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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的暗與光

來源:徐海蛟   時間 :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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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少年時代全部的黑暗都來自一場死亡。

 

  一九九二年夏天,年僅三十九歲的父親在一場車禍中溘然長逝。那一年我十二歲,妹妹九歲。二十多年里,對于父親的死我只字未提,我既無勇氣反觀那段漆黑的歲月,又不愿承認(rèn)命運擬定的這項不公平條約。很長一個時期,我都感覺自己的心被死神猝不及防的惡作劇捅了一個大窟窿,生活的暖意嘩嘩地自那個窟窿里流走了。直到今天,當(dāng)我成為另一個人的父親,當(dāng)我對命運的安排逐漸釋然,才敢用文字觸碰一九九二年的夏天。

 

  生活是一瞬間黯淡下來的,黑夜降臨,而一盞長明的燈永久熄滅了,我們的家頃刻沒入了黑暗。父親這個角色于所有人都意義不凡,于我們似乎更為重要,他幾乎是全家唯一的依靠。我們的衣食來源,我們童年時代那點出自家庭的優(yōu)越感,我們獲得的尊重和禮遇,大多源于父親。早在四年前,父親將我們帶離大山深處的村莊,在這個異地城市的郊區(qū)開了一家小診所。我們像剛剛移栽的植物,正騰挪開手腳,準(zhǔn)備在新地方扎下根來。父親劍走偏鋒如有神助,他在自學(xué)中習(xí)得各種療法,嘗試中草藥和西醫(yī)結(jié)合,解決各樣疑難雜癥,幾乎成為一個傳奇。就在他事業(yè)蒸蒸日上的時刻,死神粗暴地將他帶離了人世。

 

  這場災(zāi)難吹打著生活這艘平靜的小船駛?cè)肓孙L(fēng)雨飄搖的命運之海。母親不識字,也沒工作,但她得獨自扛起一切。她頂著身體和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一邊慟哭一邊繼續(xù)“生火做飯”,讓一丁點暖意如余燼里的火星延續(xù)下去。當(dāng)時母親也是那場車禍的受害者之一,她與父親同坐一輛三輪小貨車去城市客車站換乘長途汽車,回故鄉(xiāng)處理她弟弟的一樁倒霉的婚事。一輛大貨車在黎明微弱的光線里像一顆昏昏沉沉中出膛的重磅炸彈,攔腰擊中了父親和母親他們乘坐的三輪小貨車。母親在車禍中磕掉三顆牙齒,面部肌肉受到重創(chuàng)。但她很快自行離開醫(yī)院,料理了父親后事,沒幾天就到村里一個草席廠打工,在漫天塵土里掙下一點生活費,以幫助我們挨過漫長的時日。

 

  我們一家三口流落異地,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沒有親戚。親戚們都在另一個城市,祖父母、外祖父、叔叔、舅舅……都相隔遙遠。他們頂多會在過年前后來探望我們一下,隨后就急匆匆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他們剛一走,我和妹妹短促的笑聲就戛然而止了。我知道今天我用到“笑聲”這個詞語或許不準(zhǔn)確,一九九二年夏天是一條沉重的分割線,往后的一個漫長時期,我們家鮮有笑聲。如果說笑,我們也笑得非常節(jié)制,大多是在臉上現(xiàn)出一點點笑的跡象,一個笑還來不及完全綻放出神采和聲響,我們心里大概都會升騰起“父親不在了”的念頭,草草地將笑收了。我們的心繃得緊緊的,悲傷以鋪天蓋地的方式占領(lǐng)了生活,仿佛涌上一個快樂的念頭都是可恥的。

 

