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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屋·草藥

來源:吳佳駿   時間 :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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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屋

 

那屋子,筑在一條河岸上?;遗f,破敗,像是早已被廢棄多年。夏日的早晨或黃昏,屋子靜謐的影子倒映在河面上,有種不真實感。倘若有風(fēng)吹過,水波一皺,那屋影就全被揉碎了,只剩下河水對屋子的追憶。

 

許多年以來,那屋子的門都關(guān)閉著,陽光照不進去,只能照在那兩扇褪色的灰白的木門上,以及木門上雕刻的同樣褪色的殘朽門神上。早些年,或許是出于好奇,村里人上坡干活或收工回家,路過那屋門前時,都要習(xí)慣性地從窗戶外朝里瞅瞅。屋子里其實也沒有什么,無非是一張桌子,一張床,幾條凳子和兩張椅子。最顯眼的,是堂屋的香案。香案上一年四季都燃著香,裊裊青煙環(huán)繞和彌漫在屋內(nèi)。香案旁側(cè)的墻壁上,掛著一幅黑白照片,落滿了灰塵。那是一張中年男人的面孔,目光呆滯,神情麻木,蜘蛛網(wǎng)罩著他的眼,耳,鼻,舌;也罩著他的瘦,冷,和蒼白。很顯然,這個照片上的男人,已經(jīng)被死亡領(lǐng)走了,去了一個非常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

 

后來的一天,那屋子的窗戶被一塊藍印花布給遮住了,村人們的窺探的視線因之被擋在了窗外,只余下各種各樣的猜測和議論在村子里游走。從此,那座房屋成了村里一個漆黑的“城堡”。這個城堡比卡夫卡筆下的城堡還要令人費解。然而很可惜,我們村里沒有土地測量員,只有石匠和木匠。否則,就可以找個借口,派人去悄悄靠近那個城堡,靠近城堡里面的秘密和幽暗了。

 

現(xiàn)在是六月里的一天,我回鄉(xiāng)居住的第123個日子。我那天的心情很煩躁,書也看不進去。拿在手里翻開,書上的字跡全都模糊一片,像畫家滴在宣紙上的墨團。文章更是寫不出來,打開電腦,又關(guān)上。一會重新打開,還是寫不出,靈感全都被電擊了似的。我索性拿起魚竿,提著桶去河邊釣魚。當(dāng)我從那座屋門前走過時,我嗅到一股淡淡的青香燃燒的氣味。我停下了腳步,站在院子里。那院子很干凈,連一片樹葉也沒有。更看不到雞、鴨和狗的身影,也聽不到有豬和羊的叫聲。太陽依舊明亮而放蕩地照耀著。屋子依舊落寞而封閉地存在著。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就沒了釣魚的興致。

 

我佇立在院壩里,腦海里不斷地閃過這屋里住著的那個女人的模樣 。她把自己關(guān)在這屋子里已經(jīng)十幾年了。她不是個瘋子,精神很正常的,可偏喜歡將自己幽閉起來。她怕見光,怕淋雨,怕吹風(fēng),怕屋外的一切。她活在村子之中,又活在村子之外。這十幾年來,只有少數(shù)幾個村民看到她走出過屋子——她在院壩里站了一會后,很快又鉆進了屋,掩上門,拉上窗戶的藍印花布——整個世界又一次剩下她獨自一人了。

 

印象中,我還是在多年前的一個盛夏的午后,看到過她一次。那年天大旱,高溫持續(xù)了兩個多月,滴雨未下,田地都龜裂著,樹木和竹子有的也被驕陽曬死。我回鄉(xiāng)看望父母,剛爬到山路的轉(zhuǎn)彎處,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出現(xiàn)在路邊,著實嚇了我一跳。她手里拿著一把割草刀,好似在找什么草藥。那會兒村人們都還躲在家里午休,野外沒有人。她一見到我,似乎也被嚇到了,轉(zhuǎn)身就跑,像被太陽追著似的。跑著跑著,她就化掉了,不見了影子。

 

那個女人有個兒子,年齡四十好幾了,單身,在外地一家不知什么工廠打工。逢年過節(jié),還能看到他回來。平常是絕看不到的。但即便是兒子在家,那個女人也是不會從屋子里出來露面的。她的兒子也不會強迫她出來。他們似乎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他們是兩個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即便他們彼此間還有那么點愛,也難以治愈他們那各自心里的終極的孤獨。這孤獨多像卡森•麥卡勒斯的那部《心是孤獨的獵手》的書里所昭示的孤獨啊——那個鎮(zhèn)上的啞巴——一個名叫辛格的銀器雕刻工的孤獨。

 

從屋子里彌散出來的青香的氣味越來越濃,我再一次看了看這屋子。我知道里面住著一個女人,那屋子既是她的殼,也是她的心;既是她的監(jiān)獄,也是她的佛堂。

 

 

 

草   藥

 

夏日。早晨。初升的朝陽是傲慢的。它目空一切,發(fā)出萬道金光,狠狠地將那光的芒刺扎進大地的肌膚。大地靜穆著,承受著,既不嚎叫,也不喊疼——莫非是大地已然習(xí)慣了將那太陽的芒刺當(dāng)作扎入土層的療傷的針灸了么?

