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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莊亦諧誠龍體

來源:邱少梅 《湖南文學》2018年第6期   時間 : 2018-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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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誠龍先生最近擬出版新一本《邵陽文庫·劉誠龍卷》(光明日報出版社),劉先生此前已出版了10余部甚見影響力的作品,雖還不能說著作等身,但也成績斐然,在全國雜文界占據(jù)一席之地。這部新作比較特殊,輯錄的作品是他從2003年到2016年的雜文與隨筆年度精選,精選的100多篇分別入選過《中國年度雜文》《中國雜文精選》《中國最佳雜文》《最值得中學生珍藏的100篇散文》《最適合中學生閱讀雜文年選》等代表中國雜文隨筆年度最高水準的各種版本的年選,他是當代收入年選最多的作家。這些作品既體現(xiàn)了劉誠龍個人作品的最高水平,也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近些年來中國雜文高原的海拔。

 

  劉誠龍是一個有個性、有情懷的作家,他的作品個人風格非常明顯,已烙上了明顯的個人標簽,即使蓋上名字也能猜到是他的作品,相熟的朋友常戲稱為“誠龍體”。他的每篇文章我都會認真細讀,品味其文字、內(nèi)涵與思想。

 

  一、語言幽默詼諧是“誠龍體”的獨特之處。

 

  劉誠龍出身寒微,從小時到中師畢業(yè),都沉默寡言,或者他是自卑的,他小學同桌曾說他“蝕骨的沉默”。他的沉默,不是無語,他把他的語言天份、語言能量都融入了他的文章中、他個人的精神世界里,從而抬起了自己的海拔——讓他從出身的自卑走出來,找到自身存在的高度。人是一個復(fù)雜的平衡體,需要陰陽調(diào)和,這邊虧了,那邊就要補足。

 

  每一位喜歡閱讀劉誠龍作品的讀者,首先喜歡的是他運用語言的奇妙,這是構(gòu)成“誠龍體”的第一感覺。劉誠龍是語言的糅合師,雅如文言,俗如俚語,他總是能將其水乳交融地糅合一塊;官場上沉悶的官話、套話、大話和空話、廢話、客套話,他信手拈來,變成了笑話與幽默語,讀來總是讓人忍俊不禁。

 

  劉誠龍生于湖湘文化里的梅山文化地域,他筆下的文字脫胎于梅山母語的俚言俗語,多有“蠻”、“噠”的語氣詞,也有“當冤大頭”、“喝西北風”、“搞了個稀巴爛”、“來得爽”等口語,常有“肚子拉癟”、“賊牯子”、“常勝麻婆”、“蠻崽”、“稀貨”、“小把戲”等土方言,更有梅山特色的俚言俗語,如“個人吃了爛肚腸,大家吃了噴噴香”,“沒你山麻雀,我照樣壘窩”,“象黃鼠狼咬死頭牛,不知從何處開剝”……讀起來妙趣橫生,讓人過目不忘。

 

  劉誠龍醉心于古典文學,浸泡在文言文中甚深,自中師起便“獨此一味”,二三十年的積累,讓他腹有詩書,知識面甚廣。他筆下古意盎然,文字演化于經(jīng)典文學的奇章妙句,這些典雅的文言,他常常套進去方言,套進去流行歌曲,使本來不搭界的語言,組合一處,構(gòu)成了別開生面、別有風味的語言大餐:

 

  “記者走轉(zhuǎn)改,深入基層,走村入戶,采訪了廣大大宋人民,人民紛紛表示,老天給我們大宋送來了一位好父母官,我們要好好做大宋好崽女,不為噪音所擾,不為謠言所惑,聚精會神,做好本職工作,抬頭看政治,低頭種麥子,閉嘴聽聯(lián)播,張嘴吃蘿卜。”

 

  “冬烘先生盡日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寤寐思服,茅塞不開,不得要領(lǐng)。”

 

  “這人貪名與文名齊飛,腐敗與天下烏鴉共一色。”

 

  “皇家的閨女黃世仁家的閨女有花戴,其他人的閨女怕也很少能夠扯上二尺紅頭繩給女兒扎起來的。”

 

  “我就左顧右盼,我就上看下看,我從主席臺上看到主席臺下,從前三排看到后三排,還看完了遲到席,‘每一個人都不簡單’。”

 

