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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佳楠《不吃雞蛋的人》:漫長的告別

來源:文藝報 | 王輝城   時間 :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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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佳楠

上海是怎樣的一座城市?一千人會有一千種答案。青年作家錢佳楠在長篇小說《不吃雞蛋的人》里通過對女孩周允愛情與成長歲月的書寫,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上海復(fù)雜、幽微的日常與人情。

在小說開篇,錢佳楠寫道:“在被周允稱作‘家’的地方,她是無法安心入眠的。一俟夜晚,家里的那些地板和家什就像是叢林里的夜行動物那樣蘇醒過來,地板在膨脹,咕嚕咕嚕,家什里有蠢蠢欲動的生靈,周允聽見櫥柜里的門被它們細長的指爪推搡著,也聽見它們磨牙聲和私語聲,還有窗外的風(fēng),夜間的風(fēng)尤其兇猛,把家里的木窗框搖晃得咯吱作響,幾欲碎裂。”一個逼仄、搖搖欲墜的家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正是“夏天暴露了這個家的惟一特征:貧窮”。(錢佳楠,《一顆死牙》)

是的,貧窮。與生俱來的貧窮,讓周允陷入由親朋好友制造的困境。她是被脅迫與挾裹的對象,被迫在各種場合去展示自己。周允身上的“巴布豆童裝”,成為父母與親戚虛榮心的攻防陣地。隨著周允的成長,交鋒的陣地漸漸轉(zhuǎn)移到成績、名校、工作、收入以及擇偶方面來。但凡有可比較與炫耀之處,都存在著暗流涌動的激烈交鋒,如“小姑媽那個與周允同年的兒子已經(jīng)很爭氣了,高考超常發(fā)揮,進了師大,可到底比不上被光華提前錄取那么風(fēng)光”,再至周允大學(xué)畢業(yè),進了國際學(xué)校當(dāng)老師,親戚們不由得一陣幸災(zāi)樂禍,直至她成為知名青年畫家,收入頗為豐厚,母親亦隨之揚眉吐氣起來。在虛榮、攀比彌漫的日常生活里,“周允恨透了這幫子親戚”。

源自于日常生活的、世俗的意見,如考名校、好工作、找個好夫婿等,貫穿著周允的成長歲月。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父輩們在競爭慘烈的社會里提煉出來的經(jīng)驗,具備著合理的成分。在一個龐大的、迅速的城市里,稍微不留神,就可能會被拋下。在20世紀(jì)90年代的國企下崗潮里,周允的父輩們成為被犧牲的群體。在國企的工作,常常被人稱為是“鐵飯碗”,就在于它的安穩(wěn)。

漫長的人生里,“鐵飯碗”給人提供了恒久的安全感。安全感神話一旦被擊碎,焦慮與恐慌便會迅速占據(jù)內(nèi)心。他們對周允的要求,也許是創(chuàng)傷后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本能地轉(zhuǎn)移自身的焦慮與恐慌。周允便成了被期待、被寄托的對象,“周允媽對周允說,進了高中一定要爭口氣,考個名校,進名校才能保證畢業(yè)后掙大錢。只要你能有出息,媽這輩子再苦再累都值得”。為了應(yīng)付莽莽的未來,周允幾乎拼盡全力,如高中時因?qū)W習(xí)壓力過大而掉發(fā),找工作時拖著強烈痛經(jīng)的身體去面試。周允像是打游戲一樣,一關(guān)關(guān)地通關(guān),實現(xiàn)了世俗的成功,成為了父母口中和親朋眼中的神話。

周允是伊菲革涅亞,是神話中的英雄。但凡英雄,有神采飛揚的一面,也有幽微晦暗的一面。隨著父母不斷地“口述”,周允被迫展現(xiàn)自己神采飛揚的一面,免不了被親戚們所欽羨與妒恨。所以,在她成長的過程中,似乎所有人都是旁觀者,注視著她負重前行。一旦她有所不滿,結(jié)果免不了是“既然她不對,她就要經(jīng)受改造”,以符合神話的要求。

“改造”是個政治意味異常強烈的詞匯,一眼望過去,就能讓人聯(lián)想到監(jiān)獄與暴力手段。周允一些不合時宜的想法與做法,被嘈雜與喋喋不休的生活意見所遮蓋。在芝表姐勸她嫁給優(yōu)質(zhì)男人趙豐嘉時,意見更是鋪排而來,幾乎不允許周允反駁,最后只能以沉默或哂笑來反抗。

