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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西湖行不足

來源:潘向黎 《人民文學》2018年1期   時間 : 2018-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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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是全體中國人票選出來的“天堂”,是他們中一半人的精神家鄉(xiāng),另一半人的心靈后花園,而江南最美的一顆明珠,則是西湖。

贊美西湖的詩文如天上繁星,但每次首先出現(xiàn)在我心中的總是白居易的《錢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即使后來讀到袁石公所謂“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等語,張?zhí)这炙鳌逗耐た囱贰段骱咴掳搿分T名篇;從不很著名的明末詩人李流芳“西湖煙水我為鄉(xiāng)”“此翁情淡如煙水”直到我頂禮膜拜的蘇東坡的千古絕唱“欲把西湖比西子”“望湖樓下水如天”,都不能代替白居易這首詩在我心目中的“西湖第一代言”的地位。

這是因為,當年,在西湖邊,站在漸漸浸入湖水的石階上,我的父親就是以這首詩開啟一個學齡前小女孩對西湖的審美記憶和想象的。

那次旅行應該是父母和我(他們的長女)第一次的全家旅行,也是一次很珍貴的旅行,所以當時父母逐日寫了日記,日記是母親的筆跡,也是以母親的口吻寫的,不過母親說大部分是父親口述,她筆錄的。日記的題目是《杭州之行》。

 

第一天——

一九七二年八月二十三日

晨三點四十五分起床,搬鋪蓋到八舍,小黎獨自守護招待所我們的住處,表現(xiàn)很勇敢。(因為當時父母分居兩地,父親那時候只有半間住處,是在復旦第八宿舍和周斌武伯伯同住一間房間,我們每次到上海,都要在招待所租房子,然后返程那天要把所有東西從招待所搬回父親在八舍的房間,或者還給學校,連燈泡都要卸下來,所以我就必須獨自在天還沒亮的黑暗中守著我們正在土崩瓦解的臨時的家——向黎注)

乘九十三次列車,三人都是首次乘兩層列車,小黎很高興,不時跑到樓上看風景。

九點三十分抵杭州,我和小黎坐在湖濱守護行李,旭瀾跑了十幾家旅社,未能找到房間,至午飯后,以“大前門”開路的外交手段,在群英旅社找到一個房間,兩點許進旅社,午休至四點許。

晚飯后到第六公園散步,隨后到美術學院找許叔楊、程美英。八時許進涌金公園小憩,九時許回旅社,累極了,浴后即睡。

(我不記得雙層列車和跑到列車上一層所看到的風景了,在湖邊和媽媽看行李的情景也十分模糊,可能是第一次旅行,刺激太多太強了,加上早上起得那么早,難免迷迷糊糊?,F(xiàn)在回想起來,等候父親去找旅社、和媽媽一起坐在湖邊看行李的時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西湖。我生于一九六六年十月,所以當時我是五歲又十個月,西湖明媚的波光映進了一個小小孩子柔潤透亮的眸子里——向黎注)

 

第二天——

八月二十四日

疲勞未消,起身稍遲,早飯畢已八時許,乘小電船游湖,至三潭印月,是處湖光水色,景物殊佳,攝一照以為紀念。(這些地方的遣詞造句顯然是屬于中文專業(yè)的父親的——向黎注)

一小時后,乘船至孤山,此地處里西湖與外西湖之間,林木蓊郁,景色為公園中所少見,惜較少特征。在“樓外樓”午飯,因游民(當時還沒有“游客”這個詞,以至于父親一時“征用”了這個不怎么恰當?shù)脑~——向黎注)很多,等待甚久,菜肴頗貴,午飯后小黎吃不消了(杭州的夏天酷熱,加上車馬勞頓、睡眠不足,對一個學齡前兒童還是太過考驗了——向黎注),帶至平湖秋月,在一亭子里的石板地上攤開報紙和浴巾,她和旭瀾,各躺一處,略睡片刻,我也靠著柱子,閉目養(yǎng)神。(那時候沒有隨處可見的茶室、咖啡館可以休息,而那時候的旅行就是這么艱苦的,即使在“天堂”——向黎注)