 

這樣想著,我便跟著村子里的幾個老人走向了山坡。我們要去山上挖草藥。我好多年都沒挖過草藥了,怕認錯,只能跟著幾個老人走。他們熟悉各種草藥,宛如熟悉大地上的每一條路,每一道坎,每一滴水,每一棵樹。那些草藥仿佛都是他們種植的。他們個個都是我們村里的李時珍,遍嘗過百草——酸的,甜的,苦的,澀的,有毒的,沒毒的,他們都咀嚼過。他們吃糧食長大,也吃草藥長大。他們是農(nóng)民,命賤如草。他們生了病,沒錢去醫(yī)院治療,又不想在家等死,就自己上山挖草藥救命。他們無論生了什么病,普通的,怪異的,疑難的,輕微的,都吃同樣的藥。他們只有一張藥方,村里所有的病患者都按照這張藥方去抓藥。有的人吃了好了,有的人吃了瘋了,有的人吃了笑了,有的人吃了哭了,有的人吃了活蹦亂跳,有的人吃了呆若木雞,有的人吃了益壽延年,有的人吃了命歸陰曹……

 

我每次回鄉(xiāng),奶奶都要叫我去給她挖草藥。她身體不好,疾病纏身。我勸她去醫(yī)院,她死活不去。她說唯有草藥可以維持住她的性命。這次也是她叫我去挖的。她說趁我在家,多替她挖一些。山坡上雜草叢生,彌漫著山野氣息。朝霞落在草葉上,形成淡淡的一抹紅。我在幾個老人的指引下,低頭仔細地尋覓著,辨識著,我希望替我奶奶找到更多的“還魂草”,使她遠離疾病和痛苦,恐慌和災(zāi)難,困厄和死亡。我慢慢地在草叢里走著,我多想找到那些藏在草間的寶貝——金銀花、紫地丁、夏枯草、石菖蒲、過路黃、忍冬花……,可我找了半天,也沒找著。我懷疑它們都被太陽曬化了,或者被那幾個老者提前挖完了(他們身上的疾病并不比我奶奶的少)。難道是他們怕我搶挖這些救命仙草,故意不告訴我的么?不然,那些草藥為何找不見了呢——它們不會是跑到我奶奶的身體里去了,抑或跑到魯迅先生的小說《藥》里去了吧?這些“野草”喲,鄉(xiāng)下的野草,夢里的野草,吶喊中的野草,救治生命和精神的野草。

 

太陽又升高了一些,照得大地?zé)崂崩钡摹H欢?,大地依舊靜穆著,承受著,既不嚎叫,也不喊疼。那幾個老人也不喊疼。他們領(lǐng)著我,從這個坡走到那個坡,捉迷藏似的。有時走到一株野草旁,他們故意低下頭,臉上流露出驚喜。隨即,又搖搖頭,直起身,繼續(xù)朝草地前面走去。我跟在他們后頭,亦步亦趨。當(dāng)我走到他們剛才低頭看過的那株草旁時,我憑借童年的印象和記憶,斷定那的確就是一株草藥,只是我叫不出名字。我追上他們,很真誠地問道:那不就是草藥嗎?幾個老人相視莞爾一笑,全都擺擺手,陷入長久的沉默。

整整一個上午,我們都在山坡上晃悠。我知道,那幾個老人委實是在騙我。他們不希望我挖到草藥。我畢竟比他們年輕,體力比他們好,動作比他們快。若挖起草藥來,他們肯定搶不過我。盡管,他們都知道,我來挖草藥并非是為自己,而是為我多病的奶奶。但我不明白,這幾個老人都是我的長輩,平素在村子里也都是最為慷慨的人,為何這會兒就變得那么自私了呢?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有風(fēng)暴在肆虐。我很想沖上去,拆穿他們的謊言,就像我很想以自己的憤怒去抵抗這初夏的朝陽的傲慢。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倘若我真的跟他們過不去,也就是在跟我的奶奶過不去,跟衰老過不去,跟活著本身過去不。

 

那么,我索性就這樣跟著他們走。他們走到那里,我就走到那里。他們從草旁走過,我就從草旁走過;他們從藥旁走過,我就從藥旁走過。只要他們不說那草是藥,我就絕對不會彎腰去割。我寧可辜負我的奶奶,也不會傷害這幾個老人。因為,我的奶奶和他們都很老了。老了的奶奶身邊至少還有我這個孫子,可那幾個老人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只剩下他們自己。

 

他們都把自己活成了一味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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