余華在小說《活著》里寫大躍進,“他們說”排山倒海而來,仿佛在福貴耳邊架了個擴音喇叭,氣勢甚是駭人,不容一絲反駁。在高亢的聲音中,處于沉默者位置上的福貴,命運只能是“他們說”。周允所面對的聲音,自然不會像《活著》那么高亢與強硬,而是以“愛”的名義出現(xiàn),滲透在日常生活中,瑣碎而綿長。終于,周允被改造成一個“不吃雞蛋的人”,一個“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全是假的人”。

終于,周允被囚禁了,靈魂被高壓的現(xiàn)實拘進逼仄、局促的牢籠,幾乎無法喘息。

顯然,周允是不接受虛假的生活的。對于自己成為一個“不吃雞蛋的人”,她心中始終充滿疑慮與不安??伤獙μ搨蔚纳钫f不,并不容易,因為現(xiàn)實如高墻鐵壁,堅不可破。周允想要反抗它,必須要讓自己強大起來。因而,錢佳楠在文本上引入了神話。

神話是窺探文本秘密的窗口。在《不吃雞蛋的人》中,錢佳楠除了改造了伊菲革涅亞獻祭的故事,還制造了一個浪漫的神話:周允與魏叔昂的愛情。

與日常生活相比,愛情本身就是一出神話。構(gòu)成日常生活的元素,無非是吃喝住行以及瑣碎的一切。重復(fù)是日常生活的特性,我們?nèi)諒?fù)一日走著同一條道路去上班,每天都在惦記著晚飯吃什么,周末帶孩子去哪里玩。這些瑣碎的焦慮,覆蓋著我們?nèi)粘5姆椒矫婷?,迫使我們接受更為恒定與安穩(wěn)的生活。我們重復(fù)著一切熟知的活動,因為只有這樣,才會讓我們覺得人生的安全和可控。

愛情就像是火,就像是風(fēng),為激情所左右,浪漫處極其浪漫,殘酷時極其殘酷,忽起忽落,飄忽不定。就愛情主體而論,則是兩個人從相遇、相知直至相互依賴的磨合過程。嫉妒、忌恨、背叛、猜忌、患得患失、甜蜜、歡喜等大起大落的情緒對日常生活構(gòu)成威脅與破壞。愛情的危險就在于此,它能摧毀已經(jīng)建立的、穩(wěn)定的一切,讓人的命運滑向未知。所以,愛情本身所具備的冒險精神,常常被人們用來對抗日常的乏味。

周允與魏叔昂的愛情,肇始于學(xué)生時代。一天高壓的學(xué)習(xí)結(jié)束了,魏叔昂會給周允發(fā)短信,兩人互道晚安。這是少年男女微小而又鄭重的幸福。魏叔昂的出現(xiàn),讓周允確認了什么是理想愛情與婚姻,“他的父母是自由戀愛結(jié)婚的……到現(xiàn)在兩夫妻出門去逛馬路,還要手拉手,也不害臊。”父母的婚姻是一個反面案例,“能有一天不吵架就阿彌陀佛了”,相互傾軋的日式生活,讓周允始終對功利性的戀愛與婚姻充滿警惕與排斥。

母親突然患上腦瘤,讓周允的愛情觀發(fā)生了改變。在舉目無助的情況之下,周允把援手伸向了神。“神啊,請你拿走我這一世的愛情,賜我母親的平安”。此后,母親的病情開始好轉(zhuǎn)。

所以,想要討論周允的愛情,我們必須要承認的一個前提,就是周允相信自己的祈禱發(fā)生了作用,正如《戀情的終結(jié)》中的薩拉在空襲中為情人本德里克斯祈禱一樣,正如周芷若在萬安寺高塔上的毒誓一樣,都是給自己的命運戴上了沉重的枷鎖。

周允以一世的愛情來換取母親的健康,代價不可謂不大。周允“獻祭愛情”的舉動,無疑是一種英雄式的悲壯犧牲,意味著對此生幸福的舍棄,意味著對自我的放逐,意味著她將要踐行母親所規(guī)劃的人生。因此,周允想要反抗的不僅僅是乏味的日常生活,還有沉重的命運。

反抗并非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個漫長與反復(fù)的過程。如果說最后的決絕體現(xiàn)了周允英雄的一刻,那么其中反復(fù)、猶疑的時刻則是她人性的閃光。對于現(xiàn)實與日常,我們會游離不定,會有所顧慮又會有所向往。我們的權(quán)衡與反復(fù),讓生活變得更加沉重與莊重。這一切,都是文字需要照亮的時刻。

只有真正的愛情,才能喚醒禁錮已久的靈魂。周允與魏叔昂的愛情,雖算不上傳奇與轟烈,但卻足夠曲折。畢業(yè)后兩人各奔東西,分分合合。對于周允來說,魏叔昂是一個遙遠的存在,是自己逼仄的生活中一絲慰藉,一個逃離的對象。“在叔昂面前,她倒不怕出丑”,知道她其實是“喜歡吃雞蛋的”,所以,當(dāng)她取得世俗的成功時,當(dāng)她面對著父母的逼婚時,周允總是會想起他。

