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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紅建:山巖上的歌者

來源:天山時報(6月16日第4版)   時間 :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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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紀紅建,湖南望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青年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湖南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已出版《鄉(xiāng)村國是》《啞巴紅軍》《中國御林軍》《明朝抗倭二百年》《不孕不育者調(diào)查》《見證:中國鄉(xiāng)村紅色群落傳奇》(合著)《馬桑樹兒搭燈臺——湘西北紅色傳奇》等長篇報告文學(xué)十余部,在《中國作家》《當(dāng)代》等發(fā)表長中短篇報告文學(xué)百余萬字?!兑娮C:中國鄉(xiāng)村紅色群落傳奇》《鄉(xiāng)村國是》分別入選2016、2017中國報告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排行榜第二、第三名,多篇作品入選各種年度選本。獲第二屆“茅盾文學(xué)新人獎”、解放軍文藝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希望杯”中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新人獎、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湖南省青年文學(xué)獎等。

 

編者的話:

  在許多高聳入云的山峰面前,他謙卑如風(fēng)。他的眼鏡、他的笑意、他的湘音,頗像一個親切的文藝青年。然而,他骨子里的湘人精神,那種追求實事求是的埋頭肯干的品質(zhì),都會讓逐漸了解他的人認識到:新的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xué)作家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報告文學(xué)不是耍技文學(xué),文體的真實性原則和對真理、真相、真知、真我等追求的文體理想,既需要作家有旺盛、激越的寫作沖動,又需要作家保持理性的現(xiàn)實評判能力。他就是70后優(yōu)秀報告文學(xué)作家紀紅建。他從《啞巴紅軍》到《鄉(xiāng)村國是》走來的創(chuàng)作之路,表明立足現(xiàn)實、誠實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思想永遠不會過時。以此思想和行動指導(dǎo)當(dāng)下的報告文學(xué)寫作,更會大有裨益。現(xiàn)從他的長篇報告文學(xué)《鄉(xiāng)村國是》里節(jié)選《山巖上的歌者》一文,以饗讀者。

 

 

  一

 

  走出湘西,走出武陵山區(qū),我始終無法走出對十八灣村的回味和留戀。

 

  十八灣村位于湖南省吉首市西南的社塘坡鄉(xiāng),是在海拔723米高的大山上的一個純粹的苗家山寨,村子四周全是懸崖絕壁。這里最開始叫天星寨,因為這個村的村民都住在懸崖頂上,似乎伸手可以摘到星星。后來因為進村的那條小道,大灣十八處,小灣九十九處,十八灣村也就因此而得名。這個村有將近80戶人家,310多人,以姓麻的居多。以前人們?yōu)榱吮苊鈶?zhàn)亂,來到了這個完全與世隔絕的懸崖山上。然而,他們逃避了一種戰(zhàn)亂,卻要面對另一種危險——惡劣的環(huán)境。那時,不,就是2004年修通盤山公路前,村子里的人上下山只能走羊腸小道,最險的一個路段要攀七八十米高的云梯。十八灣村幾乎每家都有親人在上山下山當(dāng)中摔死或摔殘的傷痛記憶。也因為這里具有易守難攻的地理優(yōu)勢,新中國成立前許多土匪涌入十八灣,這里一度成為令人畏懼的土匪窩。后來,即使新中國成立了,改革開放了,這里一直是鮮為人知的山寨,十八灣人過著與世隔絕般的生活。

 

  但2000年,十八灣人積蓄多年的能量終于爆發(fā)。他們幾乎是徒手與大山開始了搏斗,經(jīng)過幾年的苦戰(zhàn),最終將勝利的旗幟插在了大山的最高處,抒寫了一曲山高人為峰的壯歌。一條路,一種精神,一面旗幟。十八灣人不畏艱險、堅忍不拔,不等不靠、團結(jié)奮斗,不甘貧困、自強不息修通了通往家里的路。十八灣村黨支部先后多次被上級評為先進黨支部,“十八灣人”被評為2006年湖南省十大新聞人物,十八灣村級公路建設(shè)被樹立為全國通達工程先進典型……這也是我走進十八灣村的主要原因。

