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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鑫森:丹青粉墨(節(jié)選)

來源:聶鑫森 《芙蓉》2015年第5期   時間 : 2018-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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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星光報》全體同仁中,除了主編劉小鹿,資深的報人就要算魏子聲了。


在報館內(nèi),彼此的稱謂只有兩種,或是“某先生”,或在姓后加上職務(wù)代指,但對魏子聲則不然,上上下下一律尊之為“魏爺”。一是他早過知天命之年,長方臉,下巴上蓄一把短須,走路慢慢騰騰,一搖三晃,是典型的老夫子做派。二是他加盟報界的時間非常早,參予辦過許多有名的報紙。其三他是個辦報的通才,能寫能編能畫:寫則無論消息、通訊、評論、詩、詞、歌、賦,樣樣皆能,倚馬可待;編副刊呢,那是輕車熟路;畫呢,擅長寫意花鳥和漫畫。但這么多年來,他在各報供職時,多從事新聞漫畫的創(chuàng)作,尖銳、深刻,一針見血,讀者為之朵頤大快。他畫漫畫用的是毛筆,線條極為流暢,那功夫確實了不起。


他的許多作品,至今膾炙人口,令人難以忘懷。曾出版過《子聲漫畫集》,銷量很是可觀。比如此中的《百猿圖》,是當(dāng)時逐日刊登諷刺袁世凱竊奪民國革命果實的,每幅的主角都是一只相貌丑陋的老猿猴,為此他曾受到通緝,不得不避居異地;比如辮帥張勛復(fù)辟失敗,狼狽地逃入荷蘭使館,他便畫了一只荷蘭汽水瓶子,里面蹲著一個翎頂朝服的漢子,一條大辮子蜿蜒伸到瓶口之外。他還畫過許多針砭世態(tài)人情的漫畫,鋒芒所向,咄咄逼人。


主編劉小鹿曾“三顧茅廬”,才把他請到《星光報》來。


他來時,對劉小鹿說:“劉先生,我可是個惹禍的主!”


“不惹禍,我找你做什么?”


魏子聲仰天大笑:“痛快!”

 

魏子聲業(yè)余的愛好有兩項:其一是潑墨走朱,作大寫意花鳥畫;其二是看京戲。


古城湘潭的京戲班子,他最青睞的是盛成班,尤為欣賞挑大梁的花旦吳染丹。吳染丹雖是個男身,但扮相俊俏,唱、做、念、打都有師承,無一不妙。他更看重吳染丹的革新精神,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打破許多老程式,常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因此,吳染丹的戲,他是??吹?,且看得相當(dāng)認(rèn)真,他覺得吳染丹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是會要成為梨園巨擘的。如果發(fā)現(xiàn)了劇中的缺陷,他往往痛心疾首,毫不留情地指出,仿佛吳染丹是自已的孩子或是傳人。


有一夜,在華南劇院看吳染丹的《霸王別姬》,吳飾虞姬一角。演出時,虞姬掀開簾子,唱“倒板”:“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聲調(diào)凄涼婉轉(zhuǎn),博得掌聲如雷。魏子聲心里卻憋得難受,戲快結(jié)束時,他扯一紙條寫上兩行字:“楚漢時,安有‘可憐無定河邊骨’之唐人詩句,大謬也。”末尾他沒有署上自己的名字。他讓跑堂的把紙條送到后臺去,然后起身出了戲園子。過幾天再去看《霸王別姬》時,這兩句唱詞改了!魏子聲心里說:“不錯,沒有名角的架子,從善如流!”


魏子聲真正和吳染丹訂交,是在1942年的初夏。


有一個晚上,他在和泰戲園里看《汾河灣》,由著名老生程子玉程老板飾薛仁貴,吳染丹飾柳迎春。這時候的吳染丹三十出頭,正處于藝術(shù)上的成熟期,真正是光彩奪目。演到第二埸,薛仁貴在寒窯外唱“家在絳州縣龍門”那一大段時,柳迎春卻面向內(nèi)坐,竟自休息了。魏子聲當(dāng)然知道老一輩就是這么演過來的,吳染丹也是有師承的,可這于劇情不合,這一大段唱詞是薛仁貴在敘述當(dāng)年與柳迎春締結(jié)良緣及別離的經(jīng)過,柳迎春怎么可以無動于衷呢?散戲后,他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報館,抻紙揮墨畫了一張漫畫《看(汾河灣)有感》:一孔寒窯,薛仁貴在窯外唱得眼淚橫拋,坐在窯內(nèi)的柳迎春卻說“你唱的詞兒與我何干”。這張畫就登在第二天的《星光報》副刊版上,畫上還署了名。


劉小鹿第二天一早碰到魏子聲時,說:“魏爺,你這個缺德鬼,小心梨園人士砸了你的家。”


他一笑:“我是為他好。這是出好戲,琢磨琢磨,可以成為經(jīng)典之作。”


臨近中午時,魏子聲正準(zhǔn)備回家吃飯。報館門房老張忽然匆匆走來,遞給他一張大紅帖子,他一看是吳染丹的,專程來拜訪他。


“魏爺,他親自駕著一輛雙輪馬車,還在門外候著哩。”


魏子聲說:“好,我去迎接他。”


門外果然站著吳染丹,秀眉俊目,著一件青色長衫,溫文爾雅,確有玉樹臨風(fēng)之儀。

見魏子聲走近,吳染丹忙拱手說:“魏爺,我是吳染丹,打擾了,多多包涵。”


“吳老板,屈尊來此,不知有何貴干?”