然后,坐車到玉泉,先吃冰凍白木耳赤豆湯,然后觀看大青魚,沒有青黑色,只有金黃色的,最大的足四尺許,約三四十斤,有人投以餅干面包,即有群魚爭食,數(shù)十以至百余條,時而水花四濺,小黎大樂。無怪其然也,池上原有著名畫家董其昌所題“魚樂圖”,破四舊時已被除去,除觀魚外玉泉景色亦平常耳,但有一“好景”,見三位女青年,叉步伸手作蘭花指,于畫廊之前依次攝影,可能是小劇團的演員。

后到靈隱,林泉極佳,市內雖暑氣迫人,但此處幽深涼爽,旭瀾和小黎到流泉中洗手臉,小黎玩水,不肯罷休,見十余少年游泳于泉池中,羨慕之至。大雄寶殿高達十丈,極為雄偉壯麗,殿中如來佛像由四十四塊香樟木雕成,如來像后有十八羅漢……(詳細描寫中略)嘆為觀止,至關門方出。

在“天外天”吃飯,候餐時小黎倦極就入睡了。晚飯后旭瀾至白樂橋探訪原浙江文聯(lián)主席方令孺,因方家熱甚,方邀我們同至平湖秋月乘涼閑談。

今日是農歷十五或十六,皓月如鏡,湖面波光粼粼,令人心曠神怡,至八時許回旅就寢。

(那么,我印象深刻的在湖邊玩的記憶就是平湖秋月了。那是一個值得一生記取的畫面:臺階從岸上平緩地下降,一半浸在水里,我很開心但是有點害怕地往下走,下一級,回頭看一眼,每次都看見父母在身后對我微笑,我就再往下走一級,再回頭看一眼,再往下走一級……我的身后是并肩而立的父母,我的眼前是一片很開闊很溫柔的湖水——向黎補記)

今早外出時,旭瀾以“牡丹”牌換一好房間(那年頭還真是流行用香煙公關——向黎注),回來時果真代換了房間,寬敞,有自來水,設備也較好。小黎大滿意,玩水不休,還宣布一張小桌子是她所有的。(我記得從沒見過的五斗櫥也讓我十分激動,還擅自宣布倒數(shù)第二個抽屜是我獨享的,然后把自己隨身的一點小零碎放進去,心里還為抽屜不能放滿而略有遺憾——向黎注)

 

第三天——

八月二十五日

今日準備減少游程,以期恢復體力。

早上起得略早,吃完肉骨頭粥,即往花港觀魚,此地三面臨湖,又在蘇堤邊上,景色又別具風致,池中有大金魚(應該是錦鯉——向黎注),重三五斤到十來斤,與玉泉的魚有所不同,惜品種已不如昔日。小黎問,為什么六兄(我大舅舅的六子陳士奇,想必他那時養(yǎng)金魚。我幼時在泉州常隨母住外公家,大舅作為長子全家都和外公住在一起,所以我童年看世界的參照系很多來自福建泉州南俊巷四十八號那個已經(jīng)消失了的可愛的院子——向黎注)的金魚那么小,這里那么大?

草地芳草如茵,席地而坐,遠望曲院風荷和劉莊,甚有詩意。

在蘇堤石凳上小坐,望一派湖光,游艇如織,幾乎忘返。

午睡后,往柳浪聞鶯。中有兒童樂園,木馬、木虎、攀梯、旋轉椅、螺旋梯、秋千、搖船、拖拉機,品種繁多,是上海所不及,讓小黎逐一嘗試,既樂且怕,滿意之余說因叫她蕩秋千和爬雙杠,害她肚子和頭不舒服。

游至其中的動物園,聞一雄獅大吼數(shù)聲,吸引了許多游民,若不在公園,聞此吼聲,眾人定會嚇得屁滾尿流,我們都是第一次聽到,實是意外收獲。(中略)

旋至湖邊,見許多運動員,駕賽艇奔馳湖上,痛快至極,只是可惜,我等今生已無此機會了。有一游艇運動員駕一艇于湖中亂竄,揮槳如關刀,動作并不熟練,但是體力很好,在湖中竄了很久,她自己也顯得十分得意。

觀十來個小孩跳水,有的一滾翻下,有的直挺挺撲入水中,有的如走路失足落水,有的坐著花滑入水中,有趣得很。

暮色蒼茫,既饑且累,乃返。

 