 

  出發(fā)前,我有不少憂慮。因為在一年多的貧困山區(qū)的采訪中我了解到,雖然大多數(shù)曾經(jīng)具有標本意義的脫貧鄉(xiāng)村依然發(fā)揮著它的作用,促進和帶動著中國貧困山區(qū)的發(fā)展;但也有一些鄉(xiāng)村,已經(jīng)與它的歷史地位漸行漸遠,沒有保持自身活力,最終沒能成為推動整個中國貧困山區(qū)脫貧的強有力的引擎。十八灣村等待我的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現(xiàn)實呢?

 

  二

 

  雖然之前對十八灣村的盤山路就有種種了解和猜想,算是有些心理準備了,但當(dāng)2016年11月21日午飯后我跟隨吉首市扶貧辦茶葉辦主任彭明安來到這片山崖時,還是有些緊張,甚至有些膽怯。而吉首市扶貧辦李師傅開的越野車卻在掛在懸崖上的山路上飛奔。李師傅叫李迎洋,老家是益陽的,上初中時跟隨父母過來做生意就定居在了這邊,現(xiàn)在不僅在湘西工作,還找了個湘西媳婦,生了孩子,已經(jīng)深深扎根湘西了??吹轿译p手緊緊抓住車門上方的把手,彭主任笑著對我說:“紀作家,不用擔(dān)心,別看我們小李長得瘦,但駕駛技術(shù)過硬,不用擔(dān)心的。”我還是不敢看兩邊,左邊是萬丈深淵,右邊是懸崖峭壁。“我在市扶貧辦開了八年車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今天應(yīng)該是我第58次來十八灣了。”說話時,小李顯得很淡定,但車速絲毫沒減。“我有點恐高,頭有點昏。你應(yīng)該不恐高吧?”我弱弱地問彭主任。“他恐高就搞不了扶貧,扶貧干部一年到頭都在山上跑,恐高的、昏車的,反正身體不好的,都當(dāng)不好扶貧干部。”彭主任還沒說話,小李就搶著說了。我看了看彭主任,他正吞云吐霧地抽著煙,十分平靜十分安然。我不由得對眼前這個個子不高,皮膚黝黑,說話有點口吃的湘西漢子心生敬意。

 

  不知拐過了多少道彎,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覺得滿眼的懸崖,盤山公路如巨龍般盤旋在懸崖之上。來到一個大彎處,小李停下了車。“這是上十八灣村盤山公路中最大的一個彎,這里不僅是會車的地方,在這里還可看清山路全貌,也不會讓人心生恐懼。”小李說。小李說得果然不錯,下車后,我沒有任何的不適,只覺得這片地很大,大得讓我有足夠的安全感。

 

  而此時,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不再是一條公路,而是一件藝術(shù)品,一件村民們手工打造出來的偉大藝術(shù)品。與創(chuàng)意大膽、巧奪天工的張家界天門山盤山公路、貴州桐梓七十二道拐、南太行盤山路等盤山公路相比,它確實略為遜色,但我們不能忘記,十八灣村的盤山公路都是當(dāng)?shù)乩习傩沼檬忠粔K石頭一塊石頭摳出來的,是用血汗甚至生命凝聚而成。這是一件有思想有情感有靈魂的作品。

 

  “龍書記就在我們后邊,他今天下山喝喜酒去了,正在回來的路上。”彭主任說,“要不我們就在這等吧,聽他講講修路的故事,在這里講可能更直觀更感性。”

 

  大概一刻鐘后,一輛面包車停了下來,走出一個六旬左右的男子,很瘦,但很精干。他就是龍把銀書記,1952年出生,1978年入黨,1989年當(dāng)村長,1995年當(dāng)村支書。龍書記沒有太多的客套,也沒有過多的鋪墊,直奔主題。