  劉誠龍確實是一位語言大師,擅長用各種排比、設(shè)問、反問、對仗、疊句等句式,來增加文章的可讀性和語言感染力。摘其一二賞之:

 

  “他們?nèi)ノ鞑?lsquo;山外青山樓外樓’,我們回老家‘老婆孩子熱炕頭’。”

 

  “販夫?沒有;走卒?沒有;工人叔叔?沒有;農(nóng)民伯伯?沒有;知識分子?沒有;公安干警?沒有;工農(nóng)兵學商?沒有;新社會階層?沒有。”

 

  “臺上反腐報告照念,報上反腐文章照寫,而床上腐臭的事照干,手上銅臭的東西照拿。”

 

  “我們又覺得這一聲是那么的順耳,是那么的溫暖,是那么的富有人文關(guān)懷,是那么的富有人的氣息。”

 

  “楚地的原班干部都是些土包子,談不出個子丑寅卯,甲乙丙丁,(狐貍)自己不僅能說一二三四,而且能說ABCD。”

 

  劉誠龍滿腹經(jīng)綸,對許多歷史典故信手拈來。他特別善于擷取歷史細節(jié),但他不拘泥于照搬原文,而是通過自己的語言添油加醋一番,運用現(xiàn)代政治術(shù)語、鄉(xiāng)村俚語、網(wǎng)絡(luò)新語、演藝界語,還原歷史現(xiàn)場,將現(xiàn)場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如臨其境,吸引讀者之余,顯得淺白易懂,風趣生動。

 

  比如《乾隆也搞了一回民意測干部》,他這么還原歷史故事的:“天地做證,這個題目絕對不在領(lǐng)導(dǎo)日程安排里的,乾隆突然要下轎來訪問人民,本來就沒做安排的,這個民意測干部,更在安排之外。乾隆是這么干的:他叫他那些隨扈一排排地站在那里,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如此整頓干部隊伍后,他就叫農(nóng)民上場,讓這個農(nóng)民,一個一個地看,看其善惡忠奸;一個一個地問,問其姓甚名誰,‘尋又令遍視隨扈諸臣,兼詢姓氏。’”

 

  說到明武宗御駕親征一事,原文為“奉威武大將軍方略,討平叛亂”,劉誠龍把這說成是明武宗作秀,“親自打贏了一場戰(zhàn)爭,不但善于勝利,而且敢于勝利,從勝利走向勝利,只由一場活靈活現(xiàn)的‘文藝晚會’就可以搞定了,‘文藝晚會’好啊,能夠逼真地再現(xiàn)歷史風云,大氣魄大場面大制作,可惜沒讓國家美學大師張藝謀來導(dǎo)演,若張大導(dǎo)演來導(dǎo)啊,聲色光電齊上,那更壯觀。這么來想,明武宗這家伙也算是生不逢時噠。”讀了這一段,你覺得他在寫歷史,還是在寫現(xiàn)實?在歷史與現(xiàn)實間隨意穿越,穿越功夫很是了得。

 

  二、會心一笑背后的隱憂是“誠龍體”的思想核心。

 

  劉誠龍的雜文思想往往從一則歷史典故的陳述中闡明主旨,抑或從一件生活小事的娓娓道來中生發(fā)感慨,其切入角度刁鉆獨特,看似閑話家常,實則蘊含哲理;看似和風細雨,實則暗藏刀鋒。他的雜文讀來幽默風趣,讓人會心一笑,甚至捧腹大笑。往深層次看卻是對現(xiàn)實生活、對社會陋習、對現(xiàn)行社會問題的揭露和批判,對歷史事件的觀照與反思,字里行間閃爍著思想的火花、智慧的光芒。

 