  母親會隨時隨地落淚,當(dāng)別人提及父親名字,說徐醫(yī)生太可惜了,他還在的話,我孩子的病就不會這么折騰了,母親會禁不住直抹眼淚;當(dāng)草席廠管倉庫的男人指責(zé)她一次領(lǐng)了三捆藺草,而別人一次都領(lǐng)一捆,一心想多干點活的母親也會禁不住落淚;每年小年夜,母親都會鄭重地備下一桌齋飯,以告慰另一個世界的父親,母親蹲在門邊燒紙錢,口中喃喃喚起父親的名字,一轉(zhuǎn)身她又泣不成聲了……我開始產(chǎn)生出一個長久的錯覺,以為生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它呈現(xiàn)出暗灰的調(diào)子,它的內(nèi)里陰冷潮濕,包裹著哭泣、淚水、無窮無盡的悲傷。

 

  母親在家中哭泣的時候,我和妹妹束手無措站在一旁,她的哭聲像寒風(fēng)撕扯著我們的心。而母親在外頭哭泣,帶給我的就不僅是痛苦滋味了,那種痛苦里還有很多難堪的成分。很多年后,我們被生活反復(fù)告知,所謂自尊是在很大程度上要藏起傷疤,拭去淚痕,把體面顯露給不相干的人。母親或許并不懂得這個理,或許失去丈夫于她的傷痛比我們失去父親的傷痛更甚,她的哭泣是難以自持的。

 

  那幾年,我最害怕過兩個節(jié),春節(jié)和清明節(jié)。除夕夜,母親的眼淚比別人家的笑聲還要多,我們在母親的淚光中吃著簡單的年夜飯,屋外鞭炮聲噼里啪啦響著,煙花在夜空里盛開,可這一切熱鬧于我們看來都顯得特別冷寂和空洞,仿佛它總在提醒我們生活里有著一個多么巨大的缺失。有那么些除夕夜,我和妹妹也是想放一次煙花的,但母親不允許我們花錢買無用的東西,有一回就因為買了幾根煙花,我與母親大吵一架。我記得工作后的那年除夕,買回來一大堆鞭炮煙花,和妹妹兩人在寒冷的夜空下將它們一個一個點燃,仿佛要跟過去那段漫長時間的寂寥賭氣似的。而那時的清明節(jié),就更別提有多蕭瑟和傷痛了,我們?nèi)ジ赣H的墓前,母親都要扶碑大哭,她的哭聲在墓地上空盤旋,傳到很遠的地方,引得其他掃墓人紛紛側(cè)目。在眾目睽睽中,濃重的羞恥感彌漫開來,無邊無際地籠罩著我。

 

  二

 

  一排逼仄的上了年歲的小平屋,橫在田野邊馬路旁。有幾間擱置著村委會雜物,一間做了村里小診所,一間住著人,那是我們一家三口,我們像飛到這兒的三只燕子寄居著。父親去世后,村委會允許我們依然暫住在原先小診所旁閑置的空屋里。

 

  小平屋不足二十平方,小到只有一扇門,一扇窗,小到仿佛只能容下三個人的身體,再裝不下更多蓬松些的期待。里面有一張漆成藍色的鐵架床、一張木板床、一個矮腳柜,這些從城郊拆遷的老屋里淘汰下來的舊家什,被母親一遍遍洗去內(nèi)里的污垢后,成了我們的家具。一眼煤氣灶擱于兩堆灰青的磚上,權(quán)當(dāng)廚房。還有一臺二十一英寸的黑白電視機,一張來自舊貨市場的圓木桌,桌面多處開裂,像洪水沖刷出的坑坑洼洼的地面。外加四張方凳,一個小板凳,兩只老家?guī)淼拇竽鞠洌粋€塑料衣櫥。這是全部家當(dāng),這些被別人用舊的物品進入我們的生活,支撐起一家子的日常來,仿佛我們的家本就是自別人家淘汰的生活里借來的。

 

  我的少年歲月就在這小平屋里展開,進入初中后,除了上學(xué),余下的時光幾乎都消耗在這兒。貧窮、變故、人情炎涼以及強烈的不安全感形成多變的季風(fēng),隨時會朝小平屋侵襲。我成了一棵背陰處的小樹,孤獨、寂寥、無聲無息地生長。

 