第四天——

八月二十六日

清早,即往飯店買粥,但已買不到了,幾天不吃粥,也很想吃。早餐后乘車到九溪站,以為下車后不久就可到游覽區(qū),豈知走了二三十分鐘,問人家答說只有一半,又說九溪只有一個茶室,吃吃龍井茶而已,所以就不去了。但是這一半路,并沒有白走,采到四枝漂亮的紅花,一路山溪流水清澈,路旁林木成蔭,景色天然,別有一番滋味。

從九溪到六和塔,塔高十丈,十三層,拾級而登,中間休息了兩次,因為小黎不斷喚“哎喲”,我的腿也發(fā)硬了。共二百二十三級至塔頂。望錢塘江奔流東去,蔚為壯觀,望塔下行人似只有一兩寸。望塔下樹林,如地圖所畫。旭瀾說:一九五三年他到這里時,就有一人至最頂層塔檐,直立敲鐘,塔高風大,驚險至極。我聽了之后竟覺得頭有些暈,腿有點軟。

下塔后至茶室飲龍井茶,小黎又飲果子露,這幾天她老是要飲果子露,一天好幾回,除果子露外,就是要吃餛飩和赤豆湯,其他什么好吃的東西她都不愛。(原來我也是這樣過來的,小孩的飲食偏好總是這樣讓大人啼笑皆非——向黎注)

想拍六和塔連錢塘江的照片,說要到下午一時后才成,不想等了,就作罷。

隨后爬了很多石階,至蔡永祥烈士陳列館,館外塑像尚好,系許叔楊等所作,小黎要登錢江橋了,旭瀾就陪她到橋上看了一會兒,我腿都痛了,不想多走路,在橋下等他們。

到今天最后一個游覽區(qū)虎跑,(中略)此地泉水很突出,其他景物較別的風景區(qū)也無足記。不過杭州到處都是公園,任何一個平常的地方在上海就算是不得了的名勝了。

晚飯前往解放路逛逛,邊逛街邊閑談之中,覺得是過了幾天共產(chǎn)主義生活,算了算一天要八九元錢。旭瀾說機會難得,勸我多留一天,還有一地方?jīng)]去,我自己也覺得意猶未盡,就同意了,打算把剛買來的火車票明天去退。(母親到底心思單純,而父親之所以表現(xiàn)出了罕見的兒女情長,是有原因的,雖然這個原因,不但我,連媽媽也是多年之后才知道——向黎注)

晚上在湖濱乘涼,小黎向一個不相識的北京醫(yī)科大學的游民說:杭州是全中國最好玩的地方。(從照片上看,我當時穿著一件連衣裙,圓臉,短發(fā),額頭鼓起而眼睛凹陷,想象得出那張小臉上心滿意足、無限陶醉的表情——向黎注)

本想等月亮,小黎吵要回去睡覺,就回來了。(小孩子不懂事,太煞風景了,爸爸媽媽對不起啊——向黎補道歉)

 

第五天——

八月二十七日

上午,在湖濱照一相,以保俶塔為遠景。接著就到平湖,雖然來過兩次,仍覺得很好,在平湖照了一張相,隨后在亭子里坐了很久,并記日記。

近中午往西泠印社,此地原有許多著名的書法家雕塑家畫家如任伯年吳昌碩等的字和印,今已蕩然,只有一些沒有被刮盡的石椅、石碑鎖在三老石室。兩間展覽室里掛了一些現(xiàn)代人近年寫的字,像郭紹虞、朱東潤、陸維釗等人的字,還有一個胡士瑩,居然寫了兩幅。

這里的園林在杭州是別具一格。它的建筑,比之蘇州留園沒有那么工巧,但是它有山有水有洞,韻味更為清逸。西泠印社背后沿石階而下,可見后湖、保俶塔、杭州飯店、蘇堤、曲院風荷,景色極勝,可惜沒有時間多坐坐。

旭瀾提議到蘇堤跑跑,因為要吃飯就去不成了,乘公共汽車到湖濱,車子擠得很,售票員與人吵架了,這幾天經(jīng)常看見售票員服務員與人吵架,服務態(tài)度是遠遠不如上海的。

在東方館(原文如此,疑應作東方飯店或者東方路——向黎注)吃午飯,小黎這幾天都不想吃,中午大概也只有吃一兩飯,是累了。下午,旭瀾到火車站去退票,午飯后一起又到附近的涌金公園乘涼。