  當我讀到他的《只有我娘在高揚亮節(jié)》一文,寫到娘做好了飯自已卻不吃,細問之下才知道娘被賊牯子偷了20元買菜錢,為了懲罰自己,特意少吃一頓飯。乍看,還以為是一篇普通的寫母親如何好如何偉大的散文,誰知道劉誠龍筆鋒一偏,聯(lián)想到古代的自罰制度,如諸葛亮重用馬謖失街亭自降三級,也引申到現(xiàn)實中官員的引咎辭職制度,實際執(zhí)行者廖廖無幾,最后劉誠龍不勝感慨:“只有我娘在高揚亮節(jié)啊!”這一聲感慨無疑給那些庸官們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的《吏部冥紙店》更是一篇奇思妙文,寫單位的一位老同志去世了,單位領(lǐng)導(dǎo)帶領(lǐng)一幫人去送花圈,買齊東西后,領(lǐng)導(dǎo)提出得給老同志戴頂官帽,提拔提拔,還在為提拔為副職還是正職爭論不休。文章還聯(lián)系實際,說陰間吏部干部跑“通學”,跑到冥紙店來了。“誰想到,紙店老板氣憤了。對著我們領(lǐng)導(dǎo)啐了一口:呸。跑到你那里呢。”讀罷讓人捧腹大笑,眼淚狂飆。笑過淚過,我們應(yīng)當反思,當代人的功用心、利欲心、官迷思想已經(jīng)到了至死不渝的地步,死了還想著到陰間謀個一官半職,否則體現(xiàn)不了組織的關(guān)懷。此妙文凸現(xiàn)了人性丑陋的一面,這確實是人生的悲哀!值得我們好好反思一下人生觀和價值觀。

 

  毛遂自薦的故事流傳了兩千年,并且形成了成語固定下來,在人們的思維中已經(jīng)約定俗成。劉誠龍卻勇于打破固化的思維模式,寫出《毛遂其實還有自慚》,這一論點角度新穎讓人眼前一亮,很想一睹為快探個究竟。他在文中闡明:自薦固然勇氣可嘉,在人才濟濟的現(xiàn)實中不自薦難以脫穎而出。毛遂自薦成功后被列為先進典型,成為了趙王眼中的能人,在楚國進犯之際,趙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毛遂。毛遂立即慌了,披掛上陣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毛遂做得了的?于是毛遂趕忙“自慚”推脫,奈何趙王對他信任有加,毛遂只得“拉牛上樹”,最后兵敗自刎謝罪。劉誠龍從這則故事引申到現(xiàn)實官場,許多在某方面有突出成就的專家、博士往往被視為無所不能,而這些所謂能人自信滿滿,從不自慚,最終“水土不服”。劉誠龍不禁感慨“只有自薦,沒有自慚,讀毛遂只讀一半,還博士呢。”

 

  時下,人們往往把時評、雜文混為一談,雖然兩種文體同樣是觀照現(xiàn)實、針砭時弊,但它們的思想深度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時評,更多的是根據(jù)當前信息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不管信息真?zhèn)危瑸榈氖悄軌蚩焖俨┤搜矍?。這些文章也許一下子閱讀量“十萬加”,但畢竟屬于快餐文化,稍縱即逝,絕大部分湮沒于渺渺煙塵中。雜文卻是在既定事實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認真思考的作品。而劉誠龍的雜文更是體現(xiàn)出敏銳的視角、深邃的洞察力和非人云亦云的思考能力,他的作品無疑是深厚的文化積淀與深層次思考碰撞融匯的結(jié)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我相信其中的精品力作會傳于后世,在雜文史上留下一道“誠龍痕跡”。

 

  三、悲天憫人、憂國憂民是“誠龍體”的博大情懷。

 

  至今為止,劉誠龍大部分的作品都是短小精悍的副刊文,偶有一兩篇萬字散文。這往往讓一些自詡為大作家的人嗤之以鼻,認為不夠深刻、不夠厚重,非要砸一部五十萬字的長篇“大磚頭”不可。這種認識是非常膚淺和片面的。魯迅先生從來沒有寫過長篇巨作,但是,誰會否認魯迅先生的深刻性?縱觀世界文壇,專寫短篇的巴爾扎克、契訶夫、莫泊桑,其文學地位誰可撼動?文學體裁只能代表一種表達方式,沒有優(yōu)劣之分,文之高下在于作品體現(xiàn)出來的情懷和思想境界。

 

  魯迅先生從國人圍觀外國人殺害同胞時的麻木、起哄中意識到:救治國民的身體不如拯救國民的靈魂,于是棄醫(yī)從文。他自覺地賦予文學不一般的使命,他的小說直抵國民的劣根性,他的雜文如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挑問題、見血封喉,迫切感和使命感昭然。

 

