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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哉!萬樓

來源:盛理文   時間 : 2018-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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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沉默久了,總希望自己能有驚人之舉,借以施展抱負(fù),證實生命的精彩。一個城市也如此,一個地區(qū)更如此。湘潭,物華天空,英雄輩出,演繹了燦爛的歷史。近五十年來,湘潭卻表現(xiàn)得相對平淡,有點落寞,有點急切。它需要激揚,需要鼓勵,需要壯舉!萬樓,應(yīng)運而生,矗立在浩浩的湘江之濱。

  多次從江邊路過,遠(yuǎn)遠(yuǎn)地即望見兀然聳立的崢嶸主樓,可能是由于我懶惰吧,匆匆擦肩而過,竟然未造訪。2017年秋,晴空麗日,湘潭城區(qū)視野開闊。萬樓飛閣流丹,在艷陽下氣宇軒昂,熠熠生輝。駕車穿行在位置較高的蓮城大橋,從萬樓到窯灣一覽無余。我心曠神怡,思緒飛揚:此時的萬樓,意氣風(fēng)發(fā),不就是我腳下土地的鮮亮的象征嗎?

  萬樓興,湘潭興!我真有必要到此一游了。

 

  一

 

  萬樓,又名文昌閣,座落在湘潭三大橋下游不遠(yuǎn)的宋家橋,與河?xùn)|的寶塔、東南的窯灣石嘴垴,三者呈鼎立之勢,并稱湘潭三大名勝。

  樓閣建筑在三層石臺之上,兩翼的副樓回護(hù)映襯,凌空飛峙的主樓尤顯高峻雄奇。主樓以中國古建筑里著名木樓閣為藍(lán)本,設(shè)計成外五層內(nèi)九層,寓意“九五至尊”。金瓦如鱗,重檐堆翠,柱枋描龍,藻井繡鳳,造型工藝不輸“三大名樓”。萬樓典雅雄闊,氣勢磅礴,與古今名樓亦難分仲伯,蔚為大觀。

  站在臺基上仰望樓頂,書法大家沈鵬的手跡“萬樓”匾額高懸。樓頂為單檐歇山頂,在古代建筑文化里,這是僅次于單檐廡殿頂?shù)母叩燃壗ㄖ邮?。飛翹的檐角懸掛銅鈴,輕風(fēng)搖曳,叮當(dāng)脆響,舒緩了樓宇峻峭給游人帶來的威壓。檐下是多層密密區(qū)匝的斗拱,斗拱的端面繪有彩紋。每一根柱子都刷著朱紅的油漆,相鄰柱子之間的橫梁都描著“山水紋”,連結(jié)柱子的枋都雕刻有花鳥蟲魚人物山水等傳統(tǒng)圖案。四壁鑲著“萬字紋”的木花窗。

  主樓的東西兩翼各建有一座副樓,單層,單檐歇山頂,造型與主樓相近,通過回廊與主樓相通。這里的回廊設(shè)計極為精妙,從屋頂?shù)嚼戎?,再至圍欄,盡顯高低錯落、明暗參差之變化,靈巧富麗而不滯重。拱形的穹頂上繪著五彩的花紋,斗拱、枋、橫梁均飾以彩繪,彩繪的中心位置均雕刻有“風(fēng)調(diào)雨順”“吉祥如意”之類的鎦金匾額。有幾處橫梁上還畫著“楚昭王南巡”“杜甫終是老湘潭”等名人故事。雖然回廊的長度不長,但對稱均勻,精雕細(xì)琢,與主樓高低呼應(yīng),成烘云托月之勢,更加襯托出萬樓的巍峨壯麗。

  我參觀萬樓的時候,主樓和副樓都沒有開放,游人只能在閣門外駐足留連,無緣登堂入室,遍觀華宇之精,盡攬高樓之勝。而此處環(huán)境清幽,格調(diào)高雅,確為講學(xué)論道、吟詩作賦的不二之選。有史料記載:萬樓二次重修后,“閣之右建書院……舉此閣即與白鹿(江西白鹿洞書院)、岳麓諸大書院并可待也。尤異日太平萬盛事也。”相信等到樓閣全部開放后,這里一定會如設(shè)計者所期望的那樣:人文薈萃,弦歌鼎盛,華章璀璨。