  小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我握著一張薄薄的畢業(yè)生學(xué)籍登記表,面對“父親”這一欄,定定看了好一會兒。后來班主任老師讓我?guī)退硖顚懭嗤瑢W(xué)學(xué)籍卡,我看到老師寫在我學(xué)籍卡上“父親”那一欄里的“亡故”兩字,就拿橡皮悄悄將這兩個字擦去,制造了一種父親依然存在的假象。我不愿意中學(xué)的老師和同學(xué)發(fā)覺這早就既定的事實。

 

  與此同時,青春期以一種幽暗、煩躁、不可捉摸的方式,像漫長的雨季般漫過我。我越來越羞于變得粗糙的嗓音,羞于唇邊爬起的胡須,羞于讓人知道家里境況。但小平屋就立在馬路邊,我的很多同學(xué)去鎮(zhèn)上學(xué)校,都要騎車經(jīng)過它。

 

  當(dāng)門窗敞開,他們即便騎著單車匆匆駛過,房間里一切也能一目了然。這并不是我的推測,是在某個無人的傍晚,我推出單車,反復(fù)模擬從家門口駛過時測試出來的。因此,房門總是半開半閉,而唯一一扇朝向馬路的窗子,也被一張洗得發(fā)白的淺色小碎花窗簾緊緊遮蔽,些許微弱的光從小窗簾里透進來。我擔(dān)憂的是一拉開房門,迎面撞見班上漂亮的女生打門口過,或者我回家時,幾個女同學(xué)恰好嘰嘰喳喳跟在身后,看我推著自行車進入這個簡陋的家。有時臨近家門,感覺背后有相熟的人跟著,我就特意放慢騎行節(jié)奏,等他們的單車駛遠了,再急急溜進門去。進自己的家,竟然像一個偷偷摸摸的賊。

 

  那段青春期即臨的時期,放學(xué)后,除了在田野的暮色里漫無目的地徘徊,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躲起來。屋子里一盞二十瓦的燈亮著,我坐在小板凳上,一張稍高的小方凳順勢成了寫字的“書桌”。沒有被那么多人窺視,我的心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T谛靥爬铩?/p>

 

  三

 

  要有光,要有雨露,要有自身體內(nèi)部滋生出的救贖的力量。要掙脫藩籬,生出羽翼,飛越綿延的冷和陰翳。

 

  十三歲暑假的某一天,我在小屋不遠處一位老教師家床底下?lián)斓揭槐酒婆f的書。確切說,它算不得是一本書,封皮脫落,內(nèi)頁缺失,還剩差不多大半本的樣子。如果用一個人對應(yīng)這本書,他只能是個被遺棄的流浪漢,蓬頭垢面,衣不蔽體。裸露的書頁黑乎乎的,上面蛛絲密布,蒙著一層厚厚的灰。

 

  我把書拿到陽光下拍打,經(jīng)年的灰塵飛散開來,仿佛要驚動附著其上的往事。好在文字還清晰地停留在泛黃的紙頁上。我已忘記了自第幾頁開始讀,也已忘記了第一個句子怎樣地進入我的眼簾。就像一些生命里遇到過的貴人,已忘卻初次相見,彼時有著怎樣的眉目與神情。但就是這半本破舊的書,觸到少年一顆冰封的心。舊紙上的黑色漢字,有熾烈的體溫,仿佛是一粒粒小小的炭火,讓包裹住心靈的寒冰悄然松動了一下。

 