周允再次與魏叔昂相見已經(jīng)是多年后,周允成為了前途無限的青年畫家。兩人在日料店見面的場景,錢佳楠寫得極其搖曳動人。兩人10年的心結(jié),一經(jīng)解開,愛就如流水,奔涌而來。在周允看來,情愛不再是“齷齪的,而是美好的,甚至富有圣潔的味道”,自己“不再是一具活尸,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是的,愛情喚醒了她。一些冒犯母愛的念頭變得堅定,“母親半生的婚姻全是為了她在苦苦煎熬,一生的價值全捆綁在她身上”,開始質(zhì)疑自我犧牲的意義,“伊菲革涅亞的犧牲是有罪的,她的無欲無求是經(jīng)后人粉飾的,他們在重復(fù)這則童話時,會冥冥中傳達伊菲革涅亞的選擇是正確的,并且是唯一正確的……”

世俗的意見是“滑稽而無用”的,魏叔昂的愛情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才是周允“生命中的意義”。所以,當(dāng)“神要把決定權(quán)交還給她,一切由她來抉擇”,面對著下起莽莽蒼蒼的雨來的天地,周允“有了決定”。

周允的決定是什么,已經(jīng)不言而喻。在這一刻,她掙脫了“愛”的枷鎖;在這一刻,她從“神”和母親手中,奪回了人生的選擇權(quán),確立了獨特的自我。

《不吃雞蛋的人》既是一部成長小說,也是一部告別之書。成長,自然不難理解,即是錢佳楠書寫了周允身體的、內(nèi)心的成長歷程。告別則是《不吃雞蛋的人》中的重要的場景。

成長與告別相伴相隨,周允每一個階段的成長,都有著告別的況味。如與盧盧的性愛,不妨理解成告別少女時代,正式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周允告別自己的處子之身,幾乎讓自己屈服于世俗的意見。

周允與魏叔昂的愛情,更是一個不斷告別的過程。高中畢業(yè)后,兩人分別考上不同的學(xué)校,這是一次時間與空間上的別離;周允確認魏叔昂“不愛她”,這是心理上的告別;怒棄魏叔昂聯(lián)系方式,這是周允對愛情的告別。在小說的結(jié)尾,周允終于下定決心,告別自己的母親以及她所規(guī)劃的生活,走向自己所向往的生活。

更沉重的告別其實是在文本之外。在我看來,《不吃雞蛋的人》是錢佳楠對以往寫作的一個總結(jié)。一些獨屬于短篇小說集《人只會老,不會死》的細節(jié)與情緒,改了頭換了面,出現(xiàn)在《不吃雞蛋的人》中,如“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一室戶,能裝下這么多人”,不禁令人想起她的短篇小說《死的誕生》。只不過,《死的誕生》把所有的沉重都幻化成輕盈的、神奇的想象。

當(dāng)一個作家開始從過去索取材料、頻繁地調(diào)動自身的成長經(jīng)驗時,也許意味著寫作遭遇到困境。我看到很多作家,但凡寫作遇到問題,便拒絕成長,躲避回自己的安全領(lǐng)域,信奉著自己的寫作是“是惟一正確的”,甚至對此洋洋自得。30歲寫著20歲的情緒,50歲時仍是“歸來仍是少年”,不斷重復(fù)自己,沒有突破,這是多么可怕的局面??!

重復(fù)是作家的大敵。布羅茨基在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演講稿《表情獨特的臉龐》中談到,“獲得這種獨特的表情,這或許就是人類存在的意義。”表情獨特的臉龐,不妨理解為獨特的自我,全世界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寫作的終極意義,也許就是為了建立獨特的自我。

重復(fù)會將你“表情獨特的臉龐”漸漸消融,最終淪為某個簡易的標(biāo)簽。自《人只會老,不會死》起,“善于寫窘迫生活”似乎成為錢佳楠的一個標(biāo)簽。錢佳楠肯定看到了“善于寫窘迫生活”的創(chuàng)作所能抵達的極限。換言之,目前的寫作可能已經(jīng)難以承載錢佳楠的文學(xué)野心。

由此可知,《不吃雞蛋的人》中的母親,就不只是具體的存在,還是抽象的“上海經(jīng)驗”。在莽莽蒼蒼的大雨中,她就要跟她所熟悉的經(jīng)驗告別,勇敢地走向陌生的、未知的領(lǐng)地。

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這是錢佳楠對自己青春的告別,對上海經(jīng)驗的告別,對以往寫作的告別。寫作本身最終會回饋錢佳楠的勇敢。

(作者單位:上海牧神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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