  萬樓下臨湘江,田野平曠,潭城勝景盡收眼底。江水碧綠,千頃細(xì)浪,沙白鳥飛。兩岸綠草如茵,垂柳成煙。主樓正面的臺基石壁之上,鑲刻著“湘潭古城攬勝”的巨幅浮雕。將“萬樓”(一總碼頭)到“大唐興寺”(十八總碼頭)沿江兩岸的古城景致勾勒其中,栩栩如生,纖毫畢見。氣吞山河的大氣布局,石青色的古樸色調(diào),浩淼蒼茫的意境,讓游人仿佛走進(jìn)了“清明上河圖”一樣的夢幻里。浮雕的右上角陽刻著毛澤東對家鄉(xiāng)的贊美之辭:“池水清漣,田苗秀蔚,日隱煙斜之際,清露下灑,暖氣上蒸,嵐采舒發(fā),云霞掩映,極目遐邇,有如畫圖”。

  現(xiàn)代光電技術(shù)的應(yīng)用為萬樓景區(qū)增添了異彩。經(jīng)過光電亮華,萬樓景區(qū)在湘潭的夜空中流金溢彩,繽紛奪目。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沿江兩岸的燈飾如同兩串珍珠鏈縱貫全城,四座跨江大橋裝飾了燈彩,似一道道長虹橫亙在半空。萬樓在燈帶、燈幕的交相輝映中,宛如瑤臺仙境,明滅生輝。

  臺基之下,古杰靈臺遺址存焉。杰靈臺突入江心,傍岸陡立,有阻江截流之勢。沿著環(huán)繞石臺的棧橋徐徐觀摩,我努力摒棄著雜念,在久經(jīng)風(fēng)霜侵蝕的石壁中體味歲月的深沉。據(jù)考證:杰靈臺始建于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施工時自江中砌石為基,筑成平臺。臺高三十尺,用石三十萬方,取名“杰靈臺”,寓人杰地靈之意。臺上建萬樓。清嘉慶二年(1797)重修杰靈臺,人們移送湘漣河口垮塌拱橋之廢石,將已經(jīng)有所崩頹的臺基修葺完整。清時復(fù)修的杰靈臺至今保持基本完好。

  杰靈臺的石壁上殘存著江水浸漬的水線,層層疊疊,如同江水漲落的年輪,大致記錄了湘江的水文信息。浪花拍擊著石壁嘩嘩啦啦。水線之上的石頭呈黝黑色,表面已被風(fēng)雨洗刷得坑坑點點,砌縫依舊緊密,有的巖面上點綴著黛綠的苔蘚,有的空隙處長出了藤蘿。水線之下的石壁長期被浪花噬咬,坑坑坎坎,疙疙瘩瘩,綠藻覆蓋,粘附著螺螄貝殼。渾樸沉重的韻味,幾處新填補的混凝土方磚,提醒我此時站在一處四百年的古跡之下。臺下的湘水奔流不息,穿行了多少文人墨客,商賈漁樵,權(quán)貴英豪;浸染了多少兵燹烽火、治亂興廢……高臺之上,臨風(fēng)把酒,仰天長嘯,抒發(fā)了多少風(fēng)花雪月、宦海沉浮、宏圖霸業(yè)……

  駐足杰靈臺上,仰觀萬樓,大氣磅礴,熔鑄古今,讓人頻生壯偉之嘆。青脊朱甍,彩枋丹柱,鳳閣龍樓,直入云霄。江南三大名樓之中滕王閣總高57.5米,黃鶴樓總高61.7米,岳陽樓主樓總高19.42米;而萬樓總高63.48米,其主樓凈高52.48米。比之三大名樓,萬樓還要高出一籌。從設(shè)計到建造,無疑灌注了湘潭人的凌云壯志,希鼓壯一邑之人文,直追華夏2000余年之名勝。

 

  二

 

  湘潭,湖湘學(xué)派的發(fā)祥之地,湖湘精神的弘揚光大之地。僅憑一座樓閣,當(dāng)然無法詮釋博大精深的文化淵藪;但是,萬樓,雄視古今的萬樓,足可向世人宣示湘潭的雄心,湘潭的豪壯。

