。他還在雞屁眼里插了樹枝。結果,他被打了,他被計根龍打斷了腳。“小流氓!”母親憤憤地說。她的呼吸漸漸重了,也均勻了,我估計她睡著了。我把身體向她貼過去,我的胸,貼在了她的后背上。我的肚皮,貼緊了她的屁股。窗子外的檐雨,嘀嘀嗒嗒響個不停,一聲聲仿佛滴在父親的油布傘上。父親的形象老在我面前晃蕩:在毛主席的巨幅畫像前,他小得就像一只蜘蛛。他吊在腳手架上,真的就像一只蜘蛛。當他不慎一腳踩空,他就掉下來了。他頭頂上拖著我們家堅實的油布傘,在空中飄然而下。他就像一朵蒲公英的絨花,飄啊飄啊。

 

  晚飯我生咸菜吃得多了,吃了有大半碗,結果渴得不行,又喝了太多的水。半夜我被尿脹醒。我聽到了黑暗中母親的哭聲。她在抽泣,雖然很輕,還是被我聽到了。“媽媽,媽媽,你哭了?”母親轉過身來,說她做了不好的夢,所以傷心。她把我抱住,她的豐滿的胸,貼緊了我。我伸過手去,想摸一摸母親肚皮上那道疤。我摸到了她的肚皮,但沒有摸到疤。這道拉鏈一樣的疤,我生命的那個出口,難道消失了?“這里,在這里!笨蛋!”母親的手導引著我。她的肚皮真是柔軟,像一堆溫暖的棉花。我真想,摸到那道疤,那個口子,把它拉鏈一樣打開,然后鉆進去。能夠重新回到她柔軟溫暖的肚子里去,該多好啊!她突然把我推開了,因為她的手,觸到了我堅硬的小雞巴。“小流氓!”她罵我。她真的很生氣,不許我再在她床上睡。我撒掉一泡很長很長的尿,鉆進自己冷冰冰的被子里,我感到委屈。在離開母親房間的時候,我試圖向她解釋:“我因為尿急才……”她卻打斷了我,不想聽,只是說:“快去挺尸!”

 

  梅雨季,整個世界就像一個大澡堂,悶,濕。

 

  李明天的父母,到學校來,在我們教室里,向我們老師大吵大哭,好像李明天的腳,不是被計根龍打斷,而是被老師打斷的。他們情緒激動,難以自制。老師不敢對他們說什么,只是賠著小心,表情既像哭又像笑。他們表示,李明天被打斷了腳,他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最多大家死!”李明天母親的喉嚨痙攣,所以發(fā)音有點怪,說出的這句話,聽上去是那么凄慘。這件事其實跟老師一點關系都沒有,李明天被打斷了腳,他暫時不能來上學,他的父母只需向老師請個假,就可以走了。但他們情緒激動,失態(tài)了,在我們教室里大哭大吼,沒有人知道最終會發(fā)生什么。我注意到,計小紅在顫抖,她一直在發(fā)抖。她的眼睛里滿是驚恐。我想老師也一定意識到了,他很擔心他們襲擊計小紅。他正努力將幾近瘋狂的兩個人引到教室外面去。他雖然低三下四小心翼翼的,但他其實很勇敢,也很機智,他用自己的身體,牢牢擋住李明天的父母,不讓他們靠近計小紅。老師在我眼里,一下子高大起來。他就像英雄人物,可敬可愛。我決心向他學習,我也要做黃繼光邱少云,一旦李明天的父母沖破老師的防線,我就要奮不顧身保衛(wèi)計小紅。

 

