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在湘中梅山很有威望，因?yàn)樗且粋€醫(yī)術(shù)精湛廣施慈愛的民間醫(yī)女。幾年前電視上播放韓劇《大長今》時，鄉(xiāng)親們都說：“大長今”多像七嫂(我的父親排行第七，人稱七哥)，七嫂也是“大長今”，充滿了崇敬和懷念。

 

　　(1)

 

　　母親得外祖母真?zhèn)鳎弥胁葆t(yī)藥，擅長醫(yī)治月內(nèi)嬰兒各種疾病，凡遇嬰兒發(fā)燒、咳嗽、吐奶、厭食等毛病，母親一般開點(diǎn)草藥煎服，重的用艾蒲一燒，輕的用手按摩，往往藥到病除，妙手回春。母親不但醫(yī)術(shù)高，而且有求必應(yīng)，樂于助人，風(fēng)雨無阻，精心診治，還經(jīng)常上門看護(hù)，看滿一個月。經(jīng)她看護(hù)的月內(nèi)嬰兒，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成活。我家有一個古色古香木質(zhì)優(yōu)良的木箱子，是母親當(dāng)年的嫁奩，雖然很舊了，她卻視為寶貝。不裝衣服，裝的全是藥品。既有自采的中草藥，也有從鎮(zhèn)上藥店買回來的常用藥品，分門別類地放在一個個格子里。藥品箱不上鎖，即使母親不在家，患兒的父母也可自行取藥。而母親從不索取醫(yī)療報(bào)酬，也不主動收取藥費(fèi)，別人給多少就是多少，往往只象征性地收點(diǎn)藥費(fèi)，少則一角錢，多則一元錢，困難戶則不收費(fèi)。所以，村民都對我母親懷著感激之情，甚至把她敬奉為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

　　有一次，一個嬰兒出生后肚子脹得很大，拉不出大便，身體不適，日夜啼哭。他的父母很著急，哭著請我母親去醫(yī)治。我母親摸摸嬰兒的肚子，安慰他們說：“不要緊，我開兩分錢的藥就可治好。”說著，叫他們拿來一塊生姜，母親把它切成一條條姜絲，插入肛門，姜絲生熱，熱氣蠕動，腸道通暢，大便就拉出來了。兩分錢的生姜救了小孩一條命，他父母逢人就夸我母親是神醫(yī)。

　　還有一次，與我同村的一個小孩出生時，一口痰堵住了呼吸道，臉色變成烏紫色，氣息奄奄。大家都以為這個嬰兒沒救了，叫他父親拿出去埋掉。我母親聞訊趕來，連忙俯下身來，用嘴把痰液吸出，呼吸道立即通暢了，嬰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臉色逐漸紅潤，小孩得救了。他的父親十分感激說：“七嫂是我兒子的再生父母!”

　　然而，二十多年后，就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因?yàn)楣し峙c當(dāng)生產(chǎn)隊(duì)長的我父親鬧矛盾，差點(diǎn)打起來。這時，這個孩子己長成五大三粗的小伙，他氣勢洶洶地走來助戰(zhàn)，掄起扁擔(dān)要打我父親。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我母親趕到了。

　　“住手!”我母親大喝一聲，“你為什么打人?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知道你這條命是怎么來的嗎?”接著，她把當(dāng)年救命的過程一五一十說給他聽。

　　眾人也紛紛起哄，有的說：“你打救命恩人的家人太不應(yīng)該了!”有的說：“當(dāng)年要是沒有七嫂救你的命，你早就不在世上了。”聽著，聽著，他羞得無地自容，丟下扁擔(dān)低著頭跑了。從此，他父子再也不敢無理取鬧了。

 

　　(2)

 

　　我們家鄉(xiāng)有一種風(fēng)俗，嬰兒滿月要做滿月酒，無論家景如何都要做，只是隆重和熱鬧的程度有所不同罷了。酒宴上，親朋好友上門慶賀，為小孩的未來和前程祝福。

　　我母親是專治月內(nèi)嬰兒毛病的民間醫(yī)女，有時也接生嬰兒，是要酬謝的恩人，也是必定邀請吃滿月酒的嘉賓?？腿藗兌纪颇赣H為上賓，為小孩發(fā)表諸如“前程遠(yuǎn)大”“鵬程萬里”“富貴無邊”等祝福吉言。

　　滿月酒宴上必有一盤大扣肉，精肉少，肥肉多，油炸得黃澄澄的，油漬漬的。這在當(dāng)時缺肉少油的農(nóng)村是求之不得的美食，令人垂涎三尺。每個客人只有一塊扣肉，大都當(dāng)場吃了，大快朵頤。只有母親不吃，用南瓜葉或荷葉包著，帶回家給我們吃。

　　開始，母親把大扣肉切成四小片，我們兄弟姐妹都吃，但量太少，誰也不過癮，盼望再吃。下次還是四個人吃，還是誰也不過癮。

　　父親看著我們個個不滿足的樣子，對母親說：“與其個個孩子沒吃足，不如讓一個孩子吃足，過過癮。反正你吃滿月酒的機(jī)會多，帶回的扣肉讓他們輪流吃。”

　　父親的主意，我們個個贊成，異口同聲說：“好!”