  萬樓始建于明代萬歷四十三年(1615)。時任湘潭縣令包鴻逵主持修建。李騰芳作《萬樓記》曰:湘潭邑之形如展幅綃,上下兩出如左右手。上出者,巨石百余尺,潺潺江波間;下出者,頹然而己。頹然者,正水之所去也,邑人以為弗善也?;蚴侵愿嬗诹畎?,謀筑石為臺,塹沙截波,覆之以樓……萬樓建成后,包縣令指示李騰芳給樓閣命名,李字之曰:“萬”。萬,數(shù)之大也,邑從此而大者也。

  湖湘文化強調(diào)人的主體意識,高度肯定人的主觀能動性,主張“盡心成性”。多年的潛移默化,在湘中地區(qū)孕育了一種胸懷天下、奮發(fā)有為、銳意進(jìn)取的蓬勃風(fēng)尚,積淀了崇文尚學(xué)引領(lǐng)風(fēng)騷的文化追求。萬樓,將這些基因寄寓其中。

  追求卓越,將不可能轉(zhuǎn)化成可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人的能動作用,則是湖湘精神的精髓。這種理念貫徹到景觀的建造之中,便使造物襟懷遼闊,典雅富麗,一洗江南山水柔媚溫婉朦朧的情趣,彰顯了北派文化豪邁奔放,雍容華貴的特色。在萬樓的設(shè)計和建造中,北派的樓閣文化與湖湘精神崇奉達(dá)到了完美的契合;而且這兩類文化的融合在歷次重修的過程中,得到了不斷地整飭和強化。萬樓是南北孕育的產(chǎn)物,它承載的理念有別于湖南其他地區(qū)文化,是湘潭人文精神高地的象征。

  藍(lán)天白云,金風(fēng)送爽,雖無法登樓,在臺基上仍可領(lǐng)略景致之遠(yuǎn)大。湘江從南往北奔流,河道在潭城腹部劃了半個大圓圈,再轉(zhuǎn)向東北部的長沙。江面寬闊,柔波細(xì)流,潭影空靈。明麗的陽光鋪灑在粼粼的波紋上,散射出萬道金光,沿江兩岸的摩天大樓被鍍上了一層黃澄澄的光澤,愈顯金碧輝煌,祥云繚繞。江畔的高壓輸電鐵塔高聳入云,多股電纜跨江而過,猶如城市的血管,向生產(chǎn)和生活輸送著不竭的能量。

  第六次重修萬樓,絕不是一味地復(fù)古還原,它被寄予了新的意義——將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融入到現(xiàn)代開發(fā)之中,以萬樓景區(qū)為輻射點,打造“萬樓新城”。西南跨湘黔鐵路與河西老城區(qū)相連,北靠九華國家高新技術(shù)經(jīng)濟(jì)開發(fā)區(qū),西至先鋒工業(yè)園,東南面與岳塘隔江相望。遙望西北,高樓公寓鱗次櫛比,廠房園區(qū)井然有序。十五年前,這里還是黃土滿崗,漢港縈洄的農(nóng)村。短短的光陰之隔,一片現(xiàn)代工業(yè)群拔地而起,熱火朝天,豐碩的發(fā)展實績讓人激奮不已。萬樓,將湘潭推上發(fā)展的新臺階,民間一度流傳著“萬樓興、湘潭興”的古語。萬樓的崛起,依靠的是湘潭雄厚的經(jīng)濟(jì)文化實力,我不由得感慨道:“湘潭興,萬樓更興!”

 

  三

 

  支撐一腔雄心,成就一番偉業(yè),必須夯實深厚的文化根基。萬樓,在多次重修的過程中,對文化的渴求日益強烈。清康熙五年(1666)第二次重修,“閣之右建書院”。清康熙四十年(1701)第三次重修改“萬樓”為“文起樓”,寓振興文運,重教尊文之意。1801年,第五次重修萬樓,“樓為三層,中層為文昌閣,最上為魁星樓……樓得文星,光焰萬丈,與高峰文塔夾水而交輝,閣之下名文廳焉……”當(dāng)今萬樓,乃第六次重修所造,工程浩繁,耗資不菲,極盡豪華;工巧之余,略嫌文韻不足。眾多的廊柱、門楣均沒有對聯(lián)題刻,僅是鑲著“風(fēng)調(diào)雨順”、“萬事如意”之類的廣告加工字,無書法篆刻點染。主樓臺基的西壁,留著一大塊空白以待鐫刻名人杰作。確乎如此!一座仿古樓閣如果缺少古今賢人的詩賦題刻,工藝再如何美輪美奐,最多只能算一件精品工程,無論如何稱不上“名樓”,遑論人文勝跡!