  我讀到一群游擊隊員在火車上翻飛,他們無所不能,這群神通廣大的游擊隊員向生活昭示了另一種可能,盡管這種可能恍若落到湖面上的一片稀薄倒影在心里一晃而過。但一個故事進入幽暗卑微的日常,它會泛起看不見的漣漪。幾乎悄然無聲地,這些紙頁間的人,似乎來到了我身旁,他們就站在我們原本只有一家三口的那個孤零零的隊列里。我仿佛一下子多了一隊親人,我的叔叔伯伯舅舅阿姨個個有著強大的胳膊,個個都天不怕地不怕。我把這半部書揣在懷里,走去可怕的地方時,尤其要將它帶上,讓它給我鼓鼓勁兒。母親帶我去法院討要父親的死亡賠償金,肇事司機負(fù)全責(zé),但一點可憐的賠償金卻始終拿不到。在陰暗的辦公室里,法院里一個肥頭大耳的執(zhí)行庭長拍著辦公桌,大吼著:“滾,給我滾出去!”他的聲音在走廊里久久回旋。隨后他站起來餓狼撲羊一般將母親朝門外推搡。我抬頭瞥見他居高臨下的臉,一個巨大的陰影籠住我,我全身都瑟瑟發(fā)抖,擔(dān)心他會一巴掌拍下來。我真想扶著母親拔腿就跑,但隨即我的指尖觸到了這半部舊書,我捏緊了拳頭,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沖著那個法官喊出了一句話:“叔叔,這里是人民法院,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來尋求幫助的,法院是為人民服務(wù)的。”我忘記了喊出那句話后那個法官的表情。但那天我和母親一道乘公交回家的路上,我沒有哭,也沒有更多的恐懼追隨而來,我的懷里有一本書,心里有一群英雄的故事,我不害怕了。

 

  如此看來,這本書還有一番命運的意味。它仿佛是上天的精心饋贈。上天于一場慘無人道的巧取豪奪后,或許也動過惻隱之心。只是他從不會告訴你,他傷到了你又給你備下療傷的藥。不管怎么說,這不經(jīng)意間到來的半本舊書,讓我恍惚中意識到,世界還有這樣一種特殊的物質(zhì)存在——教科書以外的書。

 

  寫在紙上的字像一群充滿靈性的螢火,它們帶著不息的微光,在濃重的暗夜叢林,飄散又聚合,舉步維艱的人跟住這片微光,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繞過一個山谷,走過一片沼澤,穿過滿坡荊棘的叢林,于一個開闊山崖上停住腳步。抬頭一望,深邃夜空中滿布著璀璨的星辰。讓你不得不相信,只有借助神的旨意,才能走到這片開闊之地,得以經(jīng)見最亮的星光。一些救贖就這樣憑借著書與文字到來。神說:這是一場漫長的療愈,必須橫貫一生。

 

  四

 

  但不會有太多書可以讀到。好比在夾縫里踮著腳夠到一線陽光或在荒漠里掘出一泓清泉,因了稀缺才顯出更多可貴來。小學(xué)五六年級時,我走得最遠的地方大概就是七八公里外的小鎮(zhèn)了。那時小鎮(zhèn)商店里有一個玻璃柜陳列著幾本書,每當(dāng)走過這個小小玻璃柜,我的腳步就被勾住了。除非要買走,書是不允許被取出來事先預(yù)覽一番的,柜臺后面售貨員黑著臉以鄙夷的神色注視來往顧客。即便如此,我還是不由自主挨向那個柜臺,朝里面稀稀落落的幾本書投去渴羨的目光,這模樣定然像一個饑餓的人打量著面包坊里新出爐的面包。

 

  第一次走進城市的大書店,站在連排書架間,光線并不明亮,書架與書架構(gòu)成的陰影落到地上,書在半明半昧中散發(fā)出一種靜寂而魅惑的氣息。我頃刻間被書構(gòu)成的這種宏大密集無所不在的靜謐與莊重捉住了,像一個常年生活在熱帶的人第一次置身雪野,面對漫天雪片紛擁而至那般震撼,那般接不上氣來。

 