 

  2000年,吉首市村級公路大會戰(zhàn)如火如荼地展開了,世世代代盼路的十八灣人坐不住了。龍書記說:“其實1999年吉首市委工作隊來十八灣時,我就跟市委書記匯報過修路的事。書記也是苗族人,是鳳凰三江的,出身貧窮。他當(dāng)時對我說,現(xiàn)在中央有政策,村村要通路,大小你也是個村支部書記,你帶頭逮(干),我們支持。但那時政府錢也不多,也很難到位。我覺得不能坐在家里等著政府的錢到位,于是我就跟其他黨員干部說,我們自己先逮起來吧!自私點說,我修路還有自己的一個小心愿。1987年6月,我父親突發(fā)急性闌尾炎,疼得在地上打滾。當(dāng)時我們6個人抬著他往山下趕,但等我們趕到吉首市內(nèi)的醫(yī)院時,已是五個小時后了,這時我父親已經(jīng)不行了。當(dāng)時我就在心里埋下一個心愿,一定要為村里修條路。可是當(dāng)我們把修路的事跟村民說時,風(fēng)涼話就來了。外村人說,十八灣猴子都爬不上去,修路就別做夢了,干脆直接修個飛機場算了。村里也有一些人積極性不高,主要是一部分老年人認為難以完成,但年輕人喜歡,積極性也高。有人對我說,書記,我們就這么一點一點地摳,要修到什么時候呀?還有人對我說,你們要是修通了,我請全寨人吃一天的飯。我對他們說,不要聽閑言碎語,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就是要修通這條路,這是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的大事業(yè),是為子孫后代謀幸福,沒什么價錢可講。”

 

  龍書記說:“十八灣雖然偏僻,老百姓沒什么見識,但民心純樸,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特別是男女老少都講義氣,講感情,有什么事一呼百應(yīng)。有個老黨員叫麻國任,年紀比我大些,是個生產(chǎn)隊長,還是我老表。雖然他一直體弱多病,但村子里干什么都沖在前面。聽說村里打算修公路后,他立即找到我說,把銀啊,你帶頭修路是件大好事啊,我大力支持,也隨時聽從你的安排。如果不把路修好,十八灣就沒有任何前途。如果你真把這條路修通了,你做一輩子村支書我都支持。當(dāng)時有個老人,叫麻正財,85歲高齡了,聽說要修路后,他拄著拐杖找到我說,他也要上山崖。我對他說,那不行,你年紀太大了,我得對你的生命安全負責(zé)任。麻正財卻說,生為十八灣人,如果沒有參加修路,那是件很不光彩的事,也對不起自己的子孫后代。老黨員龍鳳仙的老伴和兒子都去世了,村委看到她家只剩下兩個寡婦和兩個小孩,情況特殊,就說他們家可以不出工。但龍鳳仙不逮,她說女人也是人,更何況自己還是黨員,如果其他人去修路,她們在家待著,她們以后就沒法見人了,走在新路上,也會臉紅慚愧……”

 