  中國的亭臺樓閣,往往藉由人文印記而聲名遠(yuǎn)播。江南三大名樓如果沒有唐宋詩文的點化,殊不知已經(jīng)湮沒在風(fēng)塵中多少年歲。洞庭湖邊,洪都故郡,武昌江畔又有幾人能記憶當(dāng)年的無造地設(shè)鬼斧神工?鳳凰臺、郁孤臺、杜甫草堂,不過是萬里江山中的一粒微塵;而鳳去臺空,青蓮遺美,豫軒一賦,清江含淚;景物由于文化而附麗,甚至于山河易改,勝跡長存。浣花溪畔的茅屋,談何經(jīng)得起風(fēng)吹雨打,談何耐得住功名利祿,目舌之娛?然而,它們萎弱的背后,挺立著文化的巨人,鼓蕩著熾烈的情感。就是那一首首“窮年憂黎元”的詩篇,溶化在茅屋的雨夜孤燈之中,使萎弱的風(fēng)景變得異常頑強,穿越無數(shù)個春秋,在歷史的畫卷中永不褪色。

  我在杰靈臺前久久佇立,撫摸著身旁凝然黝黑的方石,喟嘆著世人的冷漠與短視,思潮難平。四百余年的古跡,難道真沒有遷客騷人留過旅痕?一處山川城廓的守望者,難道沒有歷經(jīng)興衰更替的風(fēng)云巨變?我要好好地去尋覓……

 

  四

 

  湘江,南中國的大河,不僅是舉足輕重的水運通道,而且浸潤了無數(shù)的英雄豪杰、風(fēng)云際會、興亡盛衰,不啻是一卷駐留了文明光影的無垠畫圖。

  坐在杰靈臺的石凳上,我梳理著噴涌而發(fā)的思古悠情。腳下的石臺已逾四百年,石臺下的湘江流淌了多少年?碧綠的江流,曾經(jīng)托護(hù)著詩人的烏蓬船往返盤桓,曾經(jīng)慰留過剛正不阿書法絕倫的一代名臣。秀麗祥和的岸邊肆虐過屠城的血雨腥風(fēng)(湘潭歷經(jīng)1644、1649、1679年三次大規(guī)模屠城)。誰能想象:商船云集,波瀾不驚的江面,160年前,這里硝煙蔽日,炮火紛飛,殺得天昏地暗,血染湘江……仁人志士,義軍倭寇,或北去,或南溯,有的成功成仁,有的遺臭萬年,有的救家國于水火,有的侵略成性禍害鄰邦(1944年6月——1945年8月日軍侵略湘潭)。正義的光明的邪惡的陰暗的,或孤身一人、或成群結(jié)隊、或千軍萬馬,都從眼前的江流中劃過。

  距今1248年的湘潭,即唐代宗大歷四年(769),那是清明節(jié)后的早晨,宋家橋下飄來了一葉扁舟,槳聲欸乃,碧波瀲滟,船上的客人卻滿臉悲容,兩眼凄茫,他就是大詩人杜甫。安史之亂,政治黑暗,使他歸家無計,貧病交加,衣食無著,只能舟行湘江,四處投親靠友。才高八斗的左拾遺,淪落到了何等凄涼的窘境!這次他要去衡州投奔好友衡州刺史韋之晉。此刻,舟入湘潭地界,微風(fēng)送暖,新燕呢喃,花草鮮艷,詩人苦悶之情稍舒,詩興又來了。

  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

  岸花飛送客,椿燕語留人。

  賈傅才未有,褚公書絕倫。

  高名前后事,回首一傷神。

  可惜,萬樓近九百年后才聳立江畔;如果杜甫見一江閣騰空飛峙,極有可能會停舟系纜,登高遣懷?!栋l(fā)潭州》一詩說不定題在了萬樓的粉壁上;若真如此,乃萬樓之大幸,早早地因詩圣之詠而聲譽鵲起了。