  我認為,保護計小紅,其實也是我的責任。這位女同學,她長得和我母親實在是太像了!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這么看。在我看來,她的眼睛和我母親的眼睛,幾乎就是一樣的。她們兩個,在神態(tài)上,也是那么相像。她們都是溫暖的,柔軟的。她們的大眼睛,更是一樣的清澈、明亮,仿佛鎮(zhèn)東頭窯港外的湖泊。如果有人對我說,計小紅是我母親生的,我一定會相信。上課的時候,我經常偷偷地看計小紅,時間就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每天去學校,想到能夠看到計小紅,我內心就覺得喜悅、充實。有一天,因為計根龍的母親死了,據說是跟計根龍的弟媳婦(也就是計小紅的嬸嬸)吵架,一時想不開喝了農藥了。計小紅全家都去奔喪,那一天她沒來學校。這一天我失魂落魄,心里始終是空蕩蕩的。雨水在所有的屋檐下嘀嘀嗒嗒地熱鬧著,我心里卻冷清得難以忍受。我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應該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活下去。這一天輕飄飄紙人一樣回到家,見到母親,我禁不住哭了。“怎么啦?你怎么啦?”母親問。她當然不知道我為什么哭,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哭得更厲害了,那么傷心,眼淚真的就像泉水一樣,不斷地涌出來,涌出來。夜里我決定給計小紅寫信。我躲在被窩里,在父親如雷的鼾聲里,給計小紅寫信。信很短,只有九個字:“你那么美麗,我喜歡你。”奔喪回來的計小紅,臉色有些灰白,眼圈黑黑的,她一定沒少哭。她奶奶要是知道計小紅這么傷心,就會覺得農藥吃得值了。計小紅的手臂上,戴著黑紗,黑紗上還點綴著白頭繩。她看上去是那么憂郁,那么柔弱,當然也更美麗了。我把字條悄悄地塞給她,之后,就一直處在緊張不安之中。我不知道她看到我的信,會有什么反應。她會不會交給老師?或者害怕得當眾哭了?也許會把字條撕得粉碎。但是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一個禮拜過去了,計小紅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的臂上,還是纏著黑紗,她變得不合群了,下了課就一個人跑到小河邊,楚楚可憐地站在那兒發(fā)呆。難道她沒有看我的信嗎?她看都沒看就扔掉了嗎?我又寫了一封:“你沒看我的信嗎?我長大了一定要娶你!”我把信塞給她的時候,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第二天,她給了我回信,回信上沒有一個字,只是畫了一幅畫。畫的是一男一女,手和手親昵地挽著,顯然是幸福一對。看著這幅畫,我感到心上流過一股蜜。

 

  李明天的父母放出話來,他們要以牙還牙,要把計小紅的腳也打斷了。校園里到處都在傳。十多天的雨,讓鎮(zhèn)上每一寸土地都泥濘不堪。許多房子的外墻上,都有了暗綠色的青苔。這樣的天氣不能洗衣裳,洗了衣裳也不會干。人們的身上、頭發(fā)上,都是濕乎乎的。人們都顯得很臟,身上有一股霉味。只有我的母親是例外,她的身上仍然是芳香的。她身體里有一股溫暖的氣息,把潮氣都逼走了。那是一股有著幽香的叫人陶醉的溫暖氣息。她在家里經常翻那墻上的日歷,算計著父親離開家的日子,盼望著他的歸來。而我每想到父親要回家,內心都涌上一陣恐懼。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是害怕他那木板一樣的巴掌嗎?他會不會永遠都不回來了呢?我這么想的時候,看到母親的臉上,掠過一片陰云。我告訴母親,計小紅不來學校了,她不敢來上課了,她在家里躲著,她怕李明天的父母打斷她的腳。

 

  夜晚的公社廣場上,所有的人都來了??偸沁@樣,只要放電影,所有的人都會來。盡管天上飄著細密細密的雨。綿綿細雨,又細又密,像麥芒,像牛毛。在人群中,我始終沒看見計小紅。以往她總是坐在放映機邊上。她是計根龍的女兒,應該享有這個特權。我想她一定是躲在家里,她怕李明天的父母打斷她的腳。

 

  她已經好多天沒來上學了,她永遠都不會來了嗎?

 

  我在去計小紅家的路上摔了一跤。她家住在一條名叫青石弄的小弄堂里。我一拐進這弄堂,就滑倒了。古老的青石板上,滿是黏乎乎的青苔。我一拐進青石弄,就啪地一下摔倒了。我的屁股摔得好痛,我很擔心尾骨摔壞了。我一邊揉著屁股,一邊向計小紅家走去。

 

  我看到了讓我臉紅心跳的景象。我從門縫里看到了計小紅,她正在屋子里洗澡。她什么也沒穿,坐在一只腰圓形的木盆里洗澡。她很瘦,她的乳房跟我母親比起來,實在是太小了。我在她家的落地門外,通過門縫向里看。我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它厲害地跳著,以至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有了重影。屋子里很暗,計小紅的身體像魚一樣白。 她真是太瘦了,我將來就是要娶這樣一個人做老婆嗎?我將與這具白魚一樣的瘦小身體,相擁著,度過漫漫長夜嗎?她懶洋洋地坐在木盆里,用手撩著水,一副無聊的樣子。“小紅!小紅!”我差一點隔著門喊她。