  2000年春節(jié)后不久,十八灣村的龍把銀、麻金文、麻先忠等15名黨員和干部,帶著全村130多人,開始了艱難的圓夢征程。我想說的是,他們基本上都是不會說普通話的苗族人,絕大部分是文盲,因為他們沒有念過一天書,但是,他們的道德感卻讓人心生敬意。這條全長5.3公里的盤山路,大小彎道50多個,其中大彎、急彎、回頭彎有18個,由于地勢險要,整條公路只能臨崖而立。十八灣人豁出去了。龍書記說:“去修路時,真的跟壯士遠行一樣,家里的女人做了好吃的讓男人帶上,男人則把該交代的事都交代好了,生怕萬一就回不來了。別看懸崖就在我們村子的下方,但從山頂下到懸崖間,要整整三個小時。為了不誤工,也為了安全,我們所有人都住在巖洞里,我們除了帶鋼釬、鐵錘之類的工具,還帶來了稻草和鍋碗瓢盆,隨便撿兩三塊石頭架起鍋來就是灶,鋪捆稻草就是床,最險的‘床’就安在懸崖邊上。我們吃的是從家里帶來的苞谷、大米和酸菜。因為長年累月地修路,那幾年,各家各戶除了種田,其他副業(yè)都不逮了。當(dāng)時政府給我們支持了炸藥,政府也說了,石頭不能亂打,怕塌下來,怕出人命。于是我們從上面開始挖,避免被石頭砸傷。當(dāng)時我想,家家戶戶都窮,出來修路的都是勞動力,是家里的頂梁柱,千萬不能出事,哪怕炸傷摔傷一個,都是個悲劇。于是我們15名黨員和干部,每天早上三四點出去查看情況,看有沒有松動的石頭,晚上十一二點才正式收工,主要是清點人數(shù),看到一個畫一個勾,不見到人不畫勾,這個工作風(fēng)雨無阻。老天保佑,修了四年路,沒少一個人。”

 

  公路一米米艱難曲折地向前爬行著。十八灣人敲打石頭的聲音,如同江河邊纖夫們千百年來的號子聲,如同山巖上山民們對生命的呼喚與吶喊,但更如旋律優(yōu)美的心靈之歌……他們的精神感動了四里八鄉(xiāng),外村的村民和遠方的鄉(xiāng)親趕來加入了筑路大軍,政府部門送來了十八灣修路急需的物料和資金,還派來了專業(yè)施工隊。龍書記說:“讓我們感動的是,附近的一些村子,像牯牛村、強虎村、麻龍溪村等,看到我們在懸崖上修路,他們也感動了,由村委會統(tǒng)一組織,每個小組輪流派人來修路,不要報酬,自帶設(shè)備和干糧,完全是無私奉獻。如果沒有這些村的支持,我們不可能在2004年把路修通。”

 

  龍書記對我說:“修了四年路,大事故沒有發(fā)生過,但小故事卻多的是,幾乎是天天有。你想想看,百來號人在懸崖上鑿石頭,難免會有磕磕碰碰的事,難免會有感冒生病的,但我們的隊伍就像走長征過雪山、草地一樣,手拉手向前進,生怕落下了誰,生怕摔下了誰,非常團結(jié)。在修路中沒有出現(xiàn)過安全事故,但修路期間有人走了,這個人就是我老表麻國任。他本來身體就不太好,但一直堅持在修路。有回我看到他蹲在一邊,臉色非常難看,就問他,國哥,不要緊吧?他說,不要緊,老毛病,只是肚子有點疼,休息一下就好了。我說,國哥,不要硬撐著,如果不行,我們把你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看去。他擺著手說,沒那么嚴重。說著他又鑿石頭去了。但沒過多久,他飯量越來越少了,直到一次昏倒在工地上。我們把他抬下山,送到吉首市醫(yī)院一檢查,才知道他已經(jīng)是胃癌晚期了。當(dāng)時我們誰也不忍心告訴他真相,但他已經(jīng)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記得當(dāng)時他跟我說,把銀,你們不要瞞我了,我猜到情況了,我也活了五十多年了,現(xiàn)在死了,也不虧,但沒把路修完,我心不甘啊。他去世之前留下遺言,要兒子把家里的大米都捐到村上修路,并把自己埋在看得見公路進村的地方。后來他兒子捐了家里僅有的110斤大米,他也被埋在公路進村那段的山坡上,可以時刻看到公路。”

 

  說到這,龍書記深深地吸了口煙,然后望著遠處的山巒。

 