  劉誠龍的文章有一種獨特的文路,很多人的文章讀了開頭就知道結(jié)尾,劉誠龍卻“文似看山不喜平”,他往往從細節(jié)出發(fā),讀了好幾個段落,你都不知道他筆鋒將往何處去,山重水復(fù),疑無文路,突然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得出主題出人意外,又合情合理,令人欣然會意,拊掌嘆妙。如果用武術(shù)流派來作比喻,魯迅先生的雜文是一陽指,劉誠龍的雜文就如太極拳,在左右回旋中虛晃幾下再擊中問題要害,寫作手法有別,但其情懷與境界依然是可圈可點的。劉誠龍的雜文處處體現(xiàn)他對國家命運關(guān)切的赤子之心,對底層人們遭遇的悲憫之心,對不忘初心關(guān)懷人性的拳拳之心。

 

  我們來看他的《澎湃濤聲中的那聲呼喊》。文中描述,義憤填膺的學生們沖進曹家大院,從前院搜索到后院都不見曹汝霖,卻見曹氏之老父親與女兒互相攙扶著倉皇欲逃,正當學生們準備把怒火撒在這一老一少身上去時,卻有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不能打,不能打,不能傷及人家眷屬,不能傷及無辜。”劉誠龍如此認為:“我聽到了‘不能打’的一聲,我知道五四運動守住了一條底線,那就是,即使是‘革命的非常時期’,對無辜者也得有起碼的尊重,也就是對人的起碼尊重。”

 

  再看他的《請君入囚》,說的是宋欽宗喜歡報喜,而且還把報喜工作提前預(yù)置,連慶功文藝晚會都準備好了。皇帝如此,舉國上下怎敢拂上意?難道不怕人頭落地?于是所有傳達到宋欽宗耳朵里的消息都是報喜不報憂的,即使金軍兵臨城下,宋欽宗只備了個“奇人”和裝載對方俘虜?shù)那糗?,結(jié)果“奇人”是水貨,宋欽宗及其三宮六院全被塞進了自備的囚車里。這則雜文是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來看看我們的主流媒體、我們團結(jié)勝利的大會,大多報喜不報憂,弄虛作假,刻意隱瞞問題,長此下去會怎么樣呢?作者沒有明說,但是對國家的前途命運充滿了擔憂。

 

  讀他的《寒人掌機要》,提到魏晉時期“九品中正制”屬貴人掌機要,這些貴人享受慣了,肯定不會體察民情,鯨吞民脂民膏,弊端不少。而到了南朝改由寒人掌機要,但撥亂反正了嗎?君不見許多貪官身陷囹圄常作“我本農(nóng)民孩子”的懺悔錄,所以任何一種“理論推導(dǎo)”都只是一種“理想設(shè)計”,不能從階級屬性出發(fā),而應(yīng)當從人性出發(fā),德才兼?zhèn)涞?ldquo;官德”是靠不住的,到了官場什么人都可能貪,誰到官場,對誰都要設(shè)防。此文借古喻今,點明了健全法治、健全監(jiān)察制度的重要性。

 

  劉誠龍如此介紹自己“出身草莽間,廁身小機關(guān),混身雜文界,忘身江湖邊。”文學作品來源于生活,二十多年的機關(guān)工作經(jīng)歷讓他世事洞明,對草莽階層的困苦、對行政制度和弊端了如指掌,寫起雜文來往往一針見血,直抵心臟。

 

  雜文是一種容易得罪人的文體,劉誠龍就因文而惹過幾次禍,作為官場人,本應(yīng)“安分守紀”,顧及自己的前程。可是,劉誠龍不但沒有退縮,還極其勤奮地(每周至少寫三篇文章)干著這項吃力不討好的碼字工作,以自己的微言闡明大義。忠言而逆耳,不想國家好、政府好,是不會提出批評建議的。究其原因,基于他對國計民生、推動社會發(fā)展進步有著強烈的擔當、責任與使命感。劉誠龍夫子自道,他的雜文觀是一種價值觀,與一些公知或雜文家不同的是,他以價值觀來衡量其筆下一切現(xiàn)象,并不一味地以謾罵為能事,該罵的他罵,該頌的他頌。他自稱“草莽一牛鳴”,我想用意也在于此。

 

  劉誠龍文章亦諧亦莊,諧的是文采與氣韻,莊的是思想與情懷。他始終懷抱著對底層人民與弱勢群體的深沉的愛,樂為他們代言,樂為他們鼓與呼。讀了劉誠龍不少文章,被他的才情深深折服,也為其悲憫情懷感銘。

 

  我有時想,他的作品有生動的情節(jié),有典型的人物,有獨特的文路,有深刻的洞見,如果寫成小說也會很不一般,他是有這個才華與能力的,想到此,我倒有點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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