  去書店,去書店,成為少年內(nèi)心一場朝圣般的祈盼。只要一有機會進城,雙腳就想朝著有書的地方去??蓵赀b遠,我不知道以何種方式抵達,我還沒有辦法獨個兒踏上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路。每一回走進書店,仿佛都是憑借了一些好運氣。遠方的親戚來看我們,帶我們到城市街頭閑逛,走著走著就到了那家上了年紀(jì)的城市老書店,照例一頭扎進去,遲遲不肯退出來。我知道進了書店,并不代表就能盡情買書,書是糧食和寒衣之外的東西。母親一心想讓我們讀好書,但她所認(rèn)可的書就是教科書,她認(rèn)為“讀書”這件事的全部指向就是“讀教科書”。如此看來,去書店也只能是完成一個內(nèi)心的儀式。

 

  在久遠時光里,我依然不斷看見一個少年在書架間徘徊。他從架上取下一冊書,翻開一頁,靜靜讀幾行,將書合攏,用手摩挲著書的封面,再將書放在手心里掂量再三,又翻轉(zhuǎn)過來,羞怯地瞥了一眼封底上的價格,目光中流露出一股不舍。他又將書重新放回書架,在那本書面前怔怔站了好一會兒,像告別一位好朋友那樣,難分難舍地告別了書架上這本書。接著,他轉(zhuǎn)向另一個書架,索性取下一本更厚的書來,這是一個典藏本,燙金封面,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散出深沉的木香。打開這本書時,他聽到心怦怦地跳。他閉起眼睛,將書放到胸前,就貼在心臟位置,緊緊貼著。隨后,他并沒有將書翻轉(zhuǎn),去看封底的價格,而是快速地將它重新推進書架上那個空當(dāng)里,頭也不回地走出書店的門去。

 

  記憶里只有一次,他奢侈地買過一大摞書。那是上中學(xué)后,有人給母親介紹了一個男人,起先少年心里一直無法接納另一個人替代父親的位置。經(jīng)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沖突,母親也為了兒子的情緒拒絕了好幾個人。后來這個男人走進了他們的生活,他看起來老實巴交,并不是一個光鮮亮麗的人,但唯其老實和樸素,大概才消除了那么多芥蒂。和母親認(rèn)識了一段時間之后,他提出帶全家人去城里逛逛。少年自然逛到了書店里,他說想買什么書就盡管去挑,母親站在旁邊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他撲向書架,鼓起勇氣,從架子上抽出平常絕不敢奢望的書。一套四本列夫·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一部厚如墻磚的《泰戈爾小說作品選集》,一本簡裝的《安娜·卡列尼娜》……總之都是很厚重的書,一共八九本,這真是少年時代最富足的一次購書經(jīng)歷了。

 

  他一次次進入書店,每一次都徘徊在標(biāo)注著“文學(xué)”的那一片龐大區(qū)域中,那些奇妙的故事與輕逸的詩句,構(gòu)筑成一個夢幻的庭院,他沿著一個長長的連廊往里走,每一個轉(zhuǎn)折處都藏著驚喜,他看到古老的立柱,看到精美的窗欞,他在烏黑的瓦檐下聆聽千年前的雨聲穿過他的身體,身體里發(fā)出雨落在瓦罐上的響。他繼續(xù)往前走,于天井里站定,一天綺麗的晚霞鋪陳開來,那是夕陽在黃昏里織就的錦緞。

 

  十四歲的九月,我遇到文學(xué)的啟蒙老師。他在語文課堂上講魏晉時代文人們天馬行空的故事,他以飄逸的行書將李白和蘇軾的詩句神采飛揚地“揮灑”于黑板上,他也深情地朗讀李清照,朗讀舒婷,朗讀朱自清的《匆匆》,朗讀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起初,似乎是一個簡單舉動,但在時光的岸邊回想,這簡單的舉動最不平常,這是上天又一回動了惻隱之心。就在那些語文課上,古老的漢字散發(fā)出魅惑的香氣。十四歲那年,我被附著于文字的歷久彌新的美捕獲,躡手躡腳推開了靈魂宮殿里另一扇沉甸甸的門,此后,書籍便以一種更堅定的不可抗拒的誘惑朝我打開,那時書已不再是書了,是開在大地上的一扇又一扇窗。

 

