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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

來源:沙爽 《野草》2017年第5期   時間 : 2018-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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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漓 江

 

  這天夜里,是月亮告訴我:漓江。

 

  飛機在空中轉(zhuǎn)彎,大地傾斜。舷窗外,月光陡然鍍亮在機翼之上,使它看上去像極了某只巨大龜甲的一部分,銀灰,喑啞,陰影里有時光重疊的象形花紋。這只翔游在云海中的巨鰲,盤旋著,開始下降。

 

  大地傾斜?;蛟S你知道那種感覺——下方城市的萬家燈火向遠方隆起如山脈,它如此遼闊,令人驚詫。這當然是桂林。但是漓江在哪兒?我低頭巡視,見兩束明亮的燈火,它們跳動著,行進在一片黑暗的中心——那是江心里夜行的船只,還是傳說中巨型水怪的雙眼?感謝月亮,在機身完成了它的轉(zhuǎn)彎之后,月亮的影子突然出現(xiàn)在大地上,開始時只是一小塊影影綽綽的反光,但是很快就拓展出它的光帶。月光向我描述出江水的曲折迂回,在這兒或者那兒,月光盤繞。一條閃閃發(fā)亮的銀色大蛇,在每一秒鐘,它只閃現(xiàn)身體某一段落的局部鱗片,而將其余的部分隱入黑暗,與大地融為一體。

 

  ——在有月亮的夜晚,水光嘹亮,而大地啞然。

 

  或者,這一夜我看到的并不是漓江,而只是漓江的一小段支流?我不能確定。

 

  從杭州到北海,每天的航班僅此一趟,于桂林經(jīng)停五十分鐘。說是五十分鐘,其實在候機廳等待的時間非常短暫。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我驀然發(fā)現(xiàn),長椅上稀稀落落的人群中浮起一張熟悉的臉——這當然是在異鄉(xiāng)的人每每生出的錯覺。但這錯覺還是讓我怔忡了片刻。因為這張臉,眼前這座陌生的城市陡然親切多了。在衛(wèi)生間里換上了短袖衫和薄紗裙的女人與我擦肩而過,讓我恍然記起,秋天業(yè)已遙遠,桂林正值夏季。而這中間,只相隔一個小時。

 

  十天后,我從北海返回桂林,住進象山公園對面的一家賓館。這一次,我在地面上看到了漓江。事實證明,一個人參加雜牌旅行團游覽漓江,會使旅行樂趣大為縮減;然而除此之外,現(xiàn)實并沒有給我預(yù)留出其他選項。旅行團里有一對老閨蜜,顯然都剛剛退休沒多久,于是結(jié)伴出來旅游。其中的一位長了一張富態(tài)的圓臉,另一位則臉龐瘦長略帶苦相,似乎前半生里屢經(jīng)波瀾。盡管外表看上去如此殊異,漫長的旅途之中,兩個人卻始終保持著高度的默契,讓我一再想起我遠方的好友。是的,分歧始終都在,因為我們?nèi)绱瞬煌?。而今人到中年,命運待我們的表情漸趨溫和,可是各自的人生,卻漸漸變成兩條并無交叉的鐵軌,既不能中途下車,也不能悔約返程。

 

  整個游江之行天氣變幻不定,在陽朔上船的時候,烈日朗照,氣溫超過三十度。到了中途,天上突然下起小雨,但是這一段正值最美江景,眾人都聚集在艙頂?shù)募装迳稀S心敲磶追昼?,喧嘩止歇,這群三教九流的烏合之眾同時陷入靜默,仿佛被眼前的美景倏然擊中。

 

  山川和山川到底是有區(qū)別的吧。比如說,像人類那樣從外表上分為愚笨和靈秀。那么什么樣的山川堪稱挺秀?大抵就是漓江沿岸的這些山峰,奇巒兀起,壁立千仞,讓人的手腳無從攀登。人類一向就是這樣,只肯對難以征服的事物心存敬仰。在陰郁的天空之下,那些山峰向一處聚攏,像一群需要互相取暖的羊。但是羊群怎么會這樣脊背高聳,它們應(yīng)該更近似駝峰。是漓江,使這些峭立的山峰有了柔和之感——在水光的迂回和倒映之中,萬物變得柔軟。

 

  在二十元人民幣背面圖的山景前方,兩位老閨蜜主動提出幫我拍照。她們的漓江與我的漓江大約并不一樣。她們是兩個人的漓江,是兩條鮮艷的棉布碎花長裙,是茶葉蛋和煮玉米的清香。而我的漓江深處眾聲喧嘩,我獨自一人,這喧嘩強大,讓我無力抵擋。

 

  游船??吭谥型镜拇a頭上,當?shù)氐臐O民帶著鸕鶿上船供游人拍照。兩只鸕鶿分立于一根竹竿的兩邊,它們的長喙尖端被套上一小截塑料管。我好奇地伸過手去,那大鳥毫不客氣,當即在我的手指上狠狠一啄。身為強悍的掠食者,它們記得自己是誰?早在許多年前,我在我的小學課本上認識了它們,“漁民們的好幫手”。課本是溫情的,它在很多時候并不說破。

 

  離開的時候,是在正午。飛機掠過桂林的上空,空氣澄明,朗朗晴空之下,桂林山清水秀,綠野匝地。漓江隱在這群山和草木之中,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醒目。

 

  我卻突然想起,在陽朔的竹筏上,有一陣子,我睡意朦朧,并且竟然真的睡著了。大約十幾分鐘,或者更久,我清醒過來,眼前的風景似乎并沒有什么改變。漓江江水清淺,但是并不透明。風從江面和人臉上迤邐穿過,而周圍的群山恍如未覺。