　　母親又去吃滿月酒了，帶回來一塊大扣肉。父親說：“先給玉青吃!”我和姐姐都不爭，只有弟弟爭著說：“不!我要先吃。”

　　玉青說：“讓二哥先吃吧!這塊肥肉太多，我不吃。”其實(shí)，妹妹也很想吃。

　　母親很疼愛妹妹，堅(jiān)決地說：“不!從小到大輪流吃，誰也不許爭。”

　　玉青是個乖孩子，她吃了半塊，就裝作膩人的樣子，說：“媽!太膩人了，你吃。”母親不吃，又把半塊扣肉挾到父親嘴邊：“爹!你吃。”

　　“爹不吃。”父親搖搖頭，看到弟弟悶悶不樂的樣子，就說，“玉青!你要真吃不完，就把這半塊借給你二哥吃，好嗎?”玉青點(diǎn)了點(diǎn)頭。

　　弟弟高興得很，對玉青說：“妹妹，下次我一定還你。誰不還，就是狗。”說著就伸出小手指和妹妹拉鉤，嘴里還念念有詞，“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看著他倆認(rèn)真的樣子，父母和姐姐都笑了。

　　輪到弟弟吃的時候，他狼吞虎咽，忘記了上次的承諾，一口吃掉一大半。忽然他想起了妹妹，連忙把嘴中的小半塊吐出來。妹妹來了，問：“二哥!還我的那半塊呢?”弟弟拿著吐出的小半塊，說：“我一口吃大了，只剩這小半塊……”說著，說著，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妹妹說：“二哥不哭，我吃這小半塊就行了。”

　　我家雖然貧困，弟妹間的情意卻令人感動。父母看著這動人的一幕，又激動，又心酸，最后還是會心地笑了。

　　下次輪到我吃了，我日日盼，夜夜盼，過了好久還沒有看到請母親去吃滿月酒的消息，更沒看到大扣肉的影子，連一絲肉香味都沒聞著。我忍不住問母親：“媽!怎么這么久沒看到有人請你去吃滿月酒呢?”

　　“你想吃扣肉了是不是?”母親嘆口氣說，“唉!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連紅薯、包谷都沒有吃，誰還顧得上做滿月酒哩!等著吧，等到秋收以后，隊(duì)里分了糧食，人家賣了糧，賣了蛋，才有錢買肉辦滿月酒呀!”

　　從此，我天天盼望田里的禾苗快快抽穗揚(yáng)花，稻穗快快壯實(shí)成熟。等了一兩個月，金風(fēng)送爽，田野里翻滾著金黃的稻浪，浩浩蕩蕩，豐收在望。不久，田垅里響起了扮禾的聲音，此起彼伏，響徹在我的心頭。很快就有人家做滿月酒了，我很快就有扣肉吃了。我樂得心花怒放，仿佛聞到了濃濃的扣肉香味。

　　十月的一天，終于有人請母親去吃滿月酒了。母親穿著平時很少穿的卡嘰布衣服，喜氣洋洋地去吃酒。我就坐在禾場上玩，眼巴巴地盼望母親回來。盼呀，盼呀，太陽下山了，母親還沒回來。我很失望。爸爸叫我回去吃晚飯，我不肯走，我說：“我等著媽媽回來，我要吃她帶回來的扣肉。”

　　天黑了，母親才拖著疲勞的腳步回家，腿上還流著鮮血，一到家里就直喊疼痛。

　　父親驚訝地問道：“你腿受傷了?為什么天黑了才回家?”

　　母親告訴我們：她正在酒宴上吃飯時，有一家的新生兒得了急病，臉色發(fā)紫，危在旦夕，她顧不上吃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她為新生兒診脈，做了急救處理，但要一種特殊的中草藥才能根治。她翻山越嶺，上山采藥，摔了幾跤，腿上也被荊棘刺傷了。

　　“媽媽!你給我?guī)Э廴饣貋韱?”我問。

　　“哎呀!我把扣肉放在桌上，忘記帶走了。”

　　母親沒把扣肉帶回家。我失望了，差點(diǎn)哭起來。

　　母親安慰我：“不要哭!明天又有人辦滿月酒，我一定記著給你帶回家。”

　　第二天，我終于吃到大扣肉了，那滋味，那芳香，真是終生難忘。弟弟緊緊地跟著我，我連忙走開，跑到屋邊的樹叢里躲起來，慢慢地吃，細(xì)細(xì)地品嘗，吃進(jìn)嘴里吐出來，吐出來用舌頭舔一舔又吃。這次總算過了一把癮。