  語文老師家里藏著一個大書架,他開始將一本又一本書借給我,書們由老師的書房走到了我簡陋的家,它們是我家里最尊貴的客人。

 

  五

 

  我確乎是被漸漸改變著,我們的家也確實被漸漸改變著。因了書的到來,我再也不覺得這個二十平方不到的地方只剩寒磣和心酸了,它還放進了別的內(nèi)容,例如許多高貴的靈魂,例如許多輕盈的詩句,例如一些透亮的毛茸茸的愿望。小平屋不再是黑白的了,不再只有哭泣和悲傷,小平屋開始有了色彩,有了天空的瓦藍,有了向日葵地的金黃,有了地平線上延展的新綠。即便更困難的日子,我們似乎也有辦法對付了,因為有書可讀的人,他的心很輕很輕,像云朵和蒲公英種子那么輕,能夠輕易地越過沉重的現(xiàn)實。

 

  有一年夏天,臺風(fēng)帶來暴雨。村里的河漫出來,道路、田野都被淹沒了,我們將家里的床腳墊上三塊磚頭,可不出半個時辰,水就爬過了三塊磚頭,爬過了我們的小腿,都快要爬到膝蓋了,大雨才停住。我們蹚著水,坐到床上去,床腳早已沒入水中了。坐在床上,就像坐在小駁船上。但我們沒有悲傷,我拿著老師那兒借來的普希金詩集,翻到《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那一頁,我把那首詩讀給妹妹聽:“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郁,也不要憤慨/不順心時暫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就會到來……”當(dāng)我念著這樣的詩句,我仿佛真的看見了快樂的日子,它胖嘟嘟的,像安徒生筆下那只肥嘟嘟的烤鵝那樣朝我們奔來。

 

  我確乎是被漸漸改變著,因了讀過的書,我變得自信,似乎很少再想起一個人的魅力會由他的家庭出身決定。我有了新認(rèn)識:一個人的魅力是由他讀過的書決定的。當(dāng)我將書里的故事講給女同學(xué)們聽,我看到她們笑起來的樣子那么友好,她們的笑容里一點偏見也沒有,我才開始抬起頭來沖著女孩子們坦然地笑。當(dāng)我將一篇動人的文章在語文課上大聲朗讀出來,我聽到老師的贊許那么由衷,我的心里滿溢著驕傲。當(dāng)我將老師借我的大部頭的名著裝在書包里帶回狹小簡陋的家,我仿佛帶回了一位位沉默而忠實的朋友。它們從不說話,可房間里顯然有了些暖融融的跡象。一本托爾斯泰的書,一本雨果的書,或者一本海明威的書,這些胡子一大把一大把的老頭,嚴(yán)肅又可愛,他們的書擱置在簡陋的開裂的舊餐桌上,這個暗淡的空間就不一般了,即便在深冬里,也仿佛有了一盆小小的爐火正在躍動。

 

  我確乎是被漸漸改變著,我感到自己的身體里不再是回旋的雨云了。我不知道那些書上的話語為什么有著如此動人的力量,但漢字確實如一顆顆藥丸一般。我將泰戈爾的那句話寫在紙上,貼在床頭。每天早晨醒來,泰戈爾都會在晨光里于我耳邊重復(fù)那句話:“如果錯過太陽時,你流淚了,那么你也要錯過群星了。”你不會知道,這句話曾帶來多少默默向前的勇氣和力量,我反復(fù)咀嚼它,每一次咀嚼幾乎都能止住悲傷。

 

  因為書,小平屋變得寬敞了,我的心界也變得寬敞了。我重新審視生活,重新審視我的母親,才發(fā)現(xiàn)母親帶給我們的哪里只是悲傷的屈辱,她帶來了那么多無微不至的護佑,她的愛不就是被那些作家反反復(fù)復(fù)書寫的帶著馨香的愛嗎?她的愛比他們書寫的愛還要具體還要真切還要不同凡響!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后,我才知道,我并不是一個人,不單單是那半部最初遇到的舊書里的人和我站在一起,還有那么多老師,還有那么多充滿善念的人,還有另外一些書里走出來的更多的人和我站在一起,我的隊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從小平屋一直可以排到遙遠的地方。