 

 

  云上的黃昏

 

  每次旅途飛行,如果途中經(jīng)歷黃昏,我都會盡可能選擇西側(cè)靠窗的座位——如果從北向南飛,是F座;反之,則是A。

 

  有一次經(jīng)停鹽城。冬日的鹽城霾深霧重,從我坐的位置看過去,下午四點多鐘的太陽是一枚咸鴨蛋黃,邊緣橘紅,帶著清淺的光焰和熱量。它在一座奇怪的建筑物旁邊,先是露出半張臉,然后一點點退后、外移,色澤越退越淺,同灰黃的霧霾融在一塊兒。而那座建筑——我一直沒弄清它屬于什么用途——看上去足有兩層樓高,像火炬,但又只余把手?;蛘咚鋵嵤且蛔罩谢▔?,并且真的有一根路燈的燈柱,剛好伸出在它正中偏右的地方,那荷花形的燈罩,正在柱頭上含苞欲開。

 

  爾后飛機起飛,穿越厚厚的云層。如我所料的那樣,夕陽在云中出現(xiàn),并且快速變紅變亮,終至無法直視。在那夕陽的正中,一團熾白的球體,仿佛是在云朵的波濤上不停翻滾。盯著這個光球看得久了,眼睛出現(xiàn)了暫時性失明。我低頭寫字,筆下的字跡模糊不清,視線的焦點處只是一小團閃動的灰影。

 

  想起圣誕節(jié)的前一天,我在天津的大街上走。平安夜即將降臨,街上人流熙攘。完全是鬼使神差,我突然抬起頭來,向天空看了一眼。咦——怎么可能?一架閃閃發(fā)光的飛機?它還拖著一條長長的、白色的尾巴,如同巨艦犁過海面,留下浪花的雪白軌跡——在早年的鄉(xiāng)下,我們叫它“飛機拉線”。大人們說,那是飛機在做飛行演習。那個時代的天空,幾乎每天都是蔚藍的;而飛機在這底色上飛過,留下一道纖細的白線,像絲絳狀的奇異云彩。有時候完全看不見飛機,它飛得太高了,但一條長長的弧線暴露了它的蹤跡。

 

  那一天,天津城的上空沒有云彩,一場席卷了小半個中國的霧霾剛剛消散,剛好迎來一個城市的歲末狂歡。直到臨睡之前,我突然明白了:那時地面上夜幕降臨,然而在高空中,夕陽的光芒鍍亮了飛機的下方——這短暫的閃光,恰好被我看見。

 

  在降生人世的第四十四年的末尾,我第一次看見了閃閃發(fā)光的飛機,這機遇如同神賜。

 

  而此刻,我乘坐的飛機正被夕陽鍍滿金光,會不會有一個鄉(xiāng)村的孩子——下方的大地沃土綿延,顯然并非城市——正好仰臉望天,他看見了一架閃閃發(fā)光的飛機!這飛機也許會一直飛進他的夢境,卻又無從與人說起。

 

  于云端之上,每一場落日都是不同的。我曾經(jīng)看過夕陽在云海中隕落,絢麗之光瞬息萬變,變幻出海岸、灘涂和石雕的獸臉。那些獸是立體的剪影,但是抽象,有張大的口和露出的牙齒。然后它們移動,好像活了過來,慢慢地跑過舷窗。有時云海勾勒出一片茫茫雪野,在天地相接之處,依稀出現(xiàn)一片綿延的低矮樹林,隱在橘粉色的霧氣之中。這雪野由天上的云朵模擬;或者,是冬天的大地模擬了天上的景色。

 

  之后夕陽沉落,就在近處,在云海的正中。而在它的身后,云之海洋波平浪靜,一片艷麗的梅紅,遠處則是一抹波光閃亮的明黃色。這夕陽最終掉進了云海深處,并在它落下去的地方,坍縮成一座光芒的黑洞。這些光,美艷的玫紅和橘色摻雜在一起所形成的光流漩渦,向黑洞的深處漸次沉沒。這最后的霞光是流淌在云朵之上的火山巖漿,你無法相信,它們也會冷卻,會變成冷灰的鐵。

 

  而在那夕陽沉落下去的地方,云海長久地保持著一道清晰的分野——從這條界線到飛機的左側(cè),是深而啞光的銀灰色;而另一邊,也就是從界線延伸到天際,是一層一層疊加起來的漸變色澤:橘紅、橘黃、淺赭、淡黃,然后是暈染開來的藍綠色,它們?nèi)诨谡稽c點深下去的寶石藍色的天空里。

 

  金星于此時出現(xiàn),在比舷窗略高一點的地方。它看上去比在大地上看到的更加明亮。我把眼睛貼得離窗口更近一些——還有別的星星嗎?它們藏在哪兒?年少時,我試圖記住這些天空中閃耀的星辰:大熊座、小熊座、仙后座、獵戶座……頭頂上的真實星空變幻不定,我怎樣才能把一顆顆星星連接在一起,描畫出一頭飄浮在宇宙中的熊?這么多年,我羨慕那些能夠手指星空脫口叫出它們名字的人,他們顯然比凡人擁有得更多:上佳的視力;優(yōu)質(zhì)而善于檢索的記憶……一扇秘密的窗子被悄然推開。像許多年前,我坐在長春電影制片廠3D體驗室里,心旌搖曳——宇宙浩渺,我們正如微弱的星塵掠過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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