“魏爺,我讀了您的漫畫,如醍醐灌頂,謝謝指教。冒昧相請到寒舍一敘,請魏爺賞臉。”


“吳老板,您太客氣了。原以為冒犯了您,您會不舒服。”


“哪會呢?這不是我們梨園的幸事嗎?”


“那么,我去。”


“魏爺,請上車,我來為您執(zhí)鞭!”


魏子聲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待他坐好,吳染丹一甩鞭子,馬車便緩緩地跑起來。

 

魏子聲和吳染丹成了結(jié)拜的異姓兄弟。過了幾天,他們又彼此交換了寫著年庚生月的金蘭帖,只是沒有設(shè)香案跪拜立誓。吳染丹還挑了個吉日,帶著禮物,到魏子聲府上,拜見了嫂嫂。魏子聲有一個兒子,在美國念書,所以沒有見著。


吳染丹幾乎每天上午十點鐘左右都要坐馬車到報館來向魏子聲問好,坐一陣,即告辭。如果當(dāng)晚他有戲碼,必定要放下一些戲票,讓魏子聲和他的朋友去品戲。每逢有暇的日子,魏子聲必請吳染丹到家中吃飯,彼此談一談演戲的得失,當(dāng)然也論及國事日非、人心不古,都有一腔抑憤之情。平常,吳染丹是不飲酒的,魏子聲則連連舉杯痛飲,不醉不休。


吳染丹在一個夜晚,唱完戲,卸了妝,坐馬車出城后,被幾個警察攔住車,拖下來打了一頓。那幾個家伙邊打還邊說:“你一個唱戲的,我們局座讓你穿著戲衣陪陪酒,你倒裝起大來了,先給你點顏色看看!”


吳染丹被打后,并沒有告訴魏子聲,他怕他生閑氣。只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吳染丹沒有到報館來,來的是程子玉。


“魏爺,您弟弟被警察局的人打了!”


魏子聲正喝茶,一聽,把紫砂壺往桌上重重一擱,那壺便散成幾塊,茶水四溢。

“程老板,怎么回事?”


“吳老板演完戲,回到后臺,就有警察來通知,叫吳老板不要卸妝,過一下去洞庭春酒樓陪他們局長喝酒。吳老板氣得大吼一聲:‘不去!他們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后來乘馬車回家,出城后便被幾個警察打了。”


“傷得重不重?”


“還好,沒傷到骨頭。”


“程老板,麻煩您去把吳老板接到我家。我有個好友是紅科大夫,我叫他每天到我那兒給吳老板治傷。這事兒,我跟他們沒完!”


程子玉答應(yīng)一聲,匆匆而去。


中午,魏子聲回到家里,忙去看剛安頓好的吳染丹,詳細(xì)地問了情況,然后說:“賢弟,您在這兒安心養(yǎng)幾天傷,這里安全,我來替您出這口鳥氣!”


隨即就回到報館,奮筆而書,寫了一篇通訊《名伶吳染丹受虐記》,矛頭直指警察局長。又配了一幅漫畫,題目叫《拷紅》:大堂上坐著一個戴警察帽子的官員,兩旁立著執(zhí)棍毒打紅娘的衙役;那官員說:“你不陪酒就狠打!”


魏子聲是老報人,城中各家報紙都有好朋友,便忙往各報打電話,請在輿論上予以聲援,非叫那警察局長賠禮道歉、支付醫(yī)療費不可。


第二天,各報幾乎都在頭條位置刊出消息,題目十分顯赫:《伶人也是人,何故遭警察毒打》《不陪局座喝酒,方有皮肉之苦》《國法不容,天理何在》……一時間,輿論大嘩。省城的報紙,也派出記者前來采訪,各地梨園聯(lián)合會紛紛致電聲援。


接下來,魏子聲每天又寫又畫,《星光報》每日增印千份,大街小巷爭相閱讀。


劉小鹿說:“魏爺,您自個兒當(dāng)心。我是收到恐嚇信了。”


“只要主編大人不怕,我怕什么?報紙就得這樣辦!”


“好!魏爺。”


因吳染丹受傷,盛成班掛出停演牌,這讓一些戲迷憤怒起來,不少人到市府警察局去交涉,里面還有不少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聲稱不妥善解決,要鬧到省府去!


市府目睹這種情形,不得不出面了,真把事兒鬧大了,他們也沒法向上面交待。于是,責(zé)令警察局長出面公開賠禮道歉,并支付醫(yī)療費,嚴(yán)懲那幾個打人的兇手,然后,把這個局長調(diào)到外地去了。


魏子聲特地畫了一幅《送瘟神》的漫畫,交給劉小鹿。


劉小鹿一看,笑了,大聲說;“別放在副刊版了,明日見頭版,我來寫個言論!”

吳染丹又開始登臺唱戲。


1943年,臨近歲末?!缎枪鈭蟆芬蜇斦щy,又受到當(dāng)局的種種脅迫,維持日艱。

吳染丹突然找到劉小鹿,說:“報館的難處,我聽我哥說了。我決定率班義演五天,為《星光報》籌集經(jīng)費,一是感謝諸位的伸張正義,二是老百姓不能少了這張報紙!”


劉小鹿感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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