 

  我的耳朵,突然被一只手揪住了。是左耳。

 

  計根龍就這樣揪住我的耳朵不放,他拉著我的耳朵,一直把我拖到我家里。一路上,他就沒松過一下手。“小流氓!”他偶爾罵上一聲。因為耳朵被他揪著,所以我不太方便走路。而他走得又是那樣快。我被他拖著,歪著腦袋跑。有時候,身體的重量都到了耳朵上,疼得我大叫。但他不管,只顧拖著我的耳朵跑。我就像一頭被牽了牛鼻繩的牛,被他拖著走。我真的痛極了,我擔心耳朵會被他擰下來。要是耳朵被他擰下來了,我就可以逃脫了。但我還是不愿意耳朵被他擰掉,少了一只耳朵,那可怎么辦呢?而且一定很痛,比現在還要痛。我只有順從他,跟著他跑。我不希望耳朵被他擰下來。

 

  母親命令我跪下。她向計根龍表示,她一定不會輕饒我。計根龍走了之后,她把門關上,給鎖上了保險。我陷入了空前的恐懼中,不知道她究竟要怎樣來懲罰我。她不出一聲,呆呆地站在我面前,仿佛一切都凝固起來了。我感到害怕極了,身體止不住顫抖起來。當然同時我也感到慶幸,發(fā)生這件事,幸好父親不在家。要是他在家,我想,處理的辦法會很簡單,他多半是會抄起一張方凳,把我的腦袋砸碎。我怕死,我相信母親不會讓我死。那么,她又會采取什么行動呢?她一動不動,凝固著,沉默著。這凝固和沉默,壓得我都快透不過氣來了。我厲害地發(fā)抖,很快就感到腰部酸痛,我的身體看來承受不起這劇烈的顫抖了。后來她突然哭了,她一邊哭,一邊歇斯底里地脫自己的衣裳。天哪,她不是在脫衣裳,簡直是在將自己的上衣撕去。她瘋狂地把她的上衣撕掉,紐扣蹦了,像子彈一樣飛射到墻上、鏡子上。她撕去自己的“的確涼”襯衣,又把胸罩也扯掉了。“你看呀!你這個流氓!你喜歡看你看呀!”她的乳房完全呈現出來了,那么飽滿,那么美麗,散發(fā)出溫暖芳香的氣息。我無心欣賞這讓我深深迷戀的乳房,我為她的瘋狂勁驚呆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害怕她繼續(xù)瘋狂下去。我希望她住手,希望她冷靜下來。我感覺到了,在這歇斯底里后面,是她燃燒的痛苦,是她巖漿一樣滾動的憤怒,這痛苦和憤怒,有著巨大的力量。這力量能夠毀滅一切,毀滅這個世界,毀滅我,毀滅她自己。我真的害怕極了,“不要啊!媽媽,不要啊!我錯了,媽媽!”我哭喊。她停不下來,她繼續(xù)瘋狂。她開始脫褲子了。她同樣是在撕扯她的褲子。她的長褲撕掉了,接著撕她的內褲。她完全裸露了。我看到了她飽滿的雙腿,看到她濃黑的陰毛。“你看呀!喜歡看你看呀!你這個流氓!”她瘋狂地喊著,嗓音嘶啞。

 

  “不要啊!媽媽,不要啊!我再也不了,媽媽!”我哀求她。

 

  我試圖靠近她,想把地上的衣褲撿起來,讓她穿上。但我不能動,我一動,她就瘋狂:獅子一樣咆哮,身體痙攣,一腳腳踩地上她的衣褲。她把地跺得咚咚咚響。我感到大地震顫,而且還能聽到一些東西在倒坍,在破碎。我不敢動,我只得老老實實地跪著。我把身體的重心調整到自己的膝蓋上,讓它在磚地上抵得更緊,我故意讓它痛。我希望地上有釘子,或者撒著玻璃碎屑,這些尖銳的東西,一定會讓我有鉆心的疼痛。我要懲罰自己,折磨自己。我甚至把身體抬起來,又重重地跪下去。我要我的膝蓋痛,要它受傷,要把它磕碎。只有這樣,我的心里才會好受一點。給我指甲縫里釘竹簽吧!給我上老虎凳吧!給我灌辣椒水吧!用烙鐵嗤嗤燙我的皮肉吧!用浸了鹽水的皮鞭狠狠抽打我吧!把國民黨渣滓洞里所有的酷刑都用到我身上吧!我并不為自己偷看了計小紅洗澡而悔恨,我只是心疼母親。她這么傷心,這么痛苦,她陷入了瘋狂,我怎么忍心!如果我的備受折磨,能夠換來母親的不傷心,那么我愿意。我愿意承受一切,只要母親別再這么傷痛欲絕。我感到我的心撕裂了,它在破碎,在流血。