  就是這支文盲隊伍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2004年1月18日,這條在懸崖峭壁上開鑿的4米多寬、5.3公里長的盤山路正式通車。投入工日12萬多個,開山挖土鑿石40萬立方米,4年沒過一個舒坦年的十八灣人唱起了山歌、敲起了苗鼓、舞起了獅燈,不少村民搬出自家釀制的苞谷燒酒盡情暢飲。在政府的支持下,2007年村里對這條盤山路進行了硬化。

 

  路通了,十八灣村的致富大門就打開了。十八灣人開始接受豐厚的回報。修路前的1999年,全村人均年純收入638元。村里的姑娘要嫁出去,外面的媳婦難娶進來,光棍漢多,娃娃讀不上書。在修通公路后,十八灣人干勁更足,大種經(jīng)濟作物,大力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改善了生產(chǎn)生活環(huán)境,促進了經(jīng)濟發(fā)展,增加了收入,實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發(fā)展。2006年全村種青蒿1000多畝,創(chuàng)收70萬元;開發(fā)金秋梨340畝,總產(chǎn)量9萬公斤,實現(xiàn)收入15萬元;外出勞力85人,掙回收入30多萬元。全村實現(xiàn)人種1畝菜、4畝青蒿,3畝果,養(yǎng)1頭豬,同時建成30多口水池,38口沼氣池,47戶改廚、改廁、改圈,63戶都飲上了自來水,電話、手機、電視都進入了農(nóng)戶家中。全村100%的適齡兒童進了學(xué)校,85%的農(nóng)戶參加了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此時,全村實現(xiàn)人均年純收入3500元。從路修通的2004年到2011年,十八灣村光討外地媳婦的就有17人。“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但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大路無人問,現(xiàn)在路通了,富裕了,姑娘們也愿意來十八灣了。”龍書記說。

 

  ……

 

  我想,這些應(yīng)該都是十八灣作為典型標本的現(xiàn)實意義吧!但她是否依然保持著標本的鮮活性呢?

 

  三

 

  車到盡頭,十八灣門樓進入了我的視線。門樓是木頭做的,蓋的黑色煙瓦,有些陳舊。難道還是人們記憶中的湘西山寨?當(dāng)我走進門樓時,展現(xiàn)給我的卻是另一番景象。門樓后面,是一片地勢低洼但卻相對平整的土地,有房子,也有田地。在離門樓近的地方,是一片老土房。再遠處點,就與這里形成鮮明對比了,有磚瓦房,更有成群的別墅,有一層的,也有二層三層的。龍書記告訴我,老土房大部分住的是老人,他們不肯搬走,所以還留著房子;年輕的,都搬到新房子了。我有種感覺,十八灣人真的是富了,真的是幸福了。

 

  我發(fā)現(xiàn),從門樓進村里只是一條有坡度的能容兩人行走的石板路。我又馬上聯(lián)想到不遠處那一棟棟漂亮的別墅,于是問龍書記:“你們應(yīng)該還有路可以進村吧?”龍書記說:“沒了,就這一條,山頂上有塊平地不容易,如果再修寬馬路,許多房子就要拆遷,沒地方搬了。”我又驚奇地問:“那你們的建筑材料怎么進村?”龍書記指著石板路中間和左邊鑲嵌的兩條木板軌道說:“材料要么從這木板上滑下去,要么就用馬馱。”哦,原來這是十八灣村的幸福軌道!我感嘆地說:“雖然路通了,產(chǎn)業(yè)發(fā)展起來了,但十八灣人依然保持著勤勞的作風(fēng)?,F(xiàn)代與傳統(tǒng)相結(jié)合,真是名副其實的世外桃源呀!”但彭主任卻不以為然,他悄悄在我耳邊說:“在吉首,在湘西,像這樣的世外桃源還多的是,齊心村比這還好。”

 