 

  書帶來這樣多無聲的改變,我每一天都在踮起腳尖迎接書的到來。

 

  六

 

  可無意間到來的書,無一例外都像匆匆邂逅的過客,過些時日,又將從我的世界離開,重新回到老師的書房。這是一件令人不舍的事,我的不舍既因了書,又因了書里那些精妙的筆法和語句,因了那些句子帶來的心靈的悸動。就像舍不得一個遠方親戚離開,例如我的姑姑,每回她來探望我們,離開時我們都會暗自傷心幾天,那種不舍細(xì)小而具體,我的不舍是姑姑詢問的話語,微笑或者她用手撫摸我的臉時那份柔和的暖意。我的不舍由書指向了書的內(nèi)在,指向了書里的人,指向了書里流動的暖與光。

 

  我終于想到一個辦法:何不將書中內(nèi)容摘抄一部分下來?這樣就以另一種形式留下了一本書。起先,只在軟面抄上摘錄作品的片段,摘了一本后,又生出新念頭:應(yīng)該選用更好些的本子,再對內(nèi)容進行細(xì)分與歸類。這樣一來,又迷上買本子,于每周十二元錢的午餐費里省下三元,一個月下來可以買一本精美本子。等漸漸有了些本子,我讓每個本子都負(fù)責(zé)收納一項內(nèi)容。把小說片段裝進一個綠色封面的大筆記本,這個筆記本內(nèi)頁是藍色細(xì)條橫格子,我以一種審慎的態(tài)度將那些大作家寫的句子挑揀進去,像秋后田野里拾稻穗的人,本子里就有了稻子的香氣。把古典詩詞裝進一個窄而長的藍灰色筆記本,那些掛在久遠時光枝頭的詩句,像古老的種子,被重新采摘,用畢恭畢敬的漢字埋伏到一張新紙里面,這是春風(fēng)重臨的意味。把現(xiàn)代詩裝進一個潔白的速寫本,于是普希金、拜倫、雪萊、阿赫瑪托娃,還有中國的戴望舒、朱湘、顧城都在昏暗的燈下走來。他們短暫的抒情和透亮的詩句,如青草間飽滿的露珠,讓一個少年見識了愛的美與憂傷,也見識了一種在漢語的長短句里躍動的幽微的韻律。

 

  一開始的摘記很快演變?yōu)槌瓡?。?dāng)泰戈爾的《飛鳥集》出現(xiàn)在面前,我激動不已。摘下來一句,又覺得漏下另一句可惜了。就萌生出索性把整本詩集抄下來的想法。好在《飛鳥集》并不長,它短小的詩句很長一段時間盤旋在我心頭,像輕盈的飛鳥盤旋于一個孩子窗前,鳥兒們帶來了春天的消息。

 

  接著抄錄泰戈爾的《渡口》和《吉檀迦利》,之后又抄錄了《園丁集》《新月集》《隨想集》《再次集》和《最后的星期》……不知道花費了多少時日,我坐在那個小板凳上,就著由方凳充當(dāng)?shù)?ldquo;寫字臺”,成了最敬業(yè)的抄寫員。我忘記了時間正以怎樣的方式流轉(zhuǎn),忘記了外面的世界正以怎樣的方式悄然地生發(fā)著變遷。我的少年歲月,除了學(xué)校生活,除了學(xué)習(xí)成績,就剩下這無時無刻不進行著的搬運文字的工程了。

 

