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熟悉好幾首與月亮相關(guān)的兒歌，但時至今日還能記全歌詞的只剩下一首，媽媽吟誦過，姐姐吟誦過，我也吟誦過許多遍：

　　“月亮粑粑，里面坐個爹爹(讀diādiɑ，即爺爺)；爹爹出來買菜，里面坐個奶奶；奶奶出來裝香，里面坐個姑娘；姑娘出來紡紗，井里跌個蛤?。桓蝮」竟竟?，和尚打豆腐；豆腐一蒲渣，和尚呷粑粑；粑粑一蒲殼，仙女摘菱角；菱角尖又尖，仙女上噠天；天上打個雷，嫦娥冇人陪。”

　　這首兒歌的韻腳變換不拘，在長沙話中，“蛤蟆”讀gámā，“蒲”讀bú，“殼”與“角”是押韻的，卻無法用現(xiàn)代漢語拼音給它們注音，因?yàn)?ldquo;殼”的準(zhǔn)確讀音是kó，“角”的準(zhǔn)確讀音是ɡó，這兩個音在普通話中都不存在。

　　當(dāng)年，香港的無厘頭電影尚未萌芽，更別說遍地開花了，須知，影帝周星馳僅比我大三歲而已。然而這首兒歌所具備的無厘頭的特質(zhì)相當(dāng)?shù)湫汀Ｈ绻銖奈绰犝f過它，我吟誦上一句，你絕對猜不出下一句。這首兒歌從頭至尾采用頂針的修辭手法，內(nèi)容不斷地跳轉(zhuǎn)，從凡人生活到天仙寂寞，信息量超大，想象空間也極其寬廣。

　　有一次，夏夜的月亮瓷實(shí)而圓整，全家人在禾坪里歇涼，我抬頭望天，突然問出一個古怪的問題：

　　“既然是‘萬物生長靠太陽’，月亮有什么用?”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把父母雙親和兩位姐姐全都難住了。如果沒有太陽，動物、植物就會死翹翹，如果沒有月亮呢，生活還能否保持原汁原味和原貌原態(tài)?冷場了好一會兒，父親先發(fā)言：

　　“中國人講陰陽，所以‘月’為太陰，‘日’為太陽，缺一不可。要是沒有月亮，陰陽失去平衡，地球上就會發(fā)生各種瘟疫和災(zāi)難，結(jié)果還是死路一條。”

　　講到傳統(tǒng)文化中的陰陽，太玄奧太高深了。二姐的回答更接地氣，她說：

　　“月亮?xí)绊懞Ｑ蟮某毕团说纳碇芷?，要是沒有月亮，只怕海洋里的生物都會死光，女人也生不出孩子呢!”

　　真要是這樣，問題就嚴(yán)重了。母親的回答扯出了神話傳說，她說：

　　“太陽出來，人就必須勞動，‘溫飽’二字很現(xiàn)實(shí)，安身要靠太陽；月亮出來，人就可以休息，進(jìn)入睡鄉(xiāng)，煩惱才會消除，安心要靠月亮。你看，古代的神話傳說，天上有十個太陽，把萬物都烤焦了，大羿就用弓箭射落了其中的九個毒日頭，一場大雨后，萬物重新復(fù)蘇。更有意思的是，大羿的妻子嫦娥偷吃了王母娘娘送給大羿的靈丹，成仙后飛升到月亮上去，住在廣寒宮里，只有玉兔作陪，還有一個酒鬼吳剛，他掄著斧頭，慢慢悠悠地砍伐那棵比南岳祝融峰還要高大的桂花樹，砍伐了幾萬年，也沒有把它砍倒。你們抬頭看，月亮上是不是有一棵大桂花樹?”

　　月亮的表面有一大塊陰影，說它是桂花樹，我不相信，照比例算，那該有多大才行，月亮離我們很遙遠(yuǎn)，所以它才顯得小模小樣，這個常識我早就具備了?，F(xiàn)在，只有滿姐沒發(fā)言，她好像睡著了一般，其實(shí)只是裝睡，哪知她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講出妙語：

　　“月亮最大的用處就是逗人開心!”

　　講完這句話，滿姐就啍起了那首好聽的兒歌《月亮粑粑》。我喜歡打歪車子，故意跟她抬起杠來。

　　“嫦娥一個人住在廣寒宮里，她幸福嗎?”

　　“‘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她肯定不幸福!”父親念出李商隱的詩句，為我助陣。

　　“大羿粗暴野蠻，是個部落首領(lǐng)，后來打了敗仗，被人殺害了，要是嫦娥沒有成仙，就會變成別人的戰(zhàn)利品，還不知怎么活怎么死呢。她住進(jìn)了廣寒宮里，又輕松，又安全，天天享清福，有什么不開心的?讓我去頂替，我立馬動身!”二姐性子烈，不愿受人欺負(fù)，她說的是心里話。

　　“你去當(dāng)然享福啦，嫦娥有了伴，說不定吳剛也有了伴!”滿姐開起了玩笑。

　　“吳剛是一只醉貓子，誰愛理他!”二姐這話我信，她不是吳剛的酒，吳剛也不是她的菜。

　　家犬好漢依偎在我腳邊，好久沒動彈了，這下它立起身來，搖動尾巴，換了個更涼快的地方和更舒服的臥姿。父親看見好漢走動，就笑道：

　　“修煉成仙不容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英兒真要是能到月亮上去陪伴嫦娥，別說頂替，我們也可以沾光同行，連好漢都跟著一起去享清福。”

　　好漢聽到父親叫它的名字，以為有什么吩咐，就再次站起身來，搖動尾巴，用疑惑的眼神看看父親，又看看我們。

　　“好漢喜歡上山追麻兔，要是它到月亮上去了，玉兔就會遭殃。”登月計劃八字還沒有半撇，滿姐就為廣寒宮里的玉兔操起心來。

　　“它們都是仙體，只會結(jié)為玩伴，不會打打殺殺。”媽媽素來主張和為貴。

　　我心里有個疑團(tuán)一直沒有解開過，月食的時候，總有人敲鑼，說是月亮被天狗咬殘了吞沒了，必須敲鑼把天狗趕跑。這種做法是不是封建迷信?鑼聲才多大，能傳多遠(yuǎn)?天狗聽得到嗎?就算它聽到了，會不會害怕?月亮又不是月餅，天狗要咬殘它吞沒它，得有多寬的嘴、多硬的牙、多大的胃才行?我拋出成堆的疑問，父母和姐姐應(yīng)接不暇。父親說，這個風(fēng)俗應(yīng)該很古老了，說不定有兩三千多年的歷史，它代表老百姓的普遍愿望——月長圓人長久，不要有什么意外。當(dāng)然啦，天狗食月的傳說百分之百是古人杜撰出來的，它很好玩，何必當(dāng)真?要是凡事都用科學(xué)來解釋，月亮的魅力就會大減，賞月的人就會被當(dāng)成傻瓜。

　　那個夏夜，全家在禾坪里賞月聊天，真的很開心。不是中秋節(jié)，沒有月餅吃，只有涼茶喝，也沒覺得缺少什么。第二年五月，母親不幸病逝，此后全家在夏夜乘涼，沐浴著皎潔的月光，就再也沒有開過這樣的“神仙會”了。