  正說著,我看到一個身穿苗服,腳穿黃軍鞋,拄著一根木棍的阿婆從石板路向村口穩(wěn)健地走來。我正想找個村民聊聊,于是走了過去,向阿婆打招呼。阿婆顯然有點緊張。龍書記連忙向我解釋說:“她就是龍鳳仙,老共產(chǎn)黨員,當(dāng)年修路,就是她主動請纓,但她聽不懂漢話。”但我還是想跟她交流,于是龍書記當(dāng)起了翻譯。我問阿婆:“當(dāng)年修路,您最后去了沒有?”阿婆說:“去了,肯定得去。不去哪還有臉見人。”說到這兒,阿婆笑了。我又問:“現(xiàn)在日子好了吧?”阿婆說:“好了,孫子都結(jié)婚生娃娃了。地里也種了生姜和金秋梨,掙了錢了。我正打算到地里看看金秋梨,天冷了,怕它們凍著。”

 

  我跟著龍書記在村里的小道上轉(zhuǎn)著聊著,除了看到好幾棟別墅,還看到了成片的果樹林。龍書記告訴我說:“別看我們這里山高路遠,但也有好處,由于氣候好,我們這里適合很多果樹生存,像金秋梨、板栗、李子、桃子等等。不光適合,由于地處高寒,結(jié)出的果子糖分更足。另外,我們這里種高山菜(反季菜)非常適合,不僅營養(yǎng)好吃,還能賣高價錢。現(xiàn)在全村有300多畝金秋梨,550多畝茶葉……這都是產(chǎn)業(yè)扶貧幫助搞的。我們的收入一年比一年高,2014年就摘掉了貧困村的帽子,現(xiàn)在年人均收入是4500塊錢的樣子,只有一戶兜底戶(最低生活保障兜底扶貧),22戶貧困戶了。從路修通后到現(xiàn)在的12年里,全村新建房子,包括別墅,總共建了38棟。有113個年輕人在外面打工,占了全村收入的半壁江山。就拿我家里來說吧,我三個兒子都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只有我們老兩口在家,主要靠種植掙錢。今年我們種的6畝生姜、10畝金秋梨、2畝辣椒,加上我做村支部書記一年18000元的補貼,收入共44000多塊錢。”

 

  我還看到了村部、學(xué)校、操場。在村部,我看到了幾面大鼓,那是苗鼓,一般在農(nóng)歷“四月八”、每年春節(jié)前后、趕秋、椎牛、豐收喜慶、婚嫁、迎賓客等重大活動里,他們都以鼓樂助興,以鼓樂作為抒發(fā)自己情感的特殊方式。在學(xué)校我碰到一個正在繡十字繡的女子。女子叫楊曉菊,娘家在保靖縣,是村主任麻和林的老婆。我問她:“楊老師,你們學(xué)校有多少學(xué)生?”楊老師說:“十來個,只有學(xué)前班和一年級,包括牯牛村的。二年級到六年級設(shè)在了牯牛村小學(xué)。”我又問她:“怎么想著嫁到十八灣來了?”楊老師笑著說:“你看啊,這里風(fēng)景多好,世外桃源。”楊老師笑得很燦爛。龍書記告訴我說:“別看小楊現(xiàn)在這么高興,當(dāng)年剛嫁到十八灣來時可沒少吃苦頭。應(yīng)該說我們村最大的變化還是人的素質(zhì)方面大大提高了。原來我們這里說漢語的人很少,路通了,與外面接觸多了,出去讀書的孩子多了,現(xiàn)在年輕的都會說漢語了。以前路不通,與世隔絕,沒事的時候村民天天打牌;路通了,經(jīng)濟上來了,娛樂活動也多了,打球的,打鼓的,唱苗歌的都有。”

 