  春天,小平屋外面的田野里,大片油菜花開了,金色花潮水一般向著遠處的天空涌動。我就在小平屋里那片昏黃的光線下抄書,紙頁間的詩句和文章亮過了明媚的三月。夏天,烈日炙烤大地,小平屋里悶熱難耐,一個小小的轉(zhuǎn)頁扇吹動著字紙,吹動著額頭上一滴一滴滲出來的汗水。秋天,夕陽在蘆葦潔白的穗子上跳躍,晚稻的香氣自門縫里鉆進來,我埋首于小方凳,紙上的果實已在秋風(fēng)里成熟了,我將自己想象為采摘果實的農(nóng)人。冬天,寒風(fēng)像悲傷的人整夜整夜在村口嗚咽,小平屋圈起一點暖的光,我縮著脖子,以冰涼的手指撿拾一顆顆漢字。這件事貫穿了一個少年全部的日常,貫穿了一年的所有時光。

 

  收納工作變得越來越龐雜,我成了一個占有欲無限膨脹的人,像國王對江山的迷戀,像商人對金幣的迷戀。我迷戀所有進入視線的文字,它們或許是雄渾的,或許是婉約的,或許像大漠的風(fēng)沙般遼闊,又或許如江南的煙雨般迷離……每一種特質(zhì)的文字都在吸引我,都在療愈我。

 

  當(dāng)一個人被如此博大的世界吸引,他再也覺不到生命的逼仄和寒冷了,蝸牛殼一般大小的小平屋不再是一處令人難堪的避難的洞穴。因為一本接一本的書,潮濕的小平屋漸漸亮堂起來,因為一本接一本的書,那些驚悸難安的歲月的風(fēng)聲被文字以各樣形態(tài)吸納。他的身體住在一個窄小陰濕的地方,而他的靈魂卻住進了一個無比闊大的世界。他在那個世界里久久徘徊,書里的文字是用來看的,書里的文字也是糧食,是麥子是稻米也是高粱和土豆,同樣用來吃。

 

  他貪婪地咀嚼這些漢字,仿佛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咀嚼五谷雜糧。他咽下來自世界各地的糧食,咽下文學(xué)家們以良苦用心調(diào)配的各樣滋味,他遍嘗人間辛辣和甘苦……這些糧食進入他的胃,進入他的血液,進入他的骨骼。這些看不見的糧食正在逐漸改變孱弱的心靈,它們提供了各種養(yǎng)分,它們提供美和勇氣,提供夢想所需要的材質(zhì),提供一種抵抗病毒的力量。

 

  少年內(nèi)心的粗礪、憤慨,對命運的憎惡,對貧窮的無奈……這一切都不再像原先那么大,不再大到能夠?qū)⑺恼麄€靈魂裹挾進去。他的靈魂開始獲得了光照,水汽逐漸蒸騰,它擺脫了臃腫和沉重,從那些冷而黑的現(xiàn)實的難堪里跳脫出來了,他獲得了慰藉。

 

  七

 

  如果沒有書,命運將以怎樣一種荒誕不經(jīng)吞沒一個不幸的少年呢?那些幽暗的日子,我的胸膛里裝著一顆沉甸甸的、灌滿了傷痛的心,我找不到一個出口來排遣這個世界的惡意,又如何走到一條明亮的道上去?我怎樣才能擁有一份生命的輕靈?因為書,靈魂的殿堂里就有了愛和光亮,有了寬容與接納,在陽光下,霜雪消融,新草長滿了荒蕪的大地。那么多博大的心靈借助文字,擁抱了少年的我,也以吻撫慰了靈魂劇烈的創(chuàng)痛。

 

  我讓母親將一個舊的小床頭柜騰出來。在那兒放入自己平日里省吃儉用買來的書,書一本一本多起來,三四年中,也就有了十幾本書,小小的柜子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撫摸著這些書,我第一次感到心滿意足,第一次覺到了自己并不貧窮。

 

  這是不是命運最深刻的暗示?往后,書一直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陪伴我。它們無時無刻不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它們參與命運奇妙的波折。在醫(yī)院難熬的病房里,在風(fēng)塵仆仆的旅途上,在許多痛徹肺腑的選擇里,書都以一種不可言說的方式存在著。

 

  我不得不相信,這是神的旨意。神說:你的創(chuàng)痛需要文字一生的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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