(當時父母分居兩地,解決無望,杭州的幾天之后,就要分開,各自上班,父親自己回上海,母親繼續(xù)帶著我回到福建莆田那個條件艱苦的中學里,但是兩個人畢竟年輕,似乎也并不時時十分愁苦,起碼媽媽還有閑心逗孩子,故意“考”我旅行結束時要跟誰走。我當時完全當真了,于是每天一邊玩一邊在苦苦盤算。后來我一再抗議他們對孩子這樣不夠仁慈的做法——向黎注)小黎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決定和爸爸回上海,但是又離不開媽媽,她說我真想不通,我和媽媽回去,我又想爸爸;和爸爸回去,又想媽媽。說著就大哭起來了。

后來她想出一個辦法,要爸爸調工作到莆田去,這樣她就可以與爸爸又與媽媽在一起了。(即使不到六周歲,我也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母親調進上海是不可能的,后來也曾聽說如果上海和外地對調,外地進上海的人要給放棄上海戶口的人三萬元。三萬元!那時,離萬元戶這個概念的出現(xiàn)還有許多年,當時我母親的工資是四十多元,父親是七十出頭——已經(jīng)屬于高工資,親友間借錢和接濟一般是五塊、十塊兩檔,一般人家都沒聽說有存款的——向黎注)

經(jīng)說服,最后她又改變主意,決定還是跟媽媽回福建去的好。

天氣很悶熱,天空不時閃電,是要下雨。(父親母親的心情也不好了吧——向黎注)

 

第六天——

八月二十八日

可能什么地方下過雨,天氣涼爽多了,今早到回族茶館吃牛肉包子,每個半兩(全國糧票——向黎注)、三分,便宜又好吃,可惜今天要走了,不能再與它多打交道?。ㄍ锵е橐缬谘员?,平時伙食水平可想而知——向黎注)

早飯后到街道走走,青春街也不太熱鬧,隨后到六公園,吃了午飯后,午睡一直睡不好,二時許離開旅社,在湖邊坐坐(真是依依惜別啊——向黎注),就到火車站,吃過面后上火車,旭瀾帶著小黎擠,我上車了他們還沒擠進來,我已在火車的窗口交代里邊的旅客為我們占好了位置。

火車開動了,小黎哭了。問她為什么哭,她說:爸爸……又哭了。一路上老是問:爸爸到哪里了?

 

多年之后,就是前幾天,當我錄入到這里,猝不及防的淚水奪眶而出。真想抱一抱當時的自己,那個無辜的小小的自己,好好安慰她,告訴她:一切會好的,再過六七年,你們就會全家搬到上海,你就可以天天既看到爸爸又看到媽媽了,你還會有一個可愛的小妹妹,你們四個人會在一起生活許多年……

當然,人到中年、已為人妻為人母、也遇過一些難處的我,更想抱一抱我的母親,對她說:媽媽,你多么不容易。

但是,如果我真的穿越回去,最應該擁抱的人,也許是我的父親。

因為,后來,在他的散文《多云轉晴》中讀到父親是這樣記錄杭州之行的:“一九七三年(誤,應為一九七二年——向黎注)她探親假期滿,帶著女兒要回福建,我送到杭州,一同逗留了三四天(亦誤,是五六天——向黎注)。所以如此,因為我不知道這次離別后還能不能再見面。”

如果我穿越回那個時刻的湖邊,我會擁抱母親和父親,然后對他們說同一句話: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的,我們,千萬別放棄。

但無論如何,西湖畢竟是西湖,當時的父母畢竟是對生活充滿熱愛、對人生抱著希望的年齡段,因此西湖給我留下的印象是美麗的、溫暖的、明快的、圓滿的。尤其是每一天都有父母全心全意的陪伴,每一天都有風景有美食,有新奇的事情和游戲,對一個孩子來說,那就是天堂,真正的天堂。

而當時父親在平湖秋月隨口誦出然后對我講解的《錢塘湖春行》,我下臺階時回頭看見在平臺上微笑著的父母,和西湖的湖光、西湖的魚、西湖的風、西湖的明月一起,層層又疊疊,重疊了季節(jié)、朝代、歲月、聚散、悲歡,成了我心目中永遠的西湖盛景——人間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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