  龍書記說:“2014年貧困村的帽子摘掉后,上級政府的扶貧工作隊就撤走了,村里的社會資源就少了,不好找資金發(fā)展產(chǎn)業(yè)了。這時,有個別村民找到我說,把扶貧隊叫回來吧!一聽這話我就生氣,罵他們說,老是想著人家送錢送物上門,你們想當(dāng)一輩子孬種嗎?政府有政府的規(guī)矩,也有自己的難處,他們只是引導(dǎo),發(fā)展主要還是靠自己?,F(xiàn)在大家的思想觀念都有了轉(zhuǎn)變,家家的種植業(yè)都發(fā)展得好。我們是十八灣村,十八灣村是個典型,我們要拿出當(dāng)年修路的勁頭來。我開會時跟村民講,只要大家不懶,我們就會有好日子過。”

 

  龍書記還跟我說了自己的兩個打算。第一就是他當(dāng)了20多年的村干部,帶著大家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了今天,不容易。但自己年紀越來越大,再加上沒上過學(xué),沒文化,總感覺不太適應(yīng)新的形勢了,希望有文化、有膽識、有胸懷的年輕人來接班。第二就是進村盤山路雖然硬化了,但還不安全,會車的地方也不夠,他想在路上多增加幾個會車的道,在崖壁上增加防險的設(shè)施……

 

  從十八灣人的堅韌與頑強,緊迫感與憂慮感上,我依然看到了十八灣村標本意義的鮮活性。而事實上,希望總是與憂慮相伴前行的。十八灣村的未來將是一片坦途。我想。

 

  下山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我看到一輛輛摩托車在盤山路上飛奔著。彭主任告訴我,十八灣村在鎮(zhèn)上或是吉首市里務(wù)工的人都回來了。

 

  回到長沙后,彭主任從微信上給我發(fā)來一篇名為《冬》的散文。他說,是跟我一起到十八灣村有感而發(fā)寫的:

 

  冬,是苗寨重生的季節(jié)。吉首是神秘湘西向外打開的一扇窗戶。乾州古城“四面環(huán)山,武溪瀠繞”,南方長城“控諸苗之咽喉,樹辰常之藩障”,厚重的歷史背后是千年的兵連禍結(jié),歷史和自然的因素造成了湘西苗寨的貧困落后。在一年的“精準扶貧”中,我們深入苗家,駐村入戶,結(jié)對幫扶,成了貧困戶的親人,苗家的貧窮與艱辛讓扶貧人夜不能寐。在政府的統(tǒng)一安排下,“資金跟著窮人走”的各項幫扶措施全面鋪開,沉寂的群山開始沸騰。一條條新路,一棟棟新房,一座座大棚,一群群牛羊,還有繞山繞水的黃金茶園,與大山深谷中的苗寨渾然天成,勾勒出一幅水墨家園。沒日沒夜的艱辛努力,冬日里,苗寨換了人間。

 

  冬,也是心靈重生的季節(jié)。我們每個人都是清清白白地來到這個世上,時光荏苒,世事多艱,在忙碌地穿越繁華塵世的過程中,累了不能逃避,痛了無法止歇,何處不沾上厚厚的塵埃。扶貧是一個滌蕩心靈的過程。一年到頭,我們把全部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幫扶脫貧上,常年與鄉(xiāng)村相伴,終日思幫扶之策,反覺心情愉悅天闊地寬,如潺潺山泉洗凈了歲月鉛華。在冬肅殺的寧靜中,與村民圍坐火坑喝一壺?zé)岵?,談笑間驀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初心,是這樣渴望一處安然凈土,是這樣向往一片朗朗青天。

 

  ……

 

  不管文筆如何,但我知道,這篇散文中透露的是一個湘西扶貧者對扶貧工作真切的體會,對貧困山民的衷心期待。

 

  我在想,豈止龍把銀書記和其他所有十八灣村的鄉(xiāng)親,牯牛村、強虎村、麻龍溪村等村的鄉(xiāng)親,我未曾走訪的齊心村等數(shù)以千計居住在山巖上的鄉(xiāng)親,還有吉首市扶貧辦茶葉辦的彭明安主任,以及司機小李他們這樣的扶貧者,他們不都是山巖上的歌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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