　　輪到姐姐吃的時候，她并不激動，她跑到廚房里，關(guān)上門，只聽見刀子響了幾下，她就拿著六個飯碗出來了，然后，一聲不響地把六個碗里都裝滿飯。我問姐姐：“你的扣肉到哪里去了呢?”姐姐望著我直笑。吃飯時，全家人都吃到了一小片，原來姐姐把大扣肉切成六小片，藏在六個飯碗底部。

　　我們都說：上當(dāng)了!但一家人都笑了，笑得很開心。

　　年復(fù)一年，我們不知吃了多少次扣肉。吃著，吃著，我們都長大了，姐姐出嫁了，我也娶妻了。吃扣肉就成了我兒子的專利權(quán)。每次我母親吃滿月酒，帶回了南瓜葉或荷葉包的扣肉，我兒子就嚷著：“我要吃奶奶的肉!我要吃奶奶的肉!”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大扣肉的余味猶在，口齒生香，永不消失。

 

　　(3)

 

　　還有，我們當(dāng)?shù)赜幸环N獨(dú)特的風(fēng)俗，給姑娘做媒的婦女就是姑娘的干媽；這種媒女就是媒婆的干女兒。除了職業(yè)媒婆做媒外，很多女孩子選擇自己喜愛的德高望重的婦女為自己做婚姻介紹人。我母親是婦女隊(duì)長，又是醫(yī)治和看護(hù)嬰兒的女郎中，經(jīng)她救治和看護(hù)并成活的嬰兒不知有多少，他們對我母親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其中的女孩子長大后，大多拜我母親為干娘，請她指導(dǎo)婦科衛(wèi)生知識；請她做婚姻介紹人。

　　這些媒女有幾十個人，有的嫁在外地，回到娘家就要來看望我母親；有的就嫁在本村，更是時常往來，過從甚密，知心話、體己話說個不停。誰家夫妻鬧矛盾，請出干娘勸解；哪個干女懷了身孕，請我母親指導(dǎo)孕期護(hù)理，提前介入保胎護(hù)嬰。這些媒女，在村里自然成為我母親的擁護(hù)者，母親提出成立婦女突擊隊(duì)，她們爭先恐后報(bào)名參加；母親在會上發(fā)言，她們隨聲附和，群起響應(yīng)，鼓掌喝彩。

　　“哎呀呀，看來擁護(hù)你的人比擁護(hù)我的人還多啊!”我父親風(fēng)趣地說，“如果我和你鬧矛盾，我耽心哪一天你發(fā)動?jì)D女搞政變，奪了我的權(quán)!”

　　“只要你公正辦事，我一定當(dāng)你的賢內(nèi)助。” 母親也笑著說，“如果你損害婦女和兒童的利益，發(fā)動?jì)D女政變奪權(quán)，也不是沒有可能呀!”

　　我家人口多，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有時家里會斷糧，然而，母親只要到村里轉(zhuǎn)上一圈，就會捎回來一袋大米或麥子、玉米等雜糧，全是那些干女兒送的。我母親也很大方，每到春節(jié)，干女們帶著孩子到我家拜年，母親總是慷慨地給孩子們的口袋里裝滿花生和糖果。在我參加工作后，家里經(jīng)濟(jì)情況好轉(zhuǎn)，手上的余錢多了，她有時也給幾元錢的紅包。孩子們樂呵呵的，“七婆婆”“七佬佬”叫得滿嘴親甜。

　　我母親在村里口碑好，還與我妹妹的身世有關(guān)。

　　那是三十多年前，與我村鄰近的沙田村有一個李姓青年，在江西某農(nóng)機(jī)廠工作，他找了當(dāng)?shù)匾粋€姑娘結(jié)婚。有一次，他們帶著出生才三個月的女兒回家探親，不知什么原因，小孩的母親發(fā)瘋了，丈夫忙于跟蹤看管妻子，帶著女嬰四處奔波。當(dāng)他們路過我村時，小孩的父親出于無奈，要把女嬰丟掉。眾人非?？蓱z這個餓得面黃肌瘦奄奄一息的孩子，紛紛請求我母親為孩子治病，并把她收養(yǎng)起來。母親是個菩薩心腸，看著孩子眼淚汪汪，問明了女嬰的生庚八字，就把孩子抱到家里來了。母親連忙采取救治措施，終于起死回生，經(jīng)過幾個月的調(diào)養(yǎng)，女孩面色紅潤，長得白胖可愛。村里眾人都叫她“江西妹”。

　　母親將“江西妹”視為親生女兒，怕她餓了、凍了，好的東西給她吃，好的衣服給她穿，我們兄弟和姐姐也處處讓著她。長大后，父母不顧家庭經(jīng)濟(jì)困難，照樣送她讀書。后來，我參加了工作，就把她的戶口遷到江西生父所在地，讓她轉(zhuǎn)為城鎮(zhèn)人口，再把她的戶籍遷到湖南我的工作單位，為她日后的工作和人生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

　　觀看《大長今》時，妹妹情不自禁地懷念母親，熱淚盈眶地對她的孩子們說：“你們的外婆就是一個像‘大長今’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