 

  母親暫時安靜下來了。溫暖芳香的氣息,似乎重新回歸了她的美麗裸體。她是那么豐滿,又是那么勻稱。她的乳房,有計小紅的好幾倍大,飽滿而沉著。她的皮膚沒有計小紅白,但看上去健康、滋潤,富有彈性。她的腿,圓潤、修長,她安靜地站在那里,似乎渾身散發(fā)出溫暖的光芒。我內心突然有了一陣感動,我為我有這樣一位母親而感到幸福,感到驕傲!她是我的母親,我的,而不是別人的!

 

  突然,我發(fā)現,有一股殷紅的血,從母親的大腿根淌出來,一直往下淌。它是那么醒目,讓我為之驚悸。她真的是氣瘋了,她氣得出血了!她不是氣得吐血,而是下身淌血了。我的心緊緊地收縮,收縮,恐懼重新降臨,我感到眼前一片昏花。“媽媽,你……出血了……”我看著她腿上直淌下來的鮮血,恐懼地說。

 

  “你去死!”母親猛地吼了一聲,出手如電,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天哪!她揪住的也是我的左耳。我的這只可憐的耳朵,剛才被計根龍一路揪著,差不多已經要掉下來了,它已經不疼了,麻木了,不像是長在我的腦袋上了。也許它已經被揪掉,和我只連著一點兒皮。“你去死!去死!”母親揪住它,我想,完了,它一定是保不住了。如果她揪的是我的右耳,另外一只耳朵,那么我就不會有這種擔心。“去死!去死!”她揪著我的左耳,把我向門邊拉。她想干什么?想把我拉出去嗎?可她什么都沒穿呀!我被她從地上拉起來,歪著頭向門邊走。“輕點啊,輕點啊……”我不是痛,事實上它不痛,它早已麻木了,我只是擔心耳朵被母親揪下來。“去死!你去死!”她咬牙切齒地說,手上更下了狠勁。她猛地一擰,我的腦袋上涼了一下,耳朵就被她擰下來了。我看到了,她的手上,抓著我的左耳,就像一只餃子,滴著血。這是我的耳朵嗎?是我的嗎?真是我的耳朵嗎?我用手去摸,腦袋的左側,果然沒有耳朵了。平整的,黏乎乎的——這是一種多么驚悚的感覺!陌生,怪誕,令人難以置信!我的左耳不見了,它被擰下來了。它餃子一樣抓在母親手上,它在滴血。她還抓著它,她沒有發(fā)現它已經離開了我的腦袋嗎?她感覺不到它的重量嗎?拖著我整個身體,和僅僅拿著一只耳朵,感覺難道是一樣的嗎?

 

  我暈過去的時候,好像是聽到了母親的一聲尖叫。

 

  我覺得我成了一個殘疾人。雖然我的左耳,被醫(yī)生縫了上去,但它已經不太像是我的耳朵。它木木的,沒有知覺;它灰灰的,很難看。它就像一只假耳朵。它在我腦袋的左側僵僵的,像是一個被強行安裝上去的東西。它不能動。而我的右耳,是會動的。從前我的兩只耳朵都會動,只要我皺皺眉頭,眨眨眼,它們就會貓耳一樣動起來。加上它的聽力也很有問題。那時候,父親木板似的手掌拍上來,它嗡了一下,一陣尖銳的痛,接著就聽不太清了。它淌了一個多禮拜膿,很臭。我成了一個左耳有殘疾的人。我的腦袋很快就變得不平衡了:無論是走路,還是坐著,頭都歪向一邊。向左側歪斜。我右邊的耳朵,一天天在努力跑到腦袋前面來。而我殘疾的左耳,則知趣地向后躲,向后躲。我頭上裹了紗布去學校,大家非常好奇地向我圍攏來。他們都想知道,紗布里面,我的左耳是不是還在。“是不是要裝一只塑料耳朵?”有人問。我踢了這人一腳。他沒有還擊,只是咧開嘴笑了。他的牙很黃。我?guī)滋鞗]到學校,課桌椅更濕了,散發(fā)著霉味。教室的墻壁有了更多的濕印——地上的潮氣在不斷地向上爬。教室外的世界,被水汽籠罩,仿佛是一場永遠都散不開的大霧。就是教室里,也好像是霧氣騰騰的。老師說:“再過十來天,就要出梅了。梅雨季一過,天氣就晴朗了,也炎熱了。”我見到了計小紅,她安靜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她好像更瘦了,眼睛顯得比嘴巴還大。我和她目光相接,我感到自慚形穢。李明天還沒有來上學,他的腿上了石膏,在家里臥床休養(yǎng)。