  詩人的命運極其地困厄多舛,他投靠的韋之晉病死任上,欲另投韶州韋迢又遇洪水阻道,只得在長沙至衡州的湘江中轉(zhuǎn)輾奔波,顛沛流離。在湘潭稽留的幾天里,他求助無果,只得寄居小樓,搔手長嘆,寫下了《樓上》一詩,詩中曰:“亂離難自救,終是老湘潭。”凄惶之至令人讀之落淚。

  當(dāng)時的杜甫,僅是一個窮困潦倒的文人,兵荒馬亂人人自危的時局中,很難有機會得到湘潭的關(guān)注,沒有留下什么印記,這也不足為怪。風(fēng)雨飄搖之中的孤舟,如何載得動詩人紙筆里的愁和憤?滔滔北去的湘江水,如何沖得淡詩人酒杯中的苦和憂?后人,不愿去觸碰那一段太過悲苦的情懷,卻沒有忘記詩人的貢獻(xiàn),在如今萬樓的附近建立了一座“岸花亭”,名稱應(yīng)是出自“岸花飛送客,樓燕語留人”,組織起岸花詩社。萬樓和大詩人沒有謀面,但歷史仍將機緣留給了萬樓:樓閣不是建立在岸花亭的基礎(chǔ)上嗎?不是站立在詩圣的肩膀上嗎?

  子美詩句“褚公書絕倫”中的“褚公”,即初唐時期的名臣和大書法家褚遂良,他比杜甫早144年來到湘潭。因反對唐高宗廢黜王皇后另封武則天為皇后一事遭貶,永徽六年(655)九月,褚遂良降為潭州(長沙府)都督。褚公是先皇倚重的顧命大臣,書法當(dāng)世奇絕,為官清正廉潔,聲名如日中天。而因廢后一事,他的正直的主張得不到朝廷采納,憂國憂民的抱負(fù)無法施展,反遭打擊貶處,心境當(dāng)然是郁悶的。任職地方,他免不了要到潭州各邑走一走,巡察民情,寄情山水。一日,褚公來到湘潭。他是否走水路,暫時無從考證,但據(jù)理推測,坐船的可能性極大。古時官僚的遠(yuǎn)距離交通工具不外乎車馬和舟楫,而且“官船”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潭州和湘潭的治所均沿江而設(shè),兩地距離走水路比陸路更近捷。像褚公這樣的一代名臣,雖遭貶謫,但堂堂都督巡狩下屬,乘坐官船應(yīng)是優(yōu)先方式。那么,我可以大膽地想象:1362年前,褚遂良是坐船經(jīng)宋家橋到壺山的。官船晃晃悠悠,溯江而上,褚公背手昂立,神色凝重。進(jìn)入湘潭河段,江面豁然開朗,煙波浩渺,帆船云集,街埠繁華,壺山疊翠;眼前的風(fēng)景使褚公緩解了低沉的情緒。

  過了宋家橋,褚遂良下榻壺山的石頭寺。他為古寺題寫了“大唐興寺”的匾額,隆興李唐天下的赤膽忠心拳拳可鑒。四字被勒石成碑,珍藏至今。他還為石頭寺寫過“惜字”,遺憾的是二字的石刻早已湮滅。清同治年刊刻的《湘鄉(xiāng)縣志》有記如下:褚公都潭州時,書額“惜字”磨滅不可識。湘潭,便與這位大名士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光陰荏苒,王朝更替。900年后,山水并沒有改變與人文的機緣。萬樓,承接了歷史的恩賜,飽吸著詩文蕩漾社稷情懷的湘水,在輸注了悲歡離合蹇厄輝煌的生命彎道上,破土而出。

  我沿著杰靈臺旁的石階踏入水中,探身彎腰取一掬清水,捂在臉上,閉眼吮吸。一切如江水流逝,一切又似乎近在咫尺。江流如昨,山形依舊,耳邊隱約聽見詩人的吟哦,“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岸花”依舊,“客人”不見;“檣燕”在沙灘的垂柳上清啼,“人”卻是穿越千年,過上了安定幸福的現(xiàn)代生活。側(cè)耳細(xì)聽,江風(fēng)飄來的是輪船的汽笛,火車的尖嘯,街市的喧鬧……