 

  父親寫信回來,說他已經轉移到了第三個地方。他在那地方畫完一幅三層樓高的《毛主席去安源》,就要回家了。收到父親的信,母親的心情略有了些開朗。她把信讀了好幾遍,后來遞給我,讓我也看看。父親的字很潦草,有好幾個我都認不得。但意思是看明白了。我內心非常緊張,拿信紙的手顫抖起來。因為父親快要回來了,我生怕有更猛烈的風暴會降臨到我頭上,他多半會要了我的命。我一下子又陷入恐懼之中。我把信交還給母親的時候,怯怯地請求她:“別告訴爸爸,好嗎?”母親不置可否,只是說:“吃吧!”她端上來一大盆生咸菜,我們母子倆就埋頭呼嚕嚕地喝粥。

 

  “該死的天,也不見個太陽!”母親抱怨道。父親快要回來了,她想把他床上的被褥好好曬一曬。但世界依然像個大澡堂,到處彌漫著水汽。

 

  半夜醒來,我真不敢相信,我聽到了母親的呻吟。咿咿呀呀的,就像鬼哭,讓人毛骨悚然。我決定起來看看。我赤腳下地,拖鞋都沒穿。磚地又濕又涼,似乎鋪滿了青苔。母親的房間里亮著燈,門卻關著。我推了推,推不開它。母親的呻吟不絕如縷,偶爾還嗷地大叫一聲。但她的叫聲,顯然被抑制了,好像是用枕巾,或者用被子捂住了。難道是父親回來了?或者根本就是我在做夢?是誰?是誰在母親的房間里?我端來板凳,爬了上去。我從氣窗向里看。我從高處往下看,清楚地看到母親的床上兩具裸體絞在一起。她壓在一個男人的身子底下,兩條腿卻高高地舉起。她不斷地呻吟著,很像是在哭泣。男人很用力,拚命地一下下撞擊母親。大鐵床似乎都要被他整坍了。我感到驚駭,我肯定這不是個夢,但它實在太像一個夢。母親的手,緊抓著鐵床欄,她突然大叫了一聲,就像被捅了一刀。這時候男人也停止了撞擊,他從母親的身上翻下來,躺在了她的邊上。這不是計根龍嗎?我認出來了,他就是計小紅的父親計根龍!他們兩個人并排仰躺著,不說一句話。我突然心中有了一陣邪惡的快意。眼前的秘密,正可以用來制止母親把這些天所發(fā)生的事情告訴給父親。

 

  可是父親再沒有回家。我不知道是應該高興呢,還是悲傷。連綿不斷的梅雨,濕天濕地的世界。父親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畫《毛主席去安源》,他像一只懸掛在半空的蜘蛛。他腳下的木板,也被青苔暗暗包裹。他一滑,就從半空掉了下來。他和傘一起掉下來,但在空中,人傘早就分離了。父親落到地上,身體都摔扁了。母親把他的骨灰盒捧回家來,見了我,她說:“你爸沒了!”

 

  我哭得差點兒背過氣去,眼淚足有半臉盆。以前我總擔心,要是父親死了,我會哭不出來。現在看來,車到山前必有路,他一旦真的死了,我就自然會哭??薏⒉浑y。

 

  梅雨天終于過去了,炎熱的夏季來到了。太陽失蹤了一個月,它再次出現在天空時,就像是瘋掉了。它烤得世界吃不消了,一切都要被它烤軟了,烤熟了。屋子里的木制家具都干了,但家具的腳上,曾經潮濕的印跡還在。再過幾天,就要放暑假了。計小紅沒有等到放暑假,就不來上學了。她被李明天的父親強奸了,沒臉再來上學。據說李明天的父親強奸她時,李明天的母親還在邊上幫忙摁著她的腳,不讓她亂蹬。計根龍已經聯系了外地的一所學校,下學期她肯定轉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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