  一切何曾停留過?哪怕是分疆裂土逐鹿中原的生死對決,都沉沒在江山廣袤的懷抱中,無一絲血痕,無一聲殺伐。已經(jīng)沉睡過去的時空中,主天地沉浮者,是勝利的一方嗎?何謂勝者?何謂敗者?何謂逆流?何謂正道?曾國藩若何?太平天國若何?沉者、浮者,都隨波而逝了;而無論勝敗,迸發(fā)的熱血和吶喊,付出的探索和抗?fàn)?,后人是不?yīng)忘記的。

  后人常說,湘江底下是累累白骨。1854年4月下旬,萬樓腳下的湘江,火燒連營,浸天紅徹;古城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殺聲震天。太平軍和湘軍鏖戰(zhàn)連日,兵鋒悍銳,黎民涂炭。水陸兩師殊死搏殺,血染江流,尸首枕藉。太平軍兵敗撤出湘潭,向岳州退卻。萬樓底下鼓角爭鳴,硝煙沉浸,炮聲隆隆,亭臺為之顫栗,木石為之動容。這一場關(guān)系到湘軍命運,關(guān)系到太平天國根基的生死之戰(zhàn),其慘烈殘酷不知過了多少年月才平伏下去。

  太平天國失敗了,中國的仁人志士不畏艱難,赴湯蹈火,繼續(xù)尋找著正確的道路,挽救民族危亡。萬樓之下的湘江,送走了湘軍,送走了“湘潭的媳婦”秋瑾,送走了王闿運、楊度、齊白石,送走了毛澤東、彭德懷、陳賡、譚政……宋家橋河畔,幾乎沒有留下他們的印記;而獨有這一條河流,成為了他們征途必經(jīng)的驛站,與中國二百余年的歷史風(fēng)云融為一體。萬樓之上有不有他們的文章功德,我認(rèn)為早就不那么重要——他們屬于中國。萬樓,守望在湘水之濱的萬樓,隨著他們的足跡閃耀在華夏的史冊中!

 

  五

 

  從萬樓到壺山,人文古跡俯拾即是。從窯灣順?biāo)?,船到宋家橋,短短十公里,宛若走過了千年;不經(jīng)意地抓起一抔黃沙,里面也許都遺落了唐宋傳奇明清軼事。湘潭,終究是一座古城;湘水,總之回蕩著文明大潮的波紋。

  萬樓景區(qū)的游人不多,空蕩蕩的停車坪,稀稀散散的幾個年輕人徜徉在四周。樓宇的壯麗與游覽的冷清互相刺激,讓我觸到了一絲絲荒涼。建筑者的雄心,造物的宏偉,并沒有獲得多少響應(yīng)。一處比肩于江南名樓的樓閣,寂寞地高聳在湘江岸邊。這不能責(zé)怪風(fēng)景本身的魅力,讓人憂患的應(yīng)是觀眾和社會對它的理解。激發(fā)對文化深切的感悟,應(yīng)該是當(dāng)代人們必修的功課。

  景區(qū)開放之后,門庭冷落。有建議在旁邊增設(shè)游樂場、美食街以利匯聚人氣,有建議邀請影視名星站臺助陣炒作上位,有建議內(nèi)置奇珍異寶拉臺身價……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出發(fā)點都是善意的,急功近利的實用主義毛病又犯了。萬樓的崇高定位在市俗文化泛濫的現(xiàn)實中顯得鶴立雞群,無可奈何。其實,堅持就是自信,巋然就是超然。萬樓,湘潭人文的高地,豈只是單單的一座供人賞玩的樓閣?

  可以設(shè)想,江南三大名樓初建的時候,游人也許并不多;歷經(jīng)千年積淀,豐富的人文底蘊令樓閣超越了建筑本身,演變?yōu)橐粋€個幽綿宏富的符號,蜚聲海內(nèi)外,游人趨之若鶩。湘潭并非缺乏勝跡,萬樓關(guān)聯(lián)著厚重的文化遺產(chǎn),當(dāng)代仍不乏創(chuàng)舉。怎樣讀懂它?我們需要關(guān)注,堅守,踐行。

  游覽完畢,我從臺基拾級而下,心中激蕩著贊美的豪情和滄桑的慨嘆,當(dāng)然還有不少的期待。劉禹錫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受古人啟示,我引而伸之:樓不在工,有文則勝。惟愿萬樓之下人文繼起,又一江山勝跡亙古流芳!